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水深火熱病蕭郎 夢想魂思逢倩女

  百憂中感外形勞,邪病合將鬼物遭。
  斷髮割指誰再繼,只留戰襖付兒曹。
  卻說耿朗依海氏、木媽之言,治好了彩雲的病,自家卻不爽快起來。因有暑毒,用些發散的藥。又疑心亦有水滯,亦用些通利的藥。誰知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反到成了大病。時方八月,斷得新壺,堪供晨飯。剝來細棗,可備秋嘗。過了香兒的週年,耿月旋等都來與耿朗作除服的燕會。耿朗扶杖而起,耿月旋等談天說地,與耿朗解悶。
  耿朗道:「古來名人早死的,林杰十七歲,夏侯稱十八歲,袁著十九歲,邢居實二十歲,王寂二十一歲,何炯二十二歲,王弼二十三歲,王延壽二十四歲,袁耽二十五歲,禰衡二十六歲,衛筁二十六歲,酈炎二十八歲,王勃二十九歲,阮瞻三十歲,歐陽建三十一歲,盧詢三十二歲,賈誼三十三歲,謝瞻三十四歲,王洽三十五歲,謝緿三十六歲,謝惠連三十七歲,王肅三十八歲,王濛三十九歲,嵇康四十歲。愚兄才德不及諸君,而得此重病,大約不起了。」耿月旋等勸道:「兄長行事待人,亦不是短命的。不過是以食火當作暑毒,錯服了藥劑。以虛漲當作水滯,錯解了病根耳。聽得馬壯、任勇兩個人說,攻取大淵關絳宮關地戶關的時節,作下勞疾,想是偶然發作,若小心些自可不妨。」耿朗點頭道:「勞疾果是有些,但自去年八月以來,不知怎的,諸事灰心。想到四老爺哭燕岳父的祭文,把功名心灰了。想到任家送四娘為妾的事,把財帛心灰了。想到大老爺病中遺言,及今年楊岳母病故事體,把兒女心灰了。想到公明、子通、季子章與六娘之言,把恩愛心灰了。心既灰,則神消氣沮,豈非將死之兆乎?」耿月旋等又道:「兄長之病,起於去年八月。本由思念而得,若將心放開,則諸病自然可去,何至於死?意念不雜,則神自清氣自壯。諸事高興,何至灰心?若說古來名人早死的多,則那作太玄博士的莊周,作都錄司命的郭璞,作西河侯的陶侃,作北明公的季札,作蓬萊都監的陶潛,作閻浮提王的寇準,作遮須國王的曹植,作芙蓉城主的石介,作真官的韓愈,作奎宿的蘇軾,作雷部掌事的劉景文,作地下曹司的沈文通,亦各終享其壽,且又與日月長存,山川不朽,安知不同這些人一般,又何必以死生介意,自添其病!」
  耿朗聽了點頭,道:「弟等所言,真金石語也。昨夜自想,亦是此意,我自安心將養罷了。」自此耿朗在家連家務亦都不管,思衣則衣,思食則食,果然心廣體胖,不上半個月已好八九。
  只是身體弱了,見不得折磨。若遇刮風,休說是拔木揚沙的,要在重幃密帳中居住,就是泛蘭轉蕙的,亦要在洞房曲室裡躲藏。若遇下雨,休說是傾盆倒井的要在岑樓峻閣上去潮,就是沐柳洗花的,亦要在大廈高堂前避濕。若遇天氣涼些,便如折棉凍酒的寒冷。若遇天氣暖些,便如灼石流金的炎熱。十五這一日,白露初來,清風始至。早晨耿朗坐在正樓的小隔屋內,用龍眼湯漱過口,吃了半鐘蓮子。外邊由頤、黃流將祭祠堂及送親眷的禮物都送進來過目。耿朗看著雲屏整頓祭祠堂的菜果,愛娘分撥送親眷的禮儀,彩雲手內托著一塊鬆仁鵝油月餅,讓耿朗嘗。愛娘道:「官人是老病,不似你少年人,才病起就吃這硬頭貨。」彩雲笑著便讓愛娘,愛娘道:「這團圓餅姨娘吃多了,讓你罷。」耿朗聽了,亦覺好笑。已刻,耿朗、雲屏、愛娘、彩雲一同用飯。耿朗呷了幾口燕窩湯,吃了幾塊蒸鴨肉,幾片細蜂糕,幾匙香粳飯,放下箸了。彩雲用箸托了一段八寶香腸,送在愛娘的碗內,道:「這個不是硬頭貨。」愛娘吃著,便道:「硬雖不硬,只是好幾個月未曾嘗他,如今亦不愛。」
  雲屏聽了,看著彩雲嘻嘻的微笑。飯畢,天氣暖些,耿朗移在隔屋外正樓東,第二間下南窗內牀上坐了,看了幾篇《本草》,與雲屏愛娘彩雲摸宣和牌耍子。恰遇耿岳頁的岳母家送來榆次西瓜十個,雲屏愛娘彩雲各令人切開一個來嘗,真是其大如斗,其黃如金,其肉如砂,其甜如蜜。各吃了幾茶匙,揀了兩個令人送給春畹。午後耿朗想酒吃,便飲了兩小盞藥酒。愛娘斟了一大杯遞給彩雲道:「這個比不得酸黃酒,大家都可嘗些。」
