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百夫人為夫報仇 王克新計取鈴索

  詩曰:
  才子卻嫌天上桂,世危番作陣前功。
  廉頗解武文無說,謝朓能文武不通。
  雙美盡輸唐督將,二南章句六鈞弓。
  卻說四員副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百里雁有翅不能飛,大家取笑了一會。笑聲未絕,渾身是火,滿面是煙,一個總兵官,四員副將,三五百名番兵,都做了一堆灰燼之末。這一陣比火燒藤甲軍只會狠些。到明日撥開灰來,也有燒化了的,也有不曾燒化了的;也有剩得一個頭的,也有剩得一個腦蓋骨的;也有剩得一隻手的,也有剩得一隻腳的;也有剩得一塊皮的,也有剩得一根骨的。
  國師看見,說道:「阿彌陀佛!暴露屍骸,此心何安!二位元帥在上,看貧僧薄面,把這些殘餘骸骨收做一堆,再加上些土,殮一殮,也是一場功德。」國師開口,誰敢有違?元帥即時傳令,連灰連骨都埋在山腳底下,共埋做一個大堆堆。前豎一道碑石,碑上刻著「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國師又念上幾卷《受生經》,超度他們一會。
  大小將官都來上帳上,和王爺慶功。王爺道:「諸將士用力,學生何功!」三寶老爺說道:「王爺今日正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初然傳令,一連三日不許出戰,連咱學生心上有老大的疑惑。」王爺道:「初然間番將甚銳,況兼有許多技能,未易爭鋒。兵法有云:『攻堅則劫』。三日不出軍,正所謂堅其堅者。」老爺道:「落後之時,只許輸不許贏,這是怎麼說?」王爺道:「我強,而反示之以弱。兵法有云:『兵驕者滅』。許輸不許贏,正所謂驕其氣。」老爺道:「移兵山下,卻又築起許多敵樓來,都說道勞民動眾,咱學生心上也又不明。」王爺道:「通海關外,曠蕩無垠,地勢在敵;寶林山下,道里有限,地勢就在我。兵法有云:『善戰者,其勢險,其節難』。我所以移過營來,又豎起五個敵樓,正所謂『勢如雕弩,節若發機。』」王爺道:「不許擅用火藥,是甚麼意思?」王爺道:「令其不知,猝然無備。正所謂『出其不意,攻其所不備』。」王爺道:「敵樓上懸著『衡陽關』三字匾,這是甚麼意思?」王爺道:「番將名字叫做百里雁。衡陽雁斷,為之兆也。」王爺道:「又懸著個『百里雁死此樓下』的牌,這是甚麼意思?」王爺道:「即是龐涓死此樹下,先奪其氣也。」王爺道:「用圓石子兒漫街道,卻又掩上沙土,這是甚麼意思?」王爺這句話不肯說破,只說道:「這個倒沒有甚麼意思。」
  王爺這一番調度,這一場大功,哪個不說道:「王爺妙算高天下,富有胸中百萬兵。」三寶老爺吩咐安排筵宴。王爺道:「百里雁雖死,還有個百夫人著實厲害。強敵在前,怎麼敢受筵宴?」
  道猶未了,藍旗官報道:「番王大開了西門,一片鼍皮鼓響,一片喊殺聲喧,當頭一員女將,騎了一匹炭一般的紅馬,手裡使著九口飛刀,領了一支番兵,高叫道:『殺夫之仇,不共戴天!是哪個蠻子,敢來和我百夫人比手麼?』此時人馬已自殺到第一層敵樓之下來了。」
