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探慈母林內拾金囊
卻說賈慶長女兒雖死,翁婿相得依然如故。到了十月半間,忽把柳毅請到家裡去,問道:「賢婿連遭重喪,日用艱難不消說了。來歲還是在家靜坐?可願意出外去走走。」柳毅答道:「小婿被詩書所誤,出外有何能乾?」
慶長道:「我有個年伯,姓秦,名秉乾,是辰州盧溪縣人。他有字來,托我替他轉請先生,我意欲把賢婿薦去。與令堂相商,若叫賢婿去時,我以便寫回字給他。」柳毅道:「代為謀館,是岳丈的盛情。小婿斷不肯推家母,亦無容商議。」慶長道:「賢婿既然願意,我就寫字叫他家人帶去。」遂取筆硯,道:
茲承尊命,代謀西席。有小婿柳某,係上科孝廉;涉獵經史,精通詩賦;兼以人品端方,無愧師範。供饌外,但得束金六十,即便出門。老年伯如果中意,下啟行聘,務在歲前。餘言不宣,肅此上達。
賈慶長寫完了回字,把秦宅家人叫過,吩咐道:「你家老爺托我轉請先生,別人我俱不中意。這位柳爺,是我的門婿,係上科孝廉。學問、品行人所共仰。回去對你家老爺說,若願請時,請啟、聘金務於歲前送到。這是回字一封,明日帶去。」那家人得了回字,沒等次日,立刻就走了。慶長留下柳毅,談至日夕方回。
柳毅來到家中,向母親道:「今日蒙岳丈的大情,為孩兒薦館。明年衣食之資,庶有所出了。」莊氏道:「束金若干?」答道:「供饌外束脩六十兩。」莊氏道:「姓什麼?住在那裡?」答道:「姓秦,住在辰州盧溪縣。」莊氏道:「束金不少,路太長些。幸而我未甚老,你去也無妨的。」
卻說秦家家人回去,把賈慶長的回書呈上。秦鄉紳一看,甚喜。就寫一個請啟,封了六兩聘金,十一月初旬差人送到賈家來。賈慶長把柳毅請到家中,看了請啟,收了聘金,與來人說定:新正十八日來接。慶長留柳毅吃過午飯,才回家去。
莊氏問道:「你丈人請你,是說什麼?」柳毅答道:「館已定妥,這是聘金六兩,母親收去。」莊氏道:「設太雖係舌耕,關係一家生計,務要用心教學,使人束修才覺無愧。」柳毅道:「孩兒深悉,無煩母親囑付。」
且說過了元旦,就是燈節。到得十七日,秦宅差人來接,賈慶長來與柳毅說知。莊氏說道:「吾兒,你只管放心前去,斷勿以我為念!」賈慶長道:「賢婿去後,令堂大人我不時的叫你丈母過來照料。」程惠心聞知,也來向柳毅說道:「賢姪赴館,束脩梢不到時,令堂若缺少柴米,自管往我家去取。」柳毅俱為謝的。到得次早,同秦宅來人上路而去。
每日晚上,賈慶長著他夫人來與莊氏作伴。程家送過白米一石、柴兩千,莊氏甚是銜感。
卻說柳毅來到秦宅,秦鄉紳一見,甚覺如意。設席款待,擇吉上學。徒弟個個欽服,賓主十分相得。柳毅卻能授完功課,到底不懈。
卻說秦鄉紳有個幼妾,是從揚州買來的。其人水性過盛,嫌秦鄉紳衰老,慕柳毅妙年。他住的臥室,與書房只相隔壁,又有意要與柳毅私通,苦於無便可乘。到了十月初一,秦鄉紳同著他兒子往鄉中上墳,往來得三四天,這卻是個閒空。他做了情詩一首,著丫環送到柳毅齋中來。
柳毅接過展開一看,其詩云:
人生佳景有幾何?漫漫春日空蹉跎。
言約百年誰易望?相思半點須消磨。
坐懷不亂愚殊甚!花下繾綣趣自多。
精舍雖非幽會處,願效牛女渡銀河。
柳毅想道:「此人閨范不謹,久則必為所污。作速辭去,方不壞我人品。」當時把詩扯碎,力叱了丫環出去,緊把書房門閉住。
