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刑部郎執法如山 任氏女出言似蜜

  法重何嘗不寓寬,言甘未必總無奸?
  栽培既荷天工力,春露秋霜自等閒。
  卻說御史李時勉,於正月十四夜遇著馮世才、王尊王諸人,不得已以實具奏,十五日奉旨著三法司勘問。是時茅球正升任都堂,頃刻賄賂盈門,請托絡繹。本意要胡亂完結,不想刑部郎中富有執法不阿。一日三司會議,茅球向富有道:「賢司只知辨駁事體,專執己見。須知此等公案,全憑己見不得。」富有正色道:「此事該御史已詳細奏聞,本無可審。聖上必欲著法司勘問者,欲情真罪當耳。緣情定罪,法不容違,司員非敢執己見也。」茅球道:「以一人之私出入人罪,所謂情者何在?所謂法者何在?」富有道:「馮世才、王尊王等,若指使家奴,則其罪可原。至於親毆,則其罪難赦。毆於私家,則其罪猶可原;毆於市井則其罪愈不可赦。究其初,酗酒押娼,則官箴既玷。訊其底,挾威倚勢,則國法全欺。情已可惡,律所不容」。
  茅球道:「若依賢司所言,則情真罪當,非賢司一人之見矣。何貴部及本院並大理同寮中,又多有異言也?」富有道:「事論公私,不問眾寡。若一人以為不可,眾人皆以為可,眾人未必無私。眾人以為不可,一人獨以為可,一人未必不公。馮世才諸人本係勛舊,而三司同寮內勛舊頗多。張大張本係甲科,而三司同寮內甲科不少。所以有異言者,大約不平其心之故耳!」
  茅球道:「賢司能平其心,固可謂公。眾人之不能平其心,豈盡皆私?難道本院亦有私乎?只不過要省刑無已。」富有道:「省刑固都堂之體,而執法乃司員之職。似此不肖子弟,若不重加懲治,則後來效尤者必至盈朝塞野,不可救藥矣。定馮世才之罪,則紈衤誇驕矜之習可除。定張大張之罪,則紳?輕薄之風可化。實於世道人心大有?益,老大人總持風憲,寧未見及於此!」茅球道:「豈未見及,但當春發育,朝廷且有寬刑之詔。我輩過嚴,恐非臣子仰體聖化之道耳!」富有道:「殺一人而活千萬人,總殺不當罪,不得謂之太峻。況警千萬人而又不至於殺人,真不可謂之不寬。古人寓寬於嚴,正是此意。
  若養成兇惡,然後治之以法,不反與天心君命有違乎?」茅球見說他不倒,便教散衙。一連數日,不曾會議。早有人往富有家走通,且饋送金帛,約有四五千金。內中惟鄧通賢最多,馮世才、丁不識、張大張、王尊王不相上下。茹月桂、鄔日杏家本清寒,無人借貸,只好聽命而已。
  至二月初間,欽限將滿,會議時,茅球只道富有已收金帛,必與己合。及至上得堂來,見階前設著許多金帛,富有送上一章揭帖,乃大聲道:「此係各家賄賂司員,已將禮單移送巡城御史,轉達九重矣。今特持來以便入庫!」驚得茅球目瞪舌僵,乃翻轉面皮道:「既有贓物,則伊等罪過斷無可逭,賢司即擬定各人應得之罪可也。」說畢,一齊散衙。直至二月終,擬定奏入,隨即批下:指揮馮世才、丁不識,主事鄧通賢俱行革職,杖一百,發往遼東,永不許代。張大張、王尊王俱行黜退,杖八十,充配煙瘴。菇月桂、鄔日杏亦行黜退,杖六十,流二千里。其餘幫閒家奴枷責發落。此時馮、張諸人,勢利全無。所用所送金帛,皆沒入官庫。三月初間,由刑部解送兵部發遣。
  及至耿朗進署,早已起解雲訖,不便趕送。回到家中,向雲屏等說道:「馮、張諸人,與我相交一場。呈非益友,亦無大損。今日遠遣,不及一面,此中殊覺愴然!」雲屏道:「君子立心,原宜從乎厚。但馮、張諸人,實不足惜。前日若不疏遠,今日未必不遭株連也。自作自受,何必見他!」
  耿朗說:「正為今日未被株連,益覺不忍耳。聞得茅都堂自富郎中出首贓物之後,又欲效洪熙元年故事,攀引多人,以分馮、張之罪。倒是馮張諸人絕意不肯,故不致大興冤獄。這末後一著,似乎可取。這幾個輕財好義,素稱廣交,被遣之時,乃無一人相送,此可證世情之薄矣!」夢卿道:「君如必不能忍,何不令人追餞一番?」耿朗大悅,即著安節、勞謙,各帶程儀,前去趕送。
  第三日陸續回來,呈上諸人手札。馮世才、丁不識、鄧通賢的回札道:才等質本凡庸,又復無學。自作之孽,悔何及哉!辱賜程儀,益增愧恨。始終不渝,君真宦途中第一人也。嗚呼!生為別世人,死為異地鬼,惟有返身修慝,以期三生之幸而已。西向書此,曷勝槍然!
