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廢郭封陰子受榮 伏波標柱子交趾

  卻說郭氏皇后,一日於宮中悶坐自思帝意待己衰薄,惟愛陰氏,故此屢懷怨恨之心。帝大怒,傳旨廢罷郭氏,乃立貴人陰氏為皇后。時郭后太子疆,見廢其母,意不自安。一日,郅惲進說疆曰:「殿下久處疑位,上違孝道,下近危殆。殿下莫若辭位,以奉養母氏為高。」太子從之。
  次日,見帝奏曰:「臣庸昏弱,短於才治,不克就職大統,願乞以備藩國。」帝聞奏,不忍,乃曰:「卿非恐母廢乎?」
  疆曰:「非也。臣素志耳,何敢怨乎?」帝遲疑不決。太子遂退。六月,帝下詔曰:春秋之義,立子以貴。東海王陽,皇后之子,宜承大統。
  皇太子疆,崇執謙退,願備藩國,父子之情,重久諱之。其以疆為東海王,立陽為皇太子,改名曰「莊」。
  二子叩首謝恩而退。帝召桓榮至殿,謂曰:「卿負經濟之才,屈淹未用。今朕新立皇太子莊,特召卿為師友,願為明決治亂之機,廢興之策,以至人德之地,決相重報。」榮答曰:「臣但陋薄疏庸,難當重責,豈敢不竭心乎!」帝大喜,遂封榮為議郎之職。榮頓首謝恩,即就太學而去。一日,聖駕親臨太學,會諸博士,講論經義。惟桓榮辯別甚明,儒者莫之能及,帝甚奇之,特加賞賜。言未訖,忽人報曰:「大司馬吳漢病發,甚在危篤,特遣小軍報聞陛下,願陛下親往觀之。」帝聞大驚,即罷講學,駕車往視。漢聞帝至,仍以古臣禮待,以君視東首,己西面對。帝見歎曰:「吳公常不失札。」乃入帳下問曰:「將軍所欲何言?」對曰:「臣愚無所知識,惟願陛下慎無赦而已。」言訖,氣絕而斃。帝哀悼甚切,即發五校輕車介士,送葬,洛陽,諡曰「忠侯」。子衷嗣。有詩弔曰:雄才共擬柱中朝,凶識俄興樹稼謠。
  經國謀謨成夢杳,英雄壯氣幾時消。
  是日,帝親臨墓弔罷,車駕還朝。時京兆杜陵一人,姓杜名篤,字季雅,因與羨陽縣令不和,被令誣陷,收縛解京,係囚獄中。帝幾欲誅,因見其經義最高,言辭切當,乃美而赦之,賜其多帛,重宇授為議郎之職。一日,篤思帝以表裡山河,先帝舊京,不宜改營洛邑,乃修《論都賦》一篇,奏聞主上:臣聞知而復知,是為重知。臣所欲言,陛下已知,故略其梗概,不敢具陳。昔盤庚去奢行儉於亳,成周之隆,乃即中洛。
  遭時制都,不常厥邑,賢聖之慮蓋有優劣。霸王之姿,明知相絕,守國之執,同歸異術。或棄去險阻,務處平易。或據山帶河,併吞六國。或富貴思歸,不顧見襲。或掩空擊虛,自蜀漢出。即日車駕策由一卒,或知而不從,久都墝埆。臣不敢有所據,竊見司馬相如揚子雲作辭賦,以諷主上,臣誠慕之。伏作賦一篇,名曰論都》,謹並封奏如左。陛下以建武十八年二月甲寅,升輿洛邑,巡於西嶽。推天時,順中極,排閭闔,入函谷,觀厄於崤龜,圖險於隴蜀。其三月丁酉,行至長安,經營宮室,傷愍舊日京。即詔京兆,乃命扶風齊肅致敬,告覲園陵,淒然有懷祖之恩。嗟乎!思諸夏之隆,遂天旋雲遊,造舟於渭北。斻經流,千乘萬轂,萬騎駢羅。衍陣於岐梁,東橫乎大河,瘞后土,禮邠郊,共歲四月,反於洛都。明年,有詔復函谷關,作大駕宮。六王邸,高車廄於長安,修理東都城門橋,涇渭往往繕離觀。東臨霸滻,西望昆門,北登長平。規龍首,撫未央,睨平樂,儀建章。是時山東翕然狐疑,意聖朝之西都,懼關門之反拒也。
