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寶素珠巧騙坤伶 海狗腎周旋光棍
卻說如今有種新發明的賽珍珠,做得非凡之像,那怕專門做珠寶生意的人,尚且認不出是真是假。可想這珠子的精妙了,只消花三五洋錢,便可得論千洋錢珠子,這種東西,卻是使不得的。想當初外洋運來的一種草上霜,卻是用羊毛麻線做成的。表面上一看,果然是十分好的草上霜,但是一經手拈捏,到底靠不住,終覺梗硬,然而當鋪質棧吃了大虧,當進了不少。所以發明這賽珍珠的,有鑒於此遍登各日報佈告。如今有這種東西出現,並說明試驗的法子,哪麼樣的試驗法子呢?做書的卻記不起了,這是有關人家大注兒銀錢之涉之事。做書的既然有點記不清了這個試驗方法,情願老實說記不清了。卻不能夠自作聰明,把想當然的方法,胡亂充個假在行,編來書裡愚弄諸君們。諸君們單是把來消遣消遣原沒要緊,倘使諸君們恰好碰著有人把珠子來抵借銀錢,剛剛記得目今有種魚目混珠,按著做書的杜撰方法試驗試驗,那時節不要以真作假,以假作真抵了銀錢去。久後明白了這是上了做書的當,找做書的說一句,那便不妙了,叫做書的哪裡賠償得起這筆損失呢?勉強拿話來對付開去,心裡委實對不起人家,肯拿雪白洋錢,買我這部瞎話連篇。
雖有幾段極有趣味的故事,又把這般鬧故事的老官們的真名的姓寫出來,豈不還要助興。就是說得花解語,比玉生香的田小峰、田月峰、白玉蘭、賽桂芳這幾個唱戲的,究竟不知道指著誰,揣摹起來,那個賽桂芳敢是林黛玉嗎?不對,不對。林黛玉還得寫來老些。賽桂芳只得三十歲還不到,林黛玉卻是四十歲還寬些,並且林黛玉是唱青衫子的。是這兒南鄉叫什麼張堰人,記得前幾年曾經到過張堰。有個醫園裡的朋友,領到一家煙館裡去抽鴉片煙,叫做葷素煙間。
這話奇了,鴉片煙又不是動物,哪說有葷的鴉片煙來,自然是盡素的。和尚、尼姑、念佛老婆婆都可以吃得,也可以齋觀音菩薩的供。我少不得要嗤之以鼻,說你們少點兒博學,的的確確有葷的鴉片煙來。當時熬煎這煙鴉片的時際,用野雞的血、來路鮑魚的湯,在收鴉片膏子裡的。雖則有點兒腥臊的氣味,然而味道卻很濃釅的,大家都歡喜抽幾口葷煙。大凡抽到葷煙定是佳客,煙館主筆肅然引道,是那間特設的優待座個裡,有涼牀、有春台、有馬桶、有夜壺,還有兩件希奇物事。諸君們試猜一猜,限三十六點鐘為止,猜不到時,待做書的奉告……限期已到,諸君們怎地一點聲息都沒有,哈哈,弄錯了。諸君們自然在那裡東猜西測、議論紛紛。做書的卻划策了三十六點的空兒,坐著火車,松江去看了一看,奶奶一動也不動睡了一覺。諸君們都是君子人,明曉得做書的,乾的這套把戲,即使猜到了,怎好直跑到這個深宮內院來,給做書的說嗎?豈不要把這位奶奶的臉唬黃了,這位奶奶本底叫做黃臉婆,經不起再套上一層顏色,差不多要變金毛吼了。
閒話少說,且把那兩件希奇物事,索性說個顯亮罷!那一件就是沒血的野雞。(妙,妙)那一件就是煎過湯的來路鮑魚。(妙,妙)諸君休纏錯,這「來路」兩字,疑是東洋的來路貨品,其實是太陰國的來路呀!光是這兩件稀奇物事還不算稀奇,倒是那沒血野雞,大家說一定是死的,不是活的。血都吊取了,收在膏子裡,把來殺了好取血呀!不然、不然,卻是活的。
你不知道嗎?五洲大藥房有件寶貴東西,叫做---自來血。那野雞仗著自來血的功效,仍舊活了,而且成個精了,變成個絕世佳人。替抽葷煙的闊老裝鴉片煙,裝的高、黃、光,三德俱備。就是那煎過湯的鮑魚,得了野雞的薰育,居然也成了精了,這個鮑魚精就討厭了。形容又變得醜,五官又齊集,只有一雙三角眼,鼻子也忘記變出來、最可怕的是一張血盆大口,一部累堆鬍子。既不會裝煙,又不會說笑,只曉得向抽葷煙的大老官,硬索著要雪茄煙來抽。假如不給他時,他就要惡作劇,吐出唾沫來,騷臭非凡,三朝裡吃的奶,直要嘔出來。這不是奇聞?如其不信,可訪、可查,並非瞎說。當時醬園朋友領我去的那家葷素煙間,二十年前就是林黛玉的舊宮殿。如今叫做楊媛媛的住著。所以說賽桂芳就是林黛玉的影子。終竟合不上。至於田小峰、田月峰、白玉蘭到底想不起,請諸君休要想罷,還是看書罷。
