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游南海蓮飛水面 充白帝霞卷空中

  三緘自服靈芝後,身康體健,行走如飛。與狐疑、紫光離了繡綠閣,直向南嶽而投。不意歧路誤行,久之南嶽反在後面。
  三緘曰:「吾一心欲上南嶽,以觀此山勝景,如何反過於南嶽之前?」狐疑曰:「必是前途誤掛,但不知此去又向何之。」三緘曰:「可於是地訪諸村人,訪的確時,再走未晚,不然恐又如前途之誤也。」狐疑曰:「師言不錯,趁是地垂楊懸覆,師暫歇此,待弟子訪之。」言已前行。
  行約數百步,遇一村叟,手持香具,來自當頭。狐疑揖之曰:「敢問老叟,路由此去,所至何地耶?」村叟曰:「南海也。」狐疑曰:「此去南海,幾日可到?」村叟曰:「不過廿餘日耳。」狐疑曰:「南海有何景致?」村叟曰:「南海觀音大士常常應驗於此,焚檀拜禮者代不乏人。岸上紫竹青青,時有舍利金光,因人而見,間有蓮花九品擁水而開,兼之海岸雲霞變化莫測,諸般佳景,煞有可觀。」狐疑曰:「近海一帶有旅舍乎?」村叟曰:「先年無之,今因焚香者眾,旅舍極密,或十里一店,或五里一亭,尤宜早投,否則不能盡容矣。」狐疑問罷,轉回故處,細告三緘。三緘曰:「南海亦難到之區,吾等可向此一遊。」紫光喜曰:「聞得南海蝦如牛大,其鬚可作棟樑,吾去拾鬚一莖,以為沒後之棺焉。」狐疑曰:「蝦鬚大多軟而不固,爾欲覓棺,可拾一巨蚌殼歸家,不必工匠造作,以一半為停屍之所,一半為御土之用。厝在地中,日後產的孫孫肉在腹內,骨在外面,必要出些碩頭人。」三緘曰:「閒言休講,如到南海,須市香帛以拜大士。」狐疑諾之。
  師徒談談論論,不覺午去酉來,四山煙霧齊生,海底明月將出。三緘命狐疑急去尋一所在,以為棲身。狐疑果向前途,遇有行人便問旅舍,有告以前面即是者,有告以必曆數十里始有之者。狐疑暗計,行人言詞不合,吾不如駕起風車,四下遙觀旅舍之遠近有無,庶可一覽而盡。當將風車駕著,直入雲際。
  忽聽風聲大作,響似雷鳴,翹首望之,見一鳥翅如屏,展於空中,遮去天日。狐疑駭,急驅風車前奔,終難越此鳥翅之下。
  剛欲向左迅速而過,早被此鳥翅尖一逞,風車如紙飛去,斜斜傾墜,不知落在何方。看看天色已暝,心忙意亂,東奔西竄,故處難回,暫歇風車宿於荒野。
  三緘見狐疑不返,遂與紫光尋一村莊,以蔽風露。曲曲折折,尋得一第,師徒立於門首呼之。內一老母白髮蓬蓬,出而問曰:「何人叫喊?」三緘曰:「吾乃好道者流雲遊至斯,無有宿所,敢借老母府第止宿一宵。」老母搖首曰:「前日我家宿一道士,次早不辭而去,將吾帳被概行盜之。如此看來,世上惟有爾等難惹。更有學習邪術,假道惑人,種種行為,久堪痛恨。吾聞呼聲可憫,故出而問之,只言汝係好人,不料又是道士也。」三緘曰:「道士之類,有好有歹,何可一概相論?」老母曰:「以吾觀之,凡學道人能以大道為重,而又好行善事者,百無一二焉。」三緘曰:「吾輩即不能以大道為重,斷不至如前之道士盜汝帳被也。」老母曰:「念汝言詞慘切,可進門來。」三緘喜,即與紫光隨之入第。老母將茗獻罷,款以野蔬山肴。食餘安宿室中,牀榻頗潔,師徒趺坐,各煉其功。猛然響亮一聲,一偉漢形容古怪,推門直入,向三緘而言曰:「汝休管吾事,冤冤相纏,自有前因。」言已出戶而去。紫光曰:「此係老母何人,粗鄙乃爾。」三緘曰:「不必管之,各行其是。」紫光行路辛苦,道未習周,倒榻而眠。
