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去思碑過客憶甘棠 餞行酒同人爭折柳
我們二人說說笑笑,不覺譙樓更鼓將近無聲,空中一輪殘月,將院階幾枝竹影,斜映到窗紗之上,射入眼簾,倒是絕妙的一輻天然瀟湘疏影圖。頓使俗慮煩襟,為之一滌。其時他的煙癮已過飽了,我的肚皮也聽餓了,轉覺神經有點睏倦起來,因辭了他回房安歇。我剛走出房外,仰視天際,月色漸漸無光,遠近鴉雀之聲,群相噪和。再候我走至房間,天已大亮。由此每日無事,坐食閑談。又因循了一個多月,後任江寧府羅太守已下紅諭(羅章號少哲),我年伯就即日交卸了江寧府篆務。彼都人士,公餞行旌,送萬民牌傘,又忙碌了數日。他就約我一同先去赴任,派雲卿等護送官眷繼行。我即日屏擋一切,隨伴先走。
誰知我年伯自由御史外放知府,從河南省開封府調授江寧太守以來,不覺又匆匆七八個年頭,終日如囚犴狴,不克自由。今日舊任已交,新印未接,正好趁此閑游數日,欲一覽皖省山水名勝,兼可調查地方上官吏廉否,民情冤抑,一切於政治上有密切之關係等事。囑我隨同他改裝易服,帶了一名親兵,挑著一肩行李步出省城,尾著廬州一帶進發。依他的意見,要想往皖北鳳陽遊玩第一山龍興寺,瞻仰明太祖的遺蹟。不料一者北路難走,二者又人地生疏,不識路徑;再者,他又要到處停頓,不肯僱備騾轎,長驅大進。加以彼處騾馬,都是沒有鞍勒的,就僱了來,我們也不慣控禦,只得三人慢慢的走。
說來真是可笑,走了六七日尚未出合肥縣境。那路旁邊的白楊青塚,一望纍纍,兼有許多孝子慈孫,同那中興殉難諸人的巍巍華表,錯雜著零骸碎骨,暴露於酸風淡日這下,越顯得地方曾經兵燹,瘡痍未復,令人大有無定河邊思想。我們又走了一程,見那路旁邊有一座品字式的簇新白石牌樓,上面雕刻著五爪雲龍,十分活動,中間嵌了一座大碑,漢隸「去思碑」三字。那上下款識也被牧豎頑童銷磨殆盡,上款衹有大公祖德政,下款衹有公建數字約略可辨。此時天色陡然黑暗,墨雲四合,遠遠的看見有一所莊院,烏壓壓四圍樹木,遙見幾樓炊煙,被旋風空氣倒壓下來,籠罩著那所村莊,如同在雲霧之中,半隱半現。我年伯一眼看去,忙指與我看道:「小雅,你看那所人家,倒是個富貴的氣象,候有過路的人來。你探問一聲,看是個甚麼去處,可有地名?」話言未了,空中的雨點已一星星飄將下來,頃刻間,雨仗風威,如天河倒瀉一般。所幸那去思碑的牌樓,前後簷瓦飛出各有二三尺遠,兩旁東西轅門,正好避雨。我們主僕三人,搶著躲到那牌樓下面去。
不一刻,路上的行人,也因為雨大,都陸續挑的挑,駝的駝,一齊來到。當下有一個像南方口音說道:「我們前數年走此間路過,還沒有見這件東西哩!不知又是哪家寡婦起的貞節坊?」內中有個五十餘歲的本地人,一嘴的咬文嚼字,對那人說道:「你不認識字麼?這是前任我們的大公祖真一清真大老爺的德政碑。」那人又問道:「怎麼叫做德政碑?他道:「做父母官的能愛民如子,替百姓伸冤理屈,不避權貴,及至去任的一日,地方上紳民無以為報,就公眾捐建這座去思碑,以為甘棠遺愛的紀念。」那人又道:「原來如此!但是做官的擔任了政府的托付,為地方代表,他那穿的喫的、夜裡摟著的、日間抬著的,無一件不是地方上的民脂民膏。既受了地方上的供養,就理應替地方上盡義務。照你說,做官的偶然做了一兩件稍許對得起人,說得響嘴的事,就這樣千奇百怪的歌功頌德,怪不得那起貪贓枉法,不肯替地方上盡一絲一毫的義務的官,反把那些肯盡義務的視同沽名釣譽不安本分的人呢?」他道:「不然!你老兄不聞乎?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內,必有芳草。」說著,便拿一隻手拈著幾莖老鼠鬍子,一隻手挺直中指,在那空中號志道士畫符捏訣的一般,不住手儘著畫圈子,口裡說道:「以此測度別人則可,以此比例這位真大老爺是萬萬不能的。因為他所做的事,有膽有識,為國為民。因要替一個死百姓伸冤,先得罪了一位闊公子,把自己從前十載青燈,半生黃卷,都隨著烏鞭黑帽,猶如滄海一鱗,巫山片雲,頃刻間風馳電掣,捲入無何有之鄉。豈是那目下宦途中人的腦氣筋所能夢想得到者乎?」
