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蠱婢淫鬟彰穢惡 良姊義妹話幽微
一自聲名傳苧羅,捧心西子世間多。
浣紗守我真容度,廢卻胭脂棄黛螺。
卻說李寡、紅雨壓倒彩蕭,自以為得計,益發做作不休。這日正值九月九日,耿朗生辰,雲屏五人稱賀已畢。男自眾允以下,都在儀門外。女自和氏以下,都在儀門內。依次叩拜,次是枝兒等五個行禮,耿朗就筵間各賞些萸酒花糕。末後是葉兒等叩首,二十三個人我挨你,你擠我。及至拜畢起身,又這個踏著那個裙帶,那個踏著這個項帕,紛擾多時,方才散出。
是時屋內正無一個侍女,耿朗眼尖,見門檻邊落一物件。走去看時,卻是一枚廣東人事,不覺大驚。因悄悄踢在背眼處,隨即告知雲屏五人,俱各詫異。當時六人同坐,枝兒和氏等出入往來,俱不知曉。多時李寡婦走來,兩眼如鈴,四處亂瞅。
猛然看見,挨身去取,已自拾在袖內。耿朗方叫道:「那是甚麼好物件?你寡婦要他作甚?」李寡婦急得一字說不出。耿朗即令和氏等搜檢,恰好褲帶上又落下一枚。耿朗怒道:「既作寡婦,不知羞恥。已自不堪,又引別人。理所不容,情真可惡!」於是令人取竹板來責問。
夢卿恐寡婦情急,混行攀扯,方要說給雲屏,暫行勸止,俟過了今日,再作理會。誰知耿朗早有香兒的讒言在心,便大聲道:「雖說一介老婢不足重輕,然使五房少女,盡皆效尤,成何體統?向來誤聽人言,壞卻許多家法。今日須行己見,整立一切規模!」夢卿聽了這樣聲口,分明是因己而發,恰與春畹所述彩蕭之言相符。遂又學了中秋故套,一字不說。李寡婦一生未受折磨,才打數板,俱已實供不諱。耿朗因向香兒道:「紅雨既為所誘,卿當何以處之?」說罷以目視夢卿。夢卿推整衣裙,一若未聞。香兒氣得面色如土。因又向雲屏道:「卿主持一家,寧得碌碌無長,因人成事乎?」雲屏氣激滿胸,再將李寡婦痛責,井將紅雨重處,立時逐出。耿朗怒猶未消,一直往西一所而去,晚間在香兒房裡,於是一連七八日未進東一所。
一同午後,夢卿在紫荊花下看丹棘解簷邊鐵馬,耿朗忽地走來,說道:「明日四娘家送兩個侍女來,一名涵靄,一名凝嵐,已足用。本要將貝錦送回,是我將彩蕭更換,卿亦允否?」
夢卿歡然依允。又過數日,秋雨晚作,夢卿方倚窗聽芭蕉碎響。耿朗突然而至,且道:「知二娘寂寞,特來賞雨。」夢卿即命夏亭秋階條幾設榻,青裳丹棘行酒烹茶。耿朗連飲數杯,因笑道:「飲香醪,看名卉,已是人生快事。況又國色相對,各在芳齡,志願足矣!今日必須如中秋夜,醉而後止。」夢卿道:「中秋好月,今日好雨。須暢懷以看菊花洗妝也。」耿朗見無別項言語,乃暢意大飲。須臾秉燭,花氣越香,雨聲漸大,因戲夢卿道:「吾為卿洗妝何如?」夢卿笑而不答。於是乘醉便移待香兒、彩雲的謔浪狎邪,以待夢卿,夢卿亦受而不辭。次早歡洽如昨,色笑依常。因半個月不曾進房,走在各處一看,見東套間衣架上搭著一件染過衣服,便是中秋夜酒污的,只道夢卿有意又要借此諫勸,幡然變色,茶不飲,湯不用,怏怏然走了出去。夢卿看見這光景,茫然不知所以。及至看及綠繡,乃悟道:「何人之多疑以至於此!」因令侍女將衣收過,永不穿用。
