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郡守陳章奪虜權 表請詔辭仁智見

  二人宴罷,冀遂別援回家而去。卻說西域莎車、王賢、鄯善、王安等,思漢威德,咸樂內屬,皆遣使奉獻於漢。賢使至,帝乃賜賢都護印綬。時邊郡太守王章言「不可假以大權,恐有一變,難復收之」。帝即下詔收還其印綬,乃賜大將軍之櫻賢甚怨恨。猶思諸國知奪總印,恐不畏服,乃詐稱揚言大都護之職,諸國悉服屬賢。賢遂驕橫,欲兼並西域。諸國恐懼,一十八國俱遣子入侍漢帝,願請都護印綬。帝厚賜諸國,俱遣還其侍子。賢復使請原總櫻帝卻之不許。於是,賢深痛恨,附匈奴入塞擾掠。時戶部尚書陳忠上疏請急御之。上表曰:臣聞八蠻之寇,莫甚北虜。漢與高祖,窘平城之圍,太守屈供奉之恥。故孝武備怒,深為久長之計。命遣虎臣,浮河絕漠,窮破虜廷。當斯之役,黔首隕於狼望之北,財幣縻於盧山之壑,府庫磬竭,杼柚空虛,算至舟車貲及六畜。夫豈不懷慮久故也,遂開河西四郡,以隔絕南羌。收三十六國,斷匈奴左臂。於是,單于孤特鼠竄遠藏。至於宣元之世,遂備藩臣,關徹不閉,羽檄不行。由此察之,戎狄可以威服,難以化狎。西域內附日久,區區東望扣關者數矣。此其不樂匈奴慕漢之效也。
  今北虜已破車師,勢必南攻鄯善。棄而不救,則諸國從矣。若然,則虜財賄益增,膽勢益殖,威臨南羌,與之交連。如此,河西四郡危矣。河西既危不救,則不倍之役興,不貲之費發矣。
  議者但念西域絕遠,恤之煩費,不見先世苦心勤勞之意也。方今邊境之具不精,內郡武衛之備不修,敦煌孤危,遠來告急,復不輔助。內無以慰勞吏人,外無以威示百蠻。蹙國滅土,經有明誡。臣以為,敦煌宜置校尉,案石增四郡屯兵,以西撫諸國,折衝萬里,震怖匈奴。臣陳忠表奏。
  帝覽表納之,乃以班勇為西域長史,引兵五萬西屯柳中。
  勇遂大破之,悉皆平服。秋七月,五陵、五溪蠻夷復反,兵寇臨沅,馬成討之不克,深入軍沒。馬援入朝見帝,請兵往擊。
  時援年已六十二歲,帝憨其老,未許之行。援曰:「臣雖年邁,尚能披甲上馬,何懼之乎!」帝曰:「將軍既欲往敵,可操試一番,與朕觀看。」援飛奔上馬,勒走一遭,乃據鞍顧盼曰:「臣可用否?」帝笑曰:「矍鑠哉!是翁也。」遂遣援行。以捕虜將軍馬武、中郎將耿舒、劉匡、孫永等起十二郡壯土,及弛刑四萬餘兵,護援進征五溪。
  時援友人杜愔送援上馬,援謂愔曰:「吾受國家厚恩,年迫日索,常恐不得以死報國。今獲所願,甘心瞑目。但畏長者佳兒,或在左右,或與從事,殊難得調,介介獨惡是耳。」言罷,遂別而去。
  二十五年二月,軍至臨鄉,遇賊攻。援即分兵進擊。馬武等一齊出馬,四圍掩殺。賊軍大敗,填坑墮塹,屍積如山。斬首二千餘級,賊皆散逃入樹林中去。援遂進軍下嶲。見有兩道可入,從壺頭,則路近而水險。從充道,途夷而運遠。耿舒曰:「可從充道而進。」援曰:「充道路遙,糧費難運。不如進入壺頭,掩其咽喉,其賊自破。」眾將依言,遂從壺頭而進。時天氣酷暑,士卒多傷疫死。援亦中病而困,乃令軍卒穿崖為室,以避炎蒸。其賊每登險處,鼓噪揚言。援輒曳足以觀之。左右哀其壯意,莫不為之流涕。耿舒見其疾重,乃修書一封,遣人報兄耿弇。書曰:前舒欲先進充,糧雖難運,而兵馬得用,軍人數萬,爭欲先備。今壺頭不得進,大眾俱疫而死,誠可痛惜。前到臨鄉縣,賊無故自致,若夜擊之,即可珍滅。伏波類西域賈胡,到一處輒止,以是失利。今果疾疫,皆如舒言。弟見援疾且篤,軍旅荒忘,故此遣人草報,急代主張。垂拜不宣。
