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繪旗人薇垣聚□ 說訟棍花封射影
再說無燈台的憲太太因得了一起不喜近用女僕的怪症,遂立意改良,實行更換男價。但他所換的幾名紀綱之僕,類皆年輕質弱,且大半未受過秘密教育,不到半月之間,都已達腐敗極點,不堪驅策。那日無燈台有個家鄉的農友來見,就請到內籤押房相會。正值憲太太發放那起不中用的家人出來,猶如斗敗公雞,一個個垂頭鎩羽,打從籤押房門外經過。忽被那老農一眼看見有幾個人臘從面前過去,他就忍不住冒冒失失的向道臺問道:『鄉親大人哪!你們此處,今年並未曾有荒年,怎麼有許多饑民跑到你鄉親大人的內室裡來的呢?我小老倒要請教你鄉親大人,是一件甚麼緣故?』無燈台被問,一時沒得甚麼回答的話,只好徐徐的應道:『豈有饑民能進我的內室?他們統是賤內的藥渣子!』那老農又問一句道:『太太是得的甚麼病?』無燈台見他問這宗事,心中已不耐煩,再聽他連追一句,又不好不答他,只得一扭轉頭去應道:『醫家說是調理症。』一邊就端起茶碗請茶,那籤押房外面伺候的跟班,就照例傳呼送客。
無燈台又怕他不懂官場規矩,賴著不走,於是立起身在前引路。自己先走出籤押房來,一直將他送至花廳角門上,把腰一彎對他道:『明日沒有事再請進來閑談,兄弟少停就過去謝步。』那老農也不懂得謝步二字,正張了嘴在那裡想甚麼借布不借布,還要站著再問他一句,不意無燈台說完了這句話,翻轉身就進去了。他只好走出回寓。一路上想道:怪不得人說「人參比黃金還貴」,又說甚麼「何首烏三千年就成人形,會說話,都是補藥裡上品」。如今無太太得的是調理症,想是用得著補藥的了。方才看見的那起藥渣子,不是人參準是何首烏。這兩味裡頭總有一味是的。他又自言自語的道:『道地是值錢的東西,與眾不同,雖已成了藥渣子,還是活動的。但不知這二水貨檔有人家要買?價值與頭一次相去幾何?』」
我同那位書啟老夫子聽了,都忍不住要笑,卻因我所坐的書房與我年伯的籤押房鄰近,又不便笑出聲來。再看雲卿,卻是一味的板著面孔,往下說道:「那位無燈台,有一天無意走到上房裡去,正值憲太太同一個書啟老夫子在上房裡秘密交涉。他又不敢進房,卻也不肯出去,只管在外間打雞罵狗的發膘勁。把那位憲太太鬧動了氣,搭著一雙拖鞋,背著手踱出房來,向無燈台問道:『你不在外面辦公事,卻來裡間胡鬧做甚麼?』無燈台正在那裡發作的高興,忽聽憲太太說他胡鬧甚麼,他忙平心定氣的答道:『不相干!今日寧波府請看戲,內中有一出《游十殿》,那一名大頭鬼實在作得像。我我我恐怕太太在內署一人寂寞,所以想進來演與你看,同那萊衣戲彩的故事一般,你我樂一樂,豈不好麼?』說著,就順手在廊下有一個柳鬥,拿將起來,戴在頭上,亂舞了一陣。還問他太太可裝得好?」
我說道:「他又不是瘋,忽然的拿個柳鬥磕在腦袋上做甚麼?」雲卿道:「你這個人真是沒有心竅。他不過是借這句話遮子面孔,好讓那姦夫離開奸所的意思。」我又問道:「後來那姦夫走沒走呢?」雲卿道:「他到度是沒有走。那位憲太太捧著一支水煙袋,用一張杌椅坐在上房門口,盡他頂著柳鬥舞了好一會,喝道:『看見了,不用再舞了,快點兒出去好好的辦公事去!』他答應了一聲『是』,噘著豬八戒似的長嘴,忍氣吞聲的退了出去,一個人坐在籤押房,唧唧噥噥的嘆氣。那起伺候籤押房的家丁沒有一人不掩口匿笑。他就是看在眼中,也明知故昧,不去深究。」我說道:「這種人度量倒是特別的宏大,可惜衹是用在懼內的一房舍,若是用到處世上,豈非極有容人之過的君子麼?但是這樣卑鄙小人也會做到道員,而且還是科甲出身,真是政界上的污點!」雲卿道:「他同一位極知己的朋友談起他所以能飛黃騰達,忽而軍機,忽而關道,都是那懼內的能力效果出得來的利益。你笑他懼內不好,他還當作極有榮耀的一宗正經事業做呢!」雲卿說了此句,也不禁自己好笑起來。
