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翻新令妙語出紅妝 嘆歧途熱心遭白眼
各人將酒令規則看了,交與避月閣花寓。花寓接著道:「我們行令是件雅事,須全體用別號才別緻呢!」又尋了兩粒牙骰,安放一面西洋磁盆內,聲明以天地人我長大侯小侯定各人先後之次序,眾人都應允。花寓便由三座旁位移到第七座上坐定,伺候酒席的人,上前將各人門杯斟滿。
花寓剛要拿起骰子來擲,忽然拿小手巾掩著口笑道:「我有點不過意,弄錯了卻不要又來嬲人罰酒?」晉甫道:「有我呢!你請放心。春秋之義,罪不加於尊,人既是令官,我可以引例免罰的。」雲卿笑道「這是曹操的話。花寓你要留心,不要頭
被人割去,做行法品。」花寓笑了一笑,便拿起骰子輕輕一擲,眾人向盆裡看時,可巧是兩粒全麼,花寓道:「雙麼號地牌,兩點梅花帶雪開。」二座是吏隱,制簽又是猾吏。雲卿笑道:「你辦刑名,這猾吏正是你的屬下,不可不知。」毅?也不來同雲卿答話,想了一想,說道:「有個人在吏部裡候補,一日,文選司出了缺,該他去頂補,本部承行書吏來同他道喜,就問他要使費錢。他仗著自己班子老,尚書又同他知己,就不去理會他。不意明日旨意下來,這個缺竟補了別人。他意謂偶爾更動,決不會常有的,下次再出缺卻是跑不去的了。過了數月,那武選司又出了缺,前日承行的部書,又照舊來替他道喜。這一次要的使費,比前番更多。他一味的有所恃而不恐,居然一文不與。那部書臨行時自言自誤的道:『莫後悔!莫後悔!』誰知尚書開上去請補的單子,到了揭曉,仍然是被別人補了去。他到此時才有點兒害怕,連那位尚書也是莫明其故,不解其中是個甚麼弊病。再者單子是自己親開親送,難不成部書有左右皇上予奪大權的伎倆不成?不多時,部裡又出了一個缺,那位司員也不敢再去同他碰釘子。就是本部的尚書,也亟欲打破疑團,研究其是何主動力。於是堂屬二人約好了,在私宅裡將那部書尋了來,就請教他兩次更換的原因是何神手,如說出來果具特別的奧妙,除不究先前二次,此番定當如願以償。尚書也對他說,衹要明白其中的道理,決不一究。那書辦起先還不肯說,後來見本部的總憲這樣賞體面,不過意再不說了,笑道:『此中並無十分運動,向例請補各缺,都是開正副兩名,進呈禦定。那第一個正名是應補的;第二個副名是預備皇上更換的。然而皇上都是圈正名居多,衹要串通南書房的太監,預先藏一個小紅紙耳簽在指甲縫內,候尚書送單上去進呈轉遞的時候,輕輕的將耳簽黏在正名旁邊,皇上見了那簽上的字,自然會圈出第二個來,及單子發出,必定仍從他們手裡經過,再將耳簽揭去。如此人不知鬼不覺,而中傷之目的達矣!問他那耳簽上到底是幾個甚麼字?他道:『哪須用著多少字!只消病未到三字足矣!』」
