第九回 亂哄哄萬乘走長安 情岌岌隔窗聽密語
我接過名刺一看,刺上正面印著「何翰章」三字,背後又有「西林拜謁不作別用」兩行小字。我正在那裡出神,這何西林名字很熟,卻一時想不想從那裡過。忽然棧門外走進一人,約有三四十歲,短矮身材,團房舍孔,穿著一件湖色縐紗長衫,一進棧門就大聲對著那位賬房嚷道:「老梁呀!我托你問那個揚州人的話,你可代我問呀?」賬房忙對我向那人指手道:「這位就是名片上的主人。」說著,又向那人道:「西翁,你來的正好!剛巧這位王老爺回寓,你們好直接交涉,免得我從中傳話,反有不透切的地方。」便領那人與我相見。
誰知晤談之下,那人正是我父親咸豐壬科北闈中舉房師何小宋尚書的三公子。當小宋尚書總督兩江時,與我父親師生相得,曾聘請我父親在署調其三四兩公子。這位西林三世叔,在我父親授讀期內,已中過鄉試,我父親也異常的看重他,常說他品行端方,心地誠實,滿意將受於小宋太老師的一番知遇,還諸西林三世叔身上,以為瓊瑤之報,所以何西林知恩感德,時刻在心,故有恩師之稱。當下西林知我即是他心中要探聽的人,無意相逢,十分歡喜,立刻代我算還房飯錢,叫賬房樑先生派了棧夥,將我行李先送到他府中,然後約我一同閑逛了回去。賬房此時知我與西林有舊,又見西林遇我甚厚,他也格外同我要好,說:「既是三先生朋友,這幾天房飯錢賞我兄弟個面子會了罷!」我與西林再三不肯,謙讓而別,遂同西林一路回家。
原來西林住的地方,在廣州雙門底城外清水濠,房屋倒也高大。就是自從小宋太老師在閩浙總督任上,因張佩綸馬江失守,被議回籍,兩袖清風,一肩明月,已屬入不敷出。近年太老師去世,府中人口眾多,西林同父異母兄弟倒有十位,因此各房名雖同居,暗實異爨。西林既將我招呼回家,自然是他一房應酬膳宿。除大世叔業已物故,二世叔、四世叔一任廣西桂林府知府,一以同知委辦湖北黃花澇釐捐,均已出仕。尚有五、六、七、八各位在家,一一相見。各昆仲逐日設席,替我洗塵。西林又問起我航海的本意,我即將來探望表兄成述周不遇,致擾尊府的一段話說給他聽。西林道:「彼此通家,且兩代世交,區區地主之誼,以後可以不必再提。但是述周與我雖無甚交情,然在院上時常見面的。等我這回遇著,替你介紹一聲何如?」我說:「他既無情,這倒也不必勉強。好在世姪帶的川資,尚覺有餘,得不求人處即可不求人,還是住幾天回去的好!。
說著,門上人傳進幾張名片來,說是善後局坐辦成大老爺替王少爺親到謝步。這兩張片子,是替家裡各位少大人請安的。我一面央那管門的出去擋駕,一面同西林悄悄的走出,在屏門縫裡朝外一看,見一乘藍呢四人轎,一柄紅傘,四名親兵,後面還有兩名家人騎著馬,正是前在城內路遇的那起親兵轎馬,一般無二。我心中想道:「述此番來拜我,是做面子與姓何的看,並非是顧念前情,足見我們揚屬風土人情,遠不如他省之厚。」回想我伯父做福建巡撫時,不肯提拔家鄉人,說揚州人記小怨而忘大惠,授以重權,必定壞事;及至壞下事來,嚴辦則傷鄉梓之誼,不辦又損清正之名,俗語說:「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無。」是以他任巡撫時,桑梓鄉親一概不用,至今思之,未嘗無理。當晚述周又送了一席翅菜過來,我要璧謝,被西林攔住道:「落得收下來,大家喫的,你同他有這番交情,甚麼桌把水酒,倒不必客氣,我替你做主。」便叫人收了下來,給了一張回片,打發來人自去。
