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撫幼子繼居側室 承先人再結同心
依樣葫蘆自古今,前人智遜後人深。
艾蕭總減國香色,九畹千秋頌嗣音。
卻說九月內耿朗與雲屏、愛娘議定,夢卿期年已滿,要納春畹作妾兒,東一所婦女丫環俱宜另行調度一番。雲屏、愛娘隨即稟明康夫人,康夫人大喜,一面通知棠、荊、合三夫人,一面告明鄭夫人,並知會過林、宣、任、楊各處。惟有香兒不喜,私向耿朗道:「春大姐既要服滿三年,何不就成全他的心志?況且枝兒等與他平素是一般樣,今日他驟然尊貴,於心裡也有些不安。」耿朗笑道:「待滿三年,亦無不可。只是內親外眷,俱皆明白知曉,又復遲疑不行,反覺不好看了。至於枝兒等,比他原有玉石之分。就如你初來時,別人亦不過象春大姐般,待你怎樣?今日裡又是一種局面,難道你心內亦有些不安麼?」香兒聽得,再也不好開口。倏忽間已是臘盡春回,寒消律轉。康夫人擇於宣德九年正月十六日成其好事,先於正月初十日將夏亭配給眾允的愛子眾無悔,秋階配給需有孚的愛子需吉。冬閣年小,送去服事鄭夫人,彩蕭、彩艾撥給雲屏,青棠、丹棘撥給愛娘。新買的六個,撥給香兒一個,仍名紅雨。
撥給彩雲一個,仍名輕輕。其餘性瀾、情圃、曉露、夕煙,撥給春畹。到了十五日,乃上元佳節。雲屏將東一所內收拾得珠圍翠繞,愛娘四個侍女打扮得柳媚花明,鄭夫人又送些妝奩等物。至晚間耿朗在九畹軒放煙火,但見紅裙作對,綠袖成行。宿雪未消,訝是桃魂欲吐。軟風微動,渾疑柳魄初生。
康夫人看了一回,先歸寢室而去。此時耿朗、雲屏、愛娘、香兒、彩雲坐在一處,雲屏令人請了春畹來,笑道:「姨娘,如此良夜為何獨坐?雖是初嫁,莫不也學小兒女害羞不成!」耿朗道:「平素他有執事,所以早來。今日沒了執事,卻不好自來了。」愛娘笑道:「明日要出嫁,今日自然要穩重些。但今夕此會,不可不來入伙。不然,未免有婢學夫人的譏誚。」
春畹在傍不肯就坐,彩雲起身強拉過來坐在肩下。耿朗笑道:「六妹妹自當坐在五姐姐之次,以後俱是如此最妙。」當下眾侍女又放了幾筒花,耿朗嫌放得不好,另教人新裝了十二筒,自家親放一筒金色花,然後依次俱親身點放。雲屏放一筒大牡丹,愛娘放一筒大木香,香兒放一筒落地桃,彩雲放一筒落地梅,末後春畹放一筒大蘭花,俱是小口。耿朗又放一筒金線鉤銀蛾,雲屏又放一筒金海棠,愛娘又放一簡洞口梨花,香兒又放一筒撒珍珠,彩雲又放一筒三春柳,未後春畹又放一筒一丈蘭,俱是大口。真乃奇非人力,巧奪天工。侍女僕婦,無不歡喜。愛娘道:「今日可謂給六娘送嫁了!」是夜盡興而散。
次日十六,親戚都來。雲屏引著春畹拜過,然後春畹又與康夫人、雲屏、愛娘、香兒、彩雲行禮。膚夫人道:「看他舉止容貌,竟與二娘無異。只是身子微高些,臉兒微紅些,作個六娘,真作得過。」康夫人道:「他小姐在日,我與你外甥便不以侍女待他。一則在主人身上用心,二則在順哥身上著意。今日作個偏房,後來自有好處。」荊夫人合眾夫人無不點頭稱贊。末後棠夫人又道:「先夫在日,曾論二娘幫我,不想他到在先死去。使先夫若在,今日見了六娘亦必喜悅。」是日內外大小,亦皆歡宴到晚間。耿朗在春畹房內歇宿,性瀾安好燈火,情圃備下茶湯,曉露、夕煙鋪設已畢,愛娘送入,俱各迴避。
耿朗道:「我實有心在卿,卿卻一味疏遠。有時又似有情,有時又似無情何也?」春畹道:「妾輩雖蒙夫人慈命,朝夕服事,然上下之分當嚴,男女之別當講,盡心竭力,故似有情。遠避疑嫌,故又似無情也。」耿朗道:「這是自然之理,即如前歲在晚香亭避雨之時,就使通一情達一意亦何不可?又何必那樣固執?」春畹道:「人非木石,誰能無情?一則關係家風,二則敗壞行止。且作奴婢的若一有所私,便為主人所不齒,安得到有今日?」耿朗聽了大加贊歎。又道:「國有國典,家有家法。明日在家人面前,須要存一番六娘體統。」春畹道:「妾蒙眾位主母不棄,得侍枕席,已非所望,如何竟要同列?至於內外婦女,俱是舊日姐妹,六娘稱呼,斷不可受!」耿朗笑道:「前者已是固執,今番未免放蕩。不允不允!」是夜兩個人情談細細,雅意濃濃,幾年繾綣,一夕綢繆。次日十七,內外家人俱要拜見六娘。春畹苦苦勸住,以明不敢並尊之意,這卻不提。