光陰迅速,已是初冬,家家拜墓,燒送寒衣。夢卿托病在家,到晚大雪紛飛,夢卿令索媽媽早關了院門,冬閣放下窗帷,倚枕凝神,燈下獨坐。聽得侍女喧笑,見愛娘披了紅氈套衣,戴著紅氈斗笠進來道:「夢娘寂寞否?今為子作竟夜之談何如?」夢卿道:「日來食不甘,寢不寐,思子久矣,何來之晚那?」
愛娘道:「良夜正永,蕭、艾輩可自便也。」於是喜兒、和兒提了燈籠回去,春畹、夏亭、秋階、冬閣、青裳、丹棘、彩蕭、彩艾,俱各自便。愛娘道:「女也不爽,士貳其德。靜言思之,何以遣此?」夢卿道:「時運不齊,命涂多舛。惟有自裁自約而已!」愛娘道:「未也,裹足杜口,靈俏之心思益著。拋珠捐玉,娟妍之態度尤彰。惟輕輕再至,涣涣重來,則多疑郎之惑瓦解矣!」夢卿垂淚道:「四娘何恨,五娘何仇。乃肆其無稽,誣人重罪乎?」愛娘道:「輕輕雖去,涣涣非遙。我與大娘行且圖之,吾妹可靜待也!」夢卿道:「寸中有限,萬慮何窮,恐疑釋之秋,即病革之日矣。總姐姐之善為護持,奈彩雲之易散何!」愛娘道:「人本如寄,生死何傷?但疑釋而後身死,身死則心安。身死而疑猶存,死亦何益?且不知者見妹之死,必以為情理既虛,以死自謝,則郎君之疑無日可解,吾妹終抱不白之冤矣。若使我隱忍自守,奸人之計自窮,舊患漸泯,新患不生,是亦釋疑之一道也。吾妹之自裁自約,其計已得,心思益著,態度尤彰之說,特慮吾妹持之不堅且久耳!」夢卿道:「吾姐視妹豈陰謀以邀寵,飾貌以求憐者哉?但恐殷殷悄悄,守之終身,而昧昧昏昏,尚如一日。世無業鏡,人少青泥。赧然之生,誠不如冥然之死也!」
言畢淚下如雨。愛娘道:「生死命也,遇合時也。如以不遇而即言死,則先妹而死者,不知其幾多矣,何吾未之多見也。素患難行乎患難,妹總不能取法乎上,亦何至如匹夫匹婦之自經於溝瀆者哉!」夢卿聽了收淚道:「姐姐所言,妹妹銘諸中矣!於時雪益大、風益冷,兩人換了睡鞋,上炕圍爐而坐.』愛娘見炕上鋪了兩副裳褥,錦繡光華,芳香暢滿。因笑道:「此若令多疑郎看見,必將謂又有私約矣。」春畹又送兩個繡枕來,愛娘又笑道:「妹妹既留我宿,何不為長枕大被,以相枕藉,尚如此分門立戶,若處子之羞縮乎!」夢卿亦笑道:「同睡不妨,恐姐姐有李婆子騙紅雨的物件耳!」愛娘因亦好笑。又道:「吾妹既破涕為笑矣,可不一飲乎!於是彩蕭、彩艾暖酒,青裳、丹棘炙雉鹿以進。愛娘即命四人坐在炕下地爐前面。原來這東裡屋,乃夢卿過冬臥房。在簷下燒起火來,屋內地炕無處不熱,又一般鋪了氈氈。是時四人擲羊輪骨決勝負以為酒令。
彩蕭一連擲了四個「詭」,是輸家。青裳一連擲了四個「騷」,丹棘一連擲了四個「背」,俱是不輸不贏。末後春畹趕了來,一連擲了四個「真」,是贏家。愛娘道:「終是畹娘處處勝人,但這是小兒玩耍之法,你們何不取骰子來,每人一擲,輸了罰酒。」當下五人使擲起骰子來。彩蕭擲了個「快活三」,自輸兩杯。彩艾擲了個「咬牙四」,自輸兩杯。青裳擲了個「川七兒,」丹棘擲了個「五供養」,各輸一杯。
未後春畹擲了「四個四」,愛娘道,好個將軍掛印滿堂紅,大家各飲一杯。耍笑間已交四鼓,寒鐘響滯,凍柝聲希,浙颯颯風音戛樹,撲蘇蘇雪片鳴窗。上宿的眾氏、梁氏一齊道:「明日是上輩老公爺忌辰,奶奶們須素服早起,坐久了恐明日疲倦。於是二美就寢,群鬟方息。這一來正是:守有夫之寡,且看嫉女分爭。抱不死之身,惟願癡男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