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聆游歌良朋勸友 宴夜飲淑女規夫

  友道於今可拊膺,琢磨切磋說誰能?
  果然士德無三二,閨閣淑媛即我朋。
  卻說赫連照自傳給季狸兵法及送平彩雲到耿家之後,便飄然而去,不知所之。季狸雖考入武學,爭奈進身尚遠,不遇知音,終年兀兀。接交得一個文學弟子員,複姓公明,名達,字子通。這公明達學富五車,才速七步。十五入泮,年至三十,未登一第,正是楊意不逢,鐘期難遇。只可借春風楊柳,秋月梧桐,以作消遣。幼與耿朗同學數年,兩相莫逆。然以耿朗公侯門第,曾未一至其家。而耿朗以兄事之,雖補官後,宦務在身,猶以時造謁。若遇公明達在家,必留飲數杯,亦不過菜根壺酒而已。
  嘗對耿朗道:「看君相貌,後嗣必昌。即本身富貴,亦不待言。所少者廉靜寡慾也。」及接識得季狸,乃大喜道:「甲冑於櫓,良臣器識,詩書禮樂,儒將風流。他日之茅土可必也。」
  耿朗亦嘗要拜識季狸,公明達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季子章尚未欲交賢弟,我雖強之,伊必不來也。且君與子章,後必同列煙麟,共相契合,今日何須汲汲為哉?」以此耿朗亦不相強。公明達惟好閒遊,一日散步郊原,沿村覓飲,醉殘霹靂之春。遇樹即眠,睡擬混沌之譜。來至一處,木密花深,人煙稀少,再進數杯,勃然興作,乃擊壤而作歌道:
  三十碌碌長安道,得失由來多顛倒。
  心情一片少人知,自沽濁酒還自勞。
  有時汗漫步郊原,覓飲急扣酒家門。
  脫巾濡首拼一醉,長歌欲弔古來魂。
  古人物化去已遠,荒墳累累蓬蒿偃。
  野花枕藉睡方深,夢與古人相繾綣。
  今時豈必無古人,忄寧愚汝自不相親。
  自古明珠混魚目,我昔慷慨亦如君。
  聞言不覺一驚醒,更向酒家足此興。
  青山綠樹滿眼新,紅樓遠寺鳴清磬。
  歌畢滿斟而飲,忽一人突然而來,大叫道:「歌得好!飲得妙!」公明達視之,乃季狸也。笑道:「子章何來?」季狸道:「聞所聞而來。」公明達道:「邂逅相遇,適我願兮』。子之謂也。」季狸道:「志同道合,千里之外應之。況近在咫尺乎?」於是二人對飲。季狸道:「適聞兄歌,未免過激。我輩處世,悠游為宜。眼之青白,可得露乎?」公明達道:「古之人,詩以道性情。今之人,詩以掩性情。刻畫李杜,步趨元白,吾所不為也。若夫風雲月露,蕩志馳情,子既不為,而乃責之我耶?」季狸道:「事物小詠,兒女私懷,何敢望之吾兄?然和平其詞,委宛其意,言之者無罪,聽之者不倦,似亦詩家之一要也。」公明達道:「賢弟所言極是,我所作歌吟,多出自口占,未嘗見之筆墨。即偶有所錄,隨又付諸水火,亦未嘗取以示人,特未免稍激耳。適才所言,非我良朋,安能道此!季狸道:「弟之為人,比耿瞞照何如?」公明達道:「參軍開府,各有所長,未易優劣也。」季狸道:「瞞照之為人可得聞歟?」公明達道:「瞞照之為人也,性情精細,才具風華,精細則未免苛察,風華則未免膚浮。吾恐其心過用而行不一也。」季狸道:「兄之知人,可謂明矣。但瞞照以燕夢卿為之內助,則苛察可返為靜密,而膚浮可變為沉凝也。」公明達道:「燕氏之求代父罪,甘為側室,天子榮以牌匾,誠不為過。瞞照懸之正房,亦為合宜。但聞得他出口成章,下筆成文,且又傾國傾城,吾恐以貌掩其才,以才而掩其德。加以瞞照之多疑,夢卿若以風雅遇之,可為佳偶。若以切直處之,則不能久相得矣。且瞞照內寵過多,吾未見其利也。」季狸道:「然則夫婦相處,亦有術乎?」公明達道:「世不隆古,人不聖賢。父子兄弟,猶或以虛華相待,何況夫婦?若發言以誡諭,則違忤世情。若箝口以浮游,則泯淪天理。汨泥揚波,我輩但飲酒以消之而已。」當下兩人重沽痛飲,不在話下。
