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太史公冶游遭奇辱 觀察使懼內敗官箴

  我當時聽了,格外糊塗,分毫不解所謂,只聽雲卿又說道:「那位三品大員就是前任兩淮鹽運司江人鏡都轉,不清楚是他第幾個兒子,卻同我們這位張年丈的大世兄甲榜同年,而且出在同門。他們兩人因同年同門的因,就結了一個同賭同嫖的果。泥金報後,凡金臺有名的男女窯子,沒有一處沒得他們的足跡。最壞的一分是無有恒心,任你上品,任你嬌花嫩葉,衹要他眼簾上映過一遭,便味同嚼蠟,棄而不顧。一日,姓江的同姓張的道:『這京城裡的相公同窯姐兒,我們哥兒倆沒有一處沒曾嘗過滋味,這幾天都跑厭了。你是山東人,離京城較近,可有哪裡尋得出一處出類拔萃的地方去逛逛,也不枉你我春風及第一場!』姓張的便隨口應道:『照你這樣眼界高,人人都當不起你一盼,除非到天宮裡去才好呢!』這句談話,不提防被一名用的車夫聽見了,笑道:『爺們要到天宮裡去,恐怕天上也未必有許多標緻人。』他們兩聽了,齊聲問道:『你說天上沒有標緻人,難不成你是上過天的麼?』那車夫又笑道:『天上小人是並未去過,但是時常聽那小說上有甚麼秦穆公的女兒秦弄玉,被一個天上的神僊蕭史娶了去。小人這麼想,如果天上人都是標緻的,那天僊又何必到下界來娶人呢?』他二人聽了,又都齊聲讚道:『妙!這議論不錯不錯!但你既懂得標緻人不在天上,那究竟在甚麼地方?你不妨說出來聽聽。』那車夫便從從容容的說道:『爺們如果真要尋點地方逛逛,小人倒有一處,卻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要是摸不著門逕,是很難去的。』他二人又笑道:『照你說,豈不是成了《列子》上的海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及麼?』車夫正色道:『這個去處雖非僊境,亦異人間,但是要預約三事,方可去得,否則只好作罷!』他二人便叫車夫坐下談判是那三件事。
  只見車夫不慌不忙的伸出四隻指頭,口中說道:『要破費四十串京。』(京錢四十串合外省製錢四千,蓋說大話用小錢之俗諺,本基於此。)他二人連連應道:『有!有!有』就朝下問第二第三,車夫閉著眼睛,掩著耳朵,裝學那活死人的模樣說道:『要二要跨上咱家車,就得做啞子不可言語。』他們二人商議著又應道:『也使得!也使得!』車夫道:『那最後一層不過是件例行的公事罷了,要你二位賞兩張給五城都老爺的名片,上面須填寫「車夫某人,誤差不面,乞提案責押,以儆傚尤」這麼幾個字。』他二人聽了第三層辦法,都驚異起來,不約而同的回道:『這個卻使不得!假如那位都老爺接著我們的囑託,認真的將你辦下來,我們怎樣對得起你呢?這件事礙難照辦。』姓張的又道:『掌車兒的,你再想想看,可有得換一層辦法,讓我同江大少磋商著何如?』那車夫道:『這都是上代傳下代的照例行事,你老既不肯,卻叫小人們無力去幹這場買賣。』姓江的對著姓張的拋了個眼色;復附耳道:『打是打的他的狗腿,又不是我們有意冤枉他的,有甚麼相干?不如索性答應了他罷!』再看那車夫,已挺著大肚子,步履蹣跚,一蹬一蹬的走出房去。姓江的便高聲喊道:『趕車兒的來!來!來!三件事我都依了你,你可要好好兒的替我伺候差事!』說著,就伸手揀了四十千京錢的票紙,又在護書裡抽了兩人的新翰林片子,上面便照著車夫所說依樣寫了,連錢票交給那車夫,又叮嚀了一句說:『這是你自願的,倘五城上當真的難為你,卻休來怨我!』那車夫慢騰騰的應道:『此事不須爺們費心,小人自去理會得!』便約定了黃昏時候駕車來接。說罷自去。
