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試道行設莊以待 收異士談虎而醒

  三服與樂道、鳳春諸人團圓於碧玉山洞,同心煉道,自不必言。又說三緘,在梨花島收了梅精、蛇、虎,取了道號,梅精、蛇、虎亦不欲在島長居,均願從事追隨。三緘見其立念頗誠,遂偕諸弟子離卻古剎,向島外行之。無如島中曲折甚多,行約二日,始上陽關大道,仍向西地而去。一路之上,觀山玩水,以活道心,故不語不言,緩緩前進。
  狐疑曰:「師於沿途,宜教弟子等以道所未得,俾弟子時聆訓迪,有所進境。今而默然如是,豈其意念別有屬歟?」三緘曰:「道無時而不在,亦無地而不有。所謂悟得來時,頭頭是道也。不善會悟,則視山為層巒疊嶂,視水為白練清波。安知仁靜似山,知動如水,且極之鳶飛魚躍,皆天地自然妙道,引入以入之者乎?吾之不言,非慵於言也,默參天地之道,以助吾胸中之道;俾吾胸中之道養得活活潑潑,自然神妙可入,道旨自然。不似世之求道者,按著一派死煞,終煉不靈耳。」狐疑曰:「吾師得道甚深,故能以山水悟道機,以鳶魚觀道妙。
  弟子等所生半非人類,蠢性一團,幸得吾師朝夕引誘,已喜之不勝。若欲觀山而悟鎮靜之仁,玩水而悟活動之知,此等功候,今非所能。」三緘曰:「功貴能勤,道在久煉。下學上達,惟天之我。其中妙諦,有心可得而會,口不可得而言也。」狐疑聞之,亦稍有會意。至初入是門者,尚不解為何說焉,第知隨師而行,師東則東,師西則西而已。故奔走長途,或望市井以容身,或則垂頭而喘氣,或歎夕陽西墜,誰為下榻之人;或歎明日遠行,孰是息肩之地,師先弟後,心念不同。三緘暗暗喜曰:「物類至蠢,尚欲煉道修真。人而不然,真所謂人不如物者矣!」喜之於心,不覺形之於色。狐疑見而問曰:「吾師又何喜乎?」三緘曰:「喜從教者之多也。」狐疑曰:「從教雖多,迄無一成,何喜之有?」三緘不答,轉思己道尚待練習,何堪為人師?如終不成,有誤從游者實甚。懷未至此,滿面愁生。狐疑曰:「師色生愁,諒欲得一所在以棲止乎?」三緘乘機而應之曰:「然。」狐疑曰:「若然,師與諸道弟暫歇於此,待弟子前去尋之。」是時,紫霞真人端立雲頭,已知狐疑訪尋村郭為下榻計。
  但是地荒涼極矣,不惟無有村郭,且無古剎,狐疑又烏乎得之?
  於是呼復禮子而命之曰:「師命爾速下凡塵,化一村莊,以宿三緘師徒。待師今夜試彼道心究竟如何,以好引進一層,俾彼大道圓成,早赴繡雲閣中,完成闡道之事。」復禮子領命,雲頭按下,墜於白角山前,用麈一揮,化為若大村郭。霎時,牧犢者歌聲響亮,炊煙者遍布如雲。狐疑來至其間,見而喜曰:「吾以為是地荒涼,棲身無所,幸此露出村郭,可以止吾師徒。」急急轉過山埡,向師告曰:「前面村郭遙露,已有宿地矣。」三緘聞得,忙與諸弟子陸續而來。及到村莊,恨無問訊,宅捨不一,安識誰賢?正在躊躇,復禮子化一農叟,攜耒器而過於其前。三緘揖而詢曰:「老農何姓?」老農曰:「賤族李氏。」三緘曰:「吾乃雲遊道士,欲借貴府以為一宵之宿,不知老丈可能容乎?」老農曰:「長途過客,苦於奔走,如前無宿處,身將何棲?暫宿一宵,有胡不可?但吾家湫隘,恐不足以下榻高人。」三緘曰:「能容一宿,德已深矣,敢嫌其他。」老農曰:「如是,天色不待,可隨吾來。」三緘師徒果隨老農,竟投村舍。但見修竹千竿,綠勝蕉梧,老柳萬株,蔭餘粉壁。