我方欲辭了回棧,忽見一個家人帶著一名府署的護勇,走進來回道:「王少爺的行李,已經起進來了,老爺吩咐鋪在小花廳的後面,叫過來知照一聲。」我聽見,就同那人道了勞,又向雲卿致謝,並請他轉稟他老人家,說我改一日再親自道歉。雲卿道:「彼此通家至好,點把粥飯主人,說甚麼謝的話?只是用的人多,恐有得罪你的地方,儘管替我責罰他們,卻不可忍在肚裡受屈!」我又說了幾句世務話,抽身想過去將行李檢點一過,不意雲卿一個最幼的兄弟,手裡擎著一本花紙,口中亂嚷道:「哥哥看新聞呀!」雲卿拿來一看,說道:「如今上海報館裡的消息真快,這件事還未出一禮拜,就已經印起畫報來了!」我忙問他:「是件甚麼事?可是你知道的嗎?怎麼總未見你提起呢?」雲卿就在桌上將那一張畫報展開來指與我看。我見上面畫了一進極大的衙署,東西轅門、鼓樂亭、旗桿各式俱備,那儀門上的豎額,同旗布上寫的官銜差不多,卻是「欽命二品頂戴賞戴花翎江寧等處地方承宣佈政使司布政使瑞」一行大字。我驚道:「這不是瑞方伯的翻卷衙門麼?如何畫到這張畫報上面來呢?」雲卿道:「你再朝下一張張的看去,自會明白。報館裡人最喜捕風捉影,但是這件事支不比無影畫西廂的!」我於是又揭過一張,見上面畫了三間敞廳,懸燈掛彩,鋪設得十分富麗。中間擺列了幾桌酒席,類皆杯盤狼藉,是個殘席的局面。內中衹有兩男一女,在那裡廝打,扯碎了一地的茉莉花朵。再細看那男子面貌,兩人大致相同,總是團貓臉,黑八字鬍須,號志是弟兄一式。再去看那女子,倒還滿頭珠翠,遍體綾羅,容貌也很過得去。就是那裙拖八幅瀟湘下,弄得男不男兮女不女。一隻腳小如蓮瓣,一隻腳又碩大無朋。我看了莫名其妙。雲卿笑道:「你看見了懂麼?」我道:「大致兒懂一點,但是他那上面的註解,字跡過小,我一向有點近視,以致不過了了!」雲卿又道:「這件事就是文大爺他們父子的笑話,我因是老頭子的本省上司,不便張揚他的醜事,所以一向都沒對你講。如今已經堂而皇之的刻上畫報了,我就是說出來,料也無甚要緊。」
說著,用手指著那張畫報第二頁上圖的那個婦人問我道:「你可認得他麼?」我回答,怎麼一個婦人兩樣的腳?」我正要請教是句甚麼話,雲卿不慌不忙的道:「這就是此案的禍水中心點,他名字叫做『佛動心』,是新從北京來的一名花旦。他們戲園裡的規矩,花旦不是一律可以陪酒出局的。其中卻有個分別,我也不甚清晰他們的內容。但是聽得人說,花旦未進班子之前,班頭就得要問明他是清旦還是渾旦,那唱清旦的卻沒有人作伴,也不能出局陪酒。就是有人隨了來,不過父兄師保而已。渾的卻都姘有唱小生的同來。據他們說,大凡唱渾戲,必定用得著渾旦,同小生捉對兒演起來,才覺得有情趣呢!現在這個佛動心大約是個渾旦,所以翻卷借傳戲為名,就叫他侑酒。及至酒醉了,又要同他胡鬧。他拿一個優人,蒙翻卷大人下顧,豈有不千肯萬肯?但他卻未曾學會《西遊記》上孫行者的分身法,一隻鼓不能敲兩家戲,未免左支右絀,鬧得連腳上假蹺都弄鬆下來,這還成個道理麼?」我此時才心中明白,怪不得他本來是個小旦,所以一隻男腳,一隻女腳。便對雲卿道:「他倒合著一句《孟子》是:『間於兩大國之間,事齊乎?事楚乎?』」雲卿道:「月裡嫦娥愛少年。他既是兔子,自然同嫦娥是一般目的,幾個花胡鬧,半推半就的,到底還是被文大爺拖了去。」我道:「就是文大爺不懼他父親,難不成佛動心也不怕翻卷動怒的麼?」雲卿道:「君子不重則不威,自己弄成父不父,何能再責備他人子不子呢?