光陰迅速,不覺半個年頭,臘盡春回,又是一番景象。一日,西林來對我說,他要晉京大挑,想約我同行到京裡,也可以替我張羅點機會。問我可願意去?我正以髀肉復生,搔首自嘆,久欲一睹帝鄉風景。且也有個表兄劉奉璋號我山,現任總理衙門章京,早想去探望,便一口應承他同去。即日治裝併發,由香港過船南下,未到三四日,已抵上海,就住在三洋涇橋一家廣東客寓,名叫泰安棧。
我從前聽得人說,上海繁華,比英京倫敦還要富麗十倍。其中奸詐百出,也比各省要加十倍,諸如甚麼賭場,除正經輸贏外,又有一種「翻戲黨」。他們種類甚多,門戶不一,衹要上了他騙,無任你金鋼鐵漢也要緊緊頭皮,拋下兩張金葉才得脫身。至於嫖界,便是千奇百怪,層出不窮,那長三書寓、麼二野雞,降及花煙間之類,這都是人人知道的。還有一班似妓非妓,可賤可良的蕩婦,暗中做著皮肉生涯,面上偏要裝著少奶奶官太太的排場。但是他們也很有許多真太太、少奶奶在內,美其名曰「軋姘頭」,這還是有良心的做法,花了幾文錢,還可以落得個真個銷魂。更有一種婦人,戴著金珠,穿著綢緞,專在戲園酒館同人弔膀子,揀有錢的客邊人帶了回去。等到子反牀登,流蘇賬放,剛要劉阮到天台,春至人間花弄色,露滴牡丹開的時候,他卻埋伏了親丁,在門外忽地一聲呐喊,雙雙擒下,眉毛兒一根曾碰著,已是弄得赤條條一絲不掛,還要拿著銀錢去贖身免禍。不然,他們是久住租界,那些巡捕包探,都是一鼻孔通氣的。衹要送到巡捕房,就得要解公堂出醜。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我久欲親歷其境,逐件調查他們的內容,以備將來著小說的資料,就是喫點苦亦屬不妨。無奈有西林同行,遇事不便,只好放下一邊。
連日看了幾回戲,又逛了逛味蒓園各處的名勝。有一天,我在四馬路遇著了一位家鄉人,他對我看了又看,好象是有話要同我講的意思,我便迎上去向他問訊。那人猛然問我道:「你閣下可接到家信麼?」我說:「許久未接到家信了!」那人道:「這卻難怪,你們老太太業已去世,你恐怕不未知道哩!不然,何以你依然穿著吉服呢?」我聽了他的話,心如刀刺,自悔負氣出外,以致抱恨終天!不暇再同那人扳談,急急的回轉了泰安棧,將此話告給西林聽,便暫時請假回籍,隨後再趕來北京,決不失信。西林亦以我母親亡故,是件大事不便固留,送了我四十兩規元,我就匆匆搭了長江輪船,星夜回裡。
及至到了寶應,始知我母親已過頭七,幸衣棺早經辦就,喪費亦屬齊全。我到家時,已承堂房諸弟兄協同我家眷經理妥貼,我在家將母親舀為安葬,妻子暫行寄伊母家過活。所有我父親一身餘蓄,母親故後,已是一文無有。我明知是母親病中,被我妻子拿了寄放別處,事關無憑無證,只好隱忍不言。勉強守過百日,在我母親靈前哭別一場,仍搭長輪船回到上海,意欲趕往北京,踐西林之約。
其時已是庚子五月下旬,上海各報館,一日數起接到北京電報,說拳匪仇教,京師異常恣擾,宮闕震驚,商民失業。每日天津輪船到埠,都有一起起逃難的人,由北邊朝南邊來。有幾個同寓的人,勸我萬不可再朝北邊去,自投羅網。我因未得西林實信,不肯背約,乃於六月初旬附搭太古公司船「蘆洲」號冒險北上。及至天津,已是滿目荒涼,遍地設立神壇,晝伏夜動,紫竹林一帶悉成焦土。津京車站,一夜數起拳匪拆毀之信,紅巾露刃之徒,充塞道路。我因行李無多,未遭劫奪。再候我輾轉到京,已交六月二十左右。急往廣東會館探聽西林消息,據雲已於兩月前出京南下矣!
