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張天師倒埋碧峰 金碧峰先朝萬歲

  詩曰:
  天仗宵嚴建羽旄,春雲送色曉雞號。
  金爐香動螭頭暗,玉佩聲來雉尾高。
  戎服上趨承北極,儒冠列侍映東曹。
  太平時節難身遇,郎署何須笑二毛。
  這詩單道的是早朝的。
  卻說僧道賭勝,過了明日五更三點,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天師早已在午門見駕。朝廷爺和文武官議了國事,宣上天師,付了他一道欽旨,又付了他一面金牌。萬歲爺道:「南京前往五臺山有多少程途?」天師道:「有四千六百里。」萬歲爺道:「你怎麼曉得這個程途?」天師道:「臣仰觀天文,俯察地理,道途遠近,無不周知。」萬歲爺道:「你今日去,幾時回朝?」天師道:「臣今日去,明日回朝。」萬歲爺道:「四千多里路程,怎麼得這等的快?」天師道:「大凡欽差官,旱路驢一頭,要登山度嶺;水路船一隻,要風順帆開。小臣既不是旱路,又不是水路。」萬歲爺道:「莫非卿家有個縮地的法麼?」天師道:「也不是縮地法,臣騎的是條草龍,騰雲駕霧,故此限不得路程。」萬歲爺道:「既如此,快去快來。」天師辭了聖上,出了午門,諷動真言,宣起密咒,跨上了草龍,雲慘慘,霧騰騰,起至半天之中,竟往五臺山文殊寺而去。卻說碧峰長老坐在法臺上講經,早已就知其情了,即時按住經典,離了法臺,心裡想道:「這個天師盡有二八分鏤鎪我也。我和你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你怎麼又在朝廷面前保我去下西洋?只有一件,我若是去,不像個和尚家的勾當;我若是不去,佛門又不得作興。」沉吟了一會,設了一計,叫聲:「家主僧上來,吩咐本山大小和尚都要得知,今日朝廷有一道旨意,有一面金牌,欽差的就是張天師,特來此中取我進朝,去下西洋取其國璽。天師心懷不良之意,我設一個妙計搪抵天師。你們大小和尚依計而行,不可違拗,誤事不便。」眾和尚齊聲念上一聲「阿彌陀佛」,說道:「弟子們誰敢執拗。」長老對家主僧附耳低聲說道:如此如此。長老起身便走,徒弟非幻、徒孫雲谷兩個說道:「師父也教我們一教,卻好回覆天師的話語。」長老道:「你兩個跟我來也。」一個師父,一個徒弟,一個徒孫,慢搖慢擺,一直擺到那海潮觀音殿裡去了。師父坐在上面入定,徒弟坐在東一首入定,徒孫坐在西一首入定。正是:
  蕭寺樓臺對夕陰,淡煙疏霧散空林。
  風生寒渚白蘋動,霜落秋山黃葉深。
  雲盡獨看晴塞雁,月明遙聽遠村砧。
  高人入定渾閒事,一任縱橫車馬臨。
  卻說張天師收了雲霧,卸卻草龍,落將下來,撇過五臺山,竟投文殊師利的古寺而來。才進得寺門,天師高聲叫道:「聖旨已到,和尚們快排香案迎接開讀。」只見走出一干僧人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長長矮矮,一個人一個白瓢帽,一個人一身麻衣,一個人腰裡一條草索,一個人腳下一雙草結的履鞋,大家打伙兒抬著佛爺爺面前的一張供桌,就是佛爺爺座前的花瓶,就是佛爺爺座前的香爐,迎接聖旨。天師大怒,罵說道:「你這和尚家,這等意大,你們終不然不服朝廷管罷。」眾和尚說道:「怎麼說個不服管的話?」天師道:「既是服管,你寺裡還有一個為首的僧人叫做個金碧峰,怎麼不來迎接?你們這些眾和尚,怎麼敢這等披麻帶孝出來?」眾僧說道:「欽差老爺息怒,實不相瞞,金碧峰是我們的師祖師父,我們是他的徒子徒孫。」天師道:「他怎麼不來迎接聖旨?」眾僧說道:「他前日來到南京,和欽差老爺賭勝,受了老爺許多的氣,回來本寺,轉想轉惱,不期昨日三更時分,歸了西天。」天師道:「你看他這等的胡說!他是個萬年不能毀壞之身,怎麼會死?」眾僧說道:「欽差老爺不信,現今停柩在方丈裡面。」天師心上卻有幾分不信,拽起步來,望方丈裡面竟走。
