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八回 墜孽海悲道空修 望兒孫是心甚切
二英聞得美女一番言詞,心想不從,長禁幽室之中,弗見天日。如其從也,可惜數百載純從植物修成人形,又負三緘師尊多年訓誨。左思右計,進退兩難。久之,桃英曰:「承爾好言苦勸,從與不從,爾其暫退片時,待吾姊妹商議停妥,自回爾話。」女娘退。柳英問棠英曰:「不從彼配,則幽禁難出,爾意如何?」棠英曰:「吾志不可奪也。寧肯死於幽禁,不願棄道而下賤於人,即入黃泉去見閻羅,亦有顏面。」桃英曰:「爾意如是,吾心亦然。」乃同聲而呼女娘曰:「吾姊妹主意已定,爾快來此,吾與爾言。」
女娘至,二英曰:「爾休饒舌,吾頭可斷,吾志不可奪焉。」女娘色變,轉告老嫗。老嫗怒甚,來到幽室,疾聲罵曰:「賤婢子,胡得自高身價?吾兒係讀書種子,青雲有志,不久即作貴人,何者配爾不過,爾乃傲性如此?家婢與吾拉出,待吾治以蠻法。」群婢得命,拉出室外,老嫗手執利刃,細細割之。二英痛楚難當,三魂已出泥丸,不省人事。痛極而醒,舉目仰望,三緘仙師尚在座中。笑向二英言曰:「不意花妖成形,有此烈氣。」遂提為右班之首,命歸廬內,同心習道。
又過數日,三緘暗思:「二班男徒,吾尚未試,不知心性若何?」因提混元道人、轉心道人來至臺前,以鏡照之。二道昏迷,倒地而臥。混元魂出臺外,行行止止,到了一個村莊。
綠野青疇,桑麻在望,信步行去,其間山重水復,豁目爽心。
右轉左旋,遙見一第,門外碧桃數百樹,花開如火,香氣逼人。
混元曰:「桃花原不生香,何是桃而香生若是?豈非桃而似桃香耶?」緩緩游至樹下,見得花色鮮紅,蛺蝶游蜂枝頭飛舞。
混元盡情玩賞,不覺已近第外。犬吠嗷嗷,俄而朱門啟處,內出一叟,白眉古峭,倚門而望日:「何人在茲,驚吾犬吠?」混元曰:「吾乃學道之士,信步閒遊,不意至翁府門,驚犬吠而並驚老丈也。」老叟曰:「吾生平亦好習道,奈未得同人而參考之。君既為習道也者,不妨請入茅舍,以談道妙焉。」混元諾,遂隨入戶。由階升堂,整整衣冠,拜謁老叟。拜已,丫結獻茗。茗罷,筵設西軒。混元來到軒中,但見欄杆外面奇花萬種,軒內字畫以及古器玩好,真如海樓蜃市,美不勝收。及入席間,肴饌紛呈,名多不識。老叟攜瓶勸飲,備極慇懃。
飲至日落西山,始命家僕撤席,親點銀缸,送混元道人入室安宿。混元入室後,老叟略談幾句,拱手而別。丫結將茗獻於案上,曰:「道士如渴欲飲,瓶內乃新烹也。」言罷亦出。
混元一人在室,舉目斜觀,地下盡皆金銀。心竊訝曰:「此老何富如是?」剛欲入榻,耳聞室外嬌聲言曰:「適才阿翁言吾家來一道士,能知道妙,意欲將妾配彼,以受家財,不知其人有此福份否?」混元隔窗偷視,見一女子手執蓮炬,容顏極美,金蓮移動,儼若花含宿雨,柳卷微風。混元暗想:「天下竟有女娘而貌美如是者,且彼家財若此其富,兼配此女,真所謂享受不盡矣。」是夜在榻,久不成眠,順想橫思,都在女子財帛之上。
次早,老叟出堂,復呼丫結整治筵席,以款道士。酒逾三盞,老叟曰:「吾為富甲一郡,所缺者繼起無人。不知老拙生平喪德何若,報遭絕嗣?幸而中年得一女兒,今已十六春光,尚未許配。每遇卜者卜之,俱言吾女命大,宜配道士。訪之已久,奈無道士臨門。昨日道士閒遊,羨慕碧柳,尋花至此,此正天作之合也。老拙今日重整筵席,願以吾女充爾下陳,不識爾心以為何若?」
