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現化金員外之家 投托古淨慈之寺
詩曰:
夜夜生蘭夢,年年種玉心。
充閭看氣色,入戶試啼聲。
明月還珠浦,高枝發桂林。
北堂書報日,不啻萬黃金。
卻說喻孺人在水盆中撈起一個星來,雙手捧著,一口吞之,自家倒也不覺。員外其實吃了一驚,說道:「恁的不仔細也!」孺人道:「昔人杯影懼吞蛇,我這也是一差二誤。」員外道:「杯影是假的,恁星是真的。」孺人道:「這正是弄假成真。」員外道:「且是可惜這一個好亮光光的星子。」孺人道:「偏你又說甚麼星子可惜哩。」員外道:「惺惺自古惜惺惺。」大家反又取笑了一回,才收拾安寢則個。
明日起來,只說是掬水誤吞星,那曉得是燃燈古佛投胎現世,借肉住靈。直到對月紅信愆期,卻曉得是有喜。孺人一則是初葉,二則是吞星,心下十分疑慮。員外也不放心。二人商議到關爺廟裡祈求一簽,看後面是凶是吉。員外親自拿了香燭紙馬之類,來到關爺廟裡,五拜三叩頭,把前項口詞細說一遍,雙手捧著籤筒,剛剛的搖了一搖,就有一根籤翻身落地。員外低了頭拾將起來看一看,原來是五十三簽,下面有個「中平」兩字。員外又加禱祝一番,說道:「果是五十三簽,願求兩個聖笤。」果然兩個聖笤,略不穿破。員外唱了喏,謝了關爺,到於西廊之下,進了簽房,見了道士,施了禮,遞了一個紙包兒。道士拿出五十三簽籤詩來,遞與員外。員外接過來一讀,這詩就說得有些蹊蹺。詩曰:
君家積善已多年,福有胎兮禍有根。
八月秋風生桂子,西風鶴唳哭皇天。
金員外讀了這籤詩,心中轉惱。道士看見金員外吃惱,問道:「這簽何處用?」員外帶著惱頭兒答應道:「問六甲。」道士說道:「若是問六甲,大吉,大吉。」員外道:「怎見得?」道士說道:「『八月秋風生桂子』,這不是大吉如何?」員外道:「多了一個『哭皇天』,只怕不吉。」道士說道:「你原只問生子,不曾問甚的禍福。那一句是個搭頭。假如問禍福的,這『八月秋風生桂子』一句,就落空了。」
道士雖然是解得好,金員外心上到底有些疑慮。辭了道士,轉入家門。喻孺人連忙接著,問道:「求的簽如何?」員外把個籤詩朗誦一遍。孺人道:「似此籤詩,凶多吉少。」員外又把道士的話說傳述了一遍。孺人道:「那是面諛之詞,難以憑准。」員外道:「我還有個道理。」孺人道:「怎麼樣的道理?」員外道:「我前日在通江橋上看見一個先生,頭上戴的是呂洞賓的道巾,身上披得是二十四氣的板折,腳下穿的是南京橋轎營裡的三鑲履鞋,坐一爿背北面南的黑漆新店,店門前豎著一面高腳的招牌,招牌上寫著『易卦通神』四個大字。那求筮問卦的,如柳串魚。是我賠個小心,到他的鄰居家裡問他是個甚麼先生,那鄰居道也不知他的姓名,只是聞得他道是鬼谷子的徒弟,混名鬼推。這等的先生『易卦通神』,我且去問他一個卦來,看是如何。」孺人道:「言之有理。」