  弇得書,遂整象笏入朝奏帝。帝大驚,乃使虎賁中將郎梁鬆往代監軍。既至,援病已卒。鬆宿懷不平,常欲譖援。奈其貴寵,畏不敢語。今見援死,乃喜而言曰:「小將墮吾之手。
  」遂回朝奏帝陷之。帝大怒,追收新息侯印綬。
  馬援兄子嚴敦,並喜譏議,而通輕俠客。援前在交趾,還書誡之曰:吾欲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好議論人長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惡也。寧死願聞子孫有此不死行也。汝曹知吾惡之甚矣,所以復言者,施衿結縭,申父母之誠,欲使汝曹不忘之耳。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吾愛之、重之,願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清濁無所失。父喪致客,數郡畢至,吾愛之、重之,不願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騖者也。效李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迄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將下車,輒切齒群以為言,吾當為寒心,是以不願子孫效也。
  時季良名保,京兆人也。官升越騎司馬,保仇人上書,訟保為行浮薄,亂群惑眾。伏波將軍萬里還書,以誡兄子。而梁鬆、竇固與保交結,悉將扇其輕偽敗亂諸夏之書奏帝,帝召鬆、固至殿,以訟書及援誡書示之。鬆大慚,叩頭流血,遂免其罪。
  帝見援誡兄子書,言伯高名述可效,甚喜愛之。伯高,亦京兆人也。原為山部長,由此升為零陵太守。
  初援在交趾,常餌薏苡實能輕身勝瘴氣。南方薏苡實大,援欲以為種。軍還,載之一車。時人以為南方珍物,各權貴皆望之。時援有寵,放莫敢問。及卒後,有上書譖之者,言援前所載還之車,皆明珠文犀,匿藏不獻。帝益怒。援妻孥惶懼,不敢以喪葬還舊塋,裁買城西數畝之地,稿葬而已。賓客莫敢弔,援妻詣闕請罪。帝乃出梁鬆奏章及各所譖之書以示之,援妻方知所坐,乃即首哀哭,乃上書一首,以訴前後之冤。詩曰:銅柱高標險塞垣,南蠻不敢犯中原。
  功成自合分茅土,何事翻啣薏苡冤。
  帝覽詩,見其所哀甚切,乃赦之,援遂得葬。
  時雲陽令同郡朱勃,詣闕上書,釋援之冤,書曰:臣聞王德聖政,不忘人之功。彩其一美,不求備於眾。故高祖赦蒯通,而以王禮葬田橫。大臣曠然,咸不自疑。
  夫大將在外,讒言在內,徽過輒計,大功不許,誠為國之所慎也。故章邯畏口而奔楚,燕將據聊而不下。豈其甘心禾歸哉?悼巧言之傷類也。竊見伏波將軍新息侯馬援,拔自西州,欽慕聖義。閒關險難,觸冒萬死。孤立群貴之間,旁無一言之佐。馳深淵,入虎口,豈顧計幾寧自知當要七郡之使徼封侯之福耶?