幸而我山表兄尚在總署當差,記得他住在繩匠衚衕,只得直去尋他。見了面,他倒喫了一驚,問我因何冒著烽火跑進京來做甚麼?我就將何西林約我進京,因母喪後至的話,說了一遍。我山道:「你表嫂等已經南旋,我是有職守的人,又是總理衙門的差事,勢難走開。這幾日的信息,一天緊似一天。蘆保鐵路已被焚毀,張家口電信久經不通。皇上雖有剿匪的旨意,無奈內中有人作梗,礙難做到,所以前日步軍統領順天府五城遵旨公擬辦匪的十條章程,亦止虛文,哪個敢實做的?目下京師各使館異常震動,有電調洋兵自剿的信,恐大局糜爛,未有底止。但你既已來此,可以暫時在家看幾日光景,再為設法,萬莫要輕身出外。一經被拳匪遇見,衹要你身上有了一絲兒洋貨,就要指你做二毛子的。如今是沒有王法的時候,切莫去自尋禍害。前日天津道同翻卷出轅,遇著拳匪,還要拖下轎磕頭呢!你看還成了甚麼體統麼?我聽了,只得應允著在家暫避。
一連過了數日,已是七月天氣,外間傳言裕帥在蔡村自盡,李鑒帥亦以十四日兵潰服毒。京師連日炮聲隆隆不絕。焚殺叫喊,以日繼夜。前門外一帶,劫掠一空,各使館衛兵,衹有四五百名,捨命抵禦。幸西什庫牆壁堅厚,拳匪一時未能攻破。及至七月二十,我山赴總署一去不歸。二十一日午間,始聞洋兵進城,兩宮西狩之信。我此時不能再在家中躲避,只得大著膽走出去一探,見那路上逃難的男男女女實在不少。忽有一隊兵勇走來,向難民搶劫牲口,洗剝衣服,那喊哭槍炮之聲,映關城內一帶火光,萬分悽慘。
我恐被擄受辱,急忙抽身避入一條衚衕,看見一家板撻門,那門首公館條子業已撕去,只餘軍機處三字略可辨。大門虛掩,我用手推開,走進廳堂一望,陳設完好,閱無居人。再轉過回廊,見有兩間廚屋,忽覺一陣飯香撲鼻,我走進廚屋,提開鍋蓋,卻好一鍋白米飯,一碗南乳燉肉,還有一大盤白面饅頭。其時正在腹中饑餓,也不問主人為誰,盛過一碗飯菜,就在廚下權為果腹。又揣了兩枚饅頭在懷裡,以備饑時再喫。我喫好了飯,仍然蓋好鍋蓋。度過廚屋後面,有一扇耳門,進去是兩進內外套房,上面懸著一方楠木匾額,顏曰待漏軒。我見天色將晚,此處稍覺幽邃,不如就在這內裡暫度一宵,待天明再作理會。及至走進內套房,見牀被褥,一應俱全。我此時已置性命於度外,放下頭意欲稍睡片刻,不意甫經交睫,那外房的燈光,從玻璃窗隙直射到我的眼睛上來,將我驚醒。我睜眼一看,滿室光明,倒把我嚇了一怔。急忙寧神聽去,那外房似有男女之聲。我輕輕站起,從窗罅偷眼望去,原來有男女兩個人在那房裡。只見那男子向那女子道:「姨太太,我捨著命不要,同你交好,你到底是真心還是假心?」那女子答道:「誰不是真的?前天外面風聲緊了,說洋兵已過通州,合家商議到太原去暫避,只帶了幾只箱子貴重物件,其餘粗笨家具,一概未帶。我因一心戀著你,拼死拼活的才躲下來。你想,我太平日子不會去過,要在這個槍炮窩裡戀著,不是因為你又為著誰來。」那男子又道:「你為我,我也為你。我到他家來當車夫,別人是恭維他是榮中堂的小舅子,我是因為看見你才來的,想乘空搶了你出去。後來聽得他們逃走,我嚇了一怔,不意你倒是個多情的人,捨著性命不要,在這裡等候我!」那女子又道:「我今日下午還燒了菜,煮了一鍋白米飯,幾個饅頭蒸在鍋裡,候你回來喫了,好商議一同走。適才去望望,不知被哪個人先喫了一碗去,我們屋子裡難不成有人進來過了麼?」我聽到此句,心中又是一怔,恐怕他要搜檢起來,豈不是眼前即有性命之憂?忽又聽得那男子道:「此刻端王也走了,洋兵也來了,聞得西直門尚開,無人盤詰,你我快點兒收拾,乘著天未亮混出城去,衹要逃到山東或是山西,就有命了。」接著兩人扛過一口皮箱,打開箱蓋,也不知他人身邊揣了些甚麼東西,男子除去頭上紅巾,腰間紅布,換上一身短裝服,仍像個車夫的打扮,握了一口樸刀。女子用一方青布手帕籠了頭,背上一個小小包裹,兩人結縛停當,匆匆出門而去。
