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講法臺群仙顯法 剖奇案七竅驚奇
七竅自臥榻所,魂離軀殼,悠悠忽忽,不知屬何地界,兩峰對峙,下臨江水,徒槓在目,垂楊覆焉。七竅思曰:「吾在衙內,為何到斯?」信步行來,竟立徒槓上面,眺望江水不已。
俄而徒槓轉過,坦道一線,直牽數十里之遙。七竅是時未審坦道何去,遂坐於垂楊枝下,四顧躊躇。忽來一青衣童兒,笑謂七竅曰:「先生焉往?其殆不識路徑而望洋悼歎者乎?不然,何默爾無詞,席地不行耶?」七竅曰:「吾非有所行之地,乃不意至茲,特弗識坦道一條,所通何處。」青衣曰:「是道登天。欲觀上天景致,可由此逕緩緩而登。」七竅聞說,忙相揖於道童曰:「吾正欲景觀天上,祈為吾導可乎?」青衣曰:「爾欲登天一覽,速隨吾來。但不可回頭望之,望則膽碎而驚,驚則必墜。」七竅諾,果尾其後,一步一趨。頃之,暗暗回顧,足離於地者約有數百丈焉。七竅畏甚,從茲不敢反視,俯首而上,愈上愈高。曾不幾時,而河漢星斗已儼然在眉目間矣。
青衣曰:「吾力已疲,可於此暫息一刻。」青衣坐,七竅亦坐。坐已,環顧見所坐者,盡屬雲霞。以手抹之,細軟非常,綿綿若絮。對面望去,數星排列,其大如斗,光明照耀,閃爍不停。七竅於斯自在逍遙,幾忘己為郡守也者。青衣暗知其情,乃乘機言曰:「汝為郡守,榮華已甚,不知其樂有如此乎?」七竅曰:「吾身雖為郡主,其心實為萬民,每遇疑難案情,百轉憂思,食也而難於下咽,寢也而難於入夢,那得清閒半日,如汝輩之逍遙無累耶?」青衣曰:「汝既如宦途苦況,何區區戀此富貴,不作一出山想哉?」七竅曰:「吾亦常有此念,奈塵世道士無一可為我師。」青衣曰:「野方外道固不足為人師。彼《黃庭》經卷,習此而成者,代不乏人,獨不可以為師乎?」七竅曰:「身為郡守,日理民情,即有《黃庭》,亦不暇閱。」
青衣曰:「汝深入迷障,妖部環伺,恬不為怪,所以入道甚難。在汝心中,以郡守為至榮至尊,視大道為可無可有,安知仙真榮耀,更甚於郡守耶?況郡守之榮,不過如花開謝,豈及為仙天上,與日月以同輝?然吾所言,知汝淡焉置之。欲不導汝登天,又念前生與吾為友。吾且導汝一睹天仙榮顯,以冀脫此迷途。」言此,道童起,七竅隨起。
復行數百步,有門在望,高大無比。額上現二字曰:「南天」。入得此門,其地皆玉砌金嵌,潤諸可愛。行未數武,道童轉導七竅,路向左行。但見仙鶴飛鳴,聲清如磬;仙鸞飛舞,身美多文,仙蝶仙鵝,行來對對,仙羊仙馬,走去雙雙。或有臺焉,玉簫可聽;時而閣也,玉笛堪聞。七竅暗自計曰:「上天美景,真如海市不勝收之。」道童曰:「汝在天上,所樂睹者何景?」七竅曰:「即今行處,觸目所睹,皆非人間有耳。」道童曰:「還有佳境,汝隨吾來。」七竅欣然,緊隨其後。遙望一臺高聳,臺下概擁以五色雲霞。七竅曰:「前面高臺,何仙所住?」道童曰:「是乃講道臺也。」七竅曰:「臺也,而胡以講道名耶?」道童曰:「每逢佳期,道祖登臺講道,群仙環侍拱立而聽之。」七竅曰:「不知何日是講道之辰?」道童屈指計曰:「汝尚有緣,恰遇今日講道耳。」七竅曰:「道祖講道,又定何時?」道童曰:「如丙寅日,則定午時。今日丙寅,午刻必講道也。急待毋緩,猶能得見道祖出宮之榮。」言已,奮力前驅。
七竅追蹤而往。不知不覺,已至臺下。極目四顧,寂然無人。道童曰:「時尚早也,可於臺左坐以候之。」七竅果隨道童坐於臺左廂內。未幾鸞鳳齊鳴,仙真陸續而至,衣冠楚楚,盡屬滾龍盤繞,一身錦繡,備極鮮華。俄而廂內仙童捧出仙衣二套,一以予七竅,一予道童服之。七竅衣甫披身,自覺遍體生涼,輕鬆之極。俯視衣上,繡龍纏定,彩色炫人。衣服而後,群仙畢集,列坐廂中。七竅雜坐其間,總不離道童左右,群仙無有問及,而彼亦儼然以仙子自居。坐約片時,霹靂一聲,金光數道,左右廂內,如火如荼。群仙拱一拱手,乃金甲神祗六七,或執劍戟,或執金鞭,或執銅錘,或赤面黃鬚,或金面赤鬚,或粉面無鬚,形象森嚴,威然可畏,不言不語,高排於講道臺上。群仙濟濟,鶴班鷺序,恭立兩旁。一時仙樂齊鳴,幢幡寶蓋,翠羽宮扇,護擁道祖跨著青角板牛而來。七竅睨而視之,見其頭帶冕旒,身服八卦龍衣,晶光奪目。左右童子,一持拐杖,一捧《太極圖》,齊擁臺中。