  八年,車駕西討隗囂,國計狐疑,眾營未集。援建宜進之策,卒破西州。及吳漢下隴,冀路斷隔,惟獨狄道為國堅守。
  士卒饑困,寄命刻漏,援奉詔西使,鎮慰邊眾,乃招集豪傑,曉誘羌戎,謀如勇泉,勢如轉規,遂救倒懸之急,存幾亡之城。
  兵全師退,因糧敵入隴冀路平而獨守空郡。兵動有功,師進輒克,誅鋤先零,緣入山谷。猛怒力戰,飛矢貫脛。
  又出征交趾,土多瘴氣,與妻子生決,無悔吝之心,遂斬徵側,滅百十一州,間復南討,立陷臨鄉。師已而業未竟,而使吏士復疫,援不獨存。夫戰或以久而立功,或以速而臻敗,深入未必為得,不進未必為非。人情豈樂久屯絕地不生歸哉!
  惟援得自朝廷二十二年,北出塞溪,南渡江海,觸冒害氣,僵死軍事,名滅爵絕,國士不傳。海內不知其過,眾庶未聞其悔。卒遇三夫之言,橫被誣枉之讒。家屬杜門,葬不歸墓。怨隙並興,宗親怖慄。死者不能自列,生者莫為之說,臣竊傷之。
  夫明主釀於用賞,約於用刑。高祖常與陳平金四萬斤,以間楚軍,不問出入。所為豈復疑以錢谷間載。夫操孔父之忠,而不能自免於讒,此鄒陽之所悲也。《詩》云:「取彼讒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此官欲令上天而平其惡,惟陛下留思豎儒之言,無使功臣懷恨黃泉。
  臣聞《春秋》之義,罪以功除。聖王之祀臣有五義,所謂以死勘事者也。願下公卿平援功罪,宜絕宜續,以厭海內之望。
  臣年紀六十,常伏田裡。竊歡樂布哭彭越之義,昌陳悲憤,戰慄闕廷。帝覽表,低首無言,惟長吁短息而已。遂重賜朱勃金帛,使還見職。勃謝恩而出,乃作詩一首,以追馬援之業。詩曰:天遣英雄佐國優,君王薄義信讒謀。
  十年苦戰功勞沒,一旦翻啣薏苡仇。
  青史漫勞書將略,重泉不復見宸游。
  詩成忍向荒墳弔,月色寒波總是愁。
  卻說漢帝罷朝,獨坐後殿。細詳勃奏之章,援功誠大,默默悶愁,悔思無及。一日登殿,文武山呼禮畢,忽竇融出班奏曰:「武威太守任延,遣使來至,久待午門,未敢擅入,乞陛下傳旨。」帝令宜入。使者至殿,俯伏階前。帝問曰:「使者何意?」答曰:「北匈奴單于遣使詣武威請求和親,故來報聞陛下。乞陛下旨將何處?」帝聞奏,急召眾臣廷議。日中未決,皇太子劉莊奏曰:「南單于新附,北虜懼於戰伐,故傾耳而聽,爭欲歸義。今未能出兵,而反交通北虜,臣恐南單于將有二心。
  北虜降者,且不復來矣。乞陛下詳察。」帝大喜,曰:「太子之言,甚合吾意。」眾臣皆羨其當。遂遣使回報武威,勿受其使。使者領旨,叩首拜謝出回而去。
  忽朗陵侯臧宮、陽虛侯馬武詣闕上書,陳言匈奴之事。書曰:匈奴貪利,無有禮信。窮則稽首,安則侵盜。緣邊被其毒痛,內國憂其抵突。虜今人畜疫死,旱蝗赤地。疲困之力,不當中國一郡。萬里死命,懸在陛下。福不再來,時或易失。豈宜固守文德,而久墮武事者乎?今命將臨塞,厚懸購賞,喻告驪、烏桓、鮮卑攻其左,發河西四郡、天水、隴西、羌胡擊其右。如此,北虜之滅,不過數年。臣恐陛下仁恩不忍,謀臣狐疑也。今萬世刻石之功,不立於聖世。臣臧宮、馬武頓首謹上。
  帝覽書,微微而笑,乃曰:「二子豈知我乎?」遂下詔,托黃石公之說,以自誡而固卻之。詔曰:昔《黃石公記》云:「柔能制剛,弱能制強。」柔者,德也。剛者,賊也。弱者,仁之助也。強者,怨之歸也。故曰:「有德之君,以所樂樂人。無德之君,以所樂樂身。」樂人者,其樂長。樂身者,不久亡。捨近謀遠者,勞而無功。舍遠謀近者,逸而有終。逸政多忠臣,勞政多亂人。故曰:「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守其有者安,貪其有者殘。殘賊之政,雖成必敗。」今國無善政,災變不息,百姓驚惶,人不自保。而欲復遠事邊外乎?孔子曰「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且北敵尚強,而屯警備傳聞之事,恒多失實。誠能舉天下之半,以滅大寇,豈非至願。苟非其時,不如息兵,何自苦哉!故茲昭示。
