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貝錦箕芳雙入室 青裳丹棘兩同歸
業向人寰障翳氛,全憑臭味判蕕薰。
楚腰若肯誇蓮步,早逞凌波蹙繡裙。
卻說耿朗道破耿服心事,回至家中稟知康夫人,康夫人道:「男大當婚,自然有些思慮。你何不先稟明叔母,再作商議。」
耿朗遂乘便稟過荊夫人,荊夫人亦有些看出來。雖令媒的各處撮合,奈一時難得相當。延至八月初間,耿服漸漸露出病形。若癡若狂,常門窗几案上寫三個字道:「溱與洧」,人都不解其意。這日耿朗看病回家,和雲屏、夢卿追究。夢卿想夠多時,忽然道:「是了!大娘可悟得『溱與洧,方涣涣兮』否?」雲屏聽了大驚道:「是,是。不錯,不錯。」耿朗道:「這是怎樣解?」雲屏即將涣涣在夢中如何哭笑,如何聲叫之處,細說一遍。耿朗道:「若如此說來,則四弟之病竟是為涣涣而起,可笑天下有如此癡人。且涣涣人才又不甚好,何至如此勞思?」
夢卿因勸耿朗道:「大凡人情意相投,縱容貌尋常,也生憐愛。況涣涣尚有幾分人才,四叔既垂青盼,自然要動心懷。官人何不將涣涣送去,萬一四叔之病因此而起,豈非快事?」耿朗聽了欣然道:「二娘所言甚是,只恐送去四弟不受奈何?」夢卿道:「若明明相送,或恐四叔礙於世俗,執拗不收。若預先稟明叔母,教涣涣前去事奉湯藥,又安有不受之理?」耿朗點頭應允。夢卿又向雲屏道:「五娘房內,只有侍女四人。今除去涣涣,只剩得三個。且望大伯父家去,五娘又不另帶別人,素日卻最喜猗猗,前日已隨過一次,我想就將猗猗送給五娘何如?」
雲屏道:「這益發處治得週到。」於是耿朗、雲屏稟明棠夫人、康夫人、荊夫人,將猗猗替了涣涣,定於初十日送涣涣前往。
到得初十,雲屏將涣涣妝飾的玉琢花團,又賞許多衣物,涣涣拜別而去。過了數日,已是八月十四,果然耿服一日好似一日。耿泗國日喜夢卿穎悟過人,忠厚行事,又送兩個侍女來:一名貝錦,一名箕芳。耿太僕因喜夢卿勸夫行義,換婢全情也送兩個侍女來:一名青裳,一名丹棘,俱是十五日一同進門。
耿朗大喜,一則四弟病好,處治得宜。二則尊長慈恩,井得厚賞。三則正逢嘉節,燕樂相當。於是命康爵大備酒筵,晚間賞月。康夫人亦要看他小夫妻團圓快樂,就令在萱花坪前設筵。這萱花坪周圍數畝,栽滿萱花。坪前一座小橋,池水是從九臯亭引來。池南曲曲折折,一帶游廊,便是往夢卿房內去的路逕。
相離正樓甚遠,故至月色轉西,亦無遮礙,卻與康夫人寢室東西相對。內有角門相通,東邊亦開一角門,通著葡萄園,萱花坪北即是愛娘住樓。愛娘先命侍女在樓前供上月光遍照菩薩的神紙,姊妹五人俱各拜過。愛娘又教枝兒、春畹、喜兒、汀煙、綠雲來拜。枝兒笑道:「我們拜個甚麼?」愛娘道:「呆丫頭。鎮日家服事,難道分不得一分福物?」喜兒道:「我們只作謝賞,便拜拜何妨!」因合枝兒、汀煙、綠雲扶定春畹,七手八腳,春畹不防就拜了一拜。愛娘道:「今日大喜,又有了六娘也。」眾人一齊好笑。
須臾耿朗從康夫人那邊走來,夫妻六人席地團團而坐。侍女行酒,每人滿引一杯。耿朗道:「值此佳節,月朗風清,一樂也。事少心閒,二樂也。人情歡洽,三樂也。酒饌豐美,四樂也。試想人生百年,此景此情,此人此物,兼得者能有幾時?此而不樂,更何待耶?」於是又滿引一杯,然後慢慢暢飲。愛娘令彩癗、彩菽、彩葑、紅雨、渚霞等歌舞,歌道:弄玉蕭郎迭主賓,霓裳一曲譜翻新。廣寒寂寞愁今古,料得嫦娥也愛人。
五個人珠翠繽紛,釵環鏗響。月光照處,甘露盈襟。花影來時,奇香滿袖。耿朗大悅,又滿飲數杯,且道:「二娘今日連得四婢,明歲中秋,想將「羽衣霓裳曲「按得熟也!須大娘分撥。」雲屏道:「若於四娘五娘房裡各添一人,彼此皆足使令矣。」夢卿於是將四個都叫至面前,聽香兒、彩雲自擇。香兒要貝錦,彩雲要箕芳,青裳、丹棘便隨了夢卿。是時香燭已盡,燒卻神紙。雲屏將供的餅果分作六分,自及夢卿、愛娘、香兒、彩雲各取一分,所剩一分,給與枝兒五人。耿朗笑過:「枝兒輩亦是有名人焉矣!但五人再分,畢竟有些參差。我今另備一分,將這一分作個籌兒,令五人掣取,掣得者給一全分,其餘四人再分。我這另備之物,且看他們彩興何如!」