毅□說完了令,飲了一口門杯,接過骰子一擲,卻是一粒麼一粒二,花寓說道:「一二姘一麼,櫻唇一點顏色嬌。是個小猴牌,該翼鴻說。」便將簽瓶送到他面前,葆生隨手抽出,正是誤會體,便接口道:「從前安徽省六安州有個人,捐了一名知縣,到省去見制台。制台一時正沒有甚麼話同他談,無意中問道:『聞得貴縣六安專產馬猴,究竟有多大?』那知縣回道:『稟大人,大的有大人大。』後來又自知誤會,因改口道:『小的有卑職大。』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讚道:「這才算得純用本地風光呢!」葆生便飲了門杯,一連擲了數擲,那兩粒骰子在盆內滾了半晌,方才成色,眾人忙向盆中一看,是黑漆似的一對六,可巧是個天牌,令官唱道:「二六是天牌,春回大地來,此次該首座了!」我就不等他們將簽瓶送到我面前,立起身抽出一看,見簽上注著滑稽二字。我道:「這個難題目,這番要難倒我了!」
眾人催我快說,我沉吟一會說道:「先時花寓說金錢豹,我就說個金錢豹罷!有一個水牛要同金錢豹去認本家,就請了虎大哥去先容。老虎道:『你須要變一變形式,方可去得。』遂取了幾千銅錢,編在那水牛毛上,虎大哥陪了他同去,各洞豹王都遠來相接。不意未過數日,那牛身的錢漸漸落去,一起金錢豹就驅逐他出洞。水牛不覺發怒道:『今番逐我,不會前日莫要迎我,何前恭而後倨也?』那一起金錢豹笑道:『我把你這個糊塗畜生!前日不過因虎老大介紹,說你有幾個錢,所以暫時同你認本家;如今你已成一文不有的人了,誰還要來恭敬你,同你認本家呢?』』大家聽了,都笑的了不得。
我正要飲口酒交令,不意花寓對我說:「滑稽是連二,還要費心說一個。」我接過簽一看,見那滑稽二字下面,又注著「續一篇,不願者罰」一行小字。我說道:「這個不知道是哪位拿我取笑的,我前時並未見有這麼一行字。」花寓道:「不須多說,再說便是不願,令官就要執法從事了。」我不覺伸舌道:「果然酒令嚴如軍令,還未受過孫武子軍事教育,倒已有了監軍的資格了。」花寓笑道:「你請快些兒說罷,下面尚有四個人未應令呢!」我道:「我說只管說,可先告個罪,我們席上人有花翎的不要多心。」雲卿道:「衹有花蠹有,他也不是善於見怪的人,你儘管說不妨,有我做主哩!」我道:「有一個兔子,那日同著狐狸偷遊街市,遇著一位帶紅頂花翎的人,那兔子便嚇得了不得,悄悄的問狐狸:『這是個甚麼妖怪成的精?』狐狸笑道:『到底你們是多見樹木少見人的小畜生,那頭上戴的叫做紅頂子,後面拖著像一條尾巴的便叫花翎。這花翎卻又以多為貴,在那根上分出一眼兩眼,最多還有三眼的哩!這都是人皇賞功臣的名器,有了他便是大人先生,不得他就是小的後輩,是兩件不容易得的東西。』那兔子聽了羨慕不已。一日,遇見打獵的一夥人,一彈弓剛將那兔了腦殼打破,流出血來。內中又有一個人放了一枝雕翎箭,不偏不正,射中那兔子的屁竅。兔子也不怕疼痛,夾著這枝箭跑回洞府,對那狐狸道:「『你還不來迎接我?我拼著性命流血,騙了一顆大紅頂子來了,後來又被我騙來一枝花翎到後,就是有一件不好,我這個屁股著實痛的利害。』那狐狸端詳了半日,說道:『你不過是枝花翎罷了,還不是雙眼三眼呢!』兔子聽了這句,不覺發急道:『再要多兩眼,我一個屁股不夠換。』同席的人聽了,又都大笑起來。我便照例擲了骰子,卻是個我牌,花寓道:「我牌卻似初三月,移向天邊化赤龍,該到四座蝶魂掣簽。」