  怎麼就有個百夫人殺到敵樓之下而來?原來番王聽見百里雁死於南人之火,大哭一場,說道:「悔不聽仙師之言,致有今日之禍。」掣過戒手刀來,就要自刎。左右頭目,滿朝大小番官,一齊上前勸解,方才住了手。說道:「百總兵之死,是我誤了他。快差人報與他家裡知道,教他全家不消傷感,照舊受我爵祿。所有麾下番兵,一應百夫人掌管。一切軍務,先斬後奏。諸人不得中制。欽此欽遵。」
  番王只說是撫慰他家裡一番,安生者之心,報死者之德。哪曉得百夫人原是個眉粗眼大,奶突胸高,一雙手會使九口飛刀,又有個甚麼紅錦套索,一雙腳會走千百里遠路,金鉤倒掛著人,腰裡又有一件甚麼幌心鈴兒。素常是個不良之婦,卻又聽見丈夫死於非命,他就肝膽碎裂,兩淚齊拋,那一股怨氣沖天,雙腳只是平跳,雙手只捶胸。正在有冤沒伸處,恰好番王傳下旨意,著他掌管番兵。他就借著這個因頭,頓起殺人心,領了一支軍馬,竟出西門外來,故此就殺到第一層敵樓之下。王爺道:「喜得還不曾肆筵設席,險些兒弄做個開宴出紅妝。」即時傳令,著左右先鋒嚴守敵樓,不許疏失,亦不許輕自出陣,直待日西,敵兵退去之時,許追殺他一陣,可一戰成功。左右先鋒得令,不敢違誤,堅守敵樓左右兩翼,堅壁不出。只見百夫人領了一支軍馬,往來馳驟,直到敵樓之下,高叫道:「殺夫之仇,不共戴天!是哪個蠻子,敢來蕩我的手也?」口裡一邊罵,手裡一邊舞著那九口飛刀,舞得果真的奇妙: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後八,就像一個飛鳥有九隻翅膀,平地上會飛。這還是初然間舞的下數;到了末後之時,舞到雪花蓋頂,枯樹盤根,就只耳根頭聽得一片聲響,眼面前看見一片雪白,說甚麼刀山,好不厲害也!左右先鋒說道:「這個番婆倒是難和他比手,王爺怎麼這等神見,就傳令不許輕自出戰。」自清早起纏到日西,敵樓不得過去,左右兩營堅壁不出,衝突不通。口也罵得牙齒軟,手也舞得筋力倦,只得收拾回去。正叫做:乘興而來,弄得沒興而返。
  剛轉到城下,找著西門,只聽見一聲炮響,霹靂如雷,響聲裡面,喊殺連天,鼓聲震地,後面有兩員大將高叫道:「甚麼番婆?有甚麼本領?敢來廝殺!快快的下馬蕩馬。」把個百夫人激得怒氣填胸、咬牙切齒,更不回話,只是斜轉身子,掄動那九口飛刀,殺將轉來。這邊兩員大將,一個是左先鋒威武大將軍張計,一匹銀鬃馬,一口豹頭刀;一個是右先鋒威武副將軍劉蔭,一匹五明馬,一口雁翎刀。兩騎馬,兩口刀,殺向前去。你一上,我一下,你一往,我一來,殺做一坨,扭做一塊。正在酣戰之時,只見南陣上左肋下一聲炮響,喊殺連天,早已閃出一支軍馬,當頭一員大將,全裝擐甲,一騎馬,一桿丈八蛇矛,高叫道:「吾乃征西遊擊大將軍劉天爵是也。奉王爺軍令,特來擒拿番婆。」喊聲未絕,一桿槍翻天覆地的殺進陣去。左右先鋒看見添一個劉游擊,越發殺得有些興頭,百夫人也還支持得過。
  一邊三員大將,一邊一員女將,正殺在好處,只見南陣上右肋下一聲炮響,喊殺連天,早已閃出一支軍馬,當頭一員大將,全裝擐甲,一騎馬,一張開山大斧,高叫道:「吾乃都司吳成,奉王爺軍令,特來擒拿番婆。」叫聲未絕,一張大斧遮天蓋地的砍進陣去。自古道:「好漢不敵倆。」莫說是四員大將,單戰一個婆娘,怕他甚麼狠戾?只是百夫人手裡那九口飛刀有些厲害,一時近他身不得。故雖支架這一場,心裡卻也漸漸的有些懼怯。正在懼怯之時,只見南陣上一人一騎,手裡拿著一面「令」字旗,飛一般跑過去,高叫道:「吾乃中軍帳下左護衛鐵楞是也。奉王爺軍令,南陣上有能拿住百夫人者,官給賞銀一千兩;斬首者,官給賞銀五百兩。其餘的番子,一顆頭賞銀十兩。」
