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老司禮祭設一壇 眾僕人哭分三奠
賢明久已著生前,死後應須遺愛傳。
宦寺僕奴非易感,也教紅淚入重泉。
卻說自順哥出痘之後,又早黃鳥呼春,青烏送風。雨開柳眼,露發桃腮,已是三月清明時候。耿家因耿忻、夢卿兩個新墳,合族大小,無一人不到。午後方才進城回家,眾允、需有孚已稟過次日與二娘拜掃。康夫人各給假一日,於是眾家人自相酌量,那個在家,那個出城。次日先是眾允、需有孚前往,才到得陽宅門前,見有一伙抬祭禮的在莊前伺候,物件十分豐厚。於郊便迎著說道:「這是司禮全老送來祭奠二娘的。來的管事大叔說,全大人即刻就來,故在此立等。」眾允聽得,便一面見過了管事的人,款待茶湯,一面教於郊、於野飛馬到東華門四牌樓送信。少時見有幾匹馬從東而來,到面前正是全義,卻把於郊、於野帶轉回來。眾允、需有孚上前拜見,全義道:「你家二娘去世時,我因抱病,未得祭弔。今病少愈,備些禮物,以盡仰慕之誠。所以不敢起動你家主人,方才在半路見他兄弟走的慌張,是我問出來歷,故此帶回。正不知你兩人為何都在此?」眾允便將眾僕祭奠之事告訴一番。全義道:「好好好,禮當、禮當!你家二娘,真是女中男子,我只知道他有德者必然有壽,誰知反到先自西去,可怪可怪!自出嫁後,未知他婦道如何,但看你們這一番舉動,其行事又不問可知。我此來祭畢就走,故不須通知你家主人。你回家時,替我告罪可也!」
當下眾允、需有孚請全義先在大廳上少坐,於郊、於野看從人收拾禮物。茶畢,全義先到夢卿墳上,但見一行行小小的青鬆,孤伶伶團團的黃土。無限端嚴氣象,不假翁仲威儀。一片昌盛機關,何用碑銘贊獎。全義繞墳數匝,感歎千番。
從人獻上祭物,全義向眾允、需有孚道:「本意要煩個把翰林先生,纂篇祭文,卻恐落了俗套。俺又不甚通文,教他們之乎者也嗚呼哀哉的說些個不切實的浮言,反得罪了陰靈。就使摘得一兩件好事來說,又未免掛一漏萬,我心中亦不甚愜。況且你家二娘行事,亦不待語言文字而後顯。到不如直直樸樸,學個鄉里的人為妙。」說畢,恭恭敬敬拜了幾拜。拜完,又向眾允、需有孚道:「若論你家二娘,乃人世之英,國家之瑞,本當痛哭一場。但我雖是年老內家,究竟還屬男子,且又非親眷,亦要別些嫌疑。不哭罷!」說畢,侍立一旁,看著從人燒了楮鏹紙蚨,撤了祭禮。又到陽宅內大廳上坐下,將祭物分給眾人。
又因向眾允、需有孚道:「我出入禁地五六十年,婦女中好人只見你二娘一個。故自設為宮婢之日起,便留心護衛。誰知竟能遇赦還家,重結秦晉。這段陰鯫,我全某亦不小了!」說畢,又舉袖大哭,一面哭,一面便叫從人牽馬。眾允、需有孚留飯,全義道:「我今日之來,本不要你家知曉。今已事完,又何必多擾?況且我又有病,亦不能久坐。」說畢,便上馬而去。眾允、需有孚送出大門,至正路上方回。
是時城內的男女大小陸續到來,將祭禮設了三桌,分作三次祭奠。頭一次是眾允、需有孚為首,領著嚴謹、金鶯、白鹿、賀平、賀吉、眾生、舒用、高廩、由頤、習坎、康爵、吳茂、黃潤、高閎、金籶、門柝、豫防、言有序、言有物、隨有求、隨有獲、方至川、江之永、於郊、於野、甘棠、馮市義等,百有餘人,一齊拜倒。口內說道:「我們自有二娘以來,差使均勻,賞罰公正,小大有禮,內外無欺。正好仰報主德,以盡僕心。不想去世仙游,此恩何日能報?」說罷扶地大哭,真如嬰兒之失母,孝子之喪親。哭畢,退立墳院門外。第二次是和氏為首,領著風媽、索媽媽、鼎兒、海氏、姬氏、竏氏、甄氏、憲氏、冼氏、越氏等,六七十人,一同拜倒,口內亦說道:「二娘存心忠厚,作事周祥。不聽讒言讒語,能分誰是誰非。以儉為主,常施主母仁慈。以勤率下,善體下人辛苦。名曰主奴,實同母女。我們無福,偏早昇天。二娘你生為人,死為神。生聰明,死有靈。今日奴婢等一杯薄酒,兩眼空淚,望二娘降臨!」