及至抽出來一看,是「時事」兩個字,他問道:「我本人的事可算得麼?」花寓道:「這才真正時事呢!但說無妨。」李春臺道:「我前日在南京的時候,城北妙相庵裡有個大和尚,想到上海去賣戒煙丸,他就與我商量,想請我替他做一篇功效歌。我問他這藥叫做甚麼名字?他說他們倚佛穿衣,賴佛喫飯,沒有一事不靠著佛,如今就起個商標,喚作西天佛乳罷!但那文辭,又要高雅,更要寓懲勸及招徠生意的意思。我便代他做道:『呵呵呵戒之哉,西天佛乳發明來,自富自強,誰新了文明世界?這佛乳麼哥,這佛乳麼芬芳味在梅花外。呵呵呵戒之哉,大家立志,大家立志,快點戒,比不得嗎啡煙質,浪騙錢財。』當時做好了,又替他格外恭維,左邊寫了『如有嗎啡以及煙質』八字,右邊又寫『死人失火天誅地滅』八字。誰知那和尚看畢,欲語不語,若有不滿意的樣子。我說:『彼此至好,有甚麼話盡可商議更改。』他道:『別處都不要緊,就是這「天誅地滅」一句,請你去掉了。我老實對你說,如今世上賣戒煙藥的,越靈越有嗎啡煙土。我們出家人和菩薩在一起住,是最容易犯咒的,那死人一層,我卻不怕,我既出家,家中無人可死,就死了也不與我相干。至於失火一層,我更不妨先保險後開店。但是這「天誅地滅』四個字,是說到僧人本身了,千萬改掉了,不要財沒有發到手,倒先犯了咒,不是頑子的!』」春臺說畢,飲了酒,拿過骰盆擲了好一會,他是近視,急切看不出甚麼點子來,花寓眼快,喊道:「有了,不用再擲了!」我一看那盆內端端正正是兩粒全紅,花寓道:「雙四是人牌,位分天地人三才,三座輪到花蠹。」
晉甫正躺在炕上抽鴉片煙,聽了此話,忙走來歸座,抽出牙籤一看,見上面寫著「龜鑒」。晉甫道:「穢氣!穢氣!怎麼輪到我,就會遇見曳尾公?」花寓聽了笑道:「錢大人,你愛嫖,多年嫖客變成龜,你自然要遇見他!」雲卿笑道:「花蠹認清了題目的宗旨,不但龜,還要替龜照鏡子呢!」花寓道:「快點兒替錢大人預備了便壺。」我問他是個甚麼意思?他抿著嘴笑,不答應我。葆生笑著對我道:「小翁,你沒有讀過《本草》,你不知道這個典故。」我被他一句話提醒了,想起取龜尿要用鏡子照的話。我正含了一口酒,幾乎要噴射出來,趕忙借著出席尋水煙筒遮掩過去。
晉甫手裡拿著一方小牙篦,梳著鬍子說道:「我聽見有個嫖客帶著萬金,在一個名妓家裡嫖光了,但他那二人雖是金盡牀頭,然而情絲未斷,名妓捨不得他,他也捨不得名妓。不得已降格相從,做了一名男班子,他們綽號叫做『打老粗』,以圖久聚。誰知未過幾日,那名妓又接著一位恩客,十分要好。前首的客人看在眼裡,已經有點喫醋,然而屈於無錢,又要寄他籬下,不敢發作。有一日晚宴,座中衹有名妓的母親同著名妓、嫖客三人,他們一時高興,要行個酒令,那名妓的母親便欣然應允,頭一個說道:『春滿屠蘇把酒篩。』名妓道:『儂家恩義人人愛。』那嫖客聽了,把桌面用手一拍,大聲說道:『我萬兩黃金都不惜。』衹有三句。新嫖客忽見舊嫖客充著打老粗立在一邊,就向他問道:『看你像貌倒也清秀,可會續一句酒令否?』那舊嫖客聽了回道:『怎麼不會?』隨即伸出兩個指頭笑道:『來年一對打老粗。』」
晉甫完了令,拖過骰貧盆一擲,正是兩個三點,花寓笑道:「這回是李大少爺了。」便想了一想,說道:「我牌六點巧相連,小三元接大三元。」眾人齊聲道:「花寓好一個小三元接大三元,各賀一杯!」雲卿便照例拿過簽瓶,見那瓶內只餘了兩支牙籤,他一面搖著瓶子,口中說道:「伏羲、文王、周公、孔子,這兩支中揀我肚裡有的發一支,千萬保佑我莫要交白卷。」我笑道:「豈有大小三元的人會交白卷的道理?』雲卿道:「不相干,我前年點進士的那一科,一位同年就是交白卷中的舉人呢?」