他直說到此句,那隻手指頭還在那裡運動不休。我聽他那滿口的之乎者也,再看他那一身的酸氣,不問而知是個舊學界中人。我就走上前向他拱拱手道:「先生請了。」他慌忙的答道:「豈敢豈敢!」我說:「請問閣下,此處可有地名?同閣下適才所說的那位賢令尹,到底是件甚麼故事?我們天公做弄,因阻雨偶在一處,可知具有前緣。不識閣下表賜教一二否?」他又道:「豈敢豈敢!既辱承下問,但是鄙人知道的無不披肝露膽,盡情傾吐!」便用手指著那一帶村莊說道:「此地名色多得很,我們足下名叫『十八孩兒窪』,前走幾步就是『雁來崗』,那樹木叢雜的地方叫做『墨子村』,又名『伯王府』。近日因為出了一宗冤獄,地方上好事的人又代他起了一個小地名,叫做『掩月堡』。這堡上的主人翁是個普中國無大不大,除掉皇帝就數他大的一個頭號大好老,叫做趙四官,比那本朝的年大將軍威權還重,福氣又好。他們族大人多,未免良莠不齊,凡離此三四百里遠近的民家,有了稍具姿色的婦女,都要恭恭敬敬的獻與莊主的一班小莊主,去做上炕老媽子。」
我說:「人家不會莫要送與他去的麼?難不成青天白日,他會像小說上領了打手來強搶的不成?」他道:「豈敢不送!如要愛情深重,割捨不開,就得遠走高飛,莫要經他那幾位小王爺的饞眼,衹要他看見這婦人,誇讚一聲好,包管你不出三天,就會有一班『崑崙奴第二』去仰承他的意旨,那怕你老婆收在鐵櫃裡,也保不住,他也會軟騙硬取弄了去。而且四境多是他的佃戶,哪個敢同他抗拒呢」樂得送掉一個婦人,換上百十千錢,還可以永遠承種他的田地,到了收租的日期,就是欠繳一擔八斗也不甚要緊。因此合肥縣裡的人就分了兩等性質。」我問他:「是哪兩等?」他說;「有等愛體面知羞恥的上等人,娶著標緻老婆,都視為不祥之物,破產的禍水。那等下流社會的人,得了個有二分姿首妻小,就拿著他做一件趨炎附勢,欺壓同儕的勘合。久而久之,鬧成個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滅,上代傳下代,不到二十年,竟成了本地特別土風,各家千方百計,甚至到外方去買了妓女來,充作髮妻,爭先恐後送去聽選。只愁選不中,哪裡還有不情願的道理?即有一個半個不肯隨鄉入俗的,他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須三個錢的本錢,一張紅紙片,不問你是舉監生員,也得請你喫官司。
個中有個外路秀才,三年前領了妻子來這合肥縣城外居住。因家中貧寒,難以度日,央人將妻子薦到墨子村裡去僱乳。不意一別三年,不但那秀才到府裡去,妻子的面不能見一次,連那僱乳的薪工都分文無著。家中丟下五六歲的小孩,終日向他爹爹要母親,啼啼哭哭,吵鬧不休。一日,合當有事,那秀才又去府中找尋妻子,正值他妻子僱工的本房主人出堡拜客,他就走到轎前深深一揖,求將妻子放出會他一面。誰知兩旁的豪奴拳打腳踢,不容他近前說話。還有一個刻薄嘴的家人喝道:『忘八羔子!一個臭烏龜也在老爺們面前放肆!要不是看你老婆分上,早已賞你三千毛竹筍煨肉了,還不快些兒縮進頭滾了罷!」