至於佛動心本來更是個小人中之小人,見他們父子已成勢均力敵之勢,他還怕甚麼呢?再說句笑話,左右是肉爛在湯鍋裡,天掉下來有文大爺長人去擋。到了第二天上,翻卷酒也醒了,他走過去大大方方的請上一個安,扯上一個謊,說:『昨晚本不情願隨大爺去的,經不起他力大如牛,硬拉了就走,一夜到天亮同他賭氣,連話都沒有講一句。』」我說:「翻卷回他甚麼呢?」雲卿道:「那種冷血東西有甚麼說得?縱是有點不舒服,當不起那佛動心一陣的假慇懃,衹要低眸一盼,又復回瞋作喜,萬事皆休。」
我道:「這喜同戲子來往,是他們滿洲人的特性,大約十個內中不過半個不染此種惡習。你可知道,同治年間,為一個極有勢力的旗人,同一個唱花旦的戲子交好,還幾乎鬧出大亂子來呢!那戲子生日是二月花朝前一天,剛剛死在三月底,當時京中有個好遊戲筆墨的一位漢尚書,就贈了那戲子一副挽聞是:『生在百花前,萬紫千紅齊俯首。春歸三月暮,人間天上總銷魂。』後來被那位極有勢力的旗人知道了,這個漢尚書就由此黑了下來,終身不克大用。幸而那個極有勢力的旗人自己天不假年,不然,這位漢尚書還怕不止於如此結果呢!這不是他們旗人喜交接戲子的鐵據麼?」雲卿道:「古今以來,因筆墨賈禍的不一而足,就是本朝那『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的一件事,也不是為著喜歡唱戲出的禍嗎?但是別的旗人總沒有像這位瑞方伯,鬧得一衙門的兔子,好似開兔子會一般。除卻稿門解大、解二,號房黃胖子錢穀潘靜齋這幾只彰彰在人耳目的有名兔子不計外,還有許多時來時去捉摸不定的。最奇的是大兔子名下還收了好些小兔子,名為傳藝。小兔子稱呼大兔子名曰先生,或曰幹爺。翻捲去年,忽然又奇想天開,在藩署裡花園開設一座酒館,無論何人,皆可以進去遊玩。他衙門裡有起無恥的書辦,將女眷打扮的同娼妓一樣,帶進去喫酒,聽說很有好幾家清白的家小,被翻卷賞識了,就即時補了正卯呢!」我道:「他們雖是不惜名譽,然要不干預公事,只在聲色上鬧點亂子,還算風流罪過,無足重輕!」
雲卿聽了,作色對我道:「小雅,你是個聰明人,怎樣也會說出這句糊塗話來?那起小人,你替他設身處地的想想,為著甚麼事甘心拿著父母遺體來奉敬他?你不要誤會了他們的目的。他們不是趨附他瑞璋,他們是趨附的那江寧布政司一顆冷銅。猶如從前年羹堯年大將軍征西藏回京,皇上郊迎,百官跪道,他忽然在馬上對著百官問道:『列公是接年羹堯,還是接年大將軍?』百官齊聲回他:『等接的大將軍。』他聽了,便傲不為禮,以為你們是恭維的朝廷爵秩,並非是敬重我年某。你想康熙年分,當時世風何等古樸!士習何等純正!一班濟濟雍雍的士大夫尚不免懾於勢利,衹有大將軍三字在眼,並無一人是器重他年羹堯。如今世風日薄,人心不古,那起無恥小人,若非貪圖狐假虎威,竊權舞弊,這貪圖甚麼來呢?再者,這位翻卷大人,更是明目張膽的賣缺,居然將那江寧藩司轄下的各府州縣開了手摺,註明某缺若干,某缺若干,後面還寫著『誠信無欺,不誤主顧』八個大字,派了親信家丁,出去四方兜售。前日,有個人到藩署裡去尋朋友談天,打從翻卷的籤押房窗前經過,聽他在裡面高聲嚷叫說:『這個缺要算沖煩難三字上中的缺分,兄弟照定價打了八五折,已是格外克己了,萬難再讓。你老兄回公館商量了看,如果合算,不妨明日再談!」』聖人說:『上有好之者,下必有甚焉者也!』他們那起人要不為想影射在他名下弄錢,我怕叫老瑞反轉身送與他們開心,還怕嫌他年紀老,有鬍鬚搠嘴呢!所以早幾天,那號房黃胖子為著撞一個響木鍾,要不是他時運好,差一點兒被他撞翻了呢!」