  客有為篤言,彼坎井之潢污,固不容夫吞舟。且洛邑之渟瀅,曷足以居乎萬乘哉?咸陽守國利器,不可久虛,以示奸萌。
  篤末甚然其言也。故因為述大漢之崇,世據癰州之利。而今國家未假之,故以喻客意曰。昔在強秦,爰初關畔,霸自岐癰,國富人衍,卒以並兼。桀虐作亂,天命有聖,托之大漢。大漢開基,高祖有勛,斬白蛇,屯黑營,聚五星於東井,提乾將而破秦。蹈倉海,跨崑崙,奮慧光,掃項軍,遂濟人難。蕩滌於泗沂,劉敬建策,初都長安。太宗承流,守之以文。躬履節儉,側身行仁。食不二味,衣無異彩。賑人以農桑,率下以約已。
  曼麗之容,不接於目。鄭衛之音,不聞於耳。佞邪之臣,不列於朝。巧偽之物,不鬻於市。故能理昇平而刑幾措,富衍於孝景,功傳於後嗣。
  是時,孝武因其餘財府帑之蓄,始有鉤深圖遠之意。攔昌頓之罪,校平城之仇。遂命車騎,勒任衛青。勇性鷹揚,軍如流星。深入匈奴,割裂王庭。席捲漠北,甲勒祈連。橫分單于,屠裂百蠻。燒罽帳,擊閼氏。燔康居,灰珍奇。收鳴鏑,釘鹿蠡。馳坑岸,獲昆彌。虜(亻數)侲,驅騾驢。馭宛馬,鞭駃騠。拓地萬里,威震百方。弱置四郡,據守敦煌。並域蜀國,一郡領方。立候隅北,建獲西羌。捶驅氏,□寥狼。叩作東,攠鳥桓。躁轔滅貊,南羈鉤町。水劍、強越、殘夷、文身、海被、沫血、郡縣、日南,漂概珠崖,部郡東南。兼有黃支,連緩耳瑣。雕題摧天,督率象犀。倠蚌蛤,碎琉璃,甲瑁玳,戕觜觽。於是,同穴喪褐之域,共川鼻飲之國,莫不袒跣稽顙,失氣虜伏。
  非夫大漢之盛世,籍癰土之饒,得御外理內之術,孰能致功若斯!故創業於高祖,嗣傳於孝惠,德隆於太宗,才衍於孝景,威盛於聖武,政行於宣元,侈極於成哀,缺於孝平。歷載三百,傳世十一。德衰而復盈,道微而復章,皆莫能遷於癰州而背於咸陽也。宮室侵廟,山陵相望,高顯弘麗,可思可榮。
  羲農以來,無茲著明。
  夫癰州本帝皇所以育業,霸王所以衍功,戰士角難之常禹貢所載厥田惟上,沃野千里,原隰彌望。保殖五穀,桑麻條暢。濱據南山,帶以涇渭,號曰陸海。蠢生萬類,梗栴櫨拓,蔬果成實,畎瀆潤於水泉,灌溉漸澤成川。粳稻陶遂,厥土之膏。畝價一金,田田相如。鐇鑊株林,火耕流種。功淺得深,既有蓄積。阨塞四海,西被隴蜀。南通漢中。北據谷口,東阻嵌岩。關函守嶢,山東道窮。置列汧隴。擁偃西戎。拒守褒斜,嶺南不通。杜口純津,朔方無從。鴻渭之流,逕入於河。大船萬艘,轉漕相過。東綜滄海,西綱流沙。朔南暨聲,諸夏是和。
  城宮百尺,阨塞要害。關梁之險,多所襟帶。一卒鳴碣,千夫沉滯。一人奮戰,三軍沮敗。地勢便利,介冑剽悍。可與近守,利以攻遠。士卒易保,人肉不袒。肇十有二,是為贍腴。先據則功殊,修文則財衍。行武則士要,為政則化上。篡逆則難誅,進攻則百克,退守則有馀。斯固帝王之淵圃,而守國之利器也。逮及亡新,時漢之衰,偷忍淵囿。篡器慢違,徒以勢便,莫能卒危。假之十八,誅自京師。天界更始,不能引維。慢藏招寇,復致赤眉。海內雲擾,諸夏滅微。群龍並戰,未知是非。
  於是,聖帝赫然申威,荷天下之符,兼不世之姿。受命於皇上,獲助於靈祗。立號高邑,搴旗四麾。首策之臣,運籌出奇。虓怒之旅,如虎如螭。師之攸向,無不披靡。
  蓋夫燔魚剸蛇,莫之方斯。大呼山東,響動流沙。要龍淵,首鏌鋣。命騰太白,親發狼唬西平隴冀,東據洛都。乃廓平帝宇,濟蒸人於塗炭。成兆庶之亹亹,遂與復乎大漢。