我停了一會,料他們走遠,開了內房門走出一看,見壁上掛了一面女子照片,約有十八九歲年紀,卻生得眉目清秀,下身被一帶欄杆遮掩,看不出兩腳大小。那一種神情,酷似適才所見的那女子模樣。我究竟童心未改,珠寶金銀倒不在意,見了這張照片,未免愛不忍捨,急忙取下來,卸卻外框,藏在袖內,以為將來今夜所聞所見的特別紀念。仰看天已微亮,我終以我山未歸為念,於是仍轉回繩匠衚衕。
卻喜我山已回,正在那裡收拾細軟,門前又站了幾名德國洋兵,擎著洋槍侍立。我山見我回寓,發急道:「老佛爺已走了多時了,我是奉諭隨駕的人,萬不能不跟了去。現在東交民巷德勝門一帶,已有洋兵把守。昨日街上亂得很,我隨同召見後,即到德國使館,同他們再三央懇,現已言明,我所有親丁及重要物件,由他們派兵保護送上德國郵船,載往上海,已簽押了一張照會在此!」說著,便將一張洋文照會同一紙行李單遞給我。我匆忙中點了一點,共是十三件,用兩乘駝轎裝載,由門外德使館派來的團練兵護送出城。我山又著老家人薛貴幫同我押解駝轎,我與薛貴各人騎一匹驢子,冒著雨連夜抄由小路逃往天津。我山即在城外分手,說他家眷齊寓在上海上大方棧,叫我路上千萬小心,寧可捨物,不可舍人。萬一得到上海,見了他們,煩我傳語一聲說他候我們走後,即趕赴行在隨駕,俟有一定駐蹕的地方,再發電回家知照。更叫他們速回江北,切勿再在上海逗留,致多糜費。臨行,三人都含著一眼泡熱淚,真是:寧作太平犬,不為離亂人,萬種淒涼,一言難盡。
所幸小路並無潰勇劫掠,千危萬險,挨到天津,紫竹林一帶已成焦土。幸薛貴在總署日久,略解德誤,及至渡上德國郵船,卻好那船正要起碇,我們連忙將洋文照會拿出來,送交船主呈驗。那船已自離岸,只聽岸上各處槍炮的聲音同城內外一片火光,烈烈轟轟,絡繹不絕。大約是各國聯軍業已進城。我們船開行了半點鐘,還遠遠聽見男啼女哭,在腦筋中纏繞不去。到出了大沽海口,被那一片汪洋的海水,才將心中眼中一切恐懼漸漸洗滌乾淨。
直至船抵上海,春申浦之繁華再睹,四馬路之錦繡依然。百劫餘生,驚魂始定。我急忙僱了一輛馬車、兩部東洋車,同薛貴將各件分裝,拜辭了船上洋人,逕投大方棧來。詢明總署劉大人家眷是住的七十四號,見了表嫂面,將各物交割清楚。因為揚州已有人來滬迎接,又有薛貴照應,無須我再送往。他們等我到的第二日,即遵照我山囑語,趁招商輪船回揚州去了。
我自他們走後,就移寓到五馬路寶善街一家中客棧叫做天寶棧居住。因他房飯較輕,可為久居之計。誰知數月以來,風霜勞悴,加以炮火驚心,竟至得起病來。一燈孤枕,倍覺淒然。好容易才沉沉睡覺,見眼前有無數拳匪,一起起押著攜男抱女的百姓,口中喊道:「二毛子,殺呀!殺呀!」忽然又有一隊年輕女子,個個手中提了一個紅燈籠,一方紅汗巾,都打扮得同天僊一樣,飄飄蕩蕩,隨風起在空中。頃刻之間,那燈籠一變十,十變百,千千萬萬,漫天遍地,照耀得上下光明。忽被一陣風雨過處,那起女子和燈籠都一齊不見了。我正在那裡詫異,猛聽得洋鼓洋號雜著洋槍聲音,由遠而近。路上的人,一個個嚷道:「不好了!不好了!洋兵來了,我們快逃命呀!」我聽見,也隨著眾人走上一處高堆。再定睛一看,原來是京都安定門城樓,那路上同城頭上,均有洋教兵民來往巡察。我在城頭上一看,見有一個洋兵在那城頭壁上題詩,我走過一望,是七絕兩首:
回頭烽火已沖天,金闕瓊樓盡化煙。
惆悵義和拳匪事,昆明宮殿一時捐。
作俑何人寵義拳?黃巾又見漢家天,
中原王氣從今盡,一望神京一惘然!