  三緘將功用後,閒坐於榻。忽聽內室中女眷喧嘩,不知為甚,又聽老母慌促言曰:「莫忙,莫忙,即要接去,再緩三五日,吾將妝奩等件些須辦點,來接不遲,潦草如斯,若何接法?」老母說已,復聽一少女哀聲哭曰:「我不去,我不去。」說了兩言,鞭撲之聲達於門外。少頃,少女就曰:「就去,就去。」言此,四下寂然,大起狂風,老母悲啼不止。
  三緘異,出問老母。老母曰:「吾一孫女年十七齡,父母早亡,吾撫成立。倏得奇疾,常常癡笑,久之病篤,四體支離。
  費盡藥資方獲痊癒,不意前日癡笑又作。吾暗偷覷,乃一男子與吾孫女並肩為戲。吾剛詈罵,彼手一指,老軀當即昏絕,人事不知,及至蘇來,男子已渺。今夜復至,要接此女為妻。吾不允時,彼遂鞭抽此女。吾無奈,只得推緩數日,誑以妝奩未就。誰知狂風一起,已將吾孫女捲去,不知所之。」三緘曰:「此山妖也。老母不必悲啼,待吾略施法力,以除汝家之害。」於是真言念動,暗暗取出腸紼子,向空拋去,頃將妖與少女束墜堂前。三緘以斬妖仙劍執在手內,此劍飛出斬之,乃一豹妖也。豹妖斬後,轉視少女,有如死然。三緘以手擦其腦,愈擦愈力,擦之一刻,少女甦醒。老母詳言所以,少女跪地叩首謝恩。
  次早,三緘告辭出戶,老母苦留不住,謝金弗受而行。剛至途中,狐疑已到,將所遇巨鳥告之三緘。三緘曰:「此鳥非他,即大鵬也,展翅能遮天日。」言訖,亦將昨夜收妖事與彼言之。狐疑曰:「吾師又立一大功德矣。」師徒止止行行,不知途去幾許。
  一日來到南海,果然寬闊無涯,與東海規模大不相似。三緘師徒忙焚香炬,拜跪海岸,默祈大士護佑行藏。拜畢立視,但見海水興波,海鶴飛鳴。片刻之際,波中紅蓮萬柄,備極鮮妍,愈放愈多,難以數計。俄而變為五色,海岸皆開,轉眼視之,又合數朵為一朵,每花心內趺坐一佛。三緘見得,拜舞歡欣。
  正樂賞間,微起一陣香風,蓮柄化為烏有,惟見煙波萬頃,綠浪千層而已。三緘暗暗稱奇,曰:「異哉,海水之變化莫測,真所謂菩薩境界也。」因謂狐疑曰:「汝見海中何物?」狐疑曰:「海中只有數十小艇,四散而推,久則相連,化為巨艇,中現三大金字曰『大願舟』。舟住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望普陀推去。甫到崖下,化為仙鶴,飛入天際,不知所終。」三緘復詢紫光。紫光曰:「弟子所見,海水之中有青面紅髮者,有綠面白髮者,各露半身,獰猙可畏。旋化美女,拈花微笑,嬌姿媚態,蓋世無雙。轉又化為金銀,遍海皆是。忽然海風一起,煙霧迷漫,散而無跡。弟子之所見者僅此。」三緘曰:「同一海也,入目各異,其中殆必有所肖也。不然,胡不同如此耶?」狐疑、紫光曰:「吾師所見又何如哉?」三緘詳細述之。狐疑曰:「師於大道得已深深,無怪所見如斯之妙。若弟子初入門下,道尚未得,故所見亦異師焉。」三緘曰:「據爾之言,艇名『大願』,爾亦列在當度者。至紫光所見,必其用心猶在四害之中,未能洗滌殆盡。須各立厥志,竭力造修,以使大道能成,師徒同聚首於大羅天上。」狐疑、紫光拜受唯唯。三緘曰:「南海難至,須玩賞數日,然後去之。」狐疑曰:「弟子昨夜用功後,自覺神疲恍惚間,似見樂道來此。」三緘曰:「心有所思,即門響簾開,如見故友,此皆妄想所致也。所以習道人第一要刪除妄念。妄念不去,終為道累焉。」師徒言畢,歸於海岸亭內,各用乃功。