鼓擂三通,鐘鳴三匝,道祖登座。群仙朝參畢,一字排列。
道祖乃起顧盼之容,向群仙而言曰:「道在天下,習之則有,不習則無;道在人身,行之則升,忘之則墜。此以小者言之也。
若言其大,未有天地,先有此道,既有天地,道之彌綸。是充塞乎天地者,道也。道吾所道,仙佛成之;不道吾道,餓鬼墮之。吾願世人道其所道,且樂吾道;道不忘道,以成吾道。吾道能成,自登坦道;逍遙自在,以安吾道,諸真諸聖,同享是道。」方言至此,群仙同聲應曰:「大道周流,共沾所教,得其所教,乃成是道。道中之祖,闡此大道,伏翼道門,無息此道。」道祖聞言,歡欣下臺,群仙擁護而去。
臺下尚留二三仙子,年歲甚輕,向七竅而詢曰:「汝乃南龍郡守,不在署內掌管符篆,來此竊聽道語,應該罰入雷部誅之。」七竅不敢回言。突然雷聲震動,雷光閃閃,直逼其身。
七竅跪地泣曰:「吾以區區凡體,豈敢妄登仙地訓聆道祖哉。
以吾行至徒槓之前,垂楊枝下,為青衣道童所導至此,是以冒觸仙容耳。」二三仙子曰:「既然如是,撤轉雷霆,爾上前來,吾有以教汝。」七竅見雷部遠去,兢兢戰戰,跪於仙子之前,曰:「仙子何論?吾願敬聽,不敢有違。」仙子曰:「汝前生亦此地人物,為闡道不服,私下塵世,迷於四害,何日回頭?幸而有緣,得登天府,聆道祖講論大道。汝速歸衙辭官,入此道門,以還本位。否則仙根墜落,永無登天路矣。」言畢,用手一招,五色祥光,擁著仙子飄然竟去。七竅起視,前道童尚在廂內,命將仙衣卸下,曰:「汝可歸矣。」七竅曰:「歸從何處,路徑不識,望仙官導之。」道童曰:「汝非道中人,吾慵導矣。」七竅再三哀求,道童怒目言曰:「來,來,吾送汝歸。」行至一崖,七竅畏,卻步不進。道童推之以掌,七竅懼墜,緊閉雙眸,耳聽風聲濃濃,一驚而蘇。舉目視之,乃在榻上。起而靜坐,詳細思維,所見所聞,歷歷不爽。自此心心在道,厭棄官階。
珠蓮見夫近日行為殊於往昔,乃詢之曰:「郎君官居郡守,三代榮封,宜盡乃心,以勤案牘,一日皇恩下逮,擢至宰輔,功安社稷,名震海宇,幸莫大焉。胡郎君近日不以案牘為勤,其心似別有所思者,何也?」七竅將夢一一述之。珠蓮突曰:「妾以郎君為何疏於政治,卻為一夢耳。妾聞之,至人無夢。
夢乃幻境,隨有所思而成。所以婦女常夢產子,以其心之所望者,恒在於是。男兒不夢產子,而夢娶美妻,亦以所好於心者,而形諸夢寐也。妾勸郎君毋以夢兆為真,宜以現所得者為務,妾之望也。」七竅聆此,夢付流水,將仙子所教背而不行,仍戀名場,以希榮寵。珠蓮見是情景,不勝欣喜,內庭設宴,勸酌慇懃。
正暢飲間,突來役吏稟曰:「衙外叫冤,祈大人發落。」七竅曰:「爾將叫冤者喚至大堂,吾即出詢。」役吏領命出堂,呼曰:「大人即臨公案矣,呼冤者立候審問?」無何,衙內木梆響亮,滿堂役吏排列左右。閃門啟處,炮聲三震,呵道如雷。
七竅出堂,高坐公案,顧謂役吏曰:「叫冤者何人?」役吏將叫冤數輩,帶至大堂跪下。七竅詢曰:「爾數人叫冤何事?」一老叟曰:「前日吾女歸寧,看顧母疾。未逾三日,彼翁寄信,言吾婿偶染微恙,吾即命子送歸。吾女去已數日,不見於歸,往問婿家,亦言吾女未返。吾聞驚甚,四處尋之不得。傳言北雁山下有男女屍骸,急往視之,果吾子女也。但不知兇手為誰,望大人緝獲兇犯,以償吾子女之命,其心始甘。」七竅曰:「這是自然。然呼冤不止一人,凡有冤有,實陳其說。」左一婦曰:「吾夫前日飲吾父壽酒,三日不歸。訪已遍矣,不料在於北雁山下斃之。」右跪二人,皆言子赴市麈,亦在北雁山同殞。七竅曰:「吾已命役遍訪兇人,如訪得之,立決償命。」詢畢,數人拜舞而起。