好個員外,整一整巾,抖一抖袖,撩衣緩步,竟望通江橋而來。只見那先生忙忙的占了又斷,斷了又占,撥不開的人頭,移不動的腳步。金員外站得腿兒麻,腳兒酸,遠輪他不上。沒奈何,只得叫上一聲「鬼推先生」。那先生聽知叫了他的混名,只說是個舊相識,連忙的說:「請進,請進。」金員外把個兩隻手排開了眾人,方才挨得進去。兩下裡相見禮畢,那先生道:「員外占卦,請先說個姓名住座,占問緣由。」員外道:「小可是湧金門外,姓金名某。今敬問六甲,生男生女,或吉或凶。」那先生是個慣熟的,轉身就添一炷香,唱上一個喏,口兒裡就念動那:「虔叩六丁神,文王卦有靈。吉凶合萬象,切莫順人情。夫卦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皇天無私,卦靈有感。謹焚真香,虔誠拜請八卦祖師:伏羲聖人、文王聖人、周公聖人、大禹聖人、孔子聖人、鬼谷先生、袁天罡先生、李淳風先生、陳希夷先生、邵康節先生,前傳後教,演易宗師。再伸關請卦中六丁六甲神將、千里眼、順風耳、縮天縮地神將、報卦童子、擲卦郎君、值日傳言玉女、奏事功曹、本境五土祀典明神、本屬府縣城隍大王、本家門中宗祖、隨來香火福神、虛空過往一切神祗,咸望列聖,下赴香筵,鑒今卜筮。今據大明國浙江道杭州府仁和縣求卦信人金某,敬為六甲生產,占凶休咎,難以預知,今月今日,敬叩列聖八八六十四卦內占一卦,三百八十四爻內占一爻。爻莫亂動,卦莫亂移,莫順人情,莫順鬼意。吉則吉神上卦,凶則兇神上卦;吉則吉神出現,凶則兇神出現。伏望諸位聖賢,仔細檢點,仔細推詳。人有誠心,卦有靈信。爻通天地,卦通鬼神。列位聖賢,靈彰報應。」念罷了,把個銅錢擲了六擲,看來是個雷水解卦。先生道:「好一個解卦。解者,難之散也。且是天喜上卦。卦書說道:『紅鸞天喜遇,凶少吉更多。男遇添妻子,女遇得同和。』六甲生子無疑矣。」員外道:「勞先生再看一看。君子問禍不問福,直說不妨。」那先生看見金員外是個達者,難以隱藏,卻說道:「這個卦,卻好個卦,只有一件不足些。員外你休怪我說。」員外道:「正要先生直說,怎麼說個怪字。」先生道:「今日是個丑日,身在五爻,鬼也在五爻,這叫是個身隨鬼入墓,便只多了這些。卻有天喜臨門,逢凶化吉,員外但放心,不妨的。」
金員外聽知「身隨鬼入墓」五個字,就是五條丈八的神槍,一齊戳到他心坎上,好不吃疼也。你看他眉頭不展,臉帶憂容,遞了個課錢,把個手兒拱上一拱,腳兒輪上幾輪,早已到了自家門首。喻孺人接著,這叫做是個「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嗄了一聲,說道:「原來占課又弗吉個。」員外卻把課名天喜及鬼墓等事,細說一遍。孺人未及開口,忽聽得員外身背一人高叫道:「問甚麼卜?求甚麼神?」員外急轉身來,孺人睜開雙眼,卻是街上化緣的阿婆,約有八九十歲,漫頭白雪,兩鬢堆霜。左手提著一個魚籃兒,右手拄著一根紫竹的拐棒。孺人道:「阿婆,怎見得不要問卜?不須求神?」阿婆道:
「如來觀盡世間音,遠在靈山近在心。
禍福古來相倚伏,何須問卜與求神。」
