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強乘入朝辭懦主 埋輪當道劾奸臣

  卻說楊倫為安帝崩世,奔喪號泣闕下,不絕悲聲。閻太后聞而怒之,以其專權擅政,故抵罪於獄。順帝即位,知倫被陷,詔下免刑,留行喪事於恭陵,服闋征拜侍中郎。時邵陵縣尹任嘉,在職貪穢,因遷武威太守。有人上章奏嘉,贓罪千萬。帝怒,征還考核。凡所牽染將相大臣百有餘人。倫乃上書為其追訟,疏曰:臣聞《春秋》「誅惡及本,本誅則惡消。振裘持領,領正則毛理。」今任嘉所坐狼藉,未受事戮,狠以垢臭,改典大郡,自非案坐舉者,無以禁絕奸萌。往者湖陸令張疊、蕭令駟賢、徐州刺史劉禍等,釁機既彰,咸伏其誅。而豺狼之吏,至今不絕,豈非本舉之主,不加之罪乎!昔齊威之霸,殺奸臣五人,並及舉者,以弭謗讟。當斷不斷,黃石所戒。夫聖主所以聽庸夫匹婦之言者,猶塵加高岱,霧集淮海。雖未有益,不為損也。
  惟陛下留神省察,納直庸言。
  遇有司以倫言切直,辭不遜順。下之尚書入殿宣奏,言倫探知其事,不宜坐罪,並訟書呈上於帝。帝覽書,詔下,以倫數進忠言,特原之,免嘉刑罪,罷歸田裡。由是朝廷莫不稱倫之善。一日,帝思南陽逸士樊英,遣使齎策書征之。時樊英少受業三輔,習京氏《易圖》,兼明五經之義,名著海內,隱於壺山之陽。受業者四方而至,州郡前後禮請不應。公卿舉賢良方正有道,皆不行。初,安帝聞其賢名,征之不就。嘗有暴風從西方起,英謂學者曰:「成都市上火起甚盛。」言罷,含水一口,向西方而噴,曰:「以此救之。」眾乃寫下日時,記其果否。後數日,有從蜀都來者,皆曰是日大火,忽有黑雲從東而起,須臾大雨降下,火遂得滅。於是天下咸稱其神。
  一日,正與諸儒講議經略,忽人報曰:「朝廷遣使來至。
  」英遂出案交拜。禮畢,延坐於上,問曰:「大人此來何意?
  」使者即將策書度與英接覽畢,謂曰:「聖上錯矣!求士安邦,必須雄才明智之士。吾乃一村庸耳,豈足是責?」使者答曰:「主思賢士高名,先帝未能屈下,心懷繾綣,不能自已。故遣小使來迎,匡扶國政,願賢士早赴無拒。」英固辭不下,乃托疾篤以拒之。
  使者遂回入朝見帝,具奏所事。帝乃下詔州郡,令切責之。
  英不得已而赴。及到京,稱病不起。故強乘輿入殿見帝,猶不肯屈。帝怒,謂英曰:「朕能生君,能殺君,能貴君,能賤君,能富君,能貧君。何以慢朕命之甚耶?」英曰:「臣受命於天,生盡其命,天也。死不得其命,亦天也。陛下焉能生臣?焉能殺臣?臣見暴君如見仇仇,立其朝猶不肯,何得而貴乎?雖在布衣之列,環堵之中,晏然自得,不易萬乘之尊,又何得而賤乎?陛下焉能貴臣?焉能賤臣?臣非禮之祿,雖萬鐘不受。若申其志,雖簞食不厭。陛下焉能富臣?焉能貧臣?」帝曰:「季齊朕終不能下汝耶。」遂敬其名而使出就太醫,養疾,月致羊酒以待。數日,帝令設壇席,使尚書奉引賜幾杖,待以師傅之禮,延問得失。英不敢辭,遂拜五宮中郎。
  英初被詔命,眾皆以為必不降志。南郡王逸素與英善,因與其書,多引古譬喻,勸使就聘。及後應對,又無奇策,談者以為失望。時河南張楷與英俱征,既就而謂英曰:「天下有二道,出與處也。吾前以子之出,能輔是君也,濟斯民也。而子始以不貲之身,怒萬乘之主。及其享受爵祿,又不聞匡救之術,則進退無所據矣。」英不答。朝廷以其善術,每有災異,帝輒召問變復之效。英所對言,多有效驗。由是,益深愛之。