  走進方丈門來,果真的一口棺材,棺材蓋上釘了四個子孫釘,棺材頭上搭了一幅孝幔,棺材面前燒了一爐香,點了兩枝蠟燭,供獻了一碗齋飯。天師見之,大笑了一聲,說道:「金碧峰不知坐在那裡,把這個假棺材反來埋我哩!」眾僧道:「棺材怎麼敢有假的?」天師道:「既不是假的,待我打開來看著。」說聲:「打開來看著。」嚇得那些僧人面面相覷。天師心下越加狐疑,叫聲:「著刀斧過來。」連叫了兩三聲。眾僧人沒奈何,只得拿刀的奉承刀,拿斧子的奉承斧子。天師叫聲:「開棺!」沒有哪個和尚敢開。天師叫著這一個開,這一個說道:「我是個徒弟,敢開師父的棺材?」叫著那一個開,那一個說道:「我是個徒孫,敢開師公的棺材?」天師看見你也不開,我也不開,心裡全是疑惑,自家伸出手來,舉起個斧子。好個天師,兩三斧子,把個棺材劈開來了。開了看時,佛家有些妙用,端的是個金碧峰,條條直直,睡在裡面。天師道:「敢是活的睡在裡面謊我們?」伸隻手到裡面去摸一摸,只見金碧峰兩隻眼閉得緊如鐵,渾身上冷得冷如雪,果真是個死的。天師心上又生一計,說道:「怕他敢是個閉氣法?我若是被他籠絡了,不但辜負了數千里而來,且又便饒了他耍著寡嘴。我不如索性加上他一個楔,免得個他日噬臍,悔之無及!」
  只見眾和尚說道:「欽差老爺,你眼見的是實了,俺們師父果真是個死屍麼?」天師面上鋪堆著那一片假慈悲來,說道:「我初見之時,只說是個假死,哪曉得真個是他死了。他今停柩在家不當穩便,我和你埋了他罷。」眾和尚說道:「怎麼要欽差老爺埋我們的師父哩?」天師道:「你們眾人有所不知,你師父在南京與我賭勝之時,蒙他饒了我的性命,我卻無以報他活命之恩,是我就在法壇之下大拜了他四拜,拜你老爺為師。今日你們的老爺歸天,我該有一百日緦麻之服。我有服的師弟,肯教他暴露屍骸,死而不葬?故此你們也趁我在這裡,大家安埋了他,豈不為美!」天師是個欽差,他說的話哪個敢執拗?只得是奉承他二八分。眾和尚說道:「但憑欽差老爺。」內中有個不開口的,各人有各人的忖度。天師道:「你這個禪寺,可有一所祖隴麼?」眾和尚道:「有一所祖隴。」天師道:「在哪裡?」眾和尚道:「就近在山門左側百步之內。」天師道:「傍祖安葬,這也是個人情之常。」眾和尚道:「但憑欽差老爺就是。」天師道:「我與你三五個知事的,先到祖隴上定個向,點個穴,誅個茅,破個土,築個坑,砌個壙。你眾人在寺裡,照依每常舊例出殯而來。」天師領了幾個和尚,先到祖墳上去了。其餘的這些和尚,在寺裡敢違背了天師的號令?只得抬出柩來,哭了幾聲師父,動了幾下響器,列了幾對幢幡,張了一雙寶蓋上來。
  卻說天師到了那祖墳上,親自點了一個穴,直點在祖墳後高岡之上。眾和尚道:「恐怕忒上了些,於天罡有損。」天師道:「碧峰老爺他不比甚麼凡僧,埋得高,才照得西天近。」及至築坑砌壙,天師站著面前,吩咐工人方圓廣闊止用三尺,直深卻用一丈。眾和尚道:「欽差老爺,這個坑卻築得有些不尷尬。」天師道:「你們有所不知,碧峰老爺是個聖僧,葬埋之法自與凡僧不同。」及至紖棺入土,天師又揭開棺材來,看了長老的屍首,他便親手紖著,把個棺材頭先下,棺材腳向上,倒豎著在那坑裡。眾和尚道:「欽差老爺,這卻不是個倒埋了?」天師道:「你們都是些俗人之見,有所不知。把他的兩腳朝天,卻不是踏著雲,躡著霧,輪動就是天堂?若是兩腳朝地,起步就蹉了地獄。我這個都是葬埋聖僧之法,載在典籍,你們莫嫌知事少,只欠讀書多。」眾和尚也只有家主僧心裡好笑,其餘的心裡吃惱。好笑的心上解悟,說道:「天師空費了這一段心機。」吃惱的不曾解悟,說道:「天師不該這等樣兒待我師父。」怎麼家主僧心上解悟?原來碧峰長老預先曉得天師到來,預先曉得天師來時有個不良之意,故此叫過家主僧來,附耳低聲,教他見了天師,只說是師父死了;又曉得天師不肯准信,教他到山門之外鄰居家裡,借了一口壽材,停柩在於方丈之內;又曉得天師一定要開棺驗屍,又教他把師父的九環錫杖,安在裡面;又曉得天師要倒埋他,教他不要違拗,憑他怎麼樣兒處分。這都是將計就計,佛爺運用之妙。
