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夢花軒精收阿醋 種草閣仁化盜兒
繡霧道人自得道號,遂離走馬洞,追隨三緘雲遊四方,以期傳道苦習,飛升而成上品。師徒一日來到文江地界,日夕曦停,正在村郊,無所歸宿。三緘曰:「青疇綠野,一望無際,將何歸宿乎?」狐疑曰:「師與道弟等暫候於斯,弟子前途咨諏,求一棲止之所。」言已,向前而去。
行約數程,見一中年人攜笻在道,遍體臃腫,行一步則氣湧不堪。狐疑睹是情形,可憐可憫,因詢之曰:「女族何氏?所居何地?身負甚疾,行路維艱,胡弗安處家庭,以養病體,而乃道途奔走,受苦如是耶?」其人見詢,兩淚交流,以手指地者三,一時氣擁胸前,不能出諸其口。
狐疑曰:「汝欲道其奔走之由,奈氣擁而詞不克吐,故指地同坐,俟氣定而始為吾言乎?」其人額之。狐疑於是席地而坐,其人亦緩緩坐下。歇息良久,氣定而後言曰:「吾族何姓,小字沛霖。因父致仕歸來,卜宅於義合村之西偏,鳩工庀材,成一村落,自居於是。吾父母死焉,吾弟吾兄亦接續而死焉,今只剩吾。疾負深重,其受奔途程之苦者,以門無五尺之童,奔走乏人,不得不然耳。」狐疑曰:「奚不僱一僕工,以為服役?」其人曰:「累僱之而累喪之,已後無敢入我室者,而我竟成狐獨矣。」狐疑曰:「汝家莫非有妖乎?」沛霖曰:「吾宅一軒,係父玩賞之地。自父沒後,凡居是軒者,必沉沉睡去,夢視軒內,白花齊放,香氣沁人肺腑。得此氣者病,病則死焉。」狐疑曰:「如汝所言,是必花妖也。吾師能收此種。汝如惜宿今夕,安吾師於軒中,是妖一收,汝病即愈矣。」沛霖聞之喜,即促狐疑轉導乃師。
狐疑去不一時,師徒偕來。沛霖邀至其家,酌以黍粟。
是夜,三緘獨坐軒內,道功用畢,目瞑片刻,果見萬花齊放,紅白相兼。將目睜時,又一毫無有。依然合目,則萬花如故,漸漸圍繞身旁。久之,身為花枝緊束。始而芳馨可愛,繼而不堪悶煞,幾欲嘔吐於心,忙運道功,則萬花漸遠。耳聞軒外大起風聲,定目視之,一團黑氣,如煙如絮,旋轉手梁棟之間。三緘暗思:「此必妖也。」手執飛龍瓶,望空拋來。只見瓶吐金光,向黑氣追去。黑氣被金光一射,入地而隱。瓶光閃爍,如有尋而不得,仍復飛入三緘手中。三緘知是鬼精,瓶恐不能收伏,急將腸紼子持定,候至天曉,而黑氣渺然。
狐疑問曰:「吾師昨夜在軒,所見何物?」三緘曰:「始見萬花圍繞,後見黑氣一團,為飛龍寶瓶射以金光,入地而沒。直到天曉,無物可見焉。」狐疑曰:「是何妖物,行藏若斯?」三緘曰:「是必鬼怪,非山水精屬也。如係水怪山妖,早為飛龍瓶所吸矣。」狐疑曰:「是鬼物也,如何收之?」三緘曰:「非腸紼子不能。」狐疑曰:「次夜可以收乎?」三緘曰:「吾將他游,安可久住於此?」狐疑曰:「何子家中數十丁口,俱為鬼精所斃,師如不救,沛霖亦將可保。吾師以慈悲為念,鬼精弗得,何忍去耶?」三緘曰:「汝言亦是。但吾師徒在此,彼為飛龍瓶所駭,斷然不出。不如辭主他行,隨以隱身旌罩著,師徒仍歸軒內。如彼今夜復出,即拋腸紼子以收之。」狐疑曰:「師計甚妙!」果至下午,假辭主人而去,暗罩隱身旌而來,仍住於軒以觀動靜。剛到晚鐘初撞,陰風大展,見一猙獰厲鬼,手執繩索,將沛霖捆束,高弔軒中,大聲吼曰:「汝父恃彼豪強,於吾塚上建軒玩賞,吾為汝父踐踏至矣!吾身不安,俾汝家人喪盡,汝尚不知改悔,動輒怨天尤人乎?今之使汝病而不死者,冀將此軒拆去,仍將吾塚壘成。吾得安居,其疾自愈。孰知汝毫不猛省,反聘道士以寶收吾。吾若步履稍遲,早被道士所收矣!」是時沛霖已駭半死。