  張大張、王尊王的回札道:徒負半生廣交之名,而國門祖道,寂寂無人。此去瘴水蠻山,諒少生理。幸弟等悔過寸衷,有君之知也。程儀敬領,愧謝不一。耿朗看畢,不覺長歎。雲屏道:「有此一舉,君心之忠厚益敦,伊等之悔悟益切,而交遊之浮薄亦可少警矣,然此皆二娘之力也。」耿朗不住點頭稱是。飯後耿朗進署,雲屏便向夢卿道:「馮、張兩處,皆有回札帶來,都皆有悔過之意。此事雖是官人的忠厚,然卻虧你提撕。我見今世人幸災樂禍者不少,想其起初,未必無惻隱之心,或被小人唆訴,或聽妾婦愚言,遂至把夫良汨沒耳!」夢卿道:「官人心地,本自高明,官人前者謝絕馮張,是止乎所不得不止。今此之厚送馮、張,是行乎所不得不行。實是自家作主,小妹何力之有?」香兒道:「官人心性,每每不聽人勸。若非二娘心有思路,話有遲急,恐亦不能信從。大娘說話是是非非,從不散亂,然卻不能周全詳細。
  三娘為人爽快,有時說起話來,把正經事都說成笑談。五娘雖會說話,卻只好補人之不足,不能作人的領袖。我是心直口快,不管人聽不聽,不管人惱不惱,未免不惹人怨。總之,都不及二娘。」夢卿道:「四家姐姐都皆年長,豈有反不及我之理?只是家常言語不留心的大多。」香兒道:「正是。我們的毛病,都在這不留心上。大娘若留心,必能周全詳細。三娘若留心,必能檢點戲耍。五娘若留心,自然有些主見。我若留心,亦不招人嗔怪。此後我們都要學二娘的留心才是。」夢卿道:「我亦並非處處都去留心,只是嘴拙舌鈍,不敢輕易開口,倒象是留心的一般。四家姐姐若都象我,豈不有誤事體。」香兒道:「似我這心直嘴快,必多錯誤,倘遇一言半語,順口說出,知道的只說我有嘴無心,不知道的未必不說我爭長論短。
  再被那傳舌的婦女添改增減,以訛傳訛,必至於傷和氣,壞正事而止。今有二娘的寡言,正是我對症之藥。總賴二娘不時提撕,使不至有乖戾之處,方不負姊妹相處一場,不然則是不以香兒為人,有心看我的短欠。想來二娘亦自不肯。」夢卿道:「我們姊妹,自外人視之,固是五個。自我等看來,卻是一個。假如夢卿有甚錯處,便是四家姐姐的不是,安有坐視之理?」
  愛娘在旁笑道:「你二人何必太謙?寡言的將來要得喉閉,嘴快的將來要得話癆。莫如二娘學四娘的嘴快,四娘學二娘的寡言,彼此攙和攙和,亦免得受病難治。」香兒亦笑道:「何如?正說著好話,三娘又來戲耍。我正要隨著二娘讀書寫字,三娘切又莫要混人。」愛娘又笑道:「好徒弟!未唸書先選師傅。今師傅既已選定,每年束脩若干?何日開館,也須早定為是。」
  夢卿亦笑道:「束脩有無,且不要論。只是讀書寫字不用心之時,未免要難為一二。」愛娘笑道:「孩兒幼小,一向溺愛,還求先生慢慢拘管,不要太緊了,生起病來。」說畢,雲屏、夢卿、香兒、彩雲一齊好笑。耿朗退署回家,亦催促香兒唸書。
  且說道:「二娘若非讀書明理,起初時必不能勸我絕交以遠害,末後來亦不能勸我忠厚以待人。你不但要學二娘的本事,還要學二娘的為人。」畢竟這一來有分教:「入芝蘭之室,自爾生香。落蓬蓽之途,能無變色。散人曰:部郎之執法似私而本公,任氏之甘言似公而本私。公則其情易知,私則其心叵測。此回以部郎任氏同傳者,見聽言之人不可以似私,而遂忤其說,不可以似公而遂蒙其欺也。富有是茅球對面,富有急公,故後來有功。茅球營私,故後來有罪。
  香兒不從夢卿讀書則可,乃既從之,又更傾之,小人反噬,每每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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