這四句詩不至緊,即時點破了金員外、喻孺人。孺人道:「阿婆言之有理,請進裡面坐著,待我來佈施佈施。」孺人剛剛的轉得身來,員外眼睛一霎,早已不見了個阿婆。他夫婦二人便知是觀音大士現身點化,即時擺列香案,貢上三炷寶香,展開那紙爐,化了一回千張甲馬,至誠皈舊像,虔叩阿彌陀。不覺的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原來這夜卻不是等閒之夜,八月十五是個中秋之夜;這月又不是等閒之月,八月十五是個中秋之月。金員外吩咐收過香案,疊起紙爐。孺人道:「今夜是個中秋佳節,已自備辦的獻餅獻茶,禮天禮地,供案且自由他。不上半晌之久,果是獻了茶餅,禮了天地。只見一輪月滿,萬里雲收,真個是愛殺人也。有賦為證,賦曰:
維彼陰靈,三五闕而三五盈。流素彩而冰淨,湛寒光而雪凝。顧兔騰精而夜逸,蟾蜍絢彩以宵驚。容仙桂之托植,仰天星而助明。乍喜哉生,還欣始萌。經八日而光就,歷三月而時成。呂綺射之而占姓,鬫渾夢之而見名。若夫西郊坎壇,秋風夕祭。類在水,故應於潮;義在陰,故符於禮。取象后妃,視秩卿士,故以為上天之使,人君之姊。瞻瑞彩於重輪,共清光於千里。爾其游西園之飛蓋,騁東鄙之妍詞。會稽愛庭中之景,陸機攬堂上之輝。圓光似扇,素魄如圭。同盛衰於蛤蟹,等盈缺於珠龜。暈合而漢圍未解,影圓而虜騎初來。若乃珥戴為瑞,勝魄示沖,為地之理,作陰之宗。降祥符於漢室,通吉夢於吳宮。睹爪牙而為咎,見側慝而為凶。觀其素景流天,芳輝入戶,婦順苟或不修,王後為之擊鼓。物惟徐孺之說,窟見揚雄之賦。彌關山而布影,入廊櫳而積素。厥御兮維何?望舒兮纖阿。垂靄靄之澄輝,弄穆穆之金波。聞感精之女狄,傳竊藥之嫦娥。皎兮麗天,昭然離華。應魚腦而無差,驗階萁而靡失。亦有畫蘆灰而暈缺,捧陰燧而輝流。搗聞白兔,喘見吳牛。乍認媚眉,遙驚玉鉤。得不薦鳴琴而滅華燭,玩清質之悠悠。正是:
秋半高懸千里月,夜深寒浸一天星。
金員外、喻孺人貪看了一會,不覺二更將盡,三鼓初傳。孺人猛地裡精神倦怠,情思不加,叫聲:「員外,大家安寢如何?」一覺直到明日天明,日高三丈。這不是「閒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決有個緣故。只見孺人起來,開眼一看,已自產下了一大娃子,也不知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知是地上長出來的,也不知是自家產下來的,也不知是外人送將來的;也不知是黃昏戌時,也不知是鐘鳴亥時,也不知是半夜子時,也不知是雞鳴丑時,也不知是日出寅時,也不知是朝頭卯時。叫道一聲「苦」,一手叉著牀,一手挽著員外。那員外還在睡夢之中,更不曾開眼。一夫一婦,雙雙的閉了眼,合了掌,趺跏在臥榻之前。那娃子金光萬道,滿屋通紅。卻說那左右鄰友,附近居民,到了天色黎明,日高三丈,無一個不起來,無一個不梳洗。正是:士農工商,各居一業。只聽得天上吹吹打打,鼓樂齊鳴,鼻兒裡異樣的天香一陣一陣。開門乍一看時,金家宅上火光燭天,霞彩奪目。好鄰居,好親友,一擁而來。只見金家的大門尚然未開,了無人語。這風火事豈是等閒?大家撞門而生產方入,門裡也不見個人,堂前也不見個人,直是搶門到了臥房之內,只見禿禿的一個娃子坐在牀上。金員外夫婦二人閉了眼,合了掌,趺跏在臥榻之前。眾人見了,又驚又呆。如說不是被火,頭裡又赤燄紅光;如說是被火,如今又煙飛灰滅。如說不是生產,牀上卻端正是個娃子;如說是生產,娃子不合恁的莊嚴。如說不是被人謀故,他夫婦兩人卻已魄散魂飛;如說是被人謀故,他兩人身上卻沒個刀痕斧跡,倒是一樁沒頭的公事。