說到祁茂承教導馬扁人哄錢的法子,就是想到新發明的賽珍珠,一個計較居然如願以償。花了二元洋錢的本錢,哄了三百五十元的鈔票。恭喜馬扁翁拿到三百五十元之後,不到三個鐘時間,只見他煥然一新。又見他拿那張襯衣的當票,划支洋火燒了。別人家不懂他的意思,做書的代他想出一句回話來:忽然記起去世父親在陰司裡,也窮的沒衣穿。把這當票燒去,叫他的父親贖來穿了吧。終是一點孝心感格上天,所以讓他做幾十天仁實公司的協理,享這幾十天謝寓那邊的豔福。
俺這裡要對不住諸君了,老實說要話分兩頭了。幾位性格兒耐不得點的諸君們,直跳起來道:「巴巴望望,剛剛巴望得有點仁實公司的眉目,橫空的又要換題目做了,不准你話分兩頭,定規要話做一頭的。做書的婉言商酌,換過來的題目,包管諸君聽了高興,也是很有趣味的好嗎?為因這幾天祁馬二公,正在設法運動哩,還沒有開辦這個仁實可靠的大公司。端的沒話可說,無語可談。諸君一想,內中有一位先生說道:其實是做書的苦情,說得沒神采,還是不說的好,等到大調槍花時際,說起來果然好聽。那末俺這裡要點戲了。
那個田小峰和妹子月峰,這兩個見直的害我們發了癡了,沒奈何捧了老婆,只叫:「我的小峰阿姐呀!」回過來又叫著:「我的月峰妹子呀!」還作興叫兩聲:「玉蘭姊姊。」陪襯陪襯,點綴點綴。陡的一聲「辣」接著又是一聲「撻」。作怪作怪,這是什麼聲浪,這麼清脆,這麼好聽。那位先生悄悄的對做書的說道:「因為我們是知己朋友,才肯同你說,斷斷乎說不得給別人聽,那便羞死。」吃老子打了兩下老大耳脖子,罵道:「變死的,誰是你的小峰阿姐、誰是你的月峰妹子、誰是你的玉蘭姐姐嗄!好,好,好,你會叫什麼小峰哩、月峰哩、玉蘭哩,我就叫『張家的伯伯呀!李家的叔叔呀!阿也沒有了。你卻叫了三個妖精,我短了一個,豈不吃虧』?」那位先生說罷了,就讓占了一點便宜罷!那老婆一定不可以,奶奶們肯吃虧的嗎?搜索了一回道:「有了,有了。」就指著那位先生大叫道:「我的臭烏龜呀!」瞎說,瞎說,這是沒有的事,打個發噱罷了。猶之一台戲,少不了一門丑角,做到小說書,也須得放著這一門的排場。
如今正書來了,卻說官場老例,錢債細故,不當正要的事情兒辦。及至現今,錢債訟詞愈弄愈多、數目愈弄愈大、人心愈弄愈險、花樣愈弄愈奇。前兒商場行號,哄騙虧倒的事,很難得聽聞的事。記得十多年前,二十年只怕還不到哩,有個方人也,(姓也非,方姓人也名)倒了上萬銀子的款,市面上大為震動。到後來,這個方人也在街坊上行走不得,假如吃別人瞧見了,別人一定要指指點點,詬罵萬端。當時我年紀還輕,站著門前消遣,恰正有個親戚,原是做錢鋪上的經理的,便也站住腳和我閒話。俄而只見一個嘴邊有小鬍子的,五十來歲的,一望而知是商界中人。慢慢地走來,見了我那親戚,低著頭疾趨而過,那親戚喃喃地道:「強盜,強盜!」我聽了大駭道:「這是強盜嗎?瞧去很斯文的,並沒一點兒強橫可怕的狀態,哪說是強盜呢?」我那親戚道:「殺人放火的強盜,倒還算觀自在菩薩哩,他做強盜還要厲害得多多呢?」這個商人原來就是方人也。可想當初不過倒了人家這點點的銀兩,已經駭人聽聞,受人家的如此糟踏。