  碧峰長老領了一個徒弟,又一個徒孫,坐在海潮殿上,高張慧眼,瞧著那個天師那麼鬼弄鬼弄,猛然間大發一笑,說道:「喜得我還是一個假死,若是真死,卻不被他倒埋了我!」非幻道:「倒埋了卻待何如?」長老道:「自古說得好,大丈夫頂天立地,終不然頂地立天。」雲谷道:「我和你怎麼樣兒處分他?」長老道:「有個甚樣兒處他?我和你先到南京,見了聖上,教他個一籌不展,滿面羞慚。」好個碧峰長老,金光一聳,帶著徒弟徒孫,直沖南京,來見聖上。
  張天師還不解其中的緣故,倒埋了碧峰,服了這口氣,心上老大的寬快。即時間出了文殊寺,離了五臺山,諷起真言,宣動神咒,跨上草龍,雲慘慘,霧騰騰,起在半天之中,竟轉南京而來。
  卻說五更三點,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正是:
  月轉西山回曙色,星懸南極動雲霄。
  千年瑞鶴臨丹地,五色飛龍繞赭袍。
  閶闔殿開香氣杳,崑崙臺接佩聲高。
  百官敬撰中興頌,濟濟瑤宮上碧桃。
  卻說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碧峰長老到了南京,收了金光,把個徒子、徒孫安頓在會同館裡,自家竟到午門外來聽宣。只見萬歲爺和那文武百官,商議了幾宗國事,裁定了許多朝政。黃門官奏道:「前日在雲路丹墀裡面和張天師賭勝的和尚,戴著瓢帽,穿著染衣,一手缽盂,一手禪杖,站在午門之外,口口稱道聽宣。」聖旨道:「宣字輕了些。不可說宣他,只可說請他。」當駕官傳旨道:「請長老進朝。」那長老照舊時大搖大擺,擺將進朝,見了聖駕,也不行禮,只是打個問訊,把個手兒略節舉了一舉。朝廷待他比初見時老大不同,著實是十分敬重他了,請到金鑾殿上,賜他一個繡墩坐下,稱他為國師,說道:「朕有金牌淡墨,差著天師前到國師的大剎禪林,可曾看見麼?」長老道:「說起天師來,一言難盡。」萬歲爺道:「怎麼叫做一言難盡?」長老道:「天師雖則是受了欽差,齎了旨意,捧了金牌,來到貧僧荒寺。這都是萬歲爺的鈞命,他也是出於無奈。若還他的本心,到底是個敬德不服老。貧僧深知其心,是貧僧略使了些小手段,教小徒以生作死回了他。他開了貧僧的棺,驗了貧僧的屍,他就趁著這個機會兒,把貧僧倒埋了,才下山來。」萬歲爺道:「這個怎麼使得!埋人不如埋己。」
  道猶未了,黃門官奏道:「張天師在午門外聽宣。」長老道:「萬歲爺,著臣另坐在那裡,且看天師進朝怎的繳旨,怎的回話。」聖旨道:「叫當值的引這個國師到文華殿上打坐,另有旨來相請。」長老去了,方才傳下旨意,宣進天師。只見天師頭戴三梁冠,身穿斬衰服,腰繫草麻縧,腳穿臨江板,做個哭哭啼啼之狀,走進朝來。萬歲爺明知其情,故意問他說道:「天師,你這重服還是何人的?若論憲綱,除是父母的嫡喪,見朕乞求諭葬,乞求諭祭,方才穿得重服進朝;若是外孝,再沒有個戴進朝來之理!」天師道:「小臣的孝服是家師的。」萬歲爺道:「怎麼師父也有這等的重孝?」天師道:「天地君親師,人生於三,事之如一。故此小臣為著家師,戴此重孝。」萬歲爺道:「是哪一位令師?朕聞得卿是家傳的本事,並不曾從游著甚麼令師。」