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說火災木氏知因 誤藥性燕媛抱恙
燧火原從木上來,相依不謹便堪哀。
可憐蘭萼深林下,亦受熏蒸切近災。
卻說愛娘、雲屏一宿提過,至次日梳洗已畢,枝兒告訴道:「昨夜起火地方,就是咱家教染布的那任家舖子。今早令人去取布,回來說任家布鋪全被火燒,貨物俱無救出,氣得任財主要死。」愛娘道:「我說那火方位約在朝陽門內外,果然是在東四牌樓。」枝兒又說道:「來人還說,街市上舖子都皆關閉,京營兵弁在各巷口屯札,不許轎馬來往,一如前年永樂天子駕崩樣子。」正說著,僕婦來請早飯,二小姐到前廳陪林、花二夫人飯畢。林夫人道:「木媽媽女兒柴姐嫁與任財主家人,聽見任家失火,今早便告假去看。」雲屏問道:「聽得大街小巷俱有官軍把守,這是何故?」林夫人道:「此乃朝廷有事,怕有奸人,故爾嚴備。我已令鬆之盛打聽去了。」不半日,鬆之盛稟說:「昨夜三更時分,洪熙天子上賓,新君不日就要即位。人情晏安,毋須驚恐。」宣安人亦令人來告知愛娘道:「街上下許轎馬來往,小姐多住兒日,俟事定後回家不遲,」又有忠誠伯茹連令人來告知花夫人道:「夫人且不可回家,候事定了,令人來接。」於是花夫人、宣愛娘俱不得回家。當下花夫人、林夫人、愛娘、雲屏四個人團團坐定,日將落時,木媽媽才來稟說道:「這任財主家眷卻住在朝陽門之外,只那布鋪在城內東四牌樓。門面五間,到底四層。第一層作櫃房,二層作堆房,三層作染房。院內前後有大席棚,大木架。四層乃俺女婿居住,照看買賣。昨夜俺女婿與伙計吃酒,我女兒教一個小丫頭在火上熱酒,酒沸出來,燒了紙隔,引著紙窗,連接房簷,風勢又大,火星飛上席棚,從後望前,連染房一並燒起。伙計們盡都吃醉,又從木架延及堆房,第一層櫃房內燈火偏又倒在布閣上面,亦燒著了。從前望後,內外夾攻,兩處無路。俺女兒女婿都跳到隔壁藥舖子裡的空院內。四層成了一塊白地,貨物俱皆燒燬,恰好只燒本家,並無連累鄰舍。今日一早,街房上將俺女婿鎖去,次後將任財主亦拿了去,說天子駕崩,人心慌亂,萬一奸凶乘勢,豈不有關大事?要從重治罪,以警愚頑。幸得隔壁開藥鋪的伊士義,是太醫院有名御醫,勢家俱都認識,替他走通,還不知如何發落。」林夫人道:「這任財主是何等人物?」木媽媽道:「是本京人,名叫任自立。父親原是秀才,自立幼不讀書,只作買賣,四五十年以來,走川廣,販雲貴,如今典當亦有,燒鍋亦有,又放加一賬官利債,以此無人不知任財主名目。他又捐個雜職,帶頂頭巾,騎匹騾馬,呼么喝六,討人敬奉。娘子姓冉,亦有五十多歲,稱為安人。只生一女,小名香兒,生得花枝兒一般,足可上得圖畫。人說他偌大家財,只有個女兒,終豈不嫁,還是一味刻薄,今日這火正是報應。」林夫人道:「刻薄固當有報,似這吃酒失火,亦是自不小心,我們昨日險些亦無弄出事來。」
木媽媽道:「一福能壓百禍。夫人如何比得別人?」按下這邊說話,且說伊士義因昨夜布鋪失火,慌亂一夜,將一應藥材抬了半街,幸而無有延燒過來。次日見任財主被人追拿,恰在門首經過,士義出來慰問,任財主再三求托,且又許下謝禮。這伊士義貪著得銀,便望各處講情。且數日前受了司禮全內相囑付,診看燕小姐病症。又收下燕家合藥銀兩,藥已丸成,正可隨便送去,燕烏台或者不允,全內相必有人情。不想慌慌張張錯拿了一包,騎馬投燕御史家來。適值燕御史前幾日就往門頭村裡去養靜,只得留下藥又往全義家去。