再說雲屏又恐春畹與枝兒、喜兒、綠雲、汀煙四人難於動作,且伊等又都年大,不可久留,遂與耿朗說明,交需有孚在京城內或大賈,或世農,備下妝奩,以次嫁出。又新買年小端正的女子五個,頂了彩蘩、彩蘋、彩藻、采芹、彩綠的名字,將彩蘩等五人亦交需有孚選在京的好人家,厚備妝奩嫁給。又在男僕內按其年歲大者,俱配給妻室。正是內無怨女,外無曠夫,和以致祥,家道乃盛。直至六月內,方才將這事辦完。
是時薰風似火,畏日如湯。午後春畹在芭蕉窗下納涼,身倚藤枕,不覺睡去。猛然一陣冷風,透入心骨,聽得夢卿叫道:「六娘醒來!順哥中了暑也!」春畹驚醒,睜眼看時,卻是愛娘手內拿著一柄鵝翎翠扇,笑嘻嘻的立在面前。春畹慌忙站起,愛娘道:「姨娘好睡,扇了幾扇,兀自不醒。」春畹道:「日長如年,閒窗獨坐,故不覺睡去。」愛娘道:「睡鄉中可曾見二娘否?」春畹道:「便是方才夢中聽得二娘叫說順哥中暑,所以一時警覺。」愛娘笑道:「適才聲喚,是我因你心在二娘,連我也當作二娘了。」春畹道:「二娘在日,常對畹兒說,你日後服事大娘、三娘,當如事我。今日個言猶在耳,畹兒豈敢不遵?」愛娘又笑道:「從前是隨群逐隊,自然要低首下心。如今是立戶分門,亦不妨揚眉吐氣。似你這始終如一的,太覺得古道照人了。」春畹道:「上是舊主母,下是舊姐妹。負恩而輕慢君親,得勢而欺凌兄弟,畹兒雖至愚至陋,亦不肯甘心自處於披毛戴角之班也。大娘之恩,淪肌浹髓。三娘之德,刻骨銘心。只是半年以來,四娘、五娘從不多假詞色,此實畹兒日夜憂懼,不知所措者也。還求三娘長加教訓!」愛娘道:「人若得失關心,是非介意,自然要拈斤播兩,說白道黑的起來。若果我與人無忤無爭、人又安能欺我害我?我合二娘相處一場,從無一些芥蒂。至於我在四娘、五娘身上,常存管鮑之心。他兩人偏愛弄蘇張之口,這亦是他自作之孽,於我何涉!如今仔細看他兩個,不但與別人面是背非,就是他兩個,亦不能久要不忘。將來五娘還可改弦易轍,只恐四娘是流而忘反的了。」春畹道:「我看四娘、五娘,待別人都不及待三娘,想三娘必有深知四娘、五娘的去處。再看三娘每日無災無病,喜喜歡歡,莫不心內一些可愁的事體都沒有不成!」愛娘道:「四娘便宜是圖,虛華是尚。不和他爭利,不向他鬥靡,他自無如我何。五娘口不應心,言不逮行。然人要待他好,他亦必有好處還人。至於我的為人,若說無一可愁,那有許多可喜?只是人生百年,所樂者有限,所憂者無窮。若不尋些快事,豈不白白過了此生?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與其憂無益之憂,何如樂現成之樂!六娘嗣後須當放開懷抱,凡事隨緣,切莫效二娘自討苦吃也!」兩人話言多時,春畹請愛娘在中間屋內乘涼。日雖西斜,暑氣更盛。性瀾用瑪瑙杯盛了冰浸梅湯,送至愛娘面前。愛娘呷了幾口,因笑道:「夜來甚熱,六娘不吃梅湯,想有甚事體麼?」春畹笑而不語。
情圃抱順哥在廊簷前燈草厚褥上弄香瓜耍子,春畹教曉露取了枚蘋婆果替換了香瓜,道:「香瓜雖則去暑,卻能破腹。況且瓜瓤瓜子,沾在手上,亦須水洗。他見了水,又要胡鬧了。」
愛娘又笑道:「順哥小兒愛水,卻強似六娘大人怕冰。」正說著,耿朗從後邊走來道:「那個怕冰?我散署從夫人房裡到你樓下更衣,見玻璃缸內浸著兩個黃脆御李,替你吃了一個,牙冷心寒,才將這熱氣去了一半。那個怕冰?」愛娘笑指春畹道:「我說的是他。」耿朗亦笑道:「霞飛鳥道,月滿鴻溝。冰水自然是該當忌的。」愛娘道:「莫非是替六娘說謊?」耿朗道:「若說謊時,我亦不敢吃了。」當下三個人笑談一會。是夜因林夫人中暑,雲屏歸寧,耿朗便宿在愛娘房裡。這一來有分教:游窮欲海,全憑寶筏蓮航。破盡疑團,不用唇槍舌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