  他二人胡亂飽餐了一頓,各人換上華服,眼巴巴望日落嵫山,月昇滄海,挨至定更時分,卻不見車夫來寓。姓江的性情素來躁急,對著姓張的道:『這時候不來,恐怕是個京騙子罷?』姓張的道:『未必,他是咱們早晚見面的車夫,不見得會因四弔大錢說謊。』又掏出表來一看,剛交六點多種。彼此正在徘徊眺望,遙見一輛轎車,吹著胡哨,迎風馳驟而至。亟視之,正是他二人心中盼望的車夫,不勝大喜。草草的鎖了房門跳上車,那車夫鞭梢一指,耳旁只聽得車轔轔,馬蕭蕭,如飛而去。二人在車內謹遵車夫條約,連濁氣都不敢放一個,彷彿那車越進兩重城門,來在一家後門停下。他二人下車一望,但見玉宇連雲,瓊樓近日,遠遠有鐘鼓之音,映著譙樓更柝,斷續鳴和。四顧蒼莽,連一個人影兒都莫想得見,眼前衹有自家同著車夫三個人,立在星月之下。方欲向車夫詰問,忽聽車夫道:『爺們進內,可不要同人通名道姓,只管儘著精神去耍就得了。』說著,跳上車整轡欲行,他二人見車人將他們拋在這麼一種荒涼所在,正深惶惑,忽聽車夫向空際又嗚嗚的打了一聲胡哨,那扇後門便豁然開朗,從門內閃出一人,星月朦朧,急切看不出男女。車夫用手將他二人指點與來人看了自去。
  來人點點頭,就在前引路,一徑行行去去,去去行行,其時微風不動,鴉雀無聲,但見兩邊樹木長得一字平陽,無甚高下,心中頗以為異。再看那引路的人,行步紆緩,大有踟躕不前之勢。他二人此時靜中生慧,心頭頃刻萬念;如游絲行空,忽起忽落,正不知己身現處何境。冷悄悄又繞過幾座樓臺,漸見燈火,猛抬頭現出紅樓一角,高插雲霄。他二人緊隨來人歷階而上,進了幾重閥閱,此刻大地光明,非同先時如在黑暗世界。始見那引路的人,確是一位嬌好的女子,長眉掩鬢,笑靨承歡,身上披了一領大紅鬥峭,裡面裝束同下部都望不清楚。姓江的驟然見此尤物當前,私念適間同行許久,未能稍沾香澤,實深懊喪。一時狂態復萌,遽前握手,那人卻立四顧,輾然笑曰:『否否,奴輩賤質,何當貴人青盼?且君已入禁臠之地,奴實不能學上官婉兒替人受過也!』他二人不解所謂,引得那人掩口胡盧,益形嫵媚。當下又隨了那人,彎彎曲曲來在一間敞廳廂屋門首,不防被那人轉在後面,用手輕輕一推將他二推進門去。只見內中有六七位長袍廣袖的婦人,在那裡圍棋賭勝。見他們進來,立即放下棋局,慇懃讓坐。此時如入眾香國中,反覺異常侷促,坐立不安。那起婦人見了,相顧私語,拍手大笑。內中有個年齒稍長的婦人,指著炕邊靠的一路椅子道:『好孩子坐下來,有話慢慢講,儘著靦覥做甚麼?』說著,那起先引路的女子,已卸去外面鬥峭,裡面露出一身銀白繡金鳳的小衣,往來躞蹀,逾覺嬌小玲瓏。他們二人坐了一刻,見那起婦人,類皆舉止大方,語言輕脆。那個年齒稍長的婦人,就留他們夜飯。立時釵光燈影,裙履翩翩的圍了一桌。姓江的起先尚故為拘謹,後來三杯下咽,萬慮皆空,漸漸的放縱起來,用筷子敲著碗碟,不知不覺的口中將那平時窗課中題是《可使制梃一節》的後段高聲朗誦出來:『昔太公分封之始,六韜偉略,久已標炳於環區,故夙尚武功,人皆輕生而樂戰。迨田氏代興,治國之規模號令,又為之一振,浸浸乎有囊括天下之勢焉,故莫不奉令承教而願拜下風。』
