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合巹夜新婚溯舊約

  話說柳毅在家守制,到了三年服滿,又是個會試的年頭。程惠心向柳毅道:「今歲大比之年,為何不打整上京?」柳毅答道:「手無分文,如何去得?」程惠心道:「所費幾何?盤纏無妨,全在我身上!」柳毅謝過。到得次日,程惠心送來白銀一封,催促柳毅起身。柳毅得了這宗盤纏,拜辭了岳父、岳母,復望長安而去。
  一日,船過洞庭,回想從前結婚不允,心下未免有些後悔,因作五言律詩一首:
    煙波猶惟舊,景物已非前。
    俯瞰龍室幽,空懷女裝妍。
    吉期無從納,結縭在幾年?
    燈下談心夜,胡甘負良緣!
  詩已詠完,柳毅把草稿擲入湖內。當時風飆忽起,船走如飛。八百里湖面,那消半天,已經過去。柳毅過得湖來,到了長安,僱下寓所。場期尚遠,在家靜候。
  一日,天氣晴朗。出去街上遊玩,走到一座呂祖廟前。見山門上貼著「預決魁元」四個大字,暗想道:「這定是算命先生,何不進去看看!」就走入山門內,來到了大殿簷下。見個算命先生,坐在那裡。旁有一人,年紀未滿四十。寫出八字,正叫他推算。柳毅卻彷彿認得這人,卻不好上去驚動,只在下邊遠望。那算命先生把那個人的八字接過一看,說道:「大爺,你見今文昌星押運,兼以日犯歲君,定主利於場屋。且喜得貴人相助,今科斷無不發之理。呂祖神簽甚靈驗。何不討上一簽?」那人聽說,連忙走到神前,雙膝跪下,把籤筒一搖,當時跳出一支,係上上簽,其占語云:
    功名非易就,大器待晚成。
    釣叟來後車,耕夫任阿衡。
    經過磨練苦,方受簪纓榮。
    鵬搏程在望,何須問君平?
  那人看了簽帖,算士道:「卦與簽同,高發後我定要取擾。」那人道:「倘得僥倖,自應重酬。」下了殿廊,往外就走。
  柳毅過去,深深一揖,道:「商年兄一年納福!」那人答道:「年兄,你是何人?弟卻忘了!」柳毅道:「南羅鎮店中,助弟白銀二十五兩,不是兄嗎?」那人道:「這樣說,你就是武陵縣梅花村柳年兄了。」兩個重新敘禮,轉上大殿台來坐下說話。柳毅問道:「商年兄,寓在何處?」答道:「寓在貢院街西頭辰太太家。」商璉問柳毅道:「年兄,貴寓在那裡?」答道:「住在荷花巷王東山家。」柳毅向商璉道:「適才見年兄所算,今科一定要高發了。」商璉答道:「算卦之言,難得認真。但這位先生算得詳細,年兄何不也叫他算算?」柳毅道:「弟之命薄,不如不算為妙。」那算士接口,說道:「這位大爺,你雖不算,我卻給你相定了。你二十五歲以前不免受些顛沛,目下天喜、天貴兩個吉星兒於眉間,室家完就、功名顯達,俱在眼前了。」柳毅道:「多謝先生相誇!小弟安敢望此!」說完,那商璉就同柳毅出了廟門,各歸寓所而去。從此,商生和柳生你來我往,逐日不離。
  轉眼已是進場的日期,柳毅買了場具,制了果餅。進入場內,坐的是騰字八號。住了一會,見個人進來找號,就是商璉。柳毅看見,慌忙接過場具。領到號裡,他是騰字九號。兩個收訖了號房,擱了場具,就在號衚衕裡坐下說話。直說到二鼓以後,才各入號房睡去。睡不多時,號軍已把題旨挨號送到。柳毅看清題目,首一道題是「初日照高樓」,韻限「尤」字。第二道題是「紫陌閱行人」,韻限「真」字。第三道題是「秋稼如雲」,韻得「雲」字,靜坐構思了一會,正要展捲起草,忽聽得隔號商璉若有病聲。柳毅過來問道:「年兄為何這樣?」商璉答道:「偶得陡病,甚不舒坦,惜難完場了。」柳毅道:「三年一次,甚非容易,豈可當下錯過!年兄且靜養身子,操筆之事全在小弟身上,何如?」商璉答道:「如此蒙情不盡!」