話說夢卿自全義給假之後,卻當真病起來,全義又薦伊士義看病,好雖好些,尚未起牀。這日得了新丸的藥,照方便用三錢。至三更之後,腸鳴肚響,瀉過幾次。第二日又用三錢,便腸擰肚痛,水瀉不止,晚間不敢再服。至第三日,令人請了伊士義來,診過脈,說道:「此係過服走瀉之物所致。」前日送來丸藥,乃小心斟酌,一派補濟之味,如何反倒下行?細想半日,猛然想起與燕小姐丸的藥是用紅紙包裹,此係白紙紅簽,乃是與西城外水運使家丸的,錯拿了來,卻不肯認錯,因說道:「想是那藥裡有甚不到處,拿回去再添一兩味就好。」於是又留下一貼湯藥,即使辭出。到了家中,故意遲延,過兩三日,將紅紙換成白紙紅簽,仍復送來。燕夢卿服過湯劑,又用丸藥三錢,瀉便止些。一連又服數日,竟不走動。奈因病臥日久,又瀉傷元氣,急切不得速愈。時值末冬,新君即位,詔改明年為宣德元年。各巷口官兵皆撤,城門大開。
燕玉回家,夢卿身體雖漸次平復,而水瀉病根,從此作下矣。是時臘雪連朝,預兆豐年之瑞。市聲徹夜,妝成物阜之容。鄭文送白梅花一盆與甥女解悶,夢卿著實愛惜,因賦一絕句道:聞說江南並雪開,蕭閨何幸一技來。卻憐柔素與奴似,些子春光占帝台。
看這詩,分明是夢卿自比。言自己雖一介弱女,欲與燕京人物分一席也,譬如盆梅雖小,光華有限,然一種絕世之芳,實可分沐帝台之春耳。作畢再三吟詠,忽覺神思困倦,恍惚間走到一個去處,見喬木參天,林深葉密,地下細草紛紛,圍繞著一灣流水。水內浮萍被風吹的忽東忽西。走了半天,走不出道路,抬頭仰視,從枝間葉底微微透些贍光,方始辨出南北。
手內拿著一技萱草,不知何處一聲雷響,萍沉草化,林木皆空,變成一塊田地。驚得渾身是汗,醒來見窗上日正西下。因自想道:此夢難解。細草乃至微之物,浮萍乃無定之物,萱花雖好,又非尊貴之物。喬木有逮下之勢,贍光有妃主之象,莫不由掖庭選入後宮,以沐椒房之德乎?」然亦隨遇而安,聽命由天罷了。正是紅顏自古多薄命,擬將幽意問嬋娥。當晚飲粥服藥不提。
再說那日伊士義,從燕玉家去求全司禮,恰又不在家。一連伺候數日,皆不得相見。一日少暇,方得拜謁。座間言友任自立之事,全義道:「那廝昧卻良心,損人利己,合當如此,誰去管他!」伊士義道:「實不敢瞞,小子所走人家,總無象老大人氣力大者。老大人若不管,不但任自立性命不保,我小子亦無顏見人矣。」全義道:「任自立雖是刻薄,卻與我無涉。他又無甚大罪,救亦不妨。只那巡城官員,素不相識,如何說得?」伊士義道:「便是巡城御史吳維,小子未曾走過他家,老大人細想有可以轉說者亦好。」全義真個想了一會,道:「吳御史胞兄安陸侯吳酉,我亦無來往,卻認得他表兄通政史耿懷,這一路可以說得。再燕祖圭舊與吳御史同寅,且又與耿通政莫逆,這一路亦可以說。還有去世林尚書夫人,將親女許嫁耿懷之姪耿朗,耿朗係吳御史表姪,甚加親愛,這一路益發可說。燕祖圭雖不肯徇私,耿通政不受請托,然我以情理相煩,想來斷無不允。至於林尚書家,是你多年主道,你可求林夫人托耿家轉向吳家說,則內外人情兼到,或者可成。」伊士義領受,再三稱謝。全義又問夢卿病勢,士義並不提走瀉一節,只說」小子用心調理,病已去得七八。」全義大喜,士義辭出。忙到林尚書門首,尋著鬆之盛,拉到一個僻靜酒樓上去吃酒。先是鬆之盛問道:「伊先生無事不邀,敢問有何見諭?」士義道達來情。鬆之盛道:「伊先生你豈不知,我家夫人,極是嚴整。我們從不敢私說人情,且與耿家係屬新親,亦難啟齒。
適所見教,斷難從命。」士義見之盛不允,急了便取出一張收米票來說:「這是敝友孝敬大叔者。家內若用米時,可往這信順店取三十石來用。若是說成,尚有重謝。實不相瞞,他一個有名財主,咱不吃他吃誰?」鬆之盛見事非大重,既先有米票,後又有謝禮,豈不動心?且有木媽媽在宅內,萬一他先求了夫人,這便宜豈不落空?」於是又反說些推倭言語。伊士義十分央祈,方才收下。這一來有分教:市井小人垂頭喪氣,清華公子偎綠依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