混元喜甚,假以言詞謝之曰:「不可,不可!小子心心念念,在於煉道,原不欲墜入塵世,為妻兒纏擾焉。」老叟曰:「子誤矣。子以為無妻無子,乃可成仙,獨不聞許真人舉室同升乎?況上天牛郎織女尚有鵲橋之渡,仙姬亦有下嫁之辰哉?」混元不復言,即於筵前認老叟為岳丈。老叟為之擇吉,夫婦成禮,極其偕和。
未幾而老叟亡,混元得其家財,心滿意足,無復他想。其妻謂之曰:「爾坐享此富,不思另有以高出人乎?」混元曰:「吾為富家翁,誰不尊仙?別似無有高乎人者?」妻曰:「妾見世之有志男兒,擢巍科,膺顯爵,堂上呼而堂下諾,榮華莫及,妻亦同享封誥,不更高於鄉里乎?」混元曰:「吾未讀過詩書,胸黑如漆,巍科顯爵,何由得之?」妻曰:「能捨財帛,以為圖謀,是為草莽忠臣,皇上亦有獎賞以官之者。」混元曰:「既然如是,吾去調停。」遂帶白鏹數千,竟入都下。
現居宰輔趙能光原與混元道人有瓜葛之誼,混元訪實,入衙相會,言及求官一事。宰輔一力應承。混元欣然,當將財帛交付。宰輔密為乾辨,未逾一月,即受山陽令。刻日起程,夫婦同車,後擁前呼,好不僥倖。
到任六載,又盡人事,加升郡守。剛赴郡守之任,妻忽染疾而亡,兼之郡中逆賊滋擾,上責郡守教導不嚴,鎖押回都,發錦衣衛拷問。混元言詞不合,加以殛刑,一痛而蘇。三緘笑曰:「富貴場中不久居,不惟官去又亡妻;此情本是虛花事,說與今人莫亂疑。」言畢,將混元道人逐出臺外。混元悔曰:「自墜孽海,枉吾歷年修煉工夫。」歎息數聲,大哭而去。
又說轉心道人為玉鏡一照,神魂飄蕩,已至家鄉。鄉有呂老,見而詢曰:「爾陳茂老先生耶?」轉心曰:「然。」呂老曰:「聞爾從師學道矣,為何今日復返蓽閭?」轉心曰:「煉道之餘無事,又轉鄉村,會會故人也。」呂老曰:「爾當年所謀吳姓陰宅,現今欲售,猶願之乎?」轉心曰:「吾已離家煉道,成仙為望。家務一切,久拋之荒山外矣。」呂老笑曰:「吾且詢爾,仙人有子孫乎?」轉心曰:「何嘗無之?」呂老曰:「因為成仙一念,子孫即不顧乎?」轉心曰:「兒孫自有兒孫福耳。」呂老曰:「兒孫之福,半由祖宗積德,半歸祖塚發祥。吾聞仙人中所最重者孝行,以爾言思之,仙人亦不盡皆孝矣。」轉心曰:「誰是孝字有虧而可為仙者?」呂老曰:「即爾之所為是也。」轉心曰:「吾之不孝安在?」呂老曰:「爾父爾母合厝之地,原不大佳,爾熟葬經,即要從師學道,宜卜一吉穴,以安親靈。爾胡以出家不認家之言來對故人也?設或異日風穿水灌,泥污親骸,泉下有知,能不怨乎?吾之責爾以不孝者此耳。」轉心曰:「卜吉地以厝父母,心非不願,特恐見斥於仙師。」呂老曰:「為厝父母而受責斥,爾師恐亦非仙矣。」
轉心道人為呂老一席言語,心已搖動,乃謂之曰:「吳姓之地果欲售乎?」呂老曰:「吾豈誑爾者?」轉心曰:「如是;吾即請翁為我周旋此事。」呂老曰:「爾各歸村,與爾兒孫相會。待明日吾去吳姓家下,為爾說合。」言畢別去。
轉心道人歸得家來,瞥見兒孫不堪窮困,心甚憐恤。其子見父,悲喜交集,拜跪在地,哭不成聲。哭已言曰:「自父去後,兒等勤儉持家。不料人口日多,事弗如意。至於今日,衣食莫保。有識者常對兒言曰:『爾父精於地理,當年所求吳姓之地,胡不謀而厝之?爾之祖墓再不遷改,不惟財帛不生,恐爾子孫亦必絕滅。』人言若此,兒尚未信。殊知近年父之孩孫果喪四五。兒等著急,欲移祖墓,又奈家無財帛。父今歸里,見爾子孫如斯景況,祈速設一妙法,以救燃眉。」一番哀戚之詞,說得轉心淚下如雨,因而慰曰:「兒輩毋憂,吾托呂翁去謀吳姓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