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回 任采薪夫婦受苦 思死路鬼物頻臨
七竅夫婦在茅篷內拜叟嫗為父母,以為安居有所,別無他慮。豈料老叟係三緘所化,老嫗係三緘指木而化,立意琢磨七竅以及珠蓮,而七竅不知,珠蓮亦不知也。
一日,老嫗謂老叟曰:「是地荒涼,無多出息。爾又好事,救得一男一女來吾家下,拜爾我為父母。雖未曾生育於他,然既在石縫中救其性命,甚如重生伊等一樣。吾與爾壽已八秩,彼不念及堂前親老,采薪汲水,尚要吾二人勞力供之,其孝安在?」老叟曰:「彼夫婦身處石縫,幽陰已久,縱要彼役任採汲,再待安閒數日,亦不為遲。」
老嫗曰:「叟言差矣。嘗聞教子嬰孩,教媳初來。彼二人即非嬰孩,是其初來者也。不於此際立個規矩,倘一放縱,任其性情,恐反以官勢自矜,將吾二老為僕婢。所以人世之姑息其子者,愛而勿勞。久之,驕傲養成,稍不順意,性如火發,不詈父即罵母。父母愛憐太甚,一次隱忍,二次隱忍。然爾雖忍之,以為愛子之誠,而子反以父母畏彼,輒被挾制。由挾制而凍餒父母、擊弒父母者,自此始焉。當此之際,父母方懷怨恨,咒詛其子。上天厭之,而雷擊瘟誅之,要皆父母所害也。胡弗於子嬰孩,於媳初來時,事事予以規矩,稍有錯失,好言教導,教之不聽,加以夏楚,總期勞以全愛,俾子弟能勤能儉,能孝能悌乎?誠如是也,有其肖子,供奉必厚;有此肖子,家業必發;有此肖子,瓜瓞必綿。是即教子良方,亦即愛子正道。世之為父母者,奚不照此而行之?」老叟曰:「爾言可為人世龜鑒,吾決不如是姑息,害彼二人。」言畢,手持小斧,竟上山去。去約半日,荷薪而返。
老嫗手攜器具,亦汲水歸。七竅夫婦見之,心甚不安。意欲代肩此任,恐被茅茨刺傷手足而止。
復住數日,老嫗呼而謂曰:「爾夫婦見吾二老如此勞苦,其心安乎?」七竅曰:「不安之甚。」老嫗曰:「既不安矣,何不思一勝其任?」七竅曰:「奈吾二人在衙日久,享福已極,難任采薪汲水之役何?」老嫗怒目曰:「真不識時務也。在衙為官,彼一時也;而今落於荒野,無衣無食,傍吾二老而居,是又一時也。以窮困之時,居然而享富貴之福,抑思富貴已不在爾躬乎?自明日始,宜以窮困而作窮困事焉。男也采薪,女則汲水。如傲吾命,立即逐出蓬廬,俾爾為虎狼口之物。」七竅聞此,不敢再言。
到了詰朝,老嫗以汲水之器交珠蓮,以伐薪之斧交七竅。
二人得其驅使,懶步而前,出了蓬廬,且行且泣,七竅曰:「此日遭窮所為何?」珠蓮曰:「皆因大道起風波。」七竅曰:「部衙富貴今安在?」珠蓮曰:「且任微軀受折磨。」泣畢,各任其事,分路而去。七竅上得山嶺,極目四顧,林木茂密。歇息片刻,持斧砍之。無奈茅茨縱橫,不刺手時,即傷其足。勉強採了二束,負下山來。而任重難勝,兩肩有如錐刺,或三五步一歇,或十餘步一歇,約及半日,始到蓬門。老嫗見其薪束無多,口中刺刺不休,與珠蓮汲水先歸一般情景。老叟曰:「不必過咎。今已午矣,胡弗炊煙?」老嫗遂呼珠蓮曰:「爾不炊煙為食,還望著老嫗乎?」珠蓮不敢傲,當即入廚。然彼雖郝相女兒,乃蚌精靈魂所投,不諳作食,粟尚未熟,而抬於案焉。
老嫗嘗之,大罵不已。珠蓮、七竅聞老嫗詈罵,泣而弗食。