  他正在那裡念得津津有味,擺尾搖頭,不意樂極悲生,遠遠聽吆喝之聲,由遠而近。接著壁上的警鈴,連連的響了數叩。同席婦女一齊面如灰死,眾人手忙腳亂,將桌上杯盤收拾乾淨。轉瞬間,狼奔兔脫,如鳥獸散去,屋裡登時黑暗下來,只剩他二人暗中互相捉摸。還是姓江的伶俐,進來時節,曾記得上面有一座炕牀,意欲權時進內躲避。誰料北邊的炕係用磚木砌實,四面無門可入。正在那裡鞠躬如也,急於從事,致將額上撞起好幾處疙疸。忽然一陣靴聲,早踱進一位花白鬍鬚的老者來,麵糰團似富家翁,身上穿著一件四開氣的袍子,腳登粉底烏靴,光著頭,鼻上架了一副又大又黑的墨晶眼鏡,走著四方步,搖搖擺擺的進來。後面一連串跟隨二十多名家人,一個個都是禿襟仄袖,頭上戴著許多紅紅綠綠的顏色頂子。只聽見前面提燈籠的兩人喊道:『房裡有刺客!』姓江的再一回頭,已被那起人擁至面前,將自己同姓張的捉對兒拿下。老者便盤了膝,高坐在炕上,手中拿著一枚鼻煙壺,在那裡一面吸鼻煙,一面訊他們道:『你是誰家的孩子?為甚來到咱們府裡?你還是要行刺,還是作賊?好好兒供,免得受苦!』此時姓張的嚇得目瞪耳聾,一句話都說不出。
  姓江的知道事已如此,盡裝著啞子也是無益,還想拿著太史公的旗號去同他抵一抵,便忸怩說道:『我姓江,同這位姓張的都是新科翰林。昨到北京,街道不甚熟悉,一時日暮驅車,誤入貴宅,不意有犯威嚴,致失迴避,死罪!死罪!』那老者聽他言辭風雅,不折個匪盜,忙將墨晶眼鏡卸下,親自離了炕牀,兩旁伺候的人早掌上手照,在他二人臉上如同相面看氣色一般,著實的賞識了一番,重複坐下,口中自言自語道:『倒是一對小白臉兒!』說了,又把鼻煙嗅了好一會,沉吟了半晌,猝然向姓江的問道:『老夫記得今科翰林姓江的,是賣鹽的官兒江某家的孩子,你是不是?』他叩了一個頭應道:『正是!』那老者登時換了一副和顏悅色的面孔,對他道:『你即是江某人的孩子,須知律載夤夜入室,非盜即奸。況老夫所居逼近宮掖,當與平民有別。今姑念爾年幼無知,從輕發落。爾究竟是願辦呢,還是願罰呢?』他那時只求免禍,就一疊連聲應道:『願罰!願罰!』老者又道:『願罰幾何?』他道:『惟命是聽。』老者乃徐舉其二指曰:『爾老子是鹽商的領袖,非他人可比,二十萬可也。盍速立親供,老夫為爾電達爾堂上,彙寄此間。』姓張的又說艱難,道苦楚,也罰了五萬。早有人寫就認罪親供,同那二十萬、五萬兩張票據,呈上去與那老者過了目,然後送與他二人簽字。發了兩家電報,將他二人圈禁起來,以作質押。
  一日,江老先生接到他兒子的電信,要二十萬銀子贖身,正在駭異摸不著頭腦。後來連接京中親友來電,知他那位少爺誤入重地,鬧出這麼一個大亂子出來。他要想拿銀子出去,又恐銀子雖用,事仍不了。若要不拿出銀子,眼見一個活跳跳翰林兒子,陷於不測之地,未免可惜。因此進退兩難,游移不決,籌思了一夜,全無主意。第二日,署中人見本官過午不起,相約打開籤押房一看,見他已經不知何時就沒氣了。那張要銀子的電報,還拿在手中,緊執不放。頓時傳進內宅,上至太太姨太太,下至少奶奶小姐,哭了一個天翻地覆,日月無光。