  帝又聞廣漢楊厚、江夏黃瓊之賢,亦下詔征。厚即隨使至京,入朝見帝。札畢,厚預陳漢三百五十年之厄,有以為戒。
  帝善,即拜厚為議郎,厚謝恩出。
  黃瓊將至,時翰林博士李邰之子李固,少辯好學,常改易姓名,杖策驅驢,負芨從師。不遠千里,究竟墳籍,為世大儒。
  每到太學,密入公府,定省父母,不令同業諸生知其為邰子也。
  原與黃瓊相善,知瓊就聘,乃作書以遺之。書曰:君子謂伯夷隘,柳下惠不恭。不夷不惠,可否之間,聖賢居身之所珍也。誠欲遂枕山棲谷,擬跡巢由,斯亦可矣。若當輔政濟民,今其時也。自生民以來,善政少而亂俗多,必待堯舜之君。此為士行其志,終無時矣。嘗聞《語》曰「嶢嶢者易缺,皎皎者易污。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近樊英被征,初至朝廷,設壇席猶待神明。雖大異,而言行所守,亦無所缺而毀謗布流。應時折減者,豈非觀聽望深,聲名大盛乎?是故,俗論皆言處士,純盜虛聲,願先生弘此遠謨,令眾人仰服,一雪此言爾。
  瓊覽書,微微而笑,乃藏入於袖,同使入朝見帝。拜畢,亦授議郎之職。後復遷為尚書僕射。次日,順帝設朝,文武拜畢,瓊出班奏曰:「陛下即位已數年矣,不可久曠內事。可選有德者立為皇后,以正諸姬。」帝准奏,下詔以貴人梁氏為皇后。忽尚書左雄上疏,奏言吏治,曰:昔宣帝以為吏數變易,則下不安業。久於其事,則民服教化,其有政治者,輒以璽書封勉厲,增秩賜金。公卿缺則以次用之,是以吏稱其職,民安其業。漢世良吏,於茲為盛。今典城百里,轉動無常。各懷一切,莫慮長久。臣愚以為,守相長吏惠和有顯效者,可就增秩,勿移徙。
  帝感其言,復申無故去官之禁。而宦官不便,終不能行。
  雄又上言:
  孔子曰:「四十而不惑,禮稱強仕。」請自今孝廉年不滿四十,不得察舉。陛下不可以此而論。若有茂才異行,如顏淵、子奇者,不荊年齒,而可舉之。
  帝聞奏,深納其言。
  時廣陵太守所舉孝廉徐淑,年未四十。有台郎官以雄之言詰之。淑曰:「詔書言『有如顏淵、子奇者,不拘年齒』。是故本郡以吾充垂,即不能屈。」左雄詰之曰:「昔顏回聞一知十,爾能知幾耶?」淑無以對。雄遂上殿,具奏所事。帝傳旨罷淑不用,以雄公直精明,能審竅真偽,決志行之。以胡廣出為濟陰太守,與諸郡十數餘人,皆坐「謬舉勉黜」。惟考實汝南陳蕃、穎川季膺、下邳陳球等三十餘人,得拜郎中,餘下悉無可齲自是,郡守皆畏栗,莫敢輕舉人才。次日,帝引公卿所舉敦樸之士,於洛陽宣德亭,使之對策。
  李固出班對曰:「陛下之有尚書,猶天之有北斗也。鬥為天之喉舌,尚書亦為陛下喉舌。北斗斟酌元氣,運乎四時。尚書出納王命,賦平四海。所以權尊事重,責之所歸。宜審擇其人,以毗聖政。」帝甚然之,即罷還朝,擢升固為泰山太守,梁商為大將軍。各謝恩出。數月,梁商,以梁冀為大將軍。
  八月,帝遣杜翌、周舉、周翌、馮美、欒巴、張綱、郭遵、劉班分行州郡。入使受命,各出之任。惟張綱行至洛陽都亭,思念國家權任俱入梁氏之手,貪暴恣虐,疾侮賢能。忽然恨起,乃將所乘車輪令卒埋於亭下,歎曰:「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言罷,即行。