我正要朝下問,忽聽花寓催他交令。雲卿抽起簽一看,是「飛觴」,下面還注著合座飲一杯,於是大家飲了一杯酒,聽雲卿說道:「一位村學究同著一位財東、一位政界中人三人在一處喫酒。忽然天降大雪,他們三個人便鬧了要聯句,還要特別聯法,做六個字一句的詩。那學究便先開口吟道:『六出飛花落地。』做官的接口道:『正是皇家瑞氣。』富翁說道:『就下一月何妨?』三人說得正在高興,不防門外有個乞丐在簷下避雪,聽他們三人所聯的句,未成一韻,且雪下一月,與他大有不利,不覺仇怒應聲續道:『放你娘的狗屁!』」眾人聽了,都笑了起來。晉甫道:「罵的痛快!誰叫你出奇出格的要行酒令呢?」
花寓道:「這一支籤也不必掣了,好歹是我收令。」便坐下來吸了幾口水煙,說道:「我三年前有個客人,他對我講,他從前在大內裡當差的時候,一句話弄了三千銀子呢!我問他是甚麼話這樣的值錢?他道:『有一位從州縣起家薦昇到督撫的這麼一個人,到京城去陛見,不懂內廷的體制,那襯袍穿了一件荷色夾衫,他說紅紫不可為禮服,況是朝覲大典,穿上去必定有處分的。其時皇上將近御殿,倘要回寓重換,是萬萬不及。那人就沒有法子,對著他哀告,他法子倒有,卻不肯賤賣。後來那人在身上靴筒裡摸出了一張三千兩銀子彙票來送他,他才教給他將那夾衫脫下來反轉身,裡子朝外,一轉移間,不是一件絕好的玉藍色襯衣麼?後來那督撫雖然後悔,卻因他是內廷供奉的人,沒有敢奈何他!』」晉甫問道:「依你說,他在內廷供奉,到底是個甚麼官?」花寓道:「據他說是個太監。」眾人聽了都笑將起來,我道:「是太監不是太監,月翁你自家都該知道,又何必用著據他說呢?」花寓轉念一想,也大笑起來,小臉兒漲得通紅。
眾人又飲了一回酒,談了好多閑話,那外面業已月光滿地,伺候酒席的人,便點起燈燭,我隨意喫了點東西,各人散了席,一同告別了花寓回署。在路上向眾人道了謝,又談起避月閣的人品才情,即是隨便的兩句韻語,亦自吐屬不凡,且與雲卿更為留意,說出來恰合身分,不勝羨慕之至。晉甫道:「花寓本是揚州的一個舊家,聽說他的祖父還是中過鼎甲的呢!自小兒就詩詞歌賦,無一不精,連八股都會做。他常說:『這時文越做越薄,恐怕是件不有大壽的東西,快要到絕命的時代了。』因在上海揚幫不大得意,才到安慶來的,你要愛惜他,我可以替你介紹。你就再過幾時,再動身如何?」我笑道:「晉甫直把我當作色鬼了,豈有請朋友來赴席,會割起靴腰子來的。」雲卿也幫同我說道:「天下盡多美婦人,何必敦敦在此?小雅倒不是這種人,晉甫也不過說了玩罷了!」說著,大家已進道署宅門,各回臥室。又過了幾日,我就辭了我年伯以及雲卿、晉甫諸人,搭了長江輪船,第二日下午即抵鎮江,尋了一所沿江邊的客棧住下,向賬房裡要了一張到廣東的船票,船名叫做「江南」,是只運米的商輪。我上了船,頭一二日尚覺平靜,不意到第三四日上,風波大作,那只船異常的顛簸,坐臥不安。他又沿途起卸貨物,不能直達,我心中不覺煩燥起來。