那秀才不聽這句話猶可,單聽了這「烏龜」二字,如同炮竹燃著火,劈劈拍拍炸將起來,當下按不住無明性發,便潑口罵道:『好一個燮理陰陽調和鼎鼐的侯門大族!光天化日之下強佔有夫之婦,三年不令見一面。我來以禮相求,你這一班無毛的畜生,狐假虎威,助紂為虐,還要囉唣我是忘八烏龜,要請我喫竹筍煨肉。你須知國家有殺奸佞的刀,卻沒有打秀才的板子!你這班沒毛的禽獸,替我仔細著,相公們別樣窮得沒得本錢,一枝筆兩條腿,卻是不要本錢的東西。滾釘板,告禦狀,拼命都要把你這一群畜生的角扳將下來,你們方曉得相公們的利害,不是好惹的呢!』那秀才正在那裡三屍暴跳,七竅生煙,口裡罵得一團白沫,跟著說話猶如微雨灑輕塵四射出來,噴得站在他面前看閑的人,都一身一臉。
不提防那起豪奴已經走遠,不知因何又重複折回,七手八腳將那有才拖翻在地,一頓的攢毆亂打,頃刻死於非命,直挺挺趟在門前,要一分氣息都沒有!其時那位真大老爺正值午堂訊案,忽聽頭門外有人喊冤,及至那人來到案下,說是有個換帖的兄弟,如此如此,在某處被人打死,求恩昭雪。兩旁的書役聽見,都面面相覷,大有個互相駭怕的意思。真大老爺也不問長短,即刻輕車減從,帶了刑仵,就用那喊冤的人引路,前往雁來崗相驗。
我在下當時正由此路經過,看見知縣下鄉,必有事故,就跟上去看看熱鬧。誰知還未到那打死人的地方,就已經聽見一片嘈雜的聲浪,早撞到我的耳門裡來,我就知道是出了大亂子。再候我同知縣轎子走到,那屍場上人,已是千層萬疊,圍得水泄不通。我好在是跟隨著那知縣轎子走,一直進去,只見那引路的苦主指著地上的死屍,對知縣說道:『這就是小人的譜弟!因為來要妻子,被他們攢毆死的,求大老爺伸冤。』說著,就望住死人哭將起來。我當時莫名其故,心中暗想:「就是打死個犯人,也不是件奇事,何以聳動這許多人來看?」我再墊著腳尖朝外面一望,只萬頭鑽動,號志一片汪洋的海水上,紮了一排人頭筏子相似。
忽聽那知縣傳地保,喊了有一兩個鐘頭,地保連個影子都沒有。知縣便發怒,對著跟去的刑仵皂役人等說道:『本縣一向做官誓以清廉自守,只知有皇上有百姓。那其餘的,都一個認不得。你們今日好好兒的替本縣用心檢驗。本縣回到衙門,按名賞銀二十兩;倘敢得賄諱報,亦當血比不貸。』說了這幾話,便將兩名仵作叫到公案面前,自己在手上將一個透水綠的翠玉搬指同一枚白羊脂的鼻煙壺除將下來,即時當場分賞了二枚。那兩名仵作哪裡敢收?知縣又道:『你們儘管收,這是本縣有功必賞的意思,衹要破除情面,對得起皇上,對得起死者,本縣還要詳請上憲,賞你們的頂戴呢!這點玩物也算得甚麼遣重東西?快下去辦事!,那兩名仵作不敢再說,只得各人謝了賞,一個人戴上搬指,一個人拿起鼻煙壺,走近屍身,如法高聲喝報。那位真大老爺就聽一句,親自填一筆屍格,感動得四面看閑的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一時異口同聲,拍著巴掌喊叫「青天萬歲」。
此時人越聚越多,那嘈雜的聲音,格外如潮水的一般洶湧。忽然從人叢裡擠進一個人來,黑胖麻臉,有四十餘歲,幾根稀黃鬍子,頭上戴了一頂披肩羽纓大帽,腰中兩旁還掛著許多佩件,手裡舉著一副大帖子,挺著胸脯,走進屍場來,沖著那位真大老爺公案前一站,口裡說道:『呔!我們敝上替你老請請安。照這種路斃的案子,從前歷任縣官,再沒有辦過。不過由地主賞幾弔子大錢,召人認領了去就得了。我們敝上傳話出來,知照你老要小心了頭上的二寸半。』我當時站得逼近公案,聽那戴纓帽的人,說到甚麼二寸半這一句,忽被真大老爺把驚堂木一拍,喝聲:『左右與我拿下!』我不提防,險被他嚇了一跳。」