三緘暗暗拋去腸紼子,金光二道,繞著軒之上下。鬼精驚曰:「道士已去,如何尚有寶光?」剛欲潛形,已被摟捆。三緘將旌撤卻,指厲鬼而言曰:「汝何在此肆虐無忌,喪彼家人?」厲鬼曰:「是軒在吾塚上面。如還吾塚,不復擾之。」三緘曰:「如是,吾為彼囑,自拆軒以建汝塚焉。」遂命狐疑呼沛霖而告之曰:「塚上建室,人不知避,每喪身家。汝拆此軒,以保祖宗血食。」沛霖唯唯。厲鬼曰:「吾塚能建,吾心已服。至萬花之放,乃阿醋醋所使,非吾所為也。」三緘曰:「彼在何處?」厲鬼曰:「今在是軒之右焉。」三緘曰:「汝能呼之來乎?』厲鬼曰:「阿醋醋道法極大,吾亦為彼役使,安能使之來耶?」三緘聞言,手執飛龍瓶,拋去軒右。一時狂風大作,野霧迷天,半空中金光亂射。約逾一刻,風聲已住,瓶仍收轉,未能伏此花妖。三緘復以腸紼子拋之,頃墜於地,束一女子,身服大紅花妖,見三緘師徒默而不言。三緘曰:「汝既修成花妖,誠非易事,即宜謹守天律,不害人間,胡得在茲肆虐如是?」
阿醋醋曰:「世愛奢侈,多建亭臺,美麗棟樑,妖鬼所羨。況何氏先代居官,剝民脂膏,宦囊飽足,民之怨之者,聲聞於天。天厭棄之,早欲絕其嗣參。且其致仕歸來,土木大興,以資玩賞。平人古塚,便己安居,烏知地中人受是凌夷,恨深入骨。此野鬼作祟,理所當然。吾特懷抱不平,一助其力,豈敢以世之為善者而並虐之乎?」三緘曰:「汝言未可厚非。茲命沛霖將軒拆去,塚還野鬼,汝又如何?」阿醋醋曰:「吾無怨於何姓,不過借彼空室以為遊玩。今聽道長言,吾願他適矣。」三緘顧謂諸弟子曰:「彼之好建臺閣而空其廊舍者,必為鬼妖所霸。此以知人勝宅則可,宅勝人則不可焉。」阿醋醋曰:「座上道長,其旨奉上天,命領道祖,而闡道人世者乎?」三緘未及回言,狐疑在旁答曰:「是矣。」阿醋醋曰:「若然,妾願拜於門牆,以祈指示。」三緘喜曰:「汝知求道真心,吾豈於汝是棄?」言已,收回紼子。
阿醋醋起,行參師禮並及諸道兄畢,復跪地稟請追隨雲遊。狐疑曰:「吾師女徒甚多,待游歸後,然後傳集,同煉大道焉。」阿醋醋曰:「既是如斯,祈師賜以道號。」三緘曰:「汝名醋,即名『醋枉道姑』可也。」阿醋醋得了道號,不勝欣喜,拜舞辭行。三緘曰:「汝且勿忙。何沛霖家中歷鬼為害,諒恃汝勢。汝須為彼解之。」醋枉曰:「何氏好尚奢華,修造不避古塚,理宜絕其孫子,於我何尤乎?」三緘曰:「修道人原以仁慈為心,何忍絕人梗祀?況興土大平古塚,乃彼祖父所作,沛霖實不知乎!」醋枉曰:「此無他說,拆軒培墓,鬼自去焉。」言罷,再拜三緘,踱出花軒,隱然不見。
三緘當命沛霖拆此軒為隙地,凡前後古塚,均培植之。不幾時,沛霖之疾勿藥而愈矣。沛霖曰:「今承道長不擇村莊鄙陋,在茲安宿數日,精鬼除卻,吾疾已愈,皆道長所賜也。倘得繼起祖宗桎祀,吾當屍位以祝,永不忘恩!」三緘曰:「些須小事,何勞掛齒?但凡居家,不可以室勝人,更不可妄平古塚,以建宅舍。歷來人家世族,酷好修造樓閣亭臺,久之而人喪家傾,子孫絕滅。彼以為時命所致,不知平塚為居,觸怒地神,因使鬼妖暗暗吸人精血,子孫輩多半年少而死亡殆盡者,實此故焉。」沛霖曰:「此非道長指示,凡人烏得知之?自茲已還,吾必為世之豪華者告,毋侈亭臺樓閣之美,當為培塚修德之行。」三緘曰:「能存是心,後世子孫必有大振家聲者。」言畢辭去。沛霖依依不捨,約送途程十里,灑淚而歸。
三緘自別沛霖,直向西遊。西嶽地方,有一閣焉,在野杭山半。其閣高大異常,即林木參天,而建瓴已出乎其表。然閣在深林以內,少有人跡所至。中一巨盜,名黑燕兒,統領數十強人,或挖牆入室,或路途劫搶。村民雖知之,而莫之敢攫。