  厚賞之下,必有勇夫。四員大將想著那一千兩銀子,哪一個不想著百夫人?這些軍馬想著十兩銀子,哪一個不掀翻番子的頭來,百夫人看見事勢不諧,心裡想道:「我且抽身回去。不然之時,一千兩銀子,賣了個女身;五百兩銀子,賣了一顆首級。」一聲牛角響,收轉軍馬回去。自家一騎馬壓後,兩腳蹬著鐙,兩手舞著刀,進得西門來,已自折了一半軍馬,心上正在煩惱。哪曉得西門裡面一聲炮響,喊殺連天,圈裡早已閃出一支軍馬,當頭一員大將,全裝擐甲,面如黑鐵,鬚似鋼錐,一匹烏錐馬,一桿八十四斤的狼牙棒,高叫道:「吾乃狼牙棒張柏,奉王爺軍令,在這裡等候多時。把你這潑賤番婆,只我一棒打你做塊肉餅。何不早早的下馬投降?」百夫人喝聲道:「你是甚麼人,敢閃在城門圈裡?你可認得我的飛刀麼?」即時掄動那九口飛刀,果然掄得是個雪花蓋頂。張狼牙也不管他甚麼雪花不雪花,盡著他的力氣,憑著那桿狼牙釘,一任的築向前去。百夫人雖然厲害,後面又是四員大將一擁而來,沒奈何,只得把九口刀漫天漫面的驀進城裡去了。
  這一陣百夫人雖不曾受傷,原有三日多個番兵出陣,止得三五十個回去。番王大怒,罵說道:「潑賤婦人,你既不善戰,何故強要出陣,虧折我的軍馬?」百夫人即時扯個謊,說道:「非干賤妾不善戰之罪,只緣這些軍馬原是我丈夫掌管,今日之間都不聽賤妾凋度,故此取敗,都是自送其死。」番王又在用人之際,不敢卜分難為百夫人,恐生他變,只得從容說道:「雖不干你事,只是一殺三百,十日殺三千,我這國中能有幾千軍馬?我也不得不慮。」百夫人道:「賤妾今番不用軍馬,只是匹馬單刀,要殺退南朝這些船隻。若不成功,誓不回朝拜見我王。」番王道:「既是不用軍馬,功績愈高。」到了明日,果真的只是百夫人一匹馬九口刀,竟出西門來。藍旗官報上元帥,王爺道:「今日不許輕敵,去不許追。」王爺道:「昨日一陣已褫潑婦之膽,今日乘勝而殲之,有何不可?」王爺道:「不可一例而論。」老爺心上還有些狐疑。
  卻說第一層敵樓上,原是左右先鋒;左右兩邊游擊,原是劉天爵、吳成,前後策應。新添張柏。及至百夫人討戰,先鋒不敢違令。百夫人看見沒人出來,百般辱罵。兩邊游擊卻有些忿忿之氣,卻又不敢開言。罵到日西,百夫人也罵得氣歎,意思要去,臨了又狠是罵上兩聲,罵甚麼蠻豬蠻狗,蠻東蠻西。別人還自可,張狼牙又是個火性的,這一場罵,就是火上加油,激得只是氣沖牛斗,咬牙切齒,恨不得一把抓過百夫人來築他幾釘,也不記得元帥的軍令還是怎麼,一騎馬,一桿狼牙釘,飛一般跑出陣去,接著百夫人,只是一片釘響。百夫人一則是日西氣歎之時;二則是猛空裡走近前去,出其不意,吃他一驚;三則是張狼牙生得黑漆漆的,相貌又惡,手裡兵器又重,那件兵器又只是築過將去,不分部曲,沒有次第。百夫人也不好支架,只是舞起那九口飛刀,護定了身子。飛刀到底是個片薄的,狼牙釘卻是個粗夯的,一刀蕩著一釘,就築一個缺,左築右築,把九口飛刀口口上築得是缺。百夫人就忙裡偷閒,險中生巧,雙手撇開九口飛刀,一個筋斗翻下馬來。張狼牙看見築缺了九口飛刀,人又翻下馬來,再有這等一場大功,把馬一夾,竟近百夫人身邊去,要砍下他的頭來。