七竅是夜設筵以詢四妖,曰:「北雁山之事,可訪得乎?」李赤曰:「吾等未能訪確,惟總管盡得其情。」七竅詢之總管,總管曰:「斃人者非人,乃妖也。」七竅曰:「何以知之?」總管曰:「李赤、徒能、馬魁與吾四人分路查訪,吾訪至北雁山後老楊樹下,席地小憩,忽聞叢林內濟濟人聲。吾隱暗處窺之,乃一男一女,相對而坐,俱屬髫齡。外有婢女二人,列侍左右。
男女談論,言及北雁山得人血人首以為餐,甚是爽口。又命二婢再獻,以為夫婦同飲。二婢去,男女攜手,同至老楊樹下,入土而沒。吾緊記其處,忙來山前,見有二人奔走坦途。二婢潛近身旁,推倒在地,割下首領。以衣接血,向山後而去焉。」七竅曰:「爾察的乎?」總管曰:「所察是實,並無訛也。」七竅曰:「這妖又如何收之?」馬魁曰:「大人出示,曉諭軍民人等各執械器,候於北雁山中。吾輩護衛大人,收此妖孽。」七竅如計,遂命書吏出示曉諭。
臨期日,不約而集者數千人。七竅乘輿而來,總管導至樹下,命村人數輩,各持畚具以掘之。掘約一丈之深,果有男女四人,口中尚啣人首。村民稟於七竅,七竅命束手足,扛出坑外,厲聲詢曰:「爾屬何妖,膽敢斃人性命?」四妖不答,各將人首吮之。七竅無奈,命以竹簍盛著,扛回郡內。百姓聞此奇異,爭視妖孽者紛至沓來。七竅命人密密邏守,入衙息定,詢及總管諸人曰:「此妖何名?」馬魁曰:「此土煞也。借男女之精魂血肉而成形體。非用油火焚之,難除是孽。」七竅點首。
妖暗知覺,出簍而逃。邏守者忙稟七竅。七竅曰:「此妖逃去,安得而誅之?」徒能曰:「妖物即逃,定在舊處。但這次入土,較前更深,恐於一時難以得耳。」七竅曰:「必如何始得耶?」李赤曰:「可宰一豕,以盆盛血,並及豕首,放於老楊樹前,命人暗處守之。彼聞腥氣,斷然出食。待彼出土,速將油火焚於其處,彼必畏而不動,可以簍盛歸,當即用油潑之,自難遁去。然後焚之以火,而此孽可除。不然,得此一番挫折,愈肆淫威,彼境居民軀難保矣。」七竅曰:「是妖如此其毒,若不除卻,胡以安及村人?」遂命役吏照此行事。果於三更後,四妖同出,共食豕血及豕首焉。村人膽壯者,急以油潑地,山林內外,遍燃火具,而四妖已僵臥不動矣。俟到天曉,仍將竹簍盛定,扛回南龍。七竅升堂,即以油淋之。四妖懼甚,相抱而泣,聲如秋蟲。七竅詈曰:「汝不食吾村人,吾弗汝誅。今食吾民甚眾,王法難逭,天律在所不容!役吏,與吾舉火焚之!」四妖得火焚身,圓圓轉轉,合而為一,化作斗大肉團。待火烈時,複化為肉蟲千萬,四方蠕動,似欲離此火坑。七竅見之,忙命加火熾之。頃刻間,肉蟲盡化為煙,一毫無有。
七竅於是向村人言曰:「噬人妖孽,已為汝輩除矣。喪其子媳者,各領歸里,為之超度焉。」村人齊聲呼曰:「吾民郡守,真天人也。最怪妖物,尚能殲除,其他可知矣。」此聲一倡,朝廷嘉其智慧,聖恩下逮,加升刑部員外,即刻日進都,以授此職。七竅得茲榮寵,厚設筵席,呼四妖而賞之,曰:「吾之官階得以重升者,皆爾四人力也。但問爾等,何能剖案如神乎?」四妖曰:「是皆大人明鑒,吾輩不過效厥奔走,他何知焉?」七竅曰:「北雁山之妖物,若非爾等,即仙子不能知之,真足令人敬服不少。吾也力得爾等,遷升部官。爾四人可願隨吾,一遊都下否?」四妖曰:「大人厚待吾輩,實不忍忘,俱願相隨,以酬盛愛。」七竅曰:「聖旨已下,吾將卜吉起程。今特設筵,賞爾輩收妖之勞耳。」四妖曰:「承恩多矣,誓必報之!」其時郝相聞得乘龍有此奇才,不勝欣喜,又兼夫人望女心念甚切,遂遣家丁星夜前來,迎接七竅。七竅即將符篆交與後官,率領四妖,望都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