  至任數日,遣人劾奏大將軍梁冀及河南尹不疑,以主外戚,蒙恩貴顯,勢壓朝廷,而轉貪饕,縱恣無極,疾害忠良,謹條其欺君五事,斯皆臣子所切齒者也。書御京師,公卿莫不震薨,咸羨綱直。時梁氏皇后貴寵方盛,諸梁姻族,佈滿朝廷。帝雖知綱直言,而亦不能用也。
  卻說廣陵群賊張嬰等,聚黨相叛,寇亂州郡,擾掠民財。
  楊徐間積十餘年,二千石不能制服。帝聞,急詔梁冀商議。時冀恨張綱無由計害,因奏帝曰:「廣陵賊勢盛大,非其人難以服之。臣舉一將,立便成功。」帝曰:「卿舉何將?」冀曰:「見任曹州郡守張綱是也。有鬼神不測之機,萬夫不敢近之勢。
  非此將,莫能使也。陛下可遷張綱為廣陵太守,鎮納賊兵。庶使百姓安寧,國家優樂。願陛下聖鑒。」帝聞奏,大喜,曰:「卿言正合朕意。」遂遣使往征綱還。使者領敕上馬而去。
  卻說張綱正在公堂理事,忽小軍報曰:「朝廷遣使來至,久待府外,未敢擅入。請太守傳令。」綱聞,忽整冠帶出府迎接。邀入後堂禮坐,問曰:「愚無分善可悉,何郡公屈駕降而顧寒乎?」使曰:「聖上念君賢德,久未高遷,故遣小使召駕還朝,同匡國政。願君早赴無拒。」綱大喜,設宴相待。次日天曉,眾卒擺道,二人上馬還朝。
  數日而至,入殿見帝。山呼禮畢,帝謂綱曰:「朕聞廣陵賊叛,無將可行,故特召卿往伐,以絕黎庶之災。願勿憚勞,早安朕望。」綱曰:「臣食君祿,須盡死忠。但無孫、呂之謀,蕭、韓之策。今國既遇難,豈敢自逸而憚勞哉?臣即願往。」
  帝大喜,遂與精兵五萬,親送上馬出行。綱曰:「臣聞柔能勝剛,弱能勝強。《孟子》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臣雖無識,亦可濟時。可令是眾而騷動民哉!今願單車而往。」
  帝歎曰:「前有太守出師者,多請騎兵。今綱獨幾於勝,真丈夫也!」遂親送於午門之外,分別而去。帝亦還宮。
  卻說張綱自引數十吏士,趲步前行,數日方至。身無寸刃,逕詣嬰壁壘門。嬰聞大驚,急走閉壘。綱於門外罷遣吏兵,獨留所親者數十餘人,以書喻嬰,請與相見。嬰見綱書至,誠無偽,乃出拜謁,邀入帳下。延至上坐,綱譬之曰:「前後二千石,多肆貪暴,故致公等懷憤相聚,二千石信有罪矣。然為之者一人,非義也。今主上仁聖,欲以文德服叛,故遣區區以爵祿相榮,不顯以刑罰相加。今誠轉禍為福之時也。」嬰聞而泣曰:「荒裔愚民,不能自通。朝廷不堪侵枉,遂復相聚偷生。
  若魚游釜中,則不可久,且以喘息須臾間耳!今聞明府之詞,乃嬰等更生之辰也。」遂分別還營。
  次日,嬰召諸將謂曰:「今漢主敕遣張綱,以德歸吾,並未以兵加迫。真所謂仁聖之君也。吾等莫若早順,享受封榮,免黎民之塗炭,士卒之苦勞。汝等若何?」眾將聞言,皆願誠服。嬰大喜,遂與所部萬有餘人,造詣綱門請降。綱大喜,急下迎入。令卒大開筵會,宴勞其軍。後人有詩以贊綱曰:玉驄單轡出神京,不用貔貅百萬兵。
  到處重宣勤恤意,坐令民庶樂昇平。
  是日宴罷,綱即遣使回京,具奏所事。帝大喜,即令來使持節回郡,拜授綱為大將軍之職,並賞軍銀二百餘兩。八月,帝崩於後宮。太子炳即皇帝位,年二歲。梁太后抱之臨朝。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