天師道:「就是前日賭勝的金碧峰家師。」萬歲爺道:「你兩家誓不兩立,豈有個從他為師之理?」天師道:「自從前日賭勝,蒙他饒了臣的六陽首級,是臣望空大拜了四拜,拜他為師。」萬歲爺道:「金碧峰是你的師,你戴的是金碧峰的孝,終不然金碧峰有甚麼不測之變?」天師道:「金碧峰歸到五臺山文殊寺,半夜三更西歸去了。」萬歲爺道:「你去時可曾見他面麼?」天師道:「去遲了些,不曾得相見。」萬歲爺道:「你怎麼樣盡個禮兒?」天師道:「小臣說那一切拜哭之禮,俱屬虛文。自古道,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今日碧峰家師已死,臣無以為情,只得替他傍祖安葬,是小臣和他親自定的向,點的穴,誅的茅,破的土,築的坑,砌的壙,安葬了他,然後回轉南京,今日見駕。」萬歲爺道:「金碧峰和你驟面相識,今日無常,你倒殯葬了他。你如今受了朝廷的高官顯爵,享了朝廷的大俸大祿,朕有一日有所不免,你卻怎麼樣兒相待朕來?」天師哪曉得萬歲爺的意思,只要奉承得萬歲爺喜歡,高聲答應道:「萬萬年龍歸滄海,即如待師父一同。」萬歲爺道:「似這等說起來,連朕也要倒埋了!」天師聽知得「倒埋」兩個字,把那連燒四十八道飛符的汗,又嚇出來了。
  萬歲爺道:「天師,你也不要吃驚,只有一件,沒有了這個和尚,怎麼得這個傳國璽歸朝?」天師道:「沒有了這個人,委是難得其璽。」萬歲爺道:「別的和尚可去得麼?」天師道:「除了金碧峰之外,再沒有這等一個僧人。」萬歲爺道:「你昨日到五臺山去了,又新到了一個和尚,也道你不合滅僧,也要與你賭勝。」天師心裡想道:「這莫非是我命裡犯了和尚星劃度?不是劃度,怎麼去了一個,又來一個?」朝著聖上問道:「這新來的和尚,現在哪裡?」聖上道:「現在文華殿打坐。」天師道:「宣來與臣相見何如?」聖上道:「你再不可又與他賭甚麼勝。」天師道:「謹遵明旨,再不敢有違。」
  金鑾殿上傳下一道旨意,逕到文華殿宣出一個和尚來。那和尚遠遠的走將來,這天師遠遠的就認得了。卻認得是個甚麼人?原來是天師的家師,已經倒埋了的。天師認得是個金碧峰,羞慚滿面,冷汗沾衣,心裡想道:「這和尚分分明明是我倒埋了他的,如何又會起來?」長老看見天師,問道:「天師,你這渾身重孝,為著哪個來?」天師無言可答,急急的除了梁冠,脫了斬服,解了孝縧,忙忙的簪上道冠,披了法服,圍了軟帶,合著掌,望長老盡禮,也學僧家打個問訊。長老道:「你既是我的徒弟,你怎麼不拜我?」天師道:「弟子低頭便是拜。」長老道:「徒弟倒埋師父,得其何罪?」天師滿口只說:「是,不敢,不敢!」長老道:「倒埋還是報德,還是報仇哩?」天師道:「今後弟子再不敢胡為,望乞赦罪。」
  聖上道:「國師請坐,朕有一事請問。」長老坐下了,回覆道:「願聞。」聖上道:「國師俗姓金,禪號碧峰,可是哩?」長老道:「是姓金,是號碧峰。」聖上道:「朕常見出家人鬚髮落地,國師何為落髮留髯?」碧峰長老道:「貧僧落髮除煩惱,留鬚表丈夫。」萬歲爺聽見他這兩句話,心下老大的重他,卻就把個下西洋的事央浼他了,說道:「朕請國師進朝,有一事相說。」長老道:「悉憑聖旨。」萬歲爺道:「朕有傳國玉璽陷在西洋,曾有陰陽官奏朕,說道:『帝星出現西洋。』這如今要到西洋取其國璽,須煩國師下海去走一遭,國師肯麼?」長老道:「須是天師才去得。」天師道:「還是國師才去得哩!若論小臣祖宗傳授的,不過是些印劍符水,止可驅神役鬼,斬妖縛邪而已。若是前往西洋,須索是斬將搴旗,爭先陷陣,旗開取勝,馬到成功,才不羞辱了朝命,小臣怎麼去得!」長老道:「貧僧是個軟弱法門,就只會看經念佛。況且領兵動眾,提刀殺人,卻不是個和尚幹的勾當。」聖旨道:「怎麼要國師領兵統眾,提刀殺人?