  還有張年伯那裡,接到他世兄的急電,一見面就拿定主見,連回電都不發,卻另托京友偵探肇禍實情。他們二人在京一連候了數日,不見銀子彙到,兩人暗中商議,與其葡匐公堂,連累兩家父母損名敗譽,不若一人做事一人當,一死結局。當日皆畏法自盡了。張年丈接著京友復電,備知顛末,並他世兄已死的消息,不禁憤極傷肝,致成失智之症。小雅君,你想想張年丈雖是痛子情深,現已病勢危急,大抵終不免於一死。然而較諸那位江人鏡江老先生,衹有六點鐘的工夫就送了終,豈不尚勝一籌麼?」
  我說:「這就奇了,怎樣這麼一宗混賬事,會出在這樣一處規矩地方呢?」雲卿向我笑道:「你總是大驚小怪的,不知道天下最是規矩地方,最會出混賬事。如適才我所說北京城裡那個老者,妻女見他來,都嚇得立時避開,還算官場龜界裡面特別有體面的一份子。如我聽見的一位監司大員太太偷漢子,他還希奇古怪的想出法子來提倡保護,去迎合他老婆的意旨呢」我彼時正因為一肚皮抑鬱牢騷,已胚胎了一個要著小說的性質在腦氣筋裡,索性央他說出來,好將來預備著做研究的資料。
  雲卿正要往下講,忽見執帖家人進來對他說:「蔣春華蔣大人過來拜會,老爺看公事不得空閑,叫請少爺出去會會,看有甚麼心談!」我向執帖的問道:「這蔣大人可是本地紳縉開設春申棧緞號的嗎?」他道:「不錯!」當時有一位書啟老夫子問我道:「你不認識那個姓蔣的麼?」我說:「我有甚麼不認得他!他家破天荒進學,就在我先父手裡。他家祖上混名叫蔣驢子,通天下無有不知。相傳是蔣春華的祖父在粵匪裡面,替石達開轉運軍餉。那一起有二十多萬,走到半路上,得到了克復南京的信,他就將這批銀子盡數傾在一處池塘裡。及至粵匪平定之後,他從從容容的起了回來,遂成南京亂後第一巨富。人說這蔣春華還是石達開轉世的呢!他那春華的華字,用拆字法拆開,確是個達字去了走傍,上面加了一個草頭。總而言之,是取草頭王石達開的意思。雖是後人附會,卻也說得未嘗無理。為他一個人進學,連累著一府兩縣、兩老師認派保,都替他背聲名。當時有起好事的人,還編了許多回目,我不大記得清楚,有甚麼:『王老虎一手遮天』(指派保王金淼),『孫大人四爪落地』(指孫雲錦太守)前後很費了十幾萬銀子呢!後來那年上海新聞報館裡一位主筆,就是那自稱『滄山舊主楊柳樓臺』的袁祥甫,寫一封信,問他借一千兩銀子。他不但不肯借,還說了許多望著煙囪狠的話,將那位袁先生弄惱了,就替他畫了一幅尊容,穿著補褂朝珠,在那裡趕驢子上橋。又題了四句竹枝詞是:『水晶頂子綠朝珠,曾記當年作腳夫。最是灞橋風雪夜,一鞭高唱大都都。』一天一張畫,一首詩,逐日排印在報上,層出不窮的去形容他,到底被他敲了整整一千兩的竹槓,連扣個九五扣都不行。」
  那位書啟老夫子聽了笑道:「倒是一幅絕妙的特別翻新灞橋風雪圖,究是未免太刻薄些。」我道:「這倒算是刻薄了嗎?我們寶應縣從前有位姓季的,名叫季二猴子,一日故了,紀小南先生贈他一副輓聯是:『雖然歸地府,還怕鬧天宮。』那才刻薄到地呢!而且做報館主筆的,筆墨越刻薄一分,那竹槓權利就越擴張一分。這位袁祥甫先生,還是上等敲法。如今愈敲愈下,即權利愈敲愈狹,甚之粉墨班頭,煙花賤質,一元、五角的竹槓,他也要去敲呢!」