  兩個先鋒和兩個游擊看見百夫人翻下馬來,也都來搶功。一齊炮響,四下裡四個將軍一齊都到,都只說斬得首級,賞銀五百兩,此功非小。哪曉得百夫人撇了刀,丟了馬,兩隻小金蓮走在地上,其快如飛。手裡帶著那根三丈多長,九九八十一個金鉤的紅錦套索兒。腳走得快,索帶得伸,蕩著它的就是一個紇搭。八十一把金鉤,倒就掛傷了一二十個軍士。帶傷的都在頭上,或是掛了眼,或是掛了鼻子,或是掛了嘴,或是掛了耳朵,或是掛了頭髮,或是掛了兩鬢,或是掛了腦蓋骨。還有一等不帶傷的,或是掛掉了盔,或是掛掉了纓,或是掛掉了紮巾,或是掛掉了甲,或是掛掉了槍,或是掛掉了耙。還有一個將軍,是哪個將軍?原來就是張狼牙,掛掉了一頂鐵襆頭,掛掉了一副紅抹額,掛碎了兩塊皂羅袍。張狼牙原在對陣,馬又走得快,故此被傷。兩個先鋒,兩個游擊,原是離得遠,馬卻到得遲,故此不曾帶傷。
  百夫人全勝了一陣,歸去朝見番王。一根索上,取下許多的盔甲紮巾之類,又有許多連皮帶骨的傷痕。番王大喜,重重的賞賜,說道:「全仗夫人之力。明日成功,同享富貴。」卻說張狼牙輸陣而歸,自家受氣還不至緊,違了元帥軍令,豈當等閒?只得自家先自捆綁起來,解到中軍帳上請罪。兩個先鋒、兩個游擊,也都是小衣小帽,跪在帳前。王爺道:「違誤軍情,於律當斬。」張柏說道:「是,小將情願承刀。」王爺道:「先鋒、游擊,都只分得首從,不得為無罪。」兩個先鋒、兩個游擊齊齊的說道:「非干末將們之事,望元帥老爺寬恩!」三寶老爺說道:「依法都該重治。只是念在十萬里之外,又是用人之際,比在本朝不同,姑容他們將功贖罪罷!」王爺道:「依老元帥勸解,故容你們這一次。今後違誤,法無輕貸!」眾將拜謝起來。
  王爺道:「同一個番將,同一樣日西追殺,昨日還有軍馬,今日又沒有軍馬。怎麼昨日勝,今日敗?王老先生,你怎麼曉得昨日該出,今日不該出?」王爺道:「昨日百夫人初見之時,無所戒備。兵法有云:『攻其無備。』我是以曉得該出,出則勝。今日百夫人當喪敗之後,百計提防。兵法有云:『窮寇勿追。』我是以曉得不該出,出則敗。」王爺道:「昔日小范老子胸中有百萬甲兵,王老先生還多千萬。」王爺道:「承過獎了。」
  王爺道:「凡事預則立,何況行陣。王老先生在上,明日那個百夫人來著,哪個出陣?」王爺道:「今日輸他一陣,諸將再不可出陣。可著黃鳳仙去,和他比一個手。」即時傳下令箭,叫過黃鳳仙來,王爺吩咐他明日出陣,又吩咐他:「九口飛刀,昨日已是看見了;三丈多長的紅錦套索,今日已自看見。只是他有個甚麼幌心鈴兒,那東西卻有些作怪。」黃鳳仙道:「承元帥、老爺差遣,末將也有幾般器械,料然不輸於他。」唐狀元道:「某願同出馬。」王爺道:「這個不消同出罷。」黃鳳仙拜辭而去。王爺道:「黃鳳仙成功麼?」王爺道:「其氣盈,只怕還不得成功。」王爺道:「何不就著唐狀元幫他出去?」王爺道:「後面還有用他處。」王爺道:「黃鳳仙可敗陣麼?」王爺道:「雖不大贏,亦不大敗。明日可驗。」
  到了明日,百夫人又來南陣上,卻挑過了江兒水,不是昨日這些將官。是甚麼將官?原來是個朱顏綠鬢,杏臉桃腮,三綽梳頭,兩截穿衣的女將。百夫人看見,倒也好笑。怎麼好笑?他說道:「世上只有我一個做女將,怎麼這船上也有個女將?卻不好笑?只一件來,任他甚麼女將,怎麼到得我的手段。我且問他一聲,便就曉得他的動靜。」問說道:「來將何人?」黃鳳仙道:「我是征西後營大都督唐狀元的金紫夫人,你不認得我麼?你是何人?」百夫人道:「我是銀眼國女總兵百夫人是也。你船上的人無故殺我的丈夫,我特來報仇。