我道:「拿下了又怎麼呢?」他道:「彼時眾人見那知縣不顧情面,又是一陣拍手。那喊青天萬歲的聲音,比前更高更眾,好似天崩地塌下來的。後來不多幾日,那位真大老爺就調任別處去,換了一個官來。這案子就不聽見提起了。聽說此事還牽累一位本省的巡撫,為著批飭徹底根究,降調了順天府尹呢!」我說:「那位真大老爺現在可好麼?」他道:「不要提起,說來真是可憐!自從這地方上百姓替他樹了這座去思碑,本想替他流芳千古的意思,不打算更動仇家的觀念,不到半個月,先將那位撫軍離了任,真大老爺也就跟著搜羅別的案子,連根都參掉了。白做了一場清官,終成畫餅。你看中國官場的前途,還可以預料麼?」我道:「據你說來,這位真一清真大令,倒是個名稱其實的官呢!」
大家又候了一回,那雨已是住了,依舊云開見日,衹是路上泥淖,甚難行走。我年伯頭一件,就聽見了這麼一宗愛莫能助的案子。又見路道難行,大有退志,我乘機請道:「皖地也沒的好風景的勝跡,我們路途又不熟,再者伯母們算來快到省了,我們還是回去了罷!」他聽了亦以為然,就三人仍由原路回省。
這次轉來,倒比去的日期迅速,只消兩三日程途,已抵安慶。雲卿伴送官眷早到,皖南道署的書差正在那裡忙著迎接新任無著。雲卿見著他父親,大為歡喜,就擇日接印視事。我隨同在安慶省城。轉瞬韶光,不覺又是大半年過去。自己想我一個人,上帝與我以完全視聽,不可自暴自棄,與草木同朽。即不能建高牙、立大纛,亦當遍遊名山大川,多閱世態,庶不虛此一生。主意已定,要想往廣東去尋一位表兄。原來這位表兄,姓成,名守政,表字述周,也是我們揚州人,是光緒壬午科的舉人。他在我十歲的辰光,曾因家庭涉訟,隻身逃到我父親任上來。我父親撫同己子,除卻親自教授,又替他結了一門親事,卻是南京有名譽的梅幕府女兒。他自從得了這一門親,也應該他官星發現,中舉的這一科,內簾官就是他的舅泰山郝少珊大令。後來加捐了大八成知縣,分發廣東,聽說刻下甚為滿意,得了善後局的坐辦。我是同他從小兒一處玩耍的交情,而且又是中表至親,我想到彼處看看,有何機會,再作道理。就向我年伯扯了個謊,說是接著我母親的手札,囑我暫時回家,探望再來。我年伯亦以我出外日久,理應回去看看母親,就叫人知照賬房,送我墨西哥花邊二百枚,連同前日句容的一年修金,一齊交給我。雲卿昆仲又邀約同人治酒,為我餞行。
我們初到安慶,就聽見人說,道署後街新來了一家歌妓,花標叫做避月閣,是上海下來的書寓先生。錢晉甫要鬧了到他家去借臺面公宴,他們就約了我一同前往。至則門前半灣流水,兩樹梧桐。及至走進去一看,卻是一順三間平房。後披有一間小小客座,通著主人的妝閣,頗形幽雅曲靜。內中陳設,亦覺不俗,四壁掛了幾幅任阜長何詩孫的字畫,當中懸了一架西洋放大映片鏡,卻是避月閣的小像,手裡拈著梅花一枝,作攀簾欲出勢,上面是汪淵若題的四句詩,右首是陶濬宣的北魏「避月閣十八歲小影」八個大字。我再望那詩,上兩句已字跡模糊,莫可辨認。下二句是「玉顏早被姮娥妒,不敢輕從月下過。」我知是想刻畫「避月」二字的神理,然而也不見得真個高超。
眾人隨便坐下,自有那房裡的娘姨大姐來照例裝煙送茶,慇懃伺應。又在晉甫的面前告了假,說他們先生出去應一位欽差出使日本大臣的堂差,少停即回來的。一面又派打雜的去轉局。不一刻工夫,早聽見一片笑說之聲,從門外走進房來,口裡嚷道:「錢大人,是那陣風刮到這裡來的?」雲卿向晉甫問道:「怪不得你要鬧了來,你是曾經滄海的客,但是你不知道有個甚麼秘訣,無論走到哪裡,妓女們都是同你要好,你可以傳授我們一點,也省得討他們的厭!」晉甫笑道:「這件事卻難,就教導你們,也做不到,除非是跟著我姓了錢,他們自然就會喜歡你,遇事同你深表同情了!」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避月閣道:「錢大人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不能普天下的青樓妓女們,都是生了一種愛錢的性質,難不成沒有一個是重情的嗎?一個人如若沒有情,你就是金錢豹投的胎,我也不情願同你纏!」雲卿笑道:「月先生將我們錢大人比著金錢豹還好,倘是比了一隻老蔡,將來我們有了疑問,還要求他佔驗哩!說著,大家又笑了起來。