中間有等老成練達的說道:「這人命關天,事非小可,莫若前去稟明瞭府縣官員,聽他發落,庶免林木之災。」眾人就推陸阿公為首,連名首官。阿公姓陸,是個耆老,年高有德,坊牌人無一個不欽仰他,故此推他為首。陸阿公聽了眾人的計議,諾諾連聲,拂袖而起。人叢裡面猛地時閃出一個小伙兒來,雙手扯住陸阿公衣袖,說道:「且慢些個。」阿公問道:「你是甚麼人,扯住我的衣袖?」那小伙兒道:「小可的就是本家,這死的是我的大哥,我是他第四的阿弟,小可的叫做金四。兄死弟埋,何稟官之有?」陸阿公道:「你阿哥有些死得不明白,焉得不去稟官?」金四說道:「不消稟官。」陸阿公說道:「要去稟官。」爭了一回,終是個「四不拗六」,連名一紙狀兒,稟了杭州府堂上清天太爺。這太爺是清江浦人,姓田氏,田齊之後,居官清正廉能。杭州人有個謠言,說道:「太爺清清而正,一毫人情也不聽;太爺廉廉而能,半點苞苴也不行。」故此人人叫他是個清天太爺。那太爺接了這個連名的狀兒,審了幾句口詞,拿了一個道理,即時披破狀詞,說道:「據狀金某之死,雖有疑無傷可驗,遺孩之生,雖無母有息。當全仰地方收骸殯殮,遺孩責令出家。存沒兩利,毋得異詞再擾。」
陸阿公領了這些地方鄰右,磕了幾個頭,答應了幾句:「是,是!」急轉身來,買了兩口棺木,收了金員外夫婦二人的屍骸。眾人又商議道:「屍骸雖已殯殮,停柩何所?娃子出家,是甚麼年紀上?是甚麼佛寺裡?須則再去稟明太爺。」那太爺正叫做「高抬明鏡,朗照四方」。只見這些耆老鄰右剛剛的進衙門,一字兒跪在丹墀之下,未及開口,太爺就說道:「你這廝又來稟我,只是停柩、出家兩項的緣由。」這些耆老鄰右連忙的磕上幾個頭,答應道:「太爺神見。」太爺道:「我已籌之熟矣。停柩須則昭慶寺裡北面那慶忌塔下。那娃子出家,又須雷峰之下淨慈寺裡,溫雲寂長老名下作弟子,也就在今日,不可遲誤。」吩咐已畢,即時叫過該房,寫了兩個飛票,差下兩個快手,一個快手拿了一個飛票,逕到西湖之上昭慶寺裡,通知本寺住持停柩塔下。一個快手拿了一個飛票,逕到雷峰之下淨慈寺裡,通知本寺雲寂長老收養小徒。兩下裡處置得宜,存歿均感。
那曉得「人間才合無量福,天上飛將禍事來」。本來是滿天上鼓樂齊鳴,遍城中異香飛散,怎的不驚駭人也!且除了軍民人等在一邊,只說都布按三司,撫按三院,南北兩關。這都是甚麼樣的衙門,這都是甚麼樣的官府,恰好就有一個費周折的爺爺在裡面。還是那一位爺爺,這爺爺:
玉節搖光出鳳城,威摧山嶽鬼神驚。
群奸白晝嫌霜冷,萬姓蒼生喜日晴。
當道豺狼渾斂跡,朝天驄馬獨馳名。
九重更借調元手,補袞相期致太平。