你們夫對妻,妻對夫,何苦到這裡來自尋死路!」黃鳳仙道:「甚麼人敢說甚麼死路?」舉起雙刀來,漫頭撲面而舞。舞了一會,百夫人道:「你且住,待我也舞來,你看著。」舉起個九口飛刀,也是這等纏身裹足而舞。舞了一會,黃鳳仙道:「你且住,棋逢敵手,一著爭先。我和你比個手,看是何如?」百夫人心裡道:「這婦人盡有些本領,怎敢輕視於他。」抖擻精神,把個九口飛刀,在心在意的砍過來。黃鳳仙把個兩面刀,也在心在意的架將去。九口的也不見多,兩口的也不見少。百夫人也不見個贏,黃鳳仙也不見個輸,兩家扯一個平過。百夫人道:「天色已晚,明日再來。」
  到了清早,百夫人又來,黃鳳仙也應時出去。照舊是刀,照舊是各舞一會,照舊是鬥砍一會。黃鳳仙寸寸節節,要尋思百夫人。百夫人又在算計黃鳳仙,曉得這個飛刀不奈他何,賣一個破綻。黃鳳仙趁空兒砍將進去。百夫人借著個勢兒,一筋斗翻下馬來,兩隻腳快走如飛,手裡帶起那一條三丈多長、九九八十一個金鉤的紅錦套索,實指望一鉤鉤住黃鳳仙。哪曉得黃鳳仙又是個積年,看見他撇下馬來,就曉得他的詭計,更不趕上進去砍他,只是帶著馬順著他一跑,手裡撒下一把黃豆出來,只見八十一個金鉤上,都鉤得是些人頭。百夫人大喜,轉頭看時,黃鳳仙土囤而去,哪裡看見個黃鳳仙?心裡想道:「昨日走了那個黑漢,今日卻撈翻了這個婆娘,此功不小。」
  歸見番王,拿起那條索來見功,番王道:「那鉤上都是些甚麼?」百夫人道:「都是些人頭。」番王道:「是個甚麼將官,就著你撈翻了這些人頭過來?」百夫人道:「實不相瞞,前日那個黑將官是個男子漢,吃我一虧,撈了他的襆頭抹額。今日這個將官是個女將官,吃我一虧,撈得他的頭來了。」番王道:「哪一個頭是女將官的?」百夫人起眼一瞧,有好些女人的頭哩!只是還認得不真,一個個的取將下來。初然一個、兩人,還是人頭;三個四個,就是豬頭;五個、六個,就是羊頭;七個、八個,就是牛頭;九個、十個,就是狗頭;一十、二十,還是葫蘆;三十、四十,就是甜瓜;五十、六十,就是苦瓜;七十、八十,就是冬瓜。
  番王看見不是南人之頭,心中大怒,罵道:「潑賤婢,欺君賣國,不如趁早些殺了罷!」叫聲左右開刀。百夫人高叫道:「屈殺忠良,天地鬼神照察!」番王道:「你欺君賣國,怎麼是屈殺忠良?」百夫人道:「小婦人殺夫之仇,報之不盡,怎麼敢賣國欺君?」番王道:「你既是不賣國欺君,怎麼頭是假的?」百夫人道:「小婦人臨陣之時,只曉得帶起索來,套著頭來就是,哪曉得頭有假的,這還是南朝女將戲弄了小婦人。姑容明日小婦人出陣,梟取那女將之頭,前來贖罪罷。」番王心裡還有些不肯,左右頭目再三勸解。番工道:「姑恕這一次,再去無功,軍法從事。」
  到了明日,百夫人帶著這些宿氣,跑出陣來。黃鳳仙笑嘻嘻的跑出陣去。百夫人高叫道:「賤人,你昨日怎敢戲弄我?」黃鳳仙道:「怎叫做戲弄?你來者不善,我答者有餘。」百夫人道:「我今番教你吃我一刀!」也照舊九口飛刀,舞上舞下。黃鳳仙也照舊是兩口刀,舞來舞去。百夫人舞了一會,猛空裡把九口飛刀望上一撇,一個筋斗翻下馬來。黃鳳仙只說還是那條三丈多長、八十一個金鉤的紅錦套索,連忙的帶轉馬來。哪曉得百夫人撇過了飛刀,手裡換出個甚麼銅鈴兒,搖上兩搖,擺上兩擺,弄得個黃鳳仙即時間滿心碎裂,肝轉腸移,心肝頭上就是貓抓,馬上坐不住,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怎麼一個搖鈴,就把人跌下馬來?