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回
  蝦精倏爾來解說 蚌母又復遇途間

  毒龍現出原形,直向夫婦二人舉口吞噬。二人東閃西躲,兢兢戰戰,頂上已失去三魂,呼號聲嘶,慘不可聽。毒龍於此似有欲吞不忍,不吞不捨之意。七竅夫婦正直計無所出,門外忽有人來,極目視之,乃蝦精所附之辛堅也,亦不得已向彼泣曰:「吾夫婦自落鬼縫,為張老救之,張嫗恩養月餘,轉拜李嫗。李嫗收了大眼鬼,收吾夫婦習道,頗可過日。後為赤鯉尋著,囑離李嫗蓬戶,仍居毒龍洞中。原言緩緩調停,送歸都下。不料赤鯉負義忘恩,突於一朝,將吾二人責打而去,夫婦在洞,幾為莩死,何莫非赤鯉所害乎?幸而毒龍來洞,或呈粟米,或獻珍饈。夫婦以為赤鯉無良,毒龍已知報德,其心稍慰,安然住之。豈知毒龍久又暗懷吞噬,明言寬吾三日,三日後決不能饒。夫婦聞言,不勝恐懼,乘得毒龍外出,潛逃於慈航殿內。只意躲避在此,彼不得知。何期毒龍恰又尋來,非爾到茲,吾夫婦之命休矣。」
  言已,蝦精顧謂毒龍曰:「人要知恩報恩,未聞恩以仇報如爾者。爾想當日受紫霞挫折,身死非命,幸遇靈宅真人飲以固魂金丹,才收七竅衙中。七竅夫婦頻賞衣服,頻待厚筵,言則聽而計則從,何者有薄於爾?爾有難,人救之;人有難時,不為保之,不得反欲吞噬。撫心自問,天良何存?」毒龍曰:「七竅夫婦前在吾洞,幾乎莩死,爾不來救,吾去見得,心中不忍,遂入市以盜粟米,復歸都以盜珍饈,供奉勤勤,吾恩已報矣,又何天良之不存乎?」蝦精曰:「報恩一事,不徒飲食供奉,要在保彼生全。爾既救之於前,又欲吞之於後,是前恩而後仇也。仇可結乎?吾恐世世冤纏,無有了期也。」毒龍曰:「吾等物也,尚知報恩後始加吞噬。每見人類,並其恩不一報,設奸詐而害之者,抑又何也?相提而論,不高一籌耶?」蝦精曰:「人之無良,更甚於物。爾我又物中人也,豈可郊尤乎人中物哉?」毒龍曰:「聽爾之言,吾不吞噬以結冤怨,亦不以飲食供之。」蝦精曰:「珍饈粟米,是事有吾,不煩爾身再任此役。」毒龍曰:「如是,吾歸吾宮,永不復來人世。」言此出殿,飛身而去。
  七竅夫婦見毒龍已去,同向蝦精拜舞。蝦精曰:「人言毒龍心毒,吾尚未信。今一見及,果不虛傳。」七竅曰:「毒龍作厲,幸爾解釋。今吾夫婦歸都不得,度日無有,爾又何以安置乎?」蝦精曰:「吾自有安置處,大人夫婦不必愀然也。」七竅曰:「安置何所?」蝦精曰:「是殿不可居,如再居之,毒龍狗子必然復至,吞噬於爾。那時吾若外出,解釋無人。不如去到吾宮,飲食起居,更為便易。」七竅喜曰:「既然如斯,願隨爾去。」蝦精於是出殿前導,七竅夫婦遂尾其後,一步一趨。或行水之涯,或轉山之角,紆徐曲折,約有十餘里,遙見一宮殿在焉。蝦精謂七竅曰:「前面紅窗白道露於翠柏青松之內者,即吾宮也。」七竅曰:「可愛爾宮地極幽雅,雖瑤池仙府,不過如是。」蝦精曰:「大人過譽矣。」言言語語,已入蝦宮。蝦精待以厚筵,旨酒佳餚,皆非人世所有。宴罷,安置二人於密室。
  夫婦居此,倒也自在無憂,只想常常如斯,無有他變。不料一日蝦精慌忙入室,謂七竅曰:「吾意欲將大人夫婦久久侍奉,奈龍君下旨,發海兵數萬,來伐蝦宮。吾點蝦將蝦兵,與之力戰。如能得勝,還可久住;如不勝焉,吾子若孫必逃去他方。大人、夫人急須另尋居址,否則,昆崗失火,玉石俱焚矣。」言罷大哭。七竅夫婦亦仰天泣曰:「毒龍、赤鯉知恩不報,天不誅之,而反縱之。蝦精能識報恩,天不佑之,而反戕之。其蝦宮之晦氣乎,抑吾夫婦之晦氣也?」正悲泣間,蝦氏子孫一擁而入,謂蝦精曰:「龍君兵馬已將蝦宮圍著矣。」蝦精聞報趨出,當傳兵將,整頓行伍。一時蝦宮士卒各持劍戟,大戰龍兵,喊殺之聲,動搖山嶽。無如龍兵勇猛,蝦兵抵戰不住。戰未片刻,殺入宮內,將蝦孫蝦子如砍瓜切菜一般。蝦精跪地哀求,已為龍兵束捆而去。