我看了,心中正在惶惑,怎麼外國人也會做起我們中國詩來呢?再一看,那題詩的人何嘗是個洋兵,卻是一個二十餘歲的東洋留學生。他見我定睛向他看,他不由的發怒,舉起手杖望著我當頭就打。我被他這一棒,打得汗透重衾,醒來依然睛在上海旅館。桌上擺的一架小鍾,剛剛敲得三點,那盞燈火已是小如菉豆,搖搖欲絕。我坐起來,將那燈重行剔亮,定神想了一想,覺得夢境離奇,莫可究詰,衹有這兩首詩尚未忘卻,急忙在日記簿上記著,再重新睡下。細想那夢境,大約都是因我一向恐怖,留在腦氣筋裡未能發世,所以神經感格,致成顛倒夢想。倒是身體被這一場汗稍覺舒服。我由此一病懨懨,直到李文忠同各國和議告成,籲請兩宮回蹕,才得病勢逐漸減輕。
屈指華年,又將半載。我在寓中坐得實在無味,聽人說群僊髦兒戲,統是十餘歲的女孩子演唱,倒很好玩子的,我就一人坐了一部人力車,到群僊戲館門首,一下車就有案目(上海戲館招待來賓之別名)走上來,笑嘻嘻的對我道:「先生有幾位客?還有女客沒有?」我答道:「衹有我一個人。」他便一頭應著,一頭將我領到靠臺口一張正桌上坐下,送一一張戲單,收了戲價自去。我在那單上一看,當中有酒杯粗三個大字,是:「柳梢青」,上面還有「特請內廷供奉一等花旦」一排小字。我看了真是好笑,內廷何嘗有女孩唱戲的事?不一刻,那座上的客已自到齊,臺上打起鑼鼓,一出出演將下去。第三出上《海潮珠》,即列國崔杼弒齊君那段故事。扮崔杼老婆的那個花旦柳梢青,一揭門簾就把我嚇了一驚。隨即拿著小手巾,將眼睛拭淨,用神看去,不意越看心中越起疑團,那面龐兒、身段兒、臺步兒、號志是朝夕會面的熟人。再聽他說了兩聲道白,更是似曾相識,就是一時再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惹得一肚皮憤鬱牢騷,無可發放,所以《海潮珠》那齣戲一完,我就不再朝下看了,仍然坐了人力車,回到客寓。
一夜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要尋思此人從何處見過,卻又想不起。剛交七點鐘,我即睡不住,無奈起身洗面,忽見牆上所懸的一張女像,就是我在槍炮堆裡帶出來的那個照片。陡然想起和昨夜在群僊所見的花旦,卻是一模一樣。我忙將照片取下,望一望片上的人,卻又閉著眼睛想一想柳梢青,再將當日隔窗所見的那女子行止面貌,細細摹想,更覺若合符節,一般無二。
真是無巧不成書,剛剛我隔壁房間就住了個髦兒戲館的賬房先生。我搭訕著走過去一問,這柳梢青原來是去年七八月北邊鬧事的時候,同個姘頭由清江一路逃下來的,身上帶的銀錢一齊用光了,住在上海滿庭芳一家小客棧裡,苦不盡言。那姘頭又喫上了鴉片煙,要想將他賣到野雞堂子裡去。多虧那小客棧裡老闆娘娘做好做歹,花了二三十塊洋錢,打發那姘頭走了,就將他送到髦兒戲班裡去學習。誰知他心靈手敏,不到半年,已是操演純熟,上了臺比那老唱手還要做得出色,所以班頭是很抬舉他的。
我聽了,不覺嘆了一口氣,獨自回房想到:「活跳跳的姨太太不做,失身與輿臺下隸,又在兵馬荒亂之中跋涉從人,間關萬里,卒流入於娼優一道,豈不可惜!就是遇人不淑,未免有紅顏白
之思,亦當放開巨眼,鍾愛情於文人學士一流,如紅拂、文君,即受一番烽火連天,冰霜匝地,輾轉奔波,牛衣對泣,苟遇阮大鋮其人,也落得紅氈毹上,他年燕子春燈出現,較諸鑼鼓登場,現身說法,不稍勝一籌乎?」正是:
漫誇北地胭脂客,
已作南都粉墨家。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