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林幼竹歡場覓協理 馬扁人異地遇良朋
前集說到崇茂錢莊的跑街朱梅生,康大錢莊上的副擋林幼竹,為因得著一個極壞的消息:說是仁實公司的上江支店壞了事了。這不是兒戲的事,所以急急的來到公和裡謝寓那裡,探探協理馬扁人的消息。豈知這兩位星宿(星宿奇談,不知是何星宿?吾謂馬扁人卻是個掃帚星。絕妙譬喻。)是個色鬼(原來是鬼,那末對了)本底子,和謝寓的打底大姐,諢名兒叫做金銀嵌老三的,有點兒鬼串九蓮燈。幼竹的表面比著梅生漂亮,因此搭上了。豈知精神上是腐敗得一塌糊塗,比第一專制政府還要不堪。(此豈小說家言哉:壯士無聊,寄話言於小說,其志可嘉,其遇大可悲矣!)於是夫奮然變法,決意維新,要在姘界上建獨立旗、撞自由鐘、起革命軍,(妙,妙!)放一道五色繽紛的大異彩。(妙,妙!)因此當著幼竹之面,和梅生鬼混,弄得個梅生爺娘都不識得了,(奇語)自己的老婆還怨帳膀子弔不成功哩。(奇喻)你想自己身上的要緊公事,怕不忘得個無影無蹤呢。及至喝了三五杯酒,仁實公司的協理馬扁人到來,還算有經緯,忽然把那要緊公事,從東洋大海之中撈了回來。觀察觀察馬扁人的容狀,果然大有慌促。
列位須知馬扁人原沒有慌促的樣兒,只為被朱梅生心直口快連嚷了兩遍:「上江有電報來,上江有電報來!」因此慌促起來。這件事兒頭緒繁多,機詐百出,就這麼樣寫下去,到底弄不出頭緒來,並且馬扁人也非這件事兒裡頭的第一位主人翁,卻在第三、第四之間了。這須得從頭裡的原因上說起才有味兒。諸君靜聽,聽我道來:(以上一來,頗有勁力。)
卻說這馬扁人究竟那兒人氏,卻沒人知道。譬如對張三說我是廣東人,一回兒同李四說又是河南人了,對趙五說是江西人,和王六說又是湖北人了,真所謂東西南北之人也。到底那兒人雖沒底細,然而卻是個窮漢。是除了上海人之外,大家知道的。並且他的名兒姓兒原不叫做馬扁人,如今到了上海才改過來的。他改的名兒姓兒,這是這馬扁人三個字嗎?其實不是,並不叫做馬扁人,這是做書的大才代他取的。做書的代取的名兒姓兒,只好在這書裡用。假如別人也叫他是馬扁人,做書的要鬧的,只許在書上說的。
就說馬扁人,那一天在離著這兒八百餘里的一個通商碼頭上閒住。端的窮極了,沒有法兒好想,只得身上脫下一件襯衣來,當了二百文錢,吃了五大個麵餅,就可將就半天的饑荒哩。裡面雖沒有襯衣了,外面的皮子倒還不壞,那時節《滕王閣賦》裡頭所謂時維九月,序屬三秋的時際,他身上卻穿著一件芝麻呢的單袍兒,罩了青呢巴圖魯坎肩,都是不新不舊的,表面上看來倒還不致於十分潦倒。便閒閒地沒心沒情的,在街坊上閒蕩。蕩到正街,上月華樓茶館門首,便站住了腳望了一望,想喝碗茶,又把明兒的盤纏喝掉了,不喝茶端的蕩得吃力了,又想起客棧裡的房錢又到期了,五天一算,斷不許延宕。他們看我朋友既找不著,生意自然謀不成了,因此益發的欠不動。(人情如畫)索性回去也是一法,究竟家裡頭還有幾畝田,三間破屋,多少終值得兩個錢哩,賣掉了再做道理,搭夜船回去,倒只消一百文錢,其勢不得不回去的了,這麼著倒可以喝他一碗茶。主意已定,便走上茶樓,兜了一個大圓圈,只聽得上等客座間裡頭,有個人在那裡叫道:「扁兄,扁兄!」扁人想道:誰呀!我在這兒來,除了尤士春,沒有第二個相識,偏偏士春到九江去了,難道還有朋友在這兒嗎?按著叫喚的聲音找過去,只見他忽然堆上笑容來道:「咦,祁茂承兄?幾時到的?」茂承道:「一月有餘了。我們一別又是三年了,你怎地也在這裡?」扁人便坐下來道:「一言難盡,老哥是著實得意了?」茂承笑道:「哪裡得意嗄?」扁人道:「看光景就有數了,穿了很體面的衣服,還說不是得意嗎?喏,喏!指兒上的那粒金鋼鑽怕不值一兩弔銀子呢?」茂承四面一瞧,悄悄的湊著扁人耳上,嘁嘁然道:「上海麗德洋行買的,二塊洋錢一個。」扁人笑道:「你的本事越弄越精了,我卻越弄越沒出息了。咳!這一趟跑到這兒來,真真走了絕路哩。」茂承忙道:「為甚麼來呢?」扁人道:「你我前番分手之後一直回家,原和你約定到上海去聚首,再做一番事業。豈知命該落薄,回到家中只有三日就生起病來,整整足足半個年頭才得起牀。我雖好了,接著內人又病了,也病半年,一個孩子跳起來死了,內人重又復病,顛顛倒倒直到如今,弄得吃盡當光。想起尤士春來……」