  七竅夫婦緊閉室門,幸而龍兵未嘗搜及。直待人聲寂靜,開戶出視,蝦宮內外屍橫遍地,所積粟米以及珍饈等物,盡被搜卷一空。七竅睹此慘情,傷感不已。珠蓮曰:「蝦子蝦孫死亡殆盡,蝦兵首領又被束去,大約凶多吉少。夫婦即居於此,若何能生?不如出得蝦宮,另尋生路。」七竅曰:「夫人之言正合吾意。」珠蓮曰:「如是,宜早為計。倘濡滯不行,恐龍兵復來,必受羅織矣。」言已,攜手出宮,向荒涼之地而行。暗想盡一日腳力,行盡山逕,尋一妥當所在,以為棲止。豈知是處無有寺觀,又無居民,遍地荊棘縱橫,滿林樹枝遮掩。兼之天色昏黑,日已西沉,夫婦饑火如燒,四處窺覘,絕無藏身之地。萬不得已,即於白楊樹下相靠而坐。坐至一更天氣,忽聞猿啼虎嘯,鸞鳴鶴唳,心愈惶恐,兩目畏其合之。待到天發曉時,剛欲前行,又見無數虎狼,怒目圓睜,左右環顧。狼則仰鼻而嗅,若有可尋之人;虎則舉目以窺,似有可口之物。夫婦見此,全體搖搖,不知若何方能脫得此厄。未幾而虎狼遠去,日將午矣。
  夫婦於是又復前往,穿過茂林,已登山坳,幸無林木,可遠望之。然四面望來,山雖濯濯,人煙絕少。矚目良久,由山坳直下。下了數重山,見始露小徑一條,儼有人跡。七竅曰:「是逕人跡儼然,前途必有村落,吾夫婦且窮之。」珠蓮曰:「吾力已憊,可在逕側暫為息肩。」七竅諾。息約一刻,七竅促曰:「夫人可以行矣,今日午牌已過,如再尋不著居址,恐虎狼能容於昨夜,不能容於今宵。」珠蓮聞言,搭著七竅肩兒,緩緩前進。
  復行十數里,聞得人聲自山林穿出。七竅曰:「山林內必有行人,速去追之,以來今宵棲止。」言罷,急力上前。越過山林,果見老少二婦行行止止。七竅喜,遙而呼曰:「二位娘子何往?」少婦答曰:「自姑母處歸耳。」七竅曰:「娘子府第歷此多途?」少婦曰:「不過里許,即吾家焉。」七竅曰:「如此,娘子稍待吾夫婦,欲借爾室暫宿一宵。」少婦言:「借宿乃常有之事,吾在茲待爾,爾其速來。」少婦欣然,追蹤而至。其時老婦已先行矣,少婦呼曰:「嫂行毋急,可在前面待等一時。」老婦聞呼,遂於路旁坐以相待。少婦曰:「天色將晚,爾夫婦速隨吾行。」七竅、珠蓮止宿有所,即尾其後,一步一趨。及近老婦而視之,乃蚌母也。珠蓮不知蚌母已被鬼吞,又不解此蚌母係三緘所化所以一見蚌母形象,牽衣大哭,備訴近日所遭困苦。蚌母聞說,亦為欷噓。悲已,蚌母曰:「吾自石洞內失去主公主母,無有依靠。於是離洞,四方奔走,茲已下嫁老農矣。昨日姑母壽筵,吾與弟媳往祝未歸,何期今日在途得遇大人、夫人也!」七竅曰:「爾嫁之夫賢否?」蚌母曰:「賢甚。」「衣食如何?」蚌母曰:「頗能過日耳。」七竅曰:「吾夫婦遭難至此,借爾家內暫避幾時,可乎?」蚌母曰:「有何不可。吾得大人、夫人恩養十數載,若於患難中而不相顧,是知恩不報矣,倘得謂為人耶?」遂導二人入室登堂,設筵以待。
  夫婦得依蚌母,又享安閒。
  自是,蚌母日奉酒食,夜燃燈光,極相親洽。不知不覺,已住旬餘矣。一日,七竅謂蚌母曰:「爾夫老農為何不見?」蚌母曰:「老農好貨,每到秋後,攜白鏹貿易江湖。必要桃花放時,始歸閭里,復播百穀以種田疇焉。」七竅曰:「老農與爾可相得乎?」蚌母曰:「老農幼年酷好美色,連娶數妻,貌俱不揚,皆被嫌棄而死。薄情如是,聲名遠播於鄉,其無有以女妻之。今已五旬,猶是形單影隻。吾逃此地,路遇老農,問吾根源,以寡居告,老農於是暗懷娶吾之意。將吾迓至家內,托對戶鳴嫗風示於吾。吾思大人、夫人不知散失何所,兼之身無依靠,遂應諾之。幸得老農喪妻多矣,鰥居半世,始配吾身,較之新婚,愛憐更甚。吾因在此福享清閒,朝日心中計念大人夫婦,何期一旦得遇途間。如不嫌農家鄙陋,即於是地久居可也。」七竅夫婦心甚德之。未審安住多時,再敘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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