不意到了近年,風氣為之一變,倒把這「倒帳」兩字,要算商場中等第一種正當的營業。某人倒過人家銀兩的,不但不算商業中的蟊賊,商界上的蠹蟲,倒令人欣羨,是位大有能力偉人。某人倒的人家銀兩數目越多、面子越大、身價越尊、位置越高。倒他一百八十萬,不算體面事情,須得倒他五百六十萬、三百幾十萬、二百數十萬,才可市面上談談。
不過要倒帳,須要提防著有兩種銀錢倒不得,倒了這兩種銀錢就不安逸,謹防受累。哪兩種呢?至要至緊是外國人的錢,一個鵝眼兒(錢之至小而且私鑄者,名曰鵝眼錢,喻其範圍之小,體量之薄也。)也倒他不得。若是倒了他時,恐防吃外國官司,坐外國監牢,一輩子沒有出頭日子哩。第二種是官款。假如各衙署、公局、處所的公款存放出來生息的,斷乎動不得。現今新定章程,倒欠官銀五十萬以上者,馬上要拿下腦袋來。你想一個人就不過有個腦袋,裝著脖上那便可以吃飯,過日子,裝體面。倒一票大大的銀兩,拿來買上幾多紅姑娘做小老婆,買上幾百畝鬧熱去處的田地,造上一座大花園,百十座樓台亭院,三十六宮,七十二院。丫頭養女結隊成群,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圖個下半世快樂。若然把腦袋拿了下來,不是那條小辮子要蹺起來了嗎?有個人說不在乎,橫豎辮子生在腦袋上的,即使蹺了,不過完結了一個腦袋,從脖子以下依然完好,只消做個假腦袋,畫上些假面目,依然自由快樂,豈不上算。做書的想了一回,終覺不妥,便道:「那是不好的,若是換了個假腦袋、假面目,那就慈悲的爺娘、親愛的妻妾、孝順的兒女、知己的朋友、熱戀的情人,豈不都當做陌生人了嗎?明明依然是個某某人,何奈腦袋變了模樣,面目變了張致,那便沒趣了。」那個人聽了,喟然長歎一聲,叫了做書的一聲「老先生」。懇懇切切的說道:「老先生你還只得這些的年紀,不該說這幾句笨話。而且還不致沒見識到如此田地。須知現今的一般富貴大老,名聲兒轟轟地的闊人,並沒曾做了不規則的事情,又沒有要拿下他的腦袋,他自己已經拿下了。爺娘做給他的腦袋,生出來就是這麼的面目,老早改良了多回哩。那一個不是蒙了假面目,在那裡耀武揚威呼么喝六嗎?若要看他的真面目,簡直的比他們高貴的多多呢。」做書的便恍然大悟。
如今閒言少敘,且說倒欠了官款銀兩的立法,雖則如此利害,然而也不怕。所以那般倒界巨公,要是不放點手段出來便罷,若是放出手段來做一番事業,端的不肯過了官場銀子。至於外國人的錢,終覺不曾聽見哪一家,倒了外國人的若干銀兩,急得外國人上吊,尋死覓活。大抵並不是害怕坐外國監牢的意思,終算他是柔遠為懷的道理吧。(冷嘲熱諷,儘夠個中人受用哩)所以然者,三年之內城裡城外,問刑衙署裡頭的待質所,羈留所,獨多了那些總理、協理、經手、管事、東家、西家、正擋、副擋,這種闊人,他們雖不過以極短的時日待質哩,羈留哩,然而還不肯安分,常言道:錢可通神,有錢使得鬼推磨。你想這些人不是大功告成了,所以來到這個去處呢,可想而知,哪一個手裡不有一票大大的銀錢嗎」樂得摸掉幾個零錢,等在裡頭,摸牌、喝酒、抽鴉片煙,身邊放幾個雌兒,消消痰火,你愛什麼樣的雌兒,就還你有最合意的雌兒,長的肥的、矮的、瘦的、白的、黑的,一應俱齊。各貨全備,再不然老婆、小妾都可以請來受用,這不是故意形容,不信看底下的文字來了。