茂承道:「龍士春,誰呀?卻不曾談起這個人來?」扁人漲紅了臉,囁嚅道:「你我知己,不妨直說,這位士春先生,卻是二十年的知交了。」茂承道:「咦,一向不曾說過呀?此公是何等樣人呢?」扁人道:「卻是一位名士。當初內人做小姐的時節,不是曾經和你說過來?外家是住家在安慶的。這位尤士春兄(曰兄,曰先生錯落有致)是少年英俊,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已在五大中丞幕裡辦折秦……」茂承失驚道:「呀!好一位闊朋友。」(畫也畫不出)扁人又道:「愛上了我那內人,暗地裡往來著實親熱,只可惜已和我對過了親哩,卻做不到做長久夫妻,至於我入贅了過去,少不得生出阻力來。豈知我是最和通的人,公德心發於天性,斷不肯把自己妻子據為己有。(奇絕、怪絕之語。殊不知鼓吹公德,提倡文明之大雅君子,熱心志士,讀之,拍手否?贊成否?否則終無好日子也。如其不信,馬扁人老先生馬上要得意了,不然包管你一輩子沒出息。頭上墨鐵塔,屋裡結實熬。敬獻斯言,為世之提倡鼓吹者鑒。)並且要找一個人養活他,博他的歡喜,端的心有餘而力不中。吃我想出一條計較來,你且猜一猜!」茂承笑道:「叫我如何猜得來呢?」扁人道:「這條計較實實妙不可言:又大方、又體面、又沾了實惠、又得了名譽。」茂承舌頭一伸道:「有這麼著的妙計?」扁人道:「無他,(兩字句以此句為最得神、最妙絕。)鼓吹文明,力持新法罷哩。」茂承道:「不妥,不妥,我當見鼓吹文明,主持新法,終是賠錢的道兒。譬如開演說會哩、創學堂哩、組織報館、邀了同志結了團體、打電報、通聲氣,在在要使著整注兒的錢呢!」扁人大笑道:「呸!你笨來,(果然沒像足下聰明)我的鼓吹文明,力持新法,不相干這麼著的事,就不過在內人跟前,說男女是平權的,夫妻是平等,人人各有神聖不可侵犯的自由天權。我最討厭的老生常談,狗屁還他香甜五千四十八倍(那末請足下自在用些)我有個柬帖送過來了---
柬帖式
即日申刻敬治狗屁候教
車威漢拜訂
席設一步樓正廳
便章恕邀
封簽式
馬 大 老爺 扁人
次印
西門外紫杏街
(這個帖式還不差嗎?若說陪客就請祁茂承如何?以博諸君一噱。)說什麼夫剛妻柔、夫唱婦隨、天字出頭、夫是主;婦人無專制之義,惟酒食是議,唯井臼是職種種。方法千變萬化,終要說得男子是天神一般的尊貴,女子比著奴隸還不如。……為因我是專講新法,破除舊俗,第一個關鍵是公德。我講了一大堆的話,我的內人才開口問我,『怎樣叫做公德?』我就把公德兩字細細注解了一番,洋洋數千言。我內人說:『你講你的什麼文明哩、野蠻哩,什麼新法哩、舊法哩,什麼公德哩、私德哩,我還是頑固守舊。』我聽了這一句話,真驚出一身冷汗,暗暗的叫著苦。拉倒,拉倒,拉拉倒!白操了一番心!」
茂承道:「尊夫人原是極有婦德的,你怎說他做姑娘的時際,已失了身了呢?」扁人道:「別慌,我原來白白的吃了一驚,一身冷汗。可知我這位賢內助說道:『只牢守著一句夫唱婦隨』的話,這不是允許了嗎?我便又開發了一層主義來說:『現今世界以公德為旁屬,金錢為根據,所以然者,金錢主義不可不講,今之世界乃金錢世界也。』內人說:『乖乖的,放心、放心、放著一百二十個心,常言道只有施粥、施飯、沒有施……的呀!』於是夫尤老先生從新光顧起來。頭裡還是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我心裡就不自在起來。