  卻說柳毅把自己三首應制的詩早早做完,謄起收在卷袋裡面。又替商璉做詩三首,親自送去,說道:「年兄,弟替你做完了,不知能書寫否?」商璉答道:「這會子我漸覺好了,謄必親手,才不誤事。年兄少候片時,等我謄完,好同你交卷出去。」柳毅仍歸本號而坐。
  卻說商璉把三首展開一看,真是千金難買,一時喜歡,病就全好了。研墨揮毫,立時謄上,遂同柳毅交卷出來。及至到了揭曉以後,商璉中了會元,拉了詞林;柳毅中了第八名進士,做了部郎。
  一日,大會同年,眾進士齊集一處。有報喜人進來稟道:「柳老爺已補衙門,先來稟告,再往家裡去報。」柳毅答道:「這就是了,不必勞你去罷!」眾同年道:「年兄差了,你在京誇官,何不扳去,叫年嫂也喜歡喜歡!」柳毅道:「弟已鰥居數載,家下委係無人,不必去罷!」眾人道:「年兄,既經高發,室家斷不可少。就在京中娶一位也罷了!」柳毅道:「弟乃寒家,誰肯尋我?」商璉道:「這是一樁要事,弟當為兄圖之。」席終,眾人俱散。商璉道:「柳年兄,明日飯後,務在下處等我,斷勿外出!」柳毅應允,彼此各別去。這正是:
    幸值紅鸞照當命,早有冰人來提媒。
  卻說商璉次日來到柳毅下處,問道:「年兄失偶,是實話嗎?」答道:「果然這樣。」商璉道:「弟房主辰太太家有個閨女,年紀二十以上。昨前同他母親出來上廟,我曾見過。人才甚好,是個太太的氣象。我代為年兄一提,若何?」柳毅道:「這是年兄的美意,只恐辰家未必應從。」商璉道:「年兄放心!弟自善為調停,務使歸落君手。」柳毅道:「年兄既然相為,小弟自應心感。」
  商璉回到下處,買了八色厚禮。次日早晨,著人送入院中,說:「商老爺在此高發,雖係人傑,實由地靈。特具微物,致謝太太。」辰太太說道:「商老爺盛情,老身本不敢當。但過卻涉於不恭,暫且收下。」就寫了一個回帖,道:
    午刻一飯候教。辰室虯氏端拜
  及至到了午間,辰太太就在住室當門設席,款待商璉,自己在旁相陪。商璉問道:「太太宅上還有何人?」辰太太道:「只有一女,年過二十,尚未許人。擇配一事,老身甚犯躊躇。不論家之有無,路之遠近,務得一佳婿,才覺甘心。煩先生代為的意,千萬奉托,感佩不忘!」商璉道:「太太既有此意,敝同年柳兄,是郎州府武陵縣人,今年二十六歲。品格學問,俱足服人,現在失偶。晚生欲為令愛作伐,不知太太肯否?」辰太太道:「這卻甚好,老身無不從命!但路途修阻,不知小女意下如何?晚間再作商量,明日飯後定去回信。」商璉席終而出。
  到了次日飯後,辰太太把商璉請到中堂,說道:「蒙先生美意,老身已與小女相商,他卻甚願結親,實是不易的了。但老身寄居京都,離家太遠,妝奩無人制辦,這話也須先要說明。」商璉道:「柳年兄亦係客居,斷不責備。」辰太太道:「既是這樣,先生就回信那邊,叫他擇期換柬,作速過門罷了!」商璉回信給柳毅,柳毅致謝不已。換過庚帖,就議定十月十六日過門。