  今天下新定,矢石之勒始瘳,而王上方以邊陲為憂,忿葭萌之不柔。未遑於論都,而迂思癰州也。方躬勞聖衷,以率海內。厲撫名將,略地疆列。信於征伐,展武乎荒裔。若夫文身鼻、飲緩耳之王,權結左衽。鑢(钅禹)之君,東南殊俗。不羈之國,西北絕域。難剃之鄰,靡不重譯納貢,請為藩臣。上猶謙謙而不伐勘意,以為獲無之虜,不如安有益之民。略荒裔之地,不如保殖五穀之淵。遠救於已亡,不若近而存存也。
  今國家躬修道德,吐惠含仁。湛恩沾洽,時風顯宣。徒垂意外,持平守實。務在愛育元元,苟有便於王政者,聖主納焉何則?物罔挹而不捐,道無隆而不移。陽盛則衰,運滿則虧。
  故存不忘亡,安不諱危。雖有仁義,猶設城池也。客以利器不可久虛,而國家亦不忘乎西都,何必去洛邑之渟瀅,就先基之大業,以為萬世法。臣杜篤頓首謹論。
  帝覽畢,歎曰:「篤誠辯士,觀其所發先王守政之規,源源肓緒,未嘗居一事而措也。」言罷,遂賜緞匹四十,黃金百兩,田為太常卿之職。篤叩首謝恩而退。帝召公卿至殿,將篤所奏之論示眾參決。忽議郎桓榮趨上,奏曰:「臣昨夜於《大學》中參考經義,人報外國交趾女子作反,甚是精勇。我王可早發兵除之,免生後患。」帝聞奏,顧謂眾曰:「卿等誰人可出救之?」竇融奏曰:「臣舉一將,立可破之。」帝曰:「何將?」融曰:「見任大中大夫馬援將軍,武略兼備,可令此將出伐,立成功也。」帝大喜,傳詔令宜入殿。援即隨詔而至。帝曰:「今交趾女子作反,擾掠邊城,朕托將軍往破,將軍何如?」援曰:「為人臣子,當盡忠以報國,豈可優祿而憚勞哉!臣即願往。」帝大喜,遂拜援為伏波將軍,以扶樂侯劉隆為副督,樓船將軍段志為末將,興兵十萬,車駕親送出朝。援等拜別引兵而去。
  卻說交趾米鹿冷縣雒將之女征側,嫁與朱鳶人詩索為妻,甚是雄勇。因交趾太守蘇定以法繩之,征側怨怒,與弟征貳,起兵造反,攻破其郡。於是,九真、日南、合浦、蠻夷等處,皆接應之。寇略嶺外六十餘城,征側自立為王。
  一日升帳,與征貳議決出兵。忽小軍忙入報曰:「漢遣大將馬援引兵來攻吾國,已在浪泊上佈陣,大王將何治之?」側聞大驚,急令弟貳領兵十萬,親自披掛上馬,出城迎敵。至浪泊,兩軍相對,征側出馬,謂援曰:「吾與汝主各據一國,汝何故來犯界,以討死乎?」援笑而罵曰:「反常妖賤,不思婦人不出閨閫,而肯將身混於男類之中,辱污賤體,不自知羞急退,而想欲決陣乎?且上古帝王,未有婦人據掠。今汝故作孽反正。牝雞晨鳴無異,若早下馬拜降,保為將軍之妾。如不願從,碎首辱屍。」征側大怒,提刀躍馬,飛出取援。二騎相交,約戰十合,征側敗走,馬援趕追。征貳出馬截住,二人交戰,未及三合,貳飛敗回陣走。劉壟段志雙出來擊,兩邊混戰,金鼓連天。征側大敗,急引殘兵望東衝出。馬援趕上,大破之。斬首數千餘級,降者約萬餘。征側、征貳走入禁谿城去。馬援追至,分兵圍之。數日,段志病卒,援令小軍護喪還京,自厲兵士守掠。
  卻說征側敗入城中點軍,傷折足有數千之多,憂悶甚切。
  與弟征貳議曰:「吾起十萬大軍,悉被驍將所破。今又圍城迫擊,如之奈何?」貳曰:「馬援,世之勇士,不可輕敵。昔王莽大將巨無霸,有萬夫不當之勇,千軍難近之勢,兼有聚獸牌敲動,虎狼妖氣助陣,與賊戰於昆陽,尚被其破。吾等勢寡力衰,豈奈彼何?」側聞,心愈惶懼,乃曰:「若此,將何治耶?