我說:「兔子俗說只會搗藥,居然他又會撞起鍾來,而且還會把木鍾撞響,豈不是那世界上的兔子比較天上的兔子更文明多了!」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我便問雲卿:「那黃胖子的木鍾如何撞法?」雲卿道:「黃胖子本同翻卷一日到夜在籤押房裡鬼混,一天,有一起請補銅山縣的詳稿被他看見了,獨巧這起公事不是買賣來了。銅山縣是徐州府屬著名的優缺,俗說金銅山銀如臯,每年穩有十萬的進款。這位請補銅山的知縣姓陶,本是做過上元縣的,制台因上元是個苦缺,所以當面吩咐翻卷,補他一任銅山,去調劑他的意思。黃胖子得了這個消息,就連夜的跑到那陶知縣的公館裡,先替他道喜,後來又密傳翻卷的意旨如此這般。大凡做官的人,聽見得缺,無一個不喜歡的,何況又是優缺?當時不問叫他許甚麼,他都肯應承,就言明瞭一萬兩,先付五千,餘五千出了一張錢店上條子,約定接到部覆,掛了飭赴新任的牌示,就立刻照付。這是去年年底下的話。一弄到前幾天,那請補銅山的咨文已奉吏部核准,照例就掛牌下札,飭赴新任。這位陶知縣大老爺接到這起公事,感恩無地,一面趕辦這五千兩銀子的欠款,同那上任的各項使費;一面就預備了履歷,赴各憲衙門稟謝。誰知見了翻卷,行了禮起來。他又重複請了一個安,口中說道:『卑職此次蒙大人的栽培,感激不盡。前日所約的五……』他方說得半句,就被翻卷接口說道:『某人,你補了這個優缺,是我在制帥面前極力的保舉下來的,你轉瞬就可以捐昇道府,同我輩是平行的人了,很可以不必這樣卑職大人的稱呼。但是老兄補了這樣一個江北有名的美缺,你到了任,卻如何謝我?』那位陶知縣正在疑惑,又聽翻卷說道:『向來別人總須先說定了,才可以照辦。如今你老兄這件喜事,可是我兄弟特別的情面,將來都要知道才好!』陶知縣聽到此處,才明白去年五千銀子是遇騙了。但是他也深知那黃胖子是翻卷的嬖人,他們神手通天,作出來的弊都是可真可假的,因此不便當面揭出,只好回說了幾句感恩戴德的套話,含糊著退了出來。卻立意翻轉臉皮,立刻就知照錢店,將五千銀票止付。黃胖子跑了幾次,付不到銀子。往陶知縣公館裡去,門上人又總回不在家。黃胖子心中已經猜著是撞木鍾的機關敗露了,要待發作幾句,又恐鬧出來,大家要分肥。不得已,走去同一個訟師姓吳的名喚吳鳴麒商議,要想設出法來去對付他。」
我問:「這吳鳴麒可即是吳麟伯麼?」雲卿道:「然也。」我道:「別人的歷史我還有不過清楚的,惟有這吳孝廉的事跡,連他娘胎裡的事我都知道。這個人要算極沒有天良的,他所行所為,都出乎道德上的範圍。他在七八歲的時候上書房,就同塾師做對,遇事不服教訓,塾師責了他數下,他就懷恨在心,暗中尋了一枚空雞蛋殼,輕輕的填在那塾師的便壺口內,其時又是冰凍的天氣,半夜裡那塾師將便壺拖上牀去,一泡尿還未撒到十分之一,已經鬧得同黃河決口一般,滿被窩又自又濕,只好穿起來,坐以待旦。後來他到十幾歲上,即不務正業,專以嫖賭為事,而且喜揀良戶人家嫖。所以一經入了學,就弄出那奸佔孀婦的案子來。前任本府孫海臣太守很說他士習不端,要同他過不去,當時將他衣領詳革了,發到學裡來看管。我們先君憐才愛士,白白地供應他一的年膳宿,分文未取,又替他設法詳復了功名,剛巧就是那一科中了舉,及至先君故了,他連一陌紙錢都未致送,我並非責備他報德。即此一事,已可得悉其人的心術了。」雲卿道:「一個人做了訟棍,還談甚麼心術?但是他現在已經捐了新海防的知縣,聽說還加了大八成遇缺先的花樣,指省江西,不日即可得缺。但不知那贛省的百姓,種了若何福果,才獲修得到做這位大公祖的部民?」我笑道:「任憑他若何刁狡,衹要預祝他到了任,恭喜他多遇幾起鬧教的案子,包管他張天師被娘打,有法無處使!」雲卿道:「有甚麼沒有法使?出進是抱的兒子當兵不心疼,拼著國民的生命財產、腦袋屁股去同外國人做交情,如今那些外交的能手,誰不是守著這般宗旨呢?」