  自是詔下之後,諸將咸服,未有一人敢復言兵家之事者。
  一日,帝詔博士桓玄,授為太子少傅,賜其輜車、乘馬、金帛等物。玄謝恩而出。時桓榮大會諸生,參賀玄寵。陳設玄所得賜車馬、印綬,乃曰:「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宴罷各散訖。
  卻說御駕東巡,群臣上言,奏曰:「陛下即位已三十年,可宜封禪泰山。」帝曰:「朕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氣滿腹。吾誰欺?欺天乎!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何事污七十二代之編錄?」於是群臣不敢復言。四月,車駕還宮。帝獨坐後殿,玩讀《河圖》、《會昌》符書「白赤劉之九會命岱宗」。帝玩其意,創然有感,乃召梁鬆等至殿,按索《河圖》讖文之書,言九世當封禪者三十六事。
  於是,張純等俱復封禪,帝乃許之。遂傳旨,著司天監擇日親臨所祭。次日,眾臣列道護駕登山,以璽親封。祭罷回朝。
  是夏,京師忽有醴泉湧出,飲之者,固疾皆愈。惟眇、蹇者不瘳。又有赤草生於水崖,郡國頻下甘露。群臣入殿奏曰:「地祗靈應,而朱草萌生,孝宣帝每有嘉瑞,輒以改元,神爵、五鳳、甘露、黃龍,列為年紀。蓋以感致神祗,表章德信,是以化致昇平,稱為中興。今天下清寧,靈物乃降,陛下情存挹挹,推而不居,豈可使祥符顯慶,沒而無聞。宜令太史撰集,以傳來世。」帝不納,常自謙言無德。每郡國所上,輒抑而不當,故史官罕得以記焉。
  是歲,命有司監軍,建起靈台、明堂、辟雍,宣佈圖讖於天下。帝以赤伏符即位。由是,信用讖文,多以決定嫌疑。
  一日,游於靈台之上。忽議郎桓譚進曰:「父子、君臣之倫,禮樂、刑政之具,無非性與天道。而讖非經典之制,皆以妄巧偽說,陛下何苦信之。」帝大怒,曰:「桓譚非聖無法,將下斬之。」譚即頭流血,帝才息怒。遂免其罪,貶出為六安丞。譚慚而止。二月戊戌,帝崩於南宮前殿,在位三十三年,壽六十二。遺詔曰:朕無益於百姓,無得厚葬。但如孝文皇帝制度,務從省約。
  刺史二千石,長吏皆無離城郭。無遣使及因郵奏,葬於原陵山,太子莊即皇帝位。
  按:帝每旦視朝,日側乃罷,數引公卿郎將,講論經義,夜分乃寐。那皇太子見帝勤勞不怠,乘間諫曰:「陛下有湯武之明,而失黃老養性之術。願頤養精神,優游自寧。」帝曰:「我自樂此,不為疲也。」雖身濟大業,兢兢如不及,故能明慎政體,總攬權綱,量時度力,舉無過事。退功臣而進文吏,藏弓矢而散牛馬。雖道未方古,斯亦止戈之武焉。
  又贊曰:
  炎正中微,大盜移國。九縣飈回,三精霧塞。人厭深詐,神恩反德。光武誕命,靈咒自甄。沉機先物,深略緯文。尋邑百萬,貔虎為群。長轂雷野,高峰慧宮。英威既振,新都自焚。
  虔劉庸代,紛紜梁趙。三河未澄,四關重擾。金湯失險,車書共道。靈慶既啟,人謀咸贊。明明高謨,翅翅雄斷。於乎有命,係隆我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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