  卻說柳毅親雖結妥,聘娶苦於乏錢,未免有些作難,卻又不好向人開口。同年中有一人姓齊,名岱,窺透其意,向商璉議道:「柳年兄喜期漸近,手中大乏。弟與年兄出一知單,代為一斂,以當相幫,年兄看該怎樣?」商璉道:「弟亦久蓄此意。」兩個就出了一個知單,上寫道:
    克果柳年兄,合巹有期。凡我同人,理應慶賀。每人務各助銀二兩,以備花燭。願隨者請書台號於左。
    年眷弟商璉、齊岱同具
  話說知單一出,住有半月,就斂銀子三百餘兩。齊岱交與柳毅,柳毅與齊岱細談,才知他即係澧陽城西得金齊老人之子,從此相交甚好。柳毅得了這宗銀子,甚為感謝,就制辦了些衣服、頭面,托王東山給他僱了一處房子。
  到了十月十六日,就把螭娘娶進門來。是日三百個同年,俱來賀喜。柳毅應接不暇,一天並沒還到新人房內看看。
  晚上客散,柳毅回到洞房。正要進去,近前一看,那螭娘卻把裡間屋門雙手關上,說道:「朱陳結好,原因慕君才學。今以『幾上素琴』為題韻,限『綸』字,彼此聯句作詩一首,方讓進我房來。」柳毅道:「這有何難!」遂口詠一起句道:
  欣逢焦尾列筵前,毅聊把柔絲續斷弦。螭聲奏午鶴韻已邈,毅操稱孤凰調猶傳。螭高山一曲知音少,毅終闋更張意堪憐。螭在御幸欹今夕夜,毅結緣早兆贈珠年。螭
  柳毅道:「玩娘子的詩句,你莫非洞庭君之女嗎?」螭娘把門一開,說道:「是與不是,請郎君自認!」柳毅進來一看,真是一位絕世佳人,較涇陽相見之時更俊百倍。柳毅問道:「嫁娶大事,洞庭君何不親來送你過門?」螭娘答道:「妾父係有職守,不得擅離寸地。故著母親寄居此處,使妾配合郎君。對月以後,也就回去了。」螭娘轉問柳毅道:「妾所贈明珠一顆,原示半塵不染之意。郎君尚收著否?」柳毅答道:「明珠現在,半塵不染恐未可必。」螭娘笑而不答。是夜夫婦二人情意綢繆,妙難備述。柳毅才知螭娘名雖再醮,原係處女。
  過了三朝六日,已是對月。辰太太把螭娘接回家去,住了幾天。親自領著送來,對柳毅囑咐道:「婦人義主順從,凡事必須稟報丈夫,不得專任己意。彼此相敬如賓,冀缺之妻,所以見稱千古也。倘怠肆驕矜,貽譏反目,今生休想再進吾門。」螭娘答道:「母親之言,孩兒敢不遵稟!」又向柳毅道:「《易》有之:「夫夫婦婦,而家道正。『嗣後小女倘有差失,賢婿自管督責,斷勿過為寅容,致乖婦道。」柳毅答道:「岳母素有閨訓,令愛何至如此!」辰太太晚間回去,次早柳毅著人去請,已走無蹤影了。
  卻說螭娘嫁了柳毅,恪守婦道。將近三年,並沒生長一子,向柳毅說道:「相公年屆三旬,還無子嗣,何不再娶一房,以圖生產?萬勿為妾所誤!」柳毅道:「子之有無,關乎天命!賢妻年尚未老,下官豈肯輕做這事,貽笑旁人?」螭娘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先人宗嗣,安可甘聽斬絕!相公雖顧大體,妾實不忍坐視。回到娘家,代相公再娶一房何如?」柳毅道:「這是夫人的好意,但你娘家住在水底,如何送你回去?」螭娘道:「這卻不勞相公相送,妾自乘便去罷!」住了幾天,雷雨之下,從前那條赤龍仍把螭娘駝去。
  未知螭娘回去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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