他坐在烏臺之上,早已曉得金員外這一樁沒頭的公事。比時就差下了一個精細的聽事官,到那府門前去探個消息,看那太爺還是恁的處置他。晌午,聽事官來回報道:「清太爺如此如此。」那一位爺爺即時差下兩個旗牌官,下府來提該房文卷上去,要親自勘問。提到了該房,接了文卷,正在作難,那清天太爺早已到了。庭參相見,相見禮畢,那爺爺就開口道:「人命重情,豈容輕貸?」太爺道:「非敢輕貸。但這一樁事,須說沒頭,下官其實明白。」那爺爺道:「怎見得明白?請問其詳。」太爺道:「下官每日五鼓而起,沐浴焚香告天,然後出廳理事。今日五鼓起來,告天已畢,猛聽得天上鼓樂齊鳴,撲鼻的異香馥郁。下官心下想道:這番端的有個祥瑞也。須臾之間,果見一朵祥雲自西而下,祥雲之上,幢幡寶蓋,羽仗霓旌,雙排鼓樂,四塞護呵,隱隱約約,中間早有兩輪龍車,並馳鳳輦,逕下城之西北隅。未久,中間其雲卻自下而上,那左邊車上端的坐一個男子,右邊車上端的坐一個女人,愈上愈高,不可窮究。適來地方人等,口稱金某夫婦二人吃齋,以此下官省悟,止責令收骸停柩而已。」那爺爺道:「現停在何處?」太爺道:「現在昭慶寺裡,慶忌寶塔之下。」那爺爺道:「娃子有何奇異?」太爺道:「娃子的事,下官不曾見甚奇異,止是地方人等,口稱遠望其家紅光滿屋,近前視之,只見這娃子兀然端坐,雙手合掌,兩腳趺跏。以下官之愚見,必是個善菩薩臨凡,故止責令出家而已。」那爺爺道:「現在何處出家?」太爺道:「現在淨慈寺裡,雲寂和尚之名下。」那爺爺道:「賢太守言之有理,處之得宜。只一件來,下民狡詐百端,我和你居上者不可不詳察。」太爺道:「唯命。」那爺爺道:「既然如此說,賢太守請回本衙,俺這裡別有個道理。」
太爺已出,那爺爺傳個號令,叫過杭州前衛、杭州右衛、觀海衛、臨山衛四衛的掌印衛官來,又傳個號令,叫過海寧守禦千戶所、澉浦守禦千戶所、乍浦守禦千戶所、大嵩守禦千戶所、霩衢守禦千戶所、健跳守禦千戶所、隘頑守禦千戶所、滿岐守禦千戶聽八所的掌印所官來,又傳個號令,叫過赭山巡檢司、石墩巡檢司、王江涇巡檢司、白沙灣巡檢司、皂林巡檢司、臯塘巡檢司、四安巡檢司、天目山巡檢司八司的司官來,仰衛官各帶馬軍三十,所官各帶步軍三十,巡司各帶弓兵三十,鮮明盔甲,精銳器械,齊赴西湖之上昭慶寺裡慶忌塔下,開棺見屍,多官眼同相驗,有無傷痕。驗畢,轉赴雷峰之下淨慈寺裡雲寂僧房。多官眼同點檢,有無徒弟,火速回報,無得稽遲取罪。」這叫做個「只聽將軍令,不聞天子詔」。
卻說這些衛官、所官、司官,有許多的官員,馬兵、步兵、弓兵,有許多的軍馬,一擁而來,把個昭慶寺裡就圍得周周匝匝,鐵桶相似一般,嚇得眾和尚們魂不附體。那些官長,哪一個心裡不想著今日檢出傷痕,第一功也;那些軍馬,哪一個心裡不想道今日檢出傷痕,合受賞也。哪曉得抬過棺材來,劈開一個,一個是空;劈開兩個,兩個是空。多官們面面相覷,眾軍士個個相挨。沒奈何,只得轉過淨慈寺裡去也。來到淨慈寺裡,那雲寂長老不是等閒的長老,除了肉眼不在部下,法眼最下,慧眼稍中,天眼稍上,佛眼才是他的家數,這些軍馬全不在他的眼裡。軍馬臨門,他早已知得是按院爺爺查點。一手抱著那個娃娃,一手拄根拐棒,更不打話,逕望察院進步而去。眾官府們一則說他年老,二則有個娃娃抱在手裡,事有准憑了,故此不攔不阻,一路回來。