住了幾天,秦鄉紳回家。柳毅就寫了辭帖,立刻辭館。秦鄉紳不知何故,極力留道:「先生不必作謙!今歲未免有些簡褻,明年還要從厚。」柳毅答道:「屢蒙老先生盛情,甚覺討愧。且家母年高,時刻掛念。路途遙遠,往來探望甚不便宜。來歲之命斷不敢領。」秦鄉紳道:「先生既繫念高堂,弟亦不肯久留。但轉年就攜尊堂大人同來,亦無不可。務要先生如意,還求屈駕以全弟臉。」柳毅道:「老先生既如此留戀,回去再與家母商議。」秦鄉紳道:「弟仍有字給令岳,以候先生的回音。」
次日,設度給柳毅餞行。著小轎一乘、家人兩個,送柳毅回家。這盧溪到武陵,約有三百餘里。柳毅行了兩程,落在店裡。心下想著:「送到地頭,轎夫、家人尚須有些照應。不如就此叫他們回去罷!」遂吩咐那人道:「這離家只剩得一程,路子又甚好走,不勞你們再送了。這是盤纏一千,明早拿著回去罷!」那人得了盤纏,也等不到次早,就晚上合伙走了。
卻說柳毅念母情切,睡不多時,遂起身出店而去。這正是:
一往原係平坦路,不料反蹈險坡中。
柳毅上路,走不數里,路旁有個大林,樹木甚是稠密。忽從林內跑出一隻異獸來,坐在常道把柳毅截住,兩邊並無別路可轉。你道這獸是何形狀?
非虎非豹似駝形,兩目光員賽銅鈴。
前後五足參差列,一角特峙勞崢嶸。
項間長鬣下垂地,身上肉鞍天生成。
鹿蹄馬尾號神犴,專為孝子救災星。
柳毅見了這獸,心中害怕。欲走不能,欲退無路。央告道:「我乃解館而歸,因家中有七十的老母,不知如何盼望,所以走得這麼早。一時衝撞,萬乞開恩,放我過去罷!」那獸端然不動。又說道:「你要吃我,就任憑你吃罷了。」那獸把頭搖搖,走近前來,把柳毅的衣襟咬住,往林內直拉。柳毅道:「你要拉到褡裡邊去吃我嗎?我就跟你裡邊去。」那獸把柳毅拉到一個林角裡,有火一堆,還未滅盡,旁邊有個褡子。那獸把柳毅拉到褡子跟前方才撒口。
柳毅把褡子拾起來,掂了一掂,是四封銀子。想道:「此定係大盜所遺,拾去必來追趕。又且不義之財,斷不發家。」把褡子拋在地下,那獸使角挑起,仍舊送至柳毅手中。柳毅道:「你定住叫我拿著嗎?」那獸把頭點點。柳毅拿著褡子,那獸仍舊咬定柳毅的衣襟拉到原山路上去。雙膝伏在地下,不住的回頭看那肉鞍子。柳毅道:「是叫我騎著你嗎?」那獸把頭又點了兩點。柳毅把行李褡子擱在那獸身上,跨入鞍內坐定。提著項上長鬃,以代轡首。那獸起來,向前走去。走得最快,又甚安穩。
走到一座山前,忽從山後轉出兩個人來,手執長棒,向柳毅就打。那獸吼了一聲,騰空而起。一陣風響,一頓飯時間已到柳毅家門首。柳毅把行李褡子拿下來,那獸仍乘風而去。
柳毅把門一敲,裡面莊氏問道:「天還未明,你是何人,敢叩吾門?」答道:「孩兒柳毅回來了!母親起來開門!」莊氏懂的是兒的聲音,向賈夫人道:「是你女婿回家了!」起來點上燈,出去開了門。柳毅進來,放下行李,恭拜母親,並拜了岳母。莊氏問道:「吾兒,你如何來得這麼早?」答道:「孩兒幸蒙異獸相送,所以一日之程片刻即到。」遂把路上之事向母親說了,將銀子全交給母親。莊氏驚喜天地,焚香拜謝了一番。方才天明,賈夫人回家而去。
賈慶長聽說女婿解館而歸,就來看望。問道:「賢婿,來年之局可說就否?」柳毅道:「秦先生留之甚諄,小婿辭之甚力。倘或再有字來,煩吾丈替我辭煞罷!」到底並不明言其故。慶長道:「主意拿自賢婿,相推卻是不難。」
到了次歲,秦鄉紳又差人來請柳毅,賈慶長代為辭開。