只求國師前去,大作一個主張便足矣。」長老道:「既是只要貧僧做個證明功德,貧僧怎敢有違。只是天師也躲不得個懶。」聖上道:「天師也要去。」天師道:「小臣去了,龍虎山中沒有了人。」長老道:「天師之言差矣!豈不聞『為國忘家不憚勞』?」只這一句話兒不至緊,把個天師就撐得他啞口無言,只得應聲道:「去,去。」聖旨道:「此去西洋有多少路程?」長老道:「十萬八千有零。」聖旨道:「此去西洋從旱路便,從水路便?」長老道:「南朝走到西洋國並沒有旱路,只有水路可通。從水路便。」聖旨道:「此去路程,國師可曉得麼?」長老道:「略節曉得些。」聖旨道:「國師曉得路程,還是自家走過來?還是書上看見來?」長老道:「貧僧是個游腳僧,四大部洲略節也都是過來。」聖上聽見他說四大部洲都已走遍了,心上老大驚異地說道:「走遍四大部洲有何憑據?」長老道:「有一道律詩為證。」聖旨道:「律詩怎麼講?」長老道:
  踏遍紅塵不計程,看山尋水了平生。
  已經飛錫來南國,又見乘杯渡北溟。
  花徑不知春坐穩,松林未許夜談清。
  擔頭行李無多物,一束詩囊一藏經。
  聖旨道:「國師既是記得這些路程,可略節說來與朕聽著。」長老道:「天師也是曉得的,相煩天師說罷。」天師道:「我已曾說過來。」聖旨道:「雖說過來,朕久已忘懷了。」長老道:「口說無憑。貧僧有個小經折兒奉上朝廷龍眼觀看。」聖旨道:「接上來。」長老雙手舉起來,奉上朝廷。
  聖上接著,放在九龍金案上,近侍的展開,龍眼觀看,只見一個經折兒盡是大青大綠妝成的故事。青的是山,山就有行小字兒,注著某山。綠的是水,水就有行小字兒,注著某水。水小的就是江,江有行小字兒,注著是某江。水大的是海,海有行小字兒,注著某海。一個圈兒是一國,圈兒裡面有行小字兒,注著某國。一個圈兒過了,再一個圈兒,一個圈兒裡面,一行小字兒,注著某國某國。畫兒畫得細,字兒寫得精。龍顏見之,滿心歡喜,說道:「國師多承指教了!萬里江山,在吾目中矣!」叫聲:「近侍的,你接著這本兒,把路程還念一遍與我聽著。」長老道:「還是貧僧來念。」聖上道:「從上船處就說起。」長老道:「上船處就是下新河洋子江口,轉過來就是金山。」聖上道:「這金山的水,就是天下第一泉了?」長老道:「便是。過了金山,就出孟河;過了孟河,前面就是紅江口;過了紅江口,前面就是白龍江;過了白龍江,前面卻都是海,舟船望南行,右手下是萬歲的錦繡乾坤浙江、福建一帶;左手下是日本扶桑。前面就是大琉球。過了日本、琉球,舟船望西走,右手下是兩廣、雲貴地方;左手下是交趾。過了交趾,前面就是個軟水洋;過了軟水洋,前面就是個吸鐵嶺。」萬歲道:「怎麼叫做個吸鐵嶺?」長老道:「這個嶺生於南海之中,約五百餘里遠,周圍都是些頑石坯。那頑石坯見了鐵器,就吸將去了,故此名為吸鐵嶺。」聖旨道:「水底下可有這個吸鐵石麼?」長老道:「這五百里遠近,無分崖上水下,都是這個吸鐵石子兒。」聖上道:「明日我和你下西洋,舟船卻怎麼過去?」長老道:「也曾自有個過的。」聖上道:「多謝國師,但不知那個軟水洋還是怎麼樣兒的?」長老道:「這軟水洋約有八百里之遠,大凡天下的水都是硬的,水上可以行舟,可以載筏,無論九江八河、五湖四海,皆是一般。惟有這個水,其性軟弱,就是一片毛,一根草,都要著底而沉。」聖上道:「似此軟水,明日要下西洋,卻怎麼得過去?」
  卻不知這個軟水還是過得去,還是過不得去;卻不知碧峰長老有擔當過這個軟水,沒有擔當過不得這個軟水,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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