避月閣不解老蔡是件甚麼典故,揪著晉甫的鬍子要他講。晉甫一時護痛,不覺那鬍子就著避月閣的手低下頭去,兩隻手要想同避月閣橕拒,卻又不便用武,只得伸開十個手指頭,在空中亂劃亂擺。雲卿對避月閣笑道:「月先生,你們錢大人已將老蔡的真形圖現身說法的演出來與你看了,你怎麼不懂,還要同他鬧甚麼?」避月閣終是做妓女的人,心性靈敏,再朝晉甫一看,也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慌忙鬆了手,拿著小手巾兒,替他將鬍子理順,又坐在他身旁,替他裝水煙。
其時他們只顧好笑,我卻觀人於微,暗暗佩服避月閣頗得妓中三昧。即是偶爾大家鬧了玩,亦存個操縱的手段。猛然想起從前秦淮女史素蘭同我初次在一起要好的那日,對我講說,是嫖客們只知一味的舞扇歌衫,浪尋快樂,哪知道一個能色藝俱佳,式式如人意的妓女,也不知死挨了多少皮鞭,偷流了多少眼淚,才能有宛轉隨人的程度。及至臺面上應酬,哪一句話不是從心窩裡抽過,哪一件事不是由人情裡練來!這幾句話我當時聽了,也不過是句淡話。今日看起來,實在是句閱歷語。因此及彼,不由的又想起小安子關照我得閑到他屋裡去,說是素妹妹有話交代他同我講。在金陵時,不知怎樣就忘絕了。我想素蘭知道,又要埋怨我無情呢!
我正在那裡一人思想舊雨,不覺伺候酒席的人已將棹椅調開,雲卿便走來送酒。房裡的娘姨早送上一副筆觀,一搭局條,一搭請客票,安放在棹上。我忙向眾人道:「諸君今日盛饌,如係為我而設,請破除舊例,一律不要叫局,好讓彼此暢談衷曲;再者,臺面上既有了我們月翁在坐,也不至寂寞了,又何必各人拿著錢,叫他們來演習幾句先帝爺、老薛保哩!」雲卿首先應允,眾人見主人已肯,也就樂得大家省卻這一款無益的浪費。於是各人歸坐。我又拉避月閣叫他一同坐下喫酒。他再三的不肯,後來大家一氣同春的要破這個例子,他才告罪,斜坐在晉甫旁邊,勉強舉箸。
葆生道:「我們今天索性實行花酒革命,凡一應舊例,如豁拳唱戲等類,掃數改掉。」晉甫道:「喝啞酒也覺得無味,我們不如想了時新的酒令出來如何?眾人拍手道:「好好!就公舉避月閣做令官,派晉甫議一張新酒令的程式單,以便公共遵守。」當時晉甫便取過那預備寫局票的筆硯來,伸紙磨墨,頃刻而就。眾人立起來,看見上面先寫了各人姓名同外號坐位,是:一座王小雅(熱心),二座範毅?(吏隱),三座錢晉甫(花蠹),四座李春臺(蝶魂),五座李雲卿(呆公),六座李葆生(鴻),七座避月閣(花寓),以上共是七位。下面又開了新酒令的宗旨,是:滑稽、電鑒、捷才、猾吏、時事、飛觴、誤會,也是七式體裁。用七根牙籌寫在上面,插入一個小花瓶裡,放在臺面中間,以便臨時掣驗。那單上又註明:「先由令官起,擲骰成彩後,說韻語二句。再照本人掣得之簽上所開宗旨,各說短篇故事一段,要與題旨不相反對者為及格,不能者罰依金穀酒數。」正是:
酒政已頒新命令,
花叢莫唱舊時歌。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再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