忽然聽得人說船到香港了,便有船上的茶房來艙裡知照客人們:「可有鴉片煙膏同煙灰,快點兒拋下海去,這裡是外國地界,鴉片煙是歸官賣的,查禁得利害的很。倘有人私下帶了一個泡,要罰五十兩銀子呢!」旁邊有個人說道:「不錯,前年曾記得有個新科狀元,由廣東打抽豐回來,路過香港,因為行李裡頭帶了拾幾兩大土膏,被外國人查了出來,罰二千兩銀子,還押了一禮拜,後來廣東制台再三電保,才肯放的呢!」其時雖是四月清和,那天氣已十分炎熱。我一向聽人說香港是廣東第一重門戶,就走上艙面一看,天已薄暮,那山勢不甚清楚。但見明星萬點,高高下下,蜿蜒曲折,勢若長蛇。我看了一會,心中暗想:這個地方不是為從前林文忠燒禁鴉片煙一案割把英國人的嗎?可惜禁煙是一宗善政,只因有奸邪在內,忠臣不能成功於外,致被英將義律所賣,卒至圓明園一炬,咸豐帝率兩宮後刀妃皇西狩。僧王格林沁亦以是役守八里橋失利,通州繼陷,遂使咸豐帝崩駕熱河行在。南京一約,實開我中國千百年割地之機,而我大清皇商絕嗣之問題,亦因之而起。(光緒為同治嫡堂弟,橫承大統,將來若為同治之嗣則光緒心無後;光緒有後,則同治必絕嗣。總而言之,任憑若何,都有一代皇帝絕後也。)將來設遇海疆不靖,變玉帛為乾股,香港海權,彼既與我公共,何難守以炮臺,扼以戰艦?航路一失,則外省協濟,礙難直達,將軍勢不能從天上飛來,而廣東全省必致受坐困,莫大之影響,良可浩嘆!
我正在那裡杞人憂天,猛聽船上氣笛嗚嗚的兩聲,又接著機艙裡鋼板噹噹響了兩下,我知是大車發的開輪號令,那只船已慢慢的離開原處,不一刻又照前一樣的飈播起來。所幸開的慢輪,過了香港,海浪也漸漸小了,所以比前稍覺平穩。我素患暈船,只得扶牆摸壁的回房睡下,拿了一本《唐人說薈》的小說,就著牀前的煤氣燈觀看,不沉沉沉睡去。
及至醒來,耳中人聲嘈雜,已擠得一艙的棧夥挑夫,同各種賣水果喫食的人,都是語言啁啾,一字莫辨。過了好一會,有個人手裡拿了一卷紅紙走來問道:「你先生可要住棧麼?我們是廣第一家有名譽的客棧,內有高大洋房會客官廳,以及茶水伺應,比別人家格外週到的。」說著,
又遞過一紙棧單。我聽他好是鎮江人口音,便將行李各件交給他經管,把那棧單展開,約略一看,見上面寫的話,同他口中所說的彷彿相似,高頭印了「長髮棧」三個大字,旁邊又註明「阿根經手」四個小字。我便問他道:「你可叫阿根麼?」他道:「正是!小孩子叫阿根,你先生請放心,這裡廣東官場同幾家有名的鄉紳闊少,都要我伺候的。如前任閩浙總督何小宋何大人、禮部尚書許筠庵許大人,皆是我辦的差事!」我聽了那許筠閹,我卻認不得。但是何小宋三字,到了我的耳朵裡,著實晃了兩晃。及至細心一想,哦!我暈船暈湖塗了,這不是我父咸豐壬子北闈中舉的房師嗎?他正是廣東人,等我見了表兄,問著再去拜見談談,也是好事。
不多時,阿根已將行李捆好,僱了劃船,由珠江一直送到長髮棧後門河廳上去,揀了一間客房住下。明日,我就僱了一乘小轎,抬進城,先到翻卷衙門號房裡一探聽,知我表兄住在個甚麼無良街宦海巷。我再走上暖閣兩旁一看,見那翻卷大堂西首鼓架旁邊,還有一方紅地金字匾額,上面是我伯父的名號,文是「德及膠庠」四字,寫著昇授福建巡撫廣東布政使司補帆大公祖德政,下首是「應元書院肄業門生頌」。我看了,才明白是從前我伯父在廣東藩司任上捐廉創建一座應元書院,那起考書院的士子送的。所以用「應元」二字者,取其我們曾祖式丹公,曾中康熙某科狀元,預祝在書院裡肄業的士子,也將來點元的意思。記得這書院落成之日,我伯父還撰了一副楹聯,全文我記不清楚,只知內中有「天樞北斗耀文光」一句,可巧就收了一名狀元門生,名字叫做甚麼梁耀樞,可知事有前定。