是夜,夫婦同坐寢所,七竅怨曰:「不是三緘野道賣鏡迷人,吾作吾官,福享不盡,焉有此苦?自彼來吾衙中,起了無限風波,俾吾二人落於是地。只想傍著老叟安居過日,諒有出此患難之期。誰知老叟仁慈,老嫗嚴厲。不惟受其驅使,亦且終朝詈罵。吾夫婦到茲絕路,尚有何想?不若覓一死所,以了一生。」言至此來,抱頭而泣。倏被老嫗聞得,推門直入,指而詈曰:「爾夫婦安閒不慣,曾記石縫內陰幽之地乎?若非吾家老叟采薪至此,縋索救之,早已陰幽死矣,今幸重睹天日,僅僅役爾采薪汲水,大家烹粟而食,爾反在此抱怨於我,思尋死路。豈知爾即尋死,是自死耳,與吾何涉?吾實告汝,如願在蓬廬也,要任采薪汲水烹粟之事;如不願也,或自縊而自刎或捐軀以飼狼虎,隨爾欲之。吾言如斯,爾宜各自為計。」老嫗言後,忿然而去。
次日出見夫婦,怒詢之言:「爾等昨宵願死不願生,今何尚在?如其不死而偷生人世,稍背吾命,從此不止詈罵,還要力加鞭撲。倘能不辭勞苦,勤勤采薪汲水,吾自厚愛,稍寬半日,或稍寬一日,或亦未可知。」七竅夫婦跪而泣曰:「前承老叟拯救,恩同再造。即任力役之勞,分所當然。但祈老母念吾夫婦受福已慣,緩緩役之。待到精力足日,然後隨其指使,斷不敢辭?」老嫗曰:「不必多言,采薪者宜夠一日炊煙之費,汲水者夠一日烹粟沐衣之費,足矣,外弗苛求。如怠惰焉,定不寬恕!」七竅夫婦一一承認,老嫗始有霽色。
無如七竅力弱難勝,每日采薪,不敷所用。始而老嫗詈罵,繼而加以鞭撲,終則以拳足擊之。七竅是時已不勝其苦矣。一日持斧登山,想到為官榮華,大哭不止。哭已,倚石而眠。俟至睡夢初醒,日已西墜,忙忙促促,將薪伐下,束而荷歸。老嫗詈曰:「爾今日歸何遲也?未必要將老嫗莩死耶!」七竅泣曰:「兒因近日手足為茅茨所損,舉動艱難,采薪稍遲,望母見諒。」老嫗曰:「吾知此役爾不耐任,非力加鞭楚,不能畏吾。」遂入房中,持一索出,抓著七竅,七竅不能轉動。片時之際,將身捆定,弔於廬外榆樹枝上,以鞭笞之,連笞數百,體無完膚。珠蓮見而心傷,跪地求宥。老嫗曰:「爾毋代人祈也,吾責爾夫後,將責爾矣。」七竅痛楚難當,只冀老叟歸來,一為解救。殊意老叟杳無蹤跡,至待老嫗鞭笞足意,始解索放下。七竅釋已,又將珠蓮弔著,如鞭笞七竅一般,盡力笞餘,天色已晚。老嫗自去廚內烹粟而食,也不呼及七竅夫婦。
二人忍著饑餓,暗地商曰:「事勢如斯,不死何待?」即將捆軀之索各持一束,乘得老嫗鼾聲大起,走出廬外,意欲同縊於此。剛以索兒搭上樹枝,忽然山外一聲響亮,火光數十朵,直向夫婦同縊之處而來,曰:「勿忙,勿忙,吾等來與爾商。」七竅、珠蓮以為老叟前來救己,立於樹下候之。及光火到時,殊非老叟,乃是兇惡鬼物。有持索者,有持刀者,有持毒藥者,有持小斧者,緊將夫婦團團圍著。持索者曰:「爾學吾縊死好。」持刀者曰:「爾學吾剔死好。」持藥、持斧者曰:「爾學吾毒死、砍死好。」一時爾爭我奪,順扯橫拉,七竅、珠蓮已駭半死。久之,眾鬼曰:「彼剛二人,如何能代吾等之眾?」倏一大肚鬼欣然來前曰:「爾輩毋容爭奪,可讓此男女與吾作水牢代焉。」分開眾鬼,獨將七竅夫婦手拉而行。眾鬼嘩然,亂打亂擊,直到天將發曉,始行四散。
惟大肚鬼弗捨,向七竅夫婦叩拜不已,曰:「爾等苦難過日,不如代我在水國中坐三載水牢。三載後,爾代尋著,又復投生,奚必在茲日受囉唣?」叩拜已罷,竟將夫婦拉去。林外一叟,白鬚白髮,突如其來日:「鬼物毋得如此,此二人終列仙班,何可加害?」言畢,拐杖一舉,鬼化烏有。七竅夫婦雖為老叟救援,已被群鬼駭癡,遂呆立於林木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