竹籬曲曲,始入重門;石階斜斜,方登堂內。賓主禮畢,童兒三四獻茗侍立,雅有君子之風。三緘曰:「老農傳家,其殆耕讀兼行,非專必農事是務歟?不然,何童兒雅致,一至於斯?」老農曰:「守吾家風,安吾素志,一切求名求利、求仙求佛之說,不染懷來,只此春耕夏耘,為傳家業耳。」三緘曰:「老農風概,即是神仙中人矣!」剛言至此,酒肴已設。老農請三緘師徒同登筵席,暢飲壺觴。食飽酒酣,安閒一刻,童兒燃炬,導於內室。牀榻帳被,備極精工。三緘甫入,一兒童曰:「此室專安道爺弟子。道爺可隨吾去,另有靜室焉。」言已,轉導三緘斜由左入。行不數武,又一小小廳堂,兩旁竹几排列,名字名畫高懸壁間,桌上有爐,檀已久焚,香煙繚繞,馥氣滿室。爐側瑤琴一架,餘音鏗爾,似剛捧畢者然。三緘見之,諦視不已。兒童促曰:「夜深矣,道爺可安宿矣!」遂持紅炬導入一室。一牀一榻,精美更勝於前。童兒炬插臺中,請安一聲,掩門而去。
  三緘獨坐榻上,想此農家必非庸流。猜疑未已,忽聽有人朗誦《黃庭經》云:「五臟之主腎為尊,伏於大陰藏其真;出入二竅合黃庭,呼吸虛無見吾形。」朗誦至此,以下低聲吟詠。三緘側耳靜聽,恨其咿唔不辨,心甚歉然。
  久之,又復朗誦曰:「沐浴華池灌靈根,五臟相得開命門;五味皆至善氣還,被髮行之可長存。」自此寂然無聲,不復再誦。
  三緘於是暗出寢門,欲訪其人,求示入道之方。轉過迴廊,見一斗室燈光射出,以為誦《黃庭》者心在斯室矣。俯首而入,覺有脂粉氣馥於鼻間。舉目視之,乃主人之蘭房也。內立二女,身已及笄,媚態嬌姿,人世罕有。見三緘入,笑容可掬,共執其手,強坐於榻,疊肩偎傍,媚獻百般。三緘任之,毫不顧睬。
  二女曰:「以吾姊妹容顏,配爾道士,諒不辱爾,何相拒如是其甚;既相拒矣,即不應私入蘭房;既入蘭房,當作逾牆之客,摟其處子。胡為乎蜂見花而不採,貓見鼠而不食乎?」三緘曰:「吾之來也,為訪誦《黃庭》之老叟也。不意貴府寬宏曲折,誤入深閨,望乞海涵,恕予過失。」二女愈見不捨,力將三緘推倒榻間,一女騎於腰中,一女坐於兩股;一女解帶,一女卸衣。三緘無計可逃,乃誑之曰:「二姊姊稍放吾起,願效蘭房樂事焉。」二女曰:「吾欲縱爾,恐爾逃去。必重誓乃可。」三緘曰:「如二姊姊稍縱而逃,他日吾躬死於非命!」二女見其誓罷,始釋之起。起而外望,門已緊閉矣。因向二女曰:「今日良緣配合,應宜有酒。既無其酒。豈不辜負二姊姊出身?」不料二女曰:「要酒甚易。」於是一女辟門而出,一女緊牽雙袖,絕不釋手。三緘又誑之曰:「吾欲便矣,可出戶片時?」女曰:「有便器在茲,奚必出戶?」三緘曰:「爾之寸步不離者,恐吾逃也。吾既發有重誓,烏能逃乎?」女曰:「如是,爾便後即來!」剛出此門,恰遇前女攜酒而至,曰:「合巹有酒,爾將何之?」三緘曰:「吾便後即來耳。」此女呼曰:「吾妹被彼所誑,彼乃脫逃計也!」門內女子聞得「脫逃」二字,疾趨出室。
  三緘向左而遁,幾為所擒。碌碌忙忙,約過房廊四五,諒離蘭室已遠,然後徐行。心欲仍歸主人所安之室,奈屋宇錯雜,不知何所。轉從右去,穿過長廊一帶,又見燈光遙射。三緘此次恐其誤入,暗在窗外偷視,見一老叟瞑然趺坐,案上香焚百千,似乎默會《黃庭》一般。三緘是時欲訪大道,推門進入。