愛娘道:「不但是他們的采頭,且可作我們的酒令。如掣不得者,將他主人各罰一大杯。」於是耿朗又備了一分餅果,雲屏隨將席上箸子借作五枝籌,作上暗記,令五人自掣。誰知恰被春畹掣得。愛娘因笑道:「畹娘適才拜得著也!眾侍女亦一齊笑道:「三娘才說他是六娘,如今真成六娘了,」當下雲屏、愛娘、香兒、彩雲各飲一杯,耿朗亦滿飲一觥。外面康爵由頤傳進許多酒肴勞賞侍女,鼎兒、養氏俱鋪設在橋北池邊,五房二十八人,一代兒向北坐了歡飲。平素間雲屏愛娘見春畹居心行事頗似夢卿,便有不捨之意。且又私相議論,寧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若使春畹居四娘五娘之位,必不在他兩人以下。今見耿朗大有垂青之意,因向耿朗道:「二娘房內,春畹、春欄、春亭、春台,固可稱四時皆春,然無甚意味,官人何不更改一二,以新耳目?」耿朗道:「我正有此意,且一派皆春,四時不備,亦覺偏枯,今竟改作四時可也。」
因將春欄改為夏亭,春亭改為秋階,春台改為冬閣。多時眾侍女飲食已畢,愛娘又命洗盞更酌。是時纖雲不作,素月停空,畫欄邊螢火低飛,芳逕裡蛩聲迭奏。愛娘令貝錦、箕芳、青裳、丹棘四人各獻所能。貝錦道:「奴婢自幼學得幾首歌詞,或可以供清聽。」耿朗道:「何不歌來!」貝錦乃輕開細口,徐轉嬌音歌道:去年雲掩冰輪皎,喜今歲,微陰俱掃。乾坤一片玉琉璃,怎算得清光多少,無歌無酒癡頑老,對愁影翻嫌分曉。天公元不負中秋,我自把中秋誤了。」
耿朗大悅道:「正對今日行樂之意!」於是滿飲一杯。急抬頭見月影生闌,因道:「今夜固好,明朝恐有風也。然佳節已過,風亦無妨矣。」因又向箕芳道:「你有何能?」箕芳道:「自幼學得戈陽腔數出。」耿朗道:「唱來!」箕芳固作《西廂記》鶯鶯的科白,乃唱道:人間玉容,深鎖繡幃中,是怕人搬弄。想嫦娥西沒東生,有誰共?怨天公。裴航不作遊仙夢,勞你羅幃數重。愁他心動,圍住廣寒宮。
耿朗拍掌道:「妙,妙!今日之樂,諸卿勝卻嫦娥多多矣!怪得三娘有『料得嫦娥也愛人』之句。」於是又滿飲一杯,貝錦箕芳走過一邊,青裳丹棘立而不動。耿朗道:「看你兩人,似無所能者光景。」兩人一齊道:「偏長薄技,何人不有?但奴婢所學,皆不急之務,非今日所可取也。」耿朗道:「總非今日所可取,亦不妨說來,以備他日。」青裳道:「我自幼學得彈琴。」丹棘道:「我自幼學得舞劍。」耿朗聽畢,放下酒杯道:「這一發妙極,彈琴舞劍,正是韻事。何反謂不急之務?且此月白風清,正適其時,又何謂非今日所可取乎?」因命侍女取琴劍來,青裳正襟端坐,援琴彈道:猗猗蘭兮,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黃其葩。雖曰幽深,厥美彌嘉。之子之遠,我勞如何!」
耿朗道:「哀而不傷,雅頌之遺也。」於是連飲三杯,再叫丹棘。丹棘從樓下走來,另綰一個烏蠻髻,插一支金鳳釵,穿一領紫繡窄襖,係一條碧錦長裙,按劍而前,但見:
進則蒼龍入海,退則駿鶻歸林。
高舉玉柱擎天,低壓銀虹插地。
橫拖處澄江舒練,倒曳時碧漢垂波。
既如餓虎趨人,又似凶虯博物。
寒生四座,葉落滿庭。
耿朗愕然良久,乃道:「柔而能剛,閨閣之奇也!」於是又連飲三杯。因想公明達之琴,季狸之劍,皆士君子之所仰慕,今又見於兩女子,真夢想所不到也。於是再連飲三杯,不覺大醉,直走入夢卿房裡,雲屏等送至房中而散。夢卿服事睡下,春畹退出。到攢點後忽然大吐,夢卿令春畹換了枕褥。耿朗復睡,夢卿守坐,直至日出。這一來有分教:情多處反致疑生,疑深時更招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