  我們正談得高興,雲卿已經送客進來,匆匆的脫去衣帽。他的耳朵尖利,早已聽清我們所說,於是笑道:「刻下他們謅了幾首歪詩,去做昇降花叢,名譽的機關已到了絕命時代了,殊不知那最進化完全的日子,唐人早已開了風氣,佔了頭籌了!」我說:「你何以見得?」他道:「你不信,去買部《唐人說薈》看就知道了!那時候你們揚州有一個名妓,叫做白牡丹,一名端端,色藝雙絕,名重一時,文人學士都把他視若拱璧。那知一個人到了一顰一笑足關榮辱的程度,就未免易於開罪社會於不知不覺中。當日無意得罪了一班酸秀才,那起酸秀才就搖唇鼓舌,大起文字風潮,編了四句口號:『楊梅花發怨青天,淪落風塵又十年。面似琵琶多七竅,祗差安上四條弦!』」我道:「妙!妙!雖然是句戲言,然於恰合身份這中,又十年的『又』字,用得很有意味,可知淪落風塵。至於又十年,其從前一十年二十年,迄至於三四十年,皆在意料之中。而且面似琵琶,其為既老且醜,可想而知。但不知與那位妓女的名譽,可有點影響麼?」他道:「自從這首詩出現,那名妓的實業界上大為震動,居然不數日鬧得門前冷落,車馬稀疏。後來無法,只好遣派龜奴鱉腿,四路邀請那些酸秀才到家,再三的謝過,又辦了好些酒席,請他們開懷暢飲。第二日,那起酸秀才又掉轉話頭,做了一首七絕是:『覓得驊騮披繡鞍,永和坊裡取端端。揚州近日渾相詫,一朵能行白牡丹。』你看異怪不異怪!這首詩一起,那起嫖友,猶如倒樹猴猻,重尋舊果;傾梁乳燕,再訪前巢。由此又是枕上客常滿,房中人不空了,轉瞬就復了前日氣象。」我道:「當時的人愛情厚薄,何以被一首詩就能驅策而進退之?這卻令人可疑。恐怕又是文人遊戲,無奇不有罷了!」他道:「不然,古今風氣不同,試想從前那些書呆子,做首把詩去雌黃人,不過爭些虛名,或是鬧點酒食而已。現今上海租界裡那起場館主筆,良莠不齊,五方雜處,倚著那『言論自由,有聞必錄』這八個字為護身法寶。且租界洋商,又是華官勢力範圍所不到的地方。他那一枝筆,就同姜夔打神鞭一般隨意祭起來亂打,今日打一千,明日打八百。官商優妓,沒有一界不靈。於是利之所在,人急趨之,報館越開越多,主筆打神鞭的生意即越做越小。現在也成了尾大不掉之勢,鬧得人數見不鮮,所以有人無論你若何調侃他,譏諷他,他總是拿出一種鐵公雞的方法來對付你。將來那些借筆墨訛詐的人,要想如古人鬧點飲食徒哺啜,也還怕不能達其目的呢!」
  我聽了他以上一番言語,內中那兩首詩,前一首我在《唐代叢書》上似乎未曾見過,有點疑惑是他杜撰,然而也不便當面去考據他。但是他所說的那監司大員,甘心提倡他夫人男女交接自由,這倒是一件出乎人情的事,急於要他說出來聽聽,因向他道:「你先時說那怕老婆的笑話,究竟是個甚玩意兒?被那長耳公來一岔,又鬧了大半日的竹槓歷史。如今可以言歸正傳了。」雲卿笑道:「這件事上的人,剛巧又是你們貴同鄉。他姓無,名字叫無影生,父親是個拔貢,在紅羊劫前故了。彼時他衹有七八歲,隨著母親東飄西蕩,去到你們寶應南鄉甚麼烏陽莊上,在個姓居的紳縉家僱工。誰知他母親年華雖老,姿色未衰。那妖嬈嫵媚,又是揚州女界的特質,所以身經兵燹,幾度窮愁,尚未十分憔悴。被他沒靈魂的主人翁看中了。要想調戲他,無奈他一向貞靜寡言,無從入手。輾轉籌思,想出一條計策來。好在這無影生每日他兒子伴讀,他就仿作《毛詩》賦孤舟三章以寄興,教影生讀熟了,晚間散學時,背誦與他母親聽。