那一天,城裡城外卻記不真了,只見衙門前有兩個人扭的一團,鬧的一片。口口聲聲要打官司,要求大老爺公斷了才肯心死。這當兒就有衙門前的值日差,叫做陳敬陳頭兒的伙計,諢名---海狗唇老大的,便走過來大喝一聲道:「呔。」只喝得一半聲浪。定眼一看,這兩個人都穿著花緞羊皮袍褂,常言道:「狗眼看高低。」」(這老大原是海的唇兒,看起高低來更覺明亮些。一笑)又叫做:「只重衣衫不重人。」(上海地方愈加勢利,但是上海只看著衣衫判高低,往往吃虧,所謂身上鏤金錯彩,家裡蚌殼切菜,言其窮的精光,白鐵刀且買不起一柄也。未知海狗唇老大所站衙門,是否上海縣衙門,若是上海縣衙門,寄語老大勿以為穿得起花緞羊皮袍褂,便算接財神也。吾未聞上海差役中有陳敬,伙計中又未聞海狗唇的諢名,可知不是上海縣衙署了。)便放和了神氣,忙道:「二位做什麼?何不好好兒商酌,大老爺剛剛在廳上理案,假如聽到了好不穩便。」那一個一臉鴉片煙的道:「你是誰?我決計要打官司呢?」那一個胖子道:「不打官司,終不能集事。老實說洋錢的交涉呀,又不是三元、二元、十元、八元的數目。」那海狗唇老大一聽是錢債數目,又光景不少,連忙堆下笑臉來道:「請二位放手。在下便是今兒的值日頭兒,陳敬的伙計---海狗唇老大。二位要打官司時,不妨請到前面茶坊裡談談。」那兩個聽說他剛好是今兒的值日差,便不敢怠慢,跟了老大一直來到秋園茶樓上,泡了兩盞茶。老大便請教名姓。
那胖子道:「姓金,名子和。做絲茶掮客。卻是徽州人。」那一臉煙色的道:「姓朱,名潤江,是這裡人。美洲法政學堂畢業生。河南盡先補用知州。有一票款子被這子和拐了去三五年了,為此要打官司追取。」子和道:「那裡來嗄,不信你去問你老婆就是了。」那海狗唇老大原是積世的差役,一對眼睛何等厲害。地方上的紳商稍微有點名望的,哪一個不知道。就是坐官的補了那裡的缺,先要緊辦一張護身符,才可以坐官。怎樣叫做護身符?就是所屬地方上的紳士名姓,總是切莫得罪巨室之意。況乎差役老於地方上的情形,益發的如數家珍取之宮中。然但是這個朱潤江從來不曾聽得,要是客邊人,他明明說是這裡人……美洲法政學堂畢業生……河南盡先補用知州……心裡暗暗的念了兩遍,又偷眼瞧了幾瞧,越看越不合起來。沉吟一回道:「朱先生的一票款子有多少呢?依在下的主意,何苦定要落地。(落地者猶言審問也)彼此都是體面人,還是講結了罷,究竟多少款子呢?」潤江道:「這個不興。一定要打官司的。若說多少數目呢,內中還有首飾在裡頭哩。」老大便又想起金子和說問他老婆的一句話來。可知個裡原因,不僅是錢債哩,倒是一件好生意。忙又陪笑道:「得放手時且放手,人情留一線,後來好見面,天下沒有不了之事。朱先生的尊容一定有幾口的,我們且去開雙燈躺躺談罷。」
朱潤江被海狗唇老大提起了抽鴉片煙,不禁張開大口,打了個呵欠道:「咦,如今煙館是禁絕了,難道衙門前倒有煙館嗎?」海兒唇老大道:「煙館雖然沒有,抽煙的去處卻很多,而且比那煙館舒服的多。」潤江便道:「很好,很好。」於是海狗唇老大,同了金子和、朱潤江,離了秋園茶館朝南走去,不過五七間門面,說這裡是了。子和抬眼一看,原來是個客棧,寫著「王家老棧」。裡面有五六個女郎,裝著很齊整,那一個正在那裡刺鞋面上花朵兒,二個拿著竹牌接龍耍子,還有幾個鬥嘴兒說笑。看見老大進來,便爭迎著嚷:「老大叔叔、老大伯伯……」老大道:「不要胡鬧,有公事呢。快端整一個清靜點的房間,精緻的煙具,最老的那支甘蔗槍拿出來。這是金先生,那是朱先生。」那一個刺花的名兒叫做三三兒的,忙把活計一擺,含笑著抽著身起來答應著。又道:「樓上好嗎?」潤江便接過來道:「只要清靜,樓上樓下倒不計較。」三三兒道:「樓上終覺清靜點,跟我來呢。」於是一路上樓,點定了那個側廂。三三兒便把煙具也端了來道:「那支甘蔗槍五爺正抽著呢,這一支象牙的,也很老的。」老大道:「這一堂問下來,五爺免不來要跌進去了。」(跌進去者,猶言押起來也。)子和道:「哪個五爺呢?」老大道:「怕人,怕人。銀子幾百萬哩。不是兒戲的事情,又是府裡發下來的哩。」要知畢竟是誰,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