當下徘徊眺望了一會,仍坐原轎到我表兄的公館。門上人見我是本官的表弟兄,又是家鄉人,就讓我到客廳上坐,拿了名片進去。許久的工夫,慢騰騰的走出來,對我道:「太太說,擋少爺的駕,我們老爺昨日出差去了,叫問少爺此番是從哪裡來的?到廣東有何公幹?現在住在哪裡?候老爺回來,好過去謝步!」我問他道:「我同你們主人是自幼兒的弟兄,此番特意由安慶來探望的,你替我請請你們太太的安,說我就住在城外長髮棧。但不知你們老爺幾時者得回來?」他道:「這個卻不知道,出差的事,回來遲早是拿不穩的。」我又央他進去說,老爺既不在家,好在太太我們也是熟的,不妨請出來談談。那門上人不得已又進去,我號志看見屏門後有個女人影子一晃。那人已經出來,低著頭對我道:「太太也有點感冒,不能見客,請少爺改一日再過來罷!」說畢,大有不耐煩的意思。我只得坐轎回寓。
一連過了數日,不見動靜。我無法,只好將遠涉重洋,來尋他設法謀幹點事做的話,備細寫了一信。那日又進城去,公館裡人還是說老爺沒回來,我就將那書信交與他,請他呈上去。誰知一過半月,依然雁杳魚沈,毫無影響。我再到公館裡探望,見那書信仍是插在一面信架上,緘識如故,並未啟封,衹是多了一點灰塵在上。我看了,心中勃然大怒,要想發作幾句,轉念一想:「這決不是他們做奴僕的人本意,必是仰承主人的意旨,卻也難去怪他。」我也不再同他們多說,忿氣出門。剛轉過一個彎兒,對面來了一乘藍呢中轎,一柄紅傘,四名親兵,那號褂是黑香雲紗,紅字上寫廣東善後局親兵。轎內坐的那個人,臉上戴了一副生開茶鏡,兩眼下面,卻被扇子遮著,看不出老少。我急忙站在路旁,讓那轎子過去。及至他走過,我才醒悟過來,那個人號志是我表兄。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對,越對越想,我心中甚為悔此一來。早知道他一入宦途,就將從前患難情分忘記了,我又何必來自尋苦惱呢?這不是合著一句古語「求親反疏,求榮反辱」嗎?再等我回至棧中,已是天色微黑。一進棧門,那賬房就笑嘻嘻的迎將上來,拱著手對我說道:「今天我們的敝東有個朋友,到棧裡來談天,偶然看賬簿上尊名,托兄弟動問一聲,閣下可是江蘇寶應縣的人?他說是有個恩師與閣下同鄉,要想過來談談。順便問一問他那恩師的後人目下境遇如何?可有發達的沒有?」我問他:「你們令東的貴友是個甚麼人?」他就拿出一張名片來給我看,說:「是那人存下替閣下請安的,約定明日上午再過來專誠拜謁,托我先行轉達一句,務請你在寓少候一刻。」我就接過名片一看,正是:
人情歷盡秋雲厚,
世路行完蜀道平。
要知那名片上是甚麼人,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