  詩是:
    泛彼孤舟,與子偕游,中夜不寐,何以解憂?(興也)
    泛彼孤舟,與子偕止,中夜不寐,灰心如死。(興也)
    泛彼孤舟,與子偕老,中夜不寐,憂思若搗。(興也)
  他母親聽了,勃然大怒,繼又嘆曰:『冶容誨婬,我之過也。然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盍去諸!』翌日,他就收拾來時破碎,帶著兒子不辭而去。臨行在臥房牆上,也寫了幾句《毛詩》:
    我心如冰,不可溫兮;我心如鐵,不可掇兮。彼匪一人,不可以永夕兮。(賦也)
  彼時江北一帶,已次第克復,他母親將影生攜回揚州,送入義學讀書,被一位鹽商看見了,說此子相貌不凡,必非久於貧賤者,由此不時存恤其家。後來竟將愛女招致為婿,又復竭力揄揚,自釋褐以至於入詞林,得小軍機打拉密,莫非泰山運動之功。當他未經騰達以先,那位夫人每日青燈伴讀,紅袖添香,十分的賢德。不意一入仕途,忽然改變方針,從前的性情,竟如隔世。在京裡候補的時候,就已經鬧出許多笑話。一日,有個門生來見老師,久候不出,忽聽內室喊叫『救命』。那門生跑進去從窗眼裡一望,見他師母騎在老師背上,杏眼圓睜,柳眉倒豎,一隻手揪住辮,一隻手提了一把便壺,在那裡作醍醐灌頂之勢。他老師閉著眼,兩隻手緊護住口鼻,任憑那便液從頸項齒頰間泛濫而下,弄得穢氣磅礡,令人欲嘔。門生忙大聲疾呼:『師母快鬆手,門生同老師有要緊話講!』誰知他夫人如春風之過馬耳,佯為不知,索性把那便壺內餘瀝,涓滴不留,傾倒罄盡。門生恐他老師有性命之憂,當下不顧禮法,一腳揎開房門,猶如那《三國演義》上趙子龍截江奪阿鬥彷彿,一把將老師在他師母胯下搶了出來。他還責備門生不應干預他內政,說是讓他鬧足性,就可以有好幾時太平。如今用了強硬手段,只恐又要起右傳之二章的交涉問題了,還不止於喝回龍湯呢!你說這種涼血動物,一旦出去臨民,叫他如何能夠利國利民呢?」
  我道:『我們同鄉,尚沒有你知得透切,你要算是留心社會的了!」雲卿道:「說起來多呢!那位夫人,後來隨他丈夫外放浙江寧紹臺道,他就格外的鬧得不折樣了。說自己有病,那些女僕都不善奔走,凡上房裡的用人,一律改用『煙袋括子』。」雲卿說到此句,那位書啟老夫子聽了,甚為駭異,忙問道:「甚麼?一個煙袋括子,能當伺候的人用的嗎?」雲卿道:「非也!那揚州人的土風,凡年輕的家人,別名就叫做『煙袋括子』。而且都選得絕標緻的面孔,皮膚同春筍一般的嫩。但是經不起夫人幾番風雨,把些如花似朵的孩子,統變成烏焦巴弓,又黃又瘦,號志有鴉片煙癮的模樣。」正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
    彩雲易散琉璃脆。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再敘。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