我說:「你說了許久,到底那黃胖子的五千銀子,姓吳的出了甚麼主意替他取得來?」雲卿道:「主意倒是很毒,就是未免齷齪一點,稍惜名譽的人,是決不肯幹的。」我驚道:「難不成教黃胖子也拿著老本領向那陶大令去作毛遂自薦麼?」雲卿道:「不是!不是!那日黃胖子尋見姓吳的,就將此中情節一字不留告給他聽。他沉吟了半晌忽然對著黃胖子問道:『你可有老婆麼?如若沒有,趕緊兒去租一個來。』黃胖子回他道:『老婆是有的,你先生問他作甚?』他又說:『既有老婆,此事就容易辦了。但不知你的老婆程度可合得上辦這件事?可肯親自走一遭?你問明瞭他,將他領了來見我,我要當面試驗。還有幾句六耳不傳的秘決須秘密交代,才可以去得呢』那黃胖子衹要能拿回五千銀子,就叫他將老婆留在錢莊上,他也沒得話說。聽了,就飛奔的回去,傳了兩名差轎,即刻抬到姓吳的家裡來。那姓吳的把他老婆上下週身打量了一番,見他穿了一件白灰漳絨的外蓋,下面配了一條元色皺綢的大腳褲,沒有穿裙,倒是一身小打扮。細看過去,雖說徐娘半老,卻也風韻猶存。黃胖子見姓事故的瞇著一雙近視眼,儘管湊在他老婆身上慢慢的賞識,不覺發急問道:『先兒,唔賤內的相貌,可能配得上拿這個五千銀子?』(此句是南京人方言)姓吳的被他這一句,方才惶恐過來,自己也覺著太看得出神了,忙回道:『去得過!去得過!但是我要交代你嫂子三件事:一、要忍辱負重,老著面皮過這兩三點鐘工夫。二、要照我吩咐的命令,不可前後倒置。三、銀子付到手,彼此須要四六對拆。』黃胖子三件事都應允了。姓吳的道:『嫂子還要請到後面去,叫賤內替他變變樣兒,改一改妝。這種安靜的神情還夠不上拿銀子的資格呢!另外,更有幾聲最要緊的話,不能當著人面前傳授,要秘密交涉方可拿穩呢!』於是姓吳的叫他妻子將黃胖子的老婆領到上房裡去。
約有一小時的光景,重複走出。黃胖子抬頭看去,只見他老婆雲鬢蓬鬆,花容暗淡,不覺喫了一驚!忙問道:『你這是一副甚麼怪現狀?』姓吳的走上來攔道:『你不要問,正要這副怪現狀,才能夠去拿銀子呢!你趕緊陪他去,切不要再延誤了。』當時黃胖子隨同他老婆來到錢莊上,站在門外遠遠的守候。約有一個時辰,見他老婆笑嘻嘻的提了一大包洋錢莊票,急急走出。黃胖子便迎了上去,替他老婆拎過銀包,一面問他到裡面去作何形狀?怎麼你們一個女人家倒反比我們男子漢有用呢?真是異事!你可將內中一點兒機關,快點告給我,免我心中煩悶。』他老婆就一頭走,一頭向他說道:『你讓我定一定神,我慢慢的告給你。這件事連我都不知道是個甚麼花樣,那位吳先生教我幾句淡話,就會鬼混把銀子混了來。我到此時還同做夢呢!』黃胖子發急道:『你不要再多說廢話,快一點兒講了罷!』他老婆道:『吳先生囑咐我,一到錢店裡櫃檯上,先將那銀票拿出來,與他們店裡人看,叫我問他們是真的還是假的,卻千萬不要鬆手。他們必定問你,這張銀票是誰給你的?叫我就說那天下雨,有一位甚麼新任銅山縣的老爺,在我家避雨,他一定要借我牀鋪睡一覺,是我萬不肯。他說道,婆子你的意思,我老爺知道了,你不過怕你丈夫回來,怪你同人居處自由,將你休了,無人養活。如果為這點事,我老爺倒有個絕妙的妙法在這裡,包你沒有一點風潮。正是:
貨悖而入亦悖出,
循環天道自無差。
要知那知縣說出甚麼妙法,且看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