原來這個鈴是百夫人的護身寶貝,名字叫做幌心鈴兒,只消暗地裡搖兩搖,憑你是甚麼奇男子,烈夫人,心肝都碎。騎在馬上的,要跌下馬來;站在地上的,要跌倒頭來。故此黃鳳仙就中了他毒手,一個倒栽蔥栽下馬來。百夫人只說這是籃裡魚、阱中虎,走近前套上一索,只指望套將去,哪裡又想摸了個空。怎麼又摸個空?原來黃鳳仙有五行五囤,跌下馬來,看見中他的毒手,套索近前,早已土囤而去。百夫人走了黃鳳仙,不勝忿忿之氣,歸見番王。番王道:「怎麼今日又不曾成功?」百夫人道:「小婦人已自搖動了幌心鈴,那女將已自跌下了馬,只是拿他不住。」番王道:「豈有個跌下馬,就拿他不住之理!」百夫人道:「我王不信,乞明日親自上城觀看一遭。」番王道:「你有心賣國,我哪裡看得你這些!」百夫人道:「小婦人怎敢賣國!我王一看就見明白。」番王道:「你有兩件器,一件寶貝,豈可不奈他何!也罷,我且看你明日。」這叫做:物必腐而後蟲生,人必疑而後讒人。番王心上只是疑惑百夫人,這莫非是王爺又該成此一功?
  怎麼又該成此一功?原來,番王這些疑慮,早已有個夜不收打探得詳細,報上王爺。王爺道:「好了,今番百夫人得死了。」三寶老爺道:「怎見得他死了?」王爺道:「口說無憑,到了明日這時候就見。」
  道猶未了,一面叫過王明來,吩咐道:「你即時閃進城去,撈出百夫人那條紅錦套索兒,那個幌心鈴兒。兩件中間撈得一件來,賞銀一千兩;都撈得來,賞銀二千兩。限五鼓時候就要交付。」王爺號令嚴肅,誰敢有違?王明諾諾而去。又叫過左右先鋒、四營大都督來,吩咐道:「明日黎明時候,五個敵樓上,都要結起大紅花綵,各色繡球纓絡,各要鮮明,各樓上安排細樂吹打,軍馬休息,不許喧嚷嘈雜,以炮響為號。」各將官應聲而去。又叫過各游擊將軍來,吩咐道:「各官統領各部軍馬,各備鉤耙套索,在第三層敵樓以裡伺候,以敵樓上梆響為號。」各游擊應聲而去。又叫過各旗牌官來,吩咐道:「你各人帶領各色兵番,把第三層敵樓以裡的磚街,掃淨沙土,各石縫裡細細密密,安上鐵菱角。黃昏時領出鐵菱角去,限五鼓報完,違者梟首示眾。」各旗牌官磕頭而去。又傳出一枝令箭,叫唐狀元、黃鳳仙五鼓時候帳前聽令。王爺吩咐已畢,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到了五鼓,王明跪在帳前,交付一條三丈多長、九九八十一個金鉤的紅套索兒,一個不大不小、不銅不鐵的幌心鈴兒。王爺道:「你怎麼兩件都撈得來?」王明道:「兩件東西都在一張桌子上,故此一下子撈了他的來。」王爺道:「這兩件東西都有些通靈變化,倒沒個甚麼響聲?」王明道:「不敢欺,是我預備了去。」王爺道:「是個甚麼預備?」王明道:「是我預備下南京帶來的狗皮荷包兒,包著它。狗為地魘,任是甚麼通靈變化,受了這個地魘,再不作聲。」王爺道:「百夫人可知道麼?」王明道:「知道怎肯被我撈來?他一覺睡得只是鼾鼾的響,哪裡曉得。」王爺道:「怎麼這等睡得死哩?」王明道:「說起個睡得死的話來又長了。」
  畢竟不知是個甚麼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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