  彩雲笑著接過去,又摸了一會牌。申刻,耿朗獨自一個吃粥,幾碟下飯,無非是些火腿、風魚、糟鴨、熏雀之類。晚間祀月之時,春畹令人送來酒肴五碗,與耿朗的兩碗,一樣是糟蒸桃花吐鐵,一樣是酥炙黃食鵪鶉。
  其餘三碗,一碗是雲屏愛吃的南煎十香豆腐,一碗是愛娘愛吃的北燜五料鮮魚,一碗是彩雲愛吃的京式百果豬肚,潞酒汾酒各一瓶。愛娘笑道:「似這般補腎益中之物,六娘調和得最好。明日官人到了那邊,身體益發要充足了。」是夜金風漠漠,玉漏遲遲。銀漢橫空,晶盤掛午。
  耿朗賞了一回月睡了。雲屏、愛娘、彩雲坐至四更方歇。次日耿朗到泗國公府內,先見了棠夫人,陪著坐了一日,傍晚回到春畹房裡,自此在泗國府內養病。一日看見夢卿的小影,勾起了香兒,又不覺得夢寐顛倒,魂魄迷離。春畹千方解勸,百計開脫,耿朗全然不悟。看到唐詩有「上窮碧落下黃泉」之句,益發胡思亂想起來。因想到天地間聰明人死了,靈光不昧,年深日久,可成地仙。由地仙而天仙,由天仙而神仙者,邀游四大,周遍三千,無處不列。聽得神仙所居,有三十六洞天,安知他兩個不在其內?於是思路如此,夢魂亦是如此。一合眼便雲車風馬,處處飄遙。山山夢到,俱不曾遇見。又想神仙所居,又有七十二福地,或者他兩個卻在那裡。於是思想如此,夢魂又是如此。一合眼,便紅旌翠羽,山山尋訪,處處夢到,亦不曾遇見。俗語說得好,以虛致虛,以邪招邪,每夜間不是夢見被火燒了,就是夢見被水淹了,不然就是被刀兵傷了。
  有時夢見通政使泗國公前來責備,有時夢見任自立、楊安人前來纏混,都虧有公明達、季狸兩個人來衝散了。驚驚恐恐,忽忽悠悠,睡亦不安,臥亦不寧。春畹衣不解帶,成夜相守,愛娘、彩雲俱來作伴。這一日夜間,耿朗睡醒,約有四五更天氣。
  林邊蟾影猶明,案上羏脂半滅。茶爐內麝煙漠漠,藥鼎下炭火微微。看火丫環垂頭而睡,添香侍妹隱几而伏。耿朗掀起窗幕,望窗上一看,但見桐枝上下,蕉葉橫斜。恍恍惚惚,有環佩之聲。仿彷彿佛,有眉目之影。越看越真,越瞧越象,卻非別個,正是香兒。耿朗大喜,兩手雙摩睡眼,正要去開窗鎖。忽的窗子外金鈴大吠,一陣風人影不見,只剩有桐枝蕉葉。耿朗歎口氣,放下窗幕,才轉回身來。見身邊一個人側臥在那裡,衣服的芬馥,鬢髮的芳香,真鑽入鼻裡來。仔細再看,腰支的柔細,口氣的輕秀,又是香兒。這一樂無比,急用兩手去摟。緊緊抱住,口喚四娘,渾身亂摸,驚得那人坐起,耿朗還不放手。原來不是香兒,卻是春畹。春畹一邊綰頭髮,一邊教性瀾剪燈花,情圃添香炭。愛娘、彩雲一齊來問,春畹笑說緣由。愛娘笑道:「我們若有福,都死在官人頭裡,官人亦是這樣思想。六娘你好呆,官人既將你當作四娘,你何不就假充四娘,一則見四娘雖死了還能有情,二則見你現在活著的亦更有意。總然有些不好看相處,誰還說你不老成麼?」愛娘這些話雖似取笑,實是譏諷。言外見得死者無知,焉能有情?拋開活著的恩義不講,卻想無知的情分,豈不是徒耗精神!說春畹呆,正是說耿朗呆也。耿朗聽了,有些悔悟。次日雲屏來了,大家又都細細寬解,耿朗方才放下。不想,果然夢亦無了。又將息了許多日,便復舊如初的好起來。一時親眷都送食物與耿朗,起病酒則有南和酒、麻姑酒、金華酒、葡萄酒。茶則有鶴嶺茶、縉雲茶、蒙頂茶、仙茅茶。果品則有東昌棗、密羅柑、肅寧桃、永平梨。肉食則有泰和雞、固始鵝、灤州鯽魚、上海黃雀,及各處土產。
  耿朗愛性瀾、情圃的溫柔清雅,便教他兩個同青棠、丹棘一般,日日照料飲食,不離左右。正是:性情得正,哀樂合宜。分明教多情才子,暫且忘情。切莫道重義佳人,忽然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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