  老叟驚而問曰:「爾為誰?來茲甚事?」三緘曰:「弟子三緘,借宿貴府。聞得老丈靜誦《黃庭》,不揣駑駘,特求指示。」老叟曰:「《黃庭經》句多矣,爾求指示者何在?」三緘曰:「首聞老丈所誦『五臟之主』四語,解釋如何?」老叟曰:「外景以腎列五臟之末,歸於一;致一為以腎主之,故五臟以腎為尊。
  太陰屬肺,伏於太陰者,真金皇真水,真水藏真金也。出入二竅者,乾坤之門,陰陽之戶,一金一水,一往一來。其中名黃遲,為收藏金水之鄉,出入相合之所也。中即虛,虛即無。呼吸守中,則以天地為橐籥,活活潑潑,渾渾沌沌,密密綿綿,打成一片。圓沱沱,光閃灼,氣足神足,而真形見矣。吾前之朗誦四語者,即如此解焉。」三緘逐一詳察,頗有所得。
  當是時也,天將發白。三緘復問「沐浴華池」四語。老叟以手指之曰:「那廂老道,善能解此,爾去詢之。」三緘回顧無人,轉瞬而房廊俱無,老叟亦渺。遍尋諸徒,盡皆臥於荒野。
  急為呼醒,眾共駭然。三緘心中悶悶不樂,直待銅鐘高掛,始率諸子又向前行。每於棲止時,將老叟所言溫習數十遍,雅有進境,道積日深。
  無何,行至玉英關。關外一潭,水深百丈,上下舟楫不絕往來,是乃寰區第一通利所在。三緘師徒見得關前有水有山,利通四達,欲於此地尋一古剎居之。殊意是方觀剎不容外面僧道居止,師徒無奈,只得宿於旅邸之中。日則遍市遊行,宣言化世,夜則各歸客舍,靜坐習功。
  荏苒辰光,倏忽已住旬餘矣。一日早起,見一人頭戴白巾,身穿白服,徜徉而入。旅主忙忙獻茗。茗罷,即設肴饌,請之上坐。主人攜瓶倚門,慇懃勸飲。白巾者喜,則急以酒進;白巾者怒,則跪地請罪。一餐之久,如此者十餘次焉。三緘熟視在目,不識所以。俟白巾者飲畢別去,旅主約送數里,方始歸來。是夜主人閒坐於舍,三緘出室與彼交談。談至意合情投,乃乘隙而問曰:「今晨主家貴客臨門,肴饌豐美,貧道代為爾計,所費良多。」旅主曰:「此係常例。幸而玉英關千餘煙火,每歲每家僅有一遭。如得二遭,恐將人囉唣死矣。」三緘曰:「其人究竟如何,市中敬禮乃爾?」旅主曰:「是人出,雅號『五臟王』,善劍術,能致人生死。故吾市中敬若神明,無敢有或慢者。」三緘曰:「彼所居何地?」旅主曰:「以古剎為居址。故是處寺觀,不准外來僧道借以暫住,皆因彼禁然耳。」三緘曰:「今居何剎,主人送之許久乃歸?」旅主曰:「春秋為上市所供,冬夏為下市所供。今在秋季,尚往上市祖師殿中。」三緘詢明蹤跡,次早暗帶隱身旌、飛龍瓶,直投祖師殿。
  首重剛入,犬吠聲聲。老僧見而吼之曰:「是剎不容僧道,爾宜速退!」三緘曰:「吾非求宿於此者,乃閒遊貴地,一見廟貌之巍峨也。」老僧曰:「遊玩無妨,但不可高大聲氣。」三緘曰:「只吾一人耳,與誰談哉!」老僧曰:「如是,爾向東行。凡門緊閉者,毋庸開啟;否則,不利爾躬。」三緘額之。
  別了老僧,竟由東入。神像之室,已曆數處,未見白巾者在於何所。方欲轉過西廊,忽聽一僧大聲呼曰:「剎內還有遊人否?
  如有遊人,五臟王將歸,速速出剎!倘遲步履,性命莫保,那時休怪吾言不先。」三緘聞呼,才知五臟王領供去矣,遂暗自計曰:「若不山剎,老僧搜得,必受呵叱。吾且展開隱身旌,將身掩著,藏於密室,以候五臟王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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