且黑燕兒走壁飛牆,行動甚疾,受其害者,縱稟官宰,亦莫可如何。三緘師徒一日路過山下,遙見此閣高出樹梢,因之商量,借以暫住。訪是閣名於村老,村老以「種草」對。三緘曰:「可有僧道乎?」村老笑曰:「有盜無僧焉。」三緘思之:「既是道門,更合吾意。」當率徒眾,紆徐直上,入於閣中。見得樓閣四五層,兩廂翼然,高爽可愛。三緘謂狐疑曰:「此地真堪煉道也!」師徒於是各尋一室以居。
剛到夕陽墜時,黑燕兒飲酒市鎮,酩酊大醉,與二三小盜緩款而來。入見師徒盡屬道家裝束,在彼灶上煮粟生煙。燕兒怒曰:「何方野道,敢霸吾閣?若不速去,吾必殺之!」狐疑斜視其人,凶橫可畏,乃答以好言曰:「吾輩係雲遊道士,無地棲身,暫宿此間,明日將他去矣。」黑燕幾曰:「吾閣不准人居。趁茲天尚未晚,自尋方便,如再遲緩,惹得黑老子性發,狗命難留!」狐疑曰:「止宿一宵,有何礙處?哪個男子不出庭戶耶?」黑燕兒曰:「汝嘴甚利,吾必先為治之!」拔出佩刀直向狐疑,欲扭其髮。狐疑見彼來意不善,忙將雙劍拔出,曰:「汝欲與吾試武乎?吾豈畏汝者!」燕兒弗答,持刀竟刺。
狐疑將身閃過,以雙劍架定。燕兒用盡本力,絲毫不動,心內已畏懼數分。倏然間將刀拔出,又向狐疑頭上奮力刺來。狐疑以劍架開,回一劍背,正打燕兒膊上。一聲大叫,倒於地中。
狐疑踏定胸膛,欲劈以劍,十餘小盜群跪求饒。狐疑笑曰:「如此武藝,亦要充作盜魁,豈不令人羞煞之至!」燕兒知不能敵,抽身便走,群盜隨去。狐疑緊閉閣門,安宿一宵,寂然無事。
孰知此賊受辱不服,去蘆花山上搬及四大寇,來復此仇:一名飛天魔,一名掃地魔,一名嚼人魔,一名障氣魔。四魔為首,約集賊黨千有餘人,在各縣城鄉,或明劫金銀,或暗竊財帛,無地不受其害。
是日正在山寨議事,燕兒竟入寨內,向彼言之。四盜曰:「如是,欺吾盜中無能人矣!」遂統其百餘盜,潛向野杭山而來。時近二更,已將閣後閣前密密圍著。繡霧道人知得,即與狐疑開了閣門,挺立門外,厲聲言曰:「吾輩乃雲遊道士,借閣暫宿。爾者黑臉賊兒勢不能容,輒恃武藝高強,持刀便鬥,既已敗去,胡又約爾狐群狗黨來茲肆擾?有何本領,盡管上前,與老師爺試試高下!」飛天魔曰:「待吾擒此野道,以作肥羊!」舉起鐵矛。向狐疑力刺。狐疑將矛接著,從左一拖,飛天魔勢虛,身倒在地。掃地魔大怒,手執鐵鏟,劈面鏟來。狐疑賣過頭顱,順手一劍,恰中其膀,又將此盜打臥在地。嚼人魔、障氣魔雙雙來敵,狐疑、繡霧道人亦出接戰。戰不數合,二魔倒地如前。群盜見之,各持軍器亂斲亂刺,喊殺連天。三緘詢得其詳,拋起腸紼子。二光下墜,數百盜兒,被束一團。
三緘坐於閣中,將為首五盜叫至座前跪下,而詢之曰:「爾五人皆盜魁耶?」五人曰:「然。」三緘曰:「自恃強梁,終必斃於官刑。即幸而漏雨,不為官刑所斃,亦必斃於同類與受害者焉。何苦以父母生養之身,受茲挫辱?不但此也,祖宗家聲清白,因爾為盜敗之。一旦命盡壽終,將何面顏見先靈於泉壤?況古今之為盜者,不惟不能善死,亦且不能善生。何者?盜人物為己物,奪人食為己食,陽世被爾所盜所奪,縱無追究,沒後閻羅判斷,必罰作牛馬,以償受盜受奪之家。此理昭然,爾輩何迷於斯而不知悟?」五盜聆此,涕泣言曰:「未聞道長言,以為所行皆是;今被道長道破,頓覺前日伎倆,盡屬昏昏。望道長大展仁慈,釋放吾輩。自是極力痛改,誓不復蹈前愆!」三緘曰:「爾毋背吾,而又為人害也。」五盜同聲曰:「再不敢矣。」三緘遂將紼子收回。五盜得釋而去,以下群盜,一一拜舞,四散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