  」貳曰:「依弟愚見,且回本國養聚將卒,再作區處。」側曰:「然也。」遂傳令軍中,飽食上馬。至夜一更,開西門出走。
  馬援知,急令劉隆分五萬兵,於前山岡上埋伏,待其將至,截住夾擊。劉隆隱伏去訖。
  援徐領軍潛步打聽,見側兵馬出盡,大喝一聲,趕上混戰。
  征側不顧後卒,急望前岡奔走。忽聽坡下炮聲一響,人馬湧出,劉隆當頭截住去路。側欲向後回走,馬援又至。兩下夾攻,側兵大敗。劉隆衝入陣內,撞遇征貳,擋住大殺一陣。戰未三合,被隆奮砍一刀,削為兩段。征側見弟遭殺,拼死撞東出走。馬援趕亡,大喝一聲,活擒回陣,眾賊悉皆逃散。援遂收軍入城安歇。次日天曉升帳,與隆坐論。令將征側推跪階前,謂曰:「妖賤不聽良言,今日果落吾手。」征側告曰:「妾非敢反,奈本郡太守不仁,才致如此。乞將軍仁恩憐恤,姑恕殘命,願侍將軍提鋪枕席,雖死亦無憾。」援笑而言曰:「吾受漢皇重爵,美女無數,要汝一賤婦何用!」言訖,喝令左右,擒下斬首。
  遣人傳頭詣送洛陽。帝見大喜,歡曰:「馬援真良將也,百出百勝。」遂遣使封援為新息侯,食邑三千戶。援受印敕,眾將齊皆慶賀。援乃係牛釃酒,勞饗軍士,從容謂官屬曰:「吾從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志,有言曰『土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為郎掾吏守填墓。
  鄉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千,但自苦耳。』當吾在浪泊西裡間,虜未滅之時,下潦上霧,毒氣薰蒸。仰視飛鳶,踮踮墮水中。臥念少游平生時語,何可得也?今賴上大夫之力,被蒙大恩,重封贈爵,且喜且慚。」眾士聽言,皆伏稱千歲。援急止之。是日宴罷,援傳令使將樓船大小二十餘艘,戰士二萬餘人,進擊九真之賊。及徵側餘黨都羊等,自無功至居風,斬獲五千餘人,嶠南悉平。復至交趾,乃立銅柱,為漢之極界。上書「大漢伏波將軍馬援」。於是,交趾等郡咸驚畏服。
  二十年秋月。援振旅還京。將至,故人多出迎勞。次日入朝見帝,具奏所事。帝大喜,遂賜兵車一乘,加次九卿之職。
  援謝恩而退回入府。坐時,平陵一人姓盂名冀,乃援之故人。
  知援勝回,乃將羊酒至賀,令人報知。援急出接,邀入禮坐,設宴相待。援曰:「吾望子有善言,反同眾人耶。我微勞猥饗大縣,功薄賞厚,何以能長久乎?先生奚用相濟。」冀歎曰:「愚不及也。」援曰:「方今匈奴烏桓,尚擾北邊,吾欲自請擊之。男兒當效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幸耳。何能臥牀上死兒女子手中耶?」孟冀曰:「諒為烈士當如是乎!」有詩為證:男兒有志事邊疆,誓自無虧敢自將。
  再向秋風舒翮翅,扶搖萬里快鵬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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