卻說柳毅得了四封銀子,急欲尋一妻室奉侍母親。左說右說,總不能妥,只得按下。不題。
柳毅就在本莊上合了一個伙計,叫做顧有已,販些雜貨,在馬家口集上開鋪,言明除本分利。不料那人是個拐子,做了半年生意,卻也賺錢。忽一日,顧有己從集上回來,向柳毅說道:「俺丈母死了,叫賤荊娘家走去。我還得給他照料幾天,才能上集。一切貨物,俱在鋪裡屯著哩!」
柳毅信以為真,不知那人早已賣了銀子,下入腰櫃,晚上領著他女人往河南去了。住有半月,並不見他回來。著人去問他丈人,他丈人道:「賤荊並未曾死,女兒也並沒回家。這未必不是顧有己設計坑你,何不上集去盤貨物?」柳毅聽說,到了集上一看,才知他貨俱變訖,領著家小,上別處跑了。
柳毅回來,一場暗惱。身著大病,請人吃藥,又把銀子花了有三十兩,方才起得身來。剩下七十兩銀子,莊氏收在櫃裡,再不肯拿出來使了。
時當六月天氣,柳毅往遠處行禮,被大雨所隔,晚上沒得回家。莊氏無人作伴,獨自睡去。到得半夜,忽有大盜進院。明火執仗,開了屋門。走到牀前,把莊氏捆住,說道:「你兒子拾俺銀子四封,作速拿出給俺!不給,定要你命!」莊氏道:「銀子四封,委實有的。小兒不善識人,被伙計顧有己坑去一百,人所共知。剩下一百,小兒害病耗費了三十兩,其餘只剩銀子七十兩整,現在櫃中,任你拿去。我與你無仇,萬勿害我性命!」那賊道:「看你家這般寒苦,使出去的斷難倒回!」就開了櫃,取出銀子一包。把莊氏放了,哄然跳牆而出。
次日,柳毅回來。莊氏向他告訴。柳毅長歎了幾聲,因作詩一首以寄慨,云:
算來豐約不由人,休把遭逢太認真!
端木結駟難誇富,原思環堵詎厭貧?
財非應有終須散,福不能享反累身。
爨火久虛總是命,寧甘淡泊受艱辛。
話說柳毅所得銀子四封,俱經化散。欲待回頭教學,一時誰家來請?欲求程惠心幫助罷,自覺絮煩,難以開口。仍落得母子兩個依舊賣草鞋為生。
一日,柳毅在南羅鎮上賣鞋。見一個行客,站在店門口前,問道:「你這草鞋,要多少錢一雙。」柳毅答道:「要二錢一雙。」那人道:「三百不也罷了!」柳毅道:「實不勾本,暫當發市,就賣雙給你。」那人把柳毅仔細一看,問道:「尊兄,你不是個賣草的人,如何做這樣生意?」柳毅道:「事出無奈,故而如此。」那人道:「看尊兄,好像個發過身的。」柳毅道:「身雖發過,無濟於貧。」那人問道:「兄是那科的?」柳毅答道:「是上科的。」那人道:「弟也是上科的。這等說,咱兩個係大同年了。」
那人就把柳毅讓到店裡,坐下。問道:「年兄是那裡人?」柳毅答道:「弟賤姓柳,是朗州府武陵縣人,住在梅花村內。」柳毅問那人道:「年兄籍貫何處?」那人答道:「弟姓商,名璉,是廉州府合浦縣人,住在昌平集上。」那人問柳毅道:「年兄家中還有何人?」答道:「還有家母,已高年了。」
那人道:「你我既係同年,不啻兄弟。相兄儀表,日後定不以一標終局。目下如此顛沛,弟實代為痛心。別無可贈,暫助白銀二十五兩,以為柴米茶果之資。」柳毅不受,那人不准。柳毅無可奈何,只得收訖。彼此寫了籍貫,敘了齒錄。柳毅再三致謝而回。
來到家裡,莊氏見柳毅有二十多兩銀子,問其來由,說道:「這是天無絕人之路,我兒以此作本,買些筆墨紙張,外邊遊學去罷!勿坐視山空,再像從前。」柳毅答道:「孩兒亦想要這樣。」
但不知柳毅在外遊學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