  卻說耿朗一日無事,在夢卿房內夜活。是時乃宣德四年九月中旬,清商淡淡,良夜迢迢,桂魄一庭,菊香滿座。春畹行酒,便坐小飲。耿朗道:「飲香醪,看名卉,已是人生快事,況又國色相對,各在芳齡、志願足矣,又何求哉!」夢卿聽了,低頭不語。耿朗道:「卿何心事,忽忽不樂?」夢卿道:「妾以鄙弱之質得侍君子,私心自幸,有何不喜?惟願上則尊祖敬宗,以作九個叔叔領袖。下則修身齊家,以為後世子孫法度。若美酒名花,只不過博一時之趣。益處不少,損處亦多。若不知檢點,則費時失事,滅性傷生,在所難免。」耿朗道:「我於花酒雖則留心,絕不致太過。又得卿不時提撕,想將來亦不至受損。卿與我名雖夫婦,實同朋友矣。」夢卿道:「正是,官人素所交遊者甚眾,不知與何者可稱莫逆?」耿朗道:「現任指揮馮士材、丁不識,主事鄧通賢輩,無言不合,無事不助,此仕宦中之莫逆也。張都堂公子張大張,王尚書親孫王尊王,朝則徵歌,暮則覓飲,此衣冠中之莫逆也。若同學之公明子通,則久交之莫逆。未見面之季子章,則夢想之莫逆也。至於未有事之先能預知我心,既有事之後能安解我意,大而官事家務,小而說笑吹彈,可以助我心思者,皆不及監生喬邦賢之莫逆矣。」
  夢卿道:「這些人可曾時長來往?」耿朗道:「除季子章尚未識面,不曾到門外,公明子通亦未到過咱家。張秀才諸人,十日或半月必宴會數次。馮指揮諸人,大抵於入朝進署之暇常常相見。若喬監生,則不可一日不來。」夢卿道:「良朋契友,原不在乎酬酢往來。但此數公,在自家心上亦有個分別否?」耿朗道:「自然有個分別。公明子通乃我幼時所敬,合為第一等。馮、丁諸公,當是第二等。張、王諸公,應作第三等。喬監生輩可居第四等。」
  夢卿道:「若如此說,公明子通,乃道義朋友。馮、丁諸人,只可稱勢利朋友。張、王諸人,只可稱酒肉朋友。至於喬監生輩,不過市井幫閒,公侯門下耳,如何算得朋友!」耿朗道:「朋友雖算不得,然亦有用他之處。」夢卿道:「有何用處?若官事有難處分時,公明子通足可商議,其才智心思,必超出眾人之上。且時常相見,受其箴規,亦於身心有益。若家務有難料理時,內有大娘主持,百無一失。外有眾允、需有孚協辦,斷不貽誤。若論談笑,如三娘風雅,四娘、五娘流麗,足可以暢情懷。若論吹彈,則舞有舞女,歌有歌童,亦可以資清賞,又何必轉求外人?自古來市井幫閒大約皆游手匪人,不肖子弟,或本來貧賤,借此以謀衣食。或原係富厚,落魄而致卑污。其為害小者,多方引誘詐賺錢財。其為害大者,攀援勢權,走通官府。萬一墜其奸謀。豈不有礙行止?將來前程遠大,雖廣交當如孔北海之然亦思房琯為李唐名相,乃被累於琴工。則此等雜項人斷不可接交矣。」耿朗聽畢,不住點頭稱贊。夢卿又說些飲酒看花好處,耿朗因問四時八節賞心樂事。
  夢卿道:「隨時隨地,從俗從宜,盡有好處就是。現在家內十供六館,件件俱全。公餘之暇,足可尋樂。他如正月元夕,二月踏青,三月上已,四月清和,五月天中,六月天貺,七月乞巧,八月中秋,九月重陽,十月民歲,十一月陽升,十二月除夕。雖未免俗,亦可怡情。」耿朗聽畢,更加喜悅。
  二人又各進一兩杯,夜已二鼓同入寢室。此後耿朗便將馮世材、張大張等,漸漸疏遠。將喬邦賢等一概謝絕,不時訪謁公明達,諸事請教。又拜識了季狸,結成莫逆之交。內則專仗林雲屏,外則全靠眾允、需有孚。正是:一言感悟,非關他繡口錦心。百事紛更,惟恃我蘭姿蕙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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