退立二旁。第三次是彩蘩為首,領著彩蘋、彩藻、彩癗、彩葑、葉兒、苗兒、和兒、順兒、蓁蓁、怡怡、芋芋、猗猗,及無名小侍女等二十餘人,一班兒拜倒,亦輕輕說道:「二娘愛的是嘴穩手勤,好似親娘。別人雖分門立戶,二娘卻一視同仁。從今後再不能蒙格外之恩了!」說罷亦一同舉哀,真是遠疑嬌鳥林間語,近看輕紅地下濕。哭完,退立墳後。和氏、越氏撤下祭物,眾允、馮市義燒化紙錢,彩蘩、猗猗一同回到陽宅,又各用過飯,以次進城。歸至家,和氏將全義上墳之事告知康夫人,隨令人致謝全義,又令人告知耿憬、耿懷及鄭夫人三家。
鄭夫人自從夢卿死後,哀思太過,臥牀不起。到這三月內,足足的七個多月,時方少愈。聞知此事,又免不了一番傷感。虧得子知、子慧兩個勸解,然自此後比前大覺年老。凡是親族人家,慶賀事體,俱令子知、子慧代己前往。鄭文著實憂慮,因與鄭夫人商議,將子知、子慧的婚事完成。一可代管家務,二可奉養老身。倘如萬一或有不測,子知已十八,子慧已十六,兩個媳婦又皆十七,男長女大,難以久待。況且耿存忠又告病在家,正好完此大事,鄭夫人亦以為然。鄭文遂又與耿懷商議,耿懷大喜,反求鄭文作速催辦。惟有子知、子慧兩個,以夢卿比不得常人的姊弟,定要滿了期服,然後再娶。又是鄭文再三開諭,兩個人方才應允。這且不提。
卻說公明達數日不見子知兄弟,問及鄭大倫,方知為娶婦一事擬議未定,不得入學。公明達乃歎息道:「世祿之家,鮮克有禮。自古為然,本無足怪。但子知、子慧受教於我,知而不言,則為師之過也。且子知兄弟原有服滿之說,正可就此一念之正以充而大之也。鄭夫人之病本因思念夢卿而得,就便娶婦,亦未必能解其母女之情。我不想耿存忠、鄭孔章以秉禮君子,而教導後進者反不及全義、眾允之合人心也!」說畢,悵然不樂。次日,子知兄弟進學,公明達乃取琴彈道:
猗歟全子,嘉名不虛兮。愛人以德,君子是居兮。羌衛生而吊死,洵可歌而可書兮。夫何大雅,曾巷伯之不如兮!
彈畢少頃,又彈道:世有義僕兮,厥名曰允。生則知恩兮,死則知憫。嗟彼達人兮,不及茲春。不及春兮,夫復何哂!
子知、子慧聽了琴歌,已能解釋大意。再問鄭大倫時,大倫便將昨日公明達歎息之言告知兩人。兄弟兩個作急進城,告知母舅鄭文。鄭文道:「我本為你母親起見,一時性急,行此從權之事。其實自從三月末至六月終,其間不過百日,看你母親光景,亦斷不至於有故。今子通既以為不可,自索罷了。且再定日期,諒存忠亦無不允之理。只是我如此孟浪,倘無子通提醒,豈不見笑於人!」於是親身告知鄭夫人,一面寫書作謝公明達。又親身告訴耿懷,耿懷亦以為然。遂改期於本年八月內婚娶。鄭夫人從此自寬自解,病勢雖不能大好,卻亦不見加增。遇煩悶之時,即令人將春畹、順哥接到家中,借以消遣。
再說全義,自給夢卿上墳之後,病勢加添,不數日終於正寢。眾允亦年近七旬,因前者彩雲諸事更張,已鬱鬱抱病。今又復發,亦臥牀月餘而死。康夫人信了香兒的言語,教童觀隨需有孚協辦管家事務,耿家自此人心多有不服矣。這以來有分教:寧馨兒幾度生資雌扁鵲,胭脂虎百般計陷女程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