那一天瞧著尤士春先生,一溜煙溜進了房去,我便穿了件對胸水袖四方褂,一踱便踱進房去,恰好……恰好……我便縮了出來,良久,良久,幾乎等得個不耐煩,才覺得裡面有輕輕悄悄的腳步聲音,我想是時候了,重番大踱進去。深深一揖道:『這位是尤老先生了?文旌枉過、輝生蓬蓽,唯有一言奉告。古人云:『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老先生博極群書,浸淫典籍、儒理禪宗、九流三教無不貫通。只怕沒有讀過的書,要是不曾做出來,至於事無不可對人言,這件事原非說不得的事。並且小可原是公德心最熱、金錢主義程度極高的,老先生何必遮遮掩掩,做這些張致耶?男女的愛情又非老先生特創,是世界上普通的事,從今而後老先生請勿如是,大大方方的來來往往豈不有趣?豈不官面?這才是大丈夫的行徑。就是賤內偶有不到之處,老先生盡管要這麼便這麼,要那樣便那樣,務求達其目的而後已,幸勿以不是自己所有,攏統淺就。常言道:租田不比自產。又道:借他人的老婆窩勿熱的腳。老先生務必去其舊思想,浸入新知識,盡教算---自產,盡教---窩得腳熱。小可之所以有望於老先生者皆為此也,唯老先生明察而熟圖之。」(奇極,奇極之文,如何想出來。)茂承撫掌道:「真真奇聞怪事,前兒怎地不談,直到今兒才說呢?若然我也效法了,可惜如今老婆死了,不然這生意很可以做得。那末那個尤士春怎樣回答你呢?」扁人道:「真真詫異,按著天理人情,尤士春一定是感激涕零,五體投地呢。豈知不然,他面皮一番,眼睛一彈,直指著我喝一聲:『!』我便頭一低,低了一寸,答應:『著!』他又喝聲:『,,!』我把頭低了三低,低了三寸,連前共計四寸了。便連著答應:『著,著,著!』他又連喝道:『,…………!』我把頭接連低了六低,低了六寸,連上兩番,恰好共低了一尺,便接連著答應:『著……著著……著著著!』他便喝一聲:『烏龜!』我便答應著:『不敢!』他又喝一聲:『王八!』我便又是一聲:『不敢!』他又喝道:『混帳!』我便答應著:『該死!』他又喝一聲:『滾!』我便:『著,著,著!』忙側身疾趨而退,還沒曾退出房來,就在房門那兒,只見尤老先生大笑,一把拖住道:『聊相戲耳,幸勿見怪。足下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能行,真奇人也。承蒙不棄願結金蘭之好,生死之交,望勿推卻。』我便大喜,於是做了最知己的朋友。不多幾天,他便薦我到一個釐金卡子上去當個司事。我竟出意料之外,高升發達,就在此一番了。因此丁屬內人,好好伺候,千萬不可怠慢(何須你丁屬,真真多話,真真笨蟲。)須放出全身本領來招待,寧可自己吃苦些,(樂不可支,何謂苦也。)我便釐卞上去了,從此交接了幾個朋友。轉輾到了京裡,於是你我倆人又做了好朋友。那時節士春因為死了老太太,回金州去了。我那內人也不用我照顧,他每日裡穿綢著緞,吃魚吃肉。一剎那間十三、五年了,倒也積了三、五弔銀子。噯!這當兒已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氣象了。最冤枉的是遇著了一個上海人,打話叫做滑頭,把三、五弔銀子賠貼得精光倒也罷了,連著衣裳首飾都沒有了,家常的穿著也不完全。剛正沒奈何的時際,我就是同你分手回家的那一年了。回來之後,剛才說過了者這得著一個信息,士春在兒制台那裡,因此我來找他,不意落了這個空,說九江去了。正在進退維谷,四顧周章,恰好遇著了你,可有個法兒想想呢?」
茂承一拍掌道:「你也運氣,我也運氣,於今有一個大大的事業,極妙的機會,只是我正在這裡愁,我一個兒卻辦不開,又沒心腹人,你來了好了好了,立刻可以辦起來了。」要知所辦的是何事業,所遇的是何機會,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