此時已天色漸昏,歸鴉逐陣,按院爺爺還坐在堂上,等著眾官們來回話。只見眾官們魚貫而入,挨序次跪在階前。那爺爺問道:「開棺檢驗有甚傷痕麼?」眾官齊聲回覆道:「兩個棺材俱是空的。」那爺爺笑了一笑,點一點頭,更不問第二句。只問道:「娃娃幾何在?」眾官又齊聲回覆道:「現有和尚在門外。」那爺爺吩咐眾官各散,另帶和尚進來。眾官散去,和尚慢慢的挨也挨進丹墀裡來。那爺爺便自家站起立著,吩咐道:「和尚不要行禮,一直走上廳來。」那爺爺把頭一抬,只見一個老和尚抱著一個小娃娃,那娃娃頭長額闊,目秀眉清,鼻拱耳環,唇紅齒白,養下來才一日,就是一個布袋和尚的行藏。那爺爺滿心生喜,問道:「這娃娃今日可曾吃著甚麼來?」和尚道:「這娃娃須則是養下來一個日子,其實的有許多彌羅。」爺爺道:「怎見得?」和尚道:「早間承清天太爺發下來做徒弟,小僧念他出胎失母,乳哺無人,叫過那火者來,抱他到施主家裡去佈施些乳哺。到一家,他一家不開口;到兩家,他兩家不開口;到三家四家,就是十家,他也只是一個不開口。及至抱轉山門之時,天將暝,日已曛,小僧心裡想道:「這弟子莫非是隨佛隨緣的?是小僧將佛前供果捩破些與他吃,他就是一口一轂碌吞將下去。吞之才方兩口,適逢爺爺的官兵降臨,故此小僧抱著他遠來虔叩,伏乞替天行道的爺爺俯加詳察。」那爺爺還不曾開口,只見那把門官高聲稟道:「府上太爺參見。」那爺爺一邊吩咐和尚起來,好生廝養,一邊接著太爺。太爺廷參,那爺爺雙手攙將起來,嘻嘻的笑著,說道:「今日之事何如?」太爺道:「俺學生不過聞而知之。」太爺道:「何為見而知之?何為聞而知之?」那爺爺道:「大凡神仙下界,借肉住靈。這靈性就是仙,那肉身卻是個軀殼。靈性既升,軀殼隨化,故世人謂之曰屍解。賢太守早間親見金某夫婦升仙,俺學生心裡想道:這二人的肉身必定隨風化去,不在棺材裡面了,故此責令多官開棺相驗,一則顯賢太守之神明,一則可印俺學生之粗見。這卻不是賢太守見而知之,俺學生聞而知之?」太爺連聲稱謝。那爺爺又道:「賢太守怎見得那娃子是個善菩薩臨凡?」太爺道:「據地方人等的口詞,下官之臆見。」那爺爺道:「今番俺學生是個見而知之,賢太守是個聞而知之。」太爺道:「願聞其詳。」那爺爺道:「賢太守據地方人等的口詞,憑胸中之高見。俺學生適間親見那長老抱著那娃娃進來,你看他頭長額闊,目秀眉清,鼻拱耳環,唇紅齒白,喜阿阿,笑彌彌,就是一個布袋和尚的形境。這卻不是俺學生見而知之,賢太守聞而知之?」正是:
一切須菩提,心如是清淨。
佛言世希有,所未曾見聞。
若復有人聞,清淨生實相。
若復有人見,成就第一天。
無見復無聞,是人即第一。
這個按院爺爺和那清天太爺,雖說是各有所聞,各有所見,哪曉得其中就裡有許多的因果,耳所不及聞,目所不及見。還是甚麼因果,耳所不及聞,目所不及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