  且言樂道自分散後,仍返停雲閣,習師所傳之道。習約旬餘,思念三緘,遍市訪尋,無能得見。三至碧玉,亦恨難逢。
  駕著風車,欲投南嶽,剛到兩歧山上,見妖怪漫山拱立如林,似有所候。樂道風車按下,隱身觀望。山精木怪漸聚漸多,東面四野雲迷,風聲甚嚴。未逾片刻,山川被煙霧遮卻,儼然化為一帶平原。只見妖物紛紛,向東奔去。樂道踱出林表,轉過山丫,見一女妖斜坐石臺,若艱於行路者然。樂道亦化為女子,緩步來至石臺而問曰:「道姑何往?」女妖曰:「去朝白帝耳。」樂道曰:「白帝為誰?」女妖曰:「爾亦妖部,如何不知?」樂道曰:「吾雖妖屬,素居海島,今始雲遊到斯,故不知白帝之名與白帝之事。」女妖曰:「前山小月洞中,有一白蟒,修成道法高妙,自稱為白帝子。凡百里內木怪山精,十日一朝,今其期也。」樂道曰:「群妖眾矣,豈無有能勝之者,而乃使彼一妖獨稱尊於是地耶?」
  女妖曰:「去歲南山一蟒,亦壓群妖,自稱赤帝神龍子,群妖畏甚,個個稱臣北面事之。白蟒乃一女身,與赤蟒相鬥數次,各吐寶珠一粒,一白一赤,不分上下。惟南蟒多煉一紫花棍,厲害無比,白蟒幾欲勝,南蟒將棍拋去,則俯首而逃之。白蟒奈此棍不何,亦傾心降之,往朝南蟒。南蟒見彼嬌美,欲以為妻,白蟒不從,南蟒甚恨於心。每當朝賀稍遲,則責以紫花棍四十,白蟒無奈,許與之配。殊知白蟒奸詐百出,許配後議定,必過廿日方與同龕,南蟒許之。自是南蟒日與調笑為樂,白蟒索彼紫花棍,南蟒不予,白蟒惑以冶容,南蟒為色所迷,幾難自主。白蟒又曰:『吾與爾既為夫婦,豈有他意,一紫花棍而不予妾視,妾何樂以終身事君也?』言罷假以哭泣。南蟒得巧言之惑,以棍予之。白蟒接過手中,把玩不置。南蟒拍肩而言:『只要爾能順吾意,洞中諸寶吾皆與爾。』白蟒不復與言,手執紫花棍,突向南蟒擊之曰:『爾恃此棍以壓群妖,今日待吾來伏爾。』手起棍落,擊斃南蟒,搜取洞內諸寶,仍回本洞,自號『白帝』焉。從此群妖十日一朝,不服者立斃棍下。」
  樂道曰:「聆爾所言,南蟒死而傾諸寶器,與人世之好色破產、死而不悟者同也。然白蟒行事,究何如耶?」女妖曰:「人之毒者,莫過婦女,妖之毒者亦然。凡屬妖部,如有貢物不到,概行笞斃,絕無憐惜在抱,念及同類之心。」樂道曰:「彼所樂貢者何物?」女妖曰:「樂以人血為酒。自彼稱帝一載有餘,已喪女男數十人矣。」樂道曰:「群妖何若以人為貢哉?」女妖曰:「群妖之內趨炎附勢者眾,彼不貢而此貢之。」樂道曰:「貢有賞罰?」女妖曰:「不貢則罰,貢亦無賞。」樂道曰:「獎賞既無,群妖又何樂貢?」女妖曰:「不貢則罰,不如貢之以免罰耳。」樂道曰:「貢以免罰,群妖之畏白蟒甚矣,何不聚而相攻?」女妖曰:「各懷一心,各期免罰,誰肯為此逆事以受死耶?」樂道曰:「吾只言世人好生惡死,詎料妖部亦有同情。爾還在茲,倘朝賀失時,獨不畏罰?」女妖曰:「吾與白蟒幸有瓜葛,不甚畏之。」樂道曰:「瓜葛之親,彼亦袒護乎?」女妖曰:「雖不似待他妖殘刻,而妄自尊大,吾亦久為不平。」樂道曰:「吾欲除此白蟒,以免是地之害,何如?」女妖曰:「恐爾道法不勝於彼,空自淘神。」樂道曰:「且與試之。」女妖曰:「爾妖部乎,人部乎?」樂道曰:「妖部如何,人部如何?」女妖曰:「如屬人類,則紫花棍不能傷之。若係妖群,恐難避此棍也。現北面紅霞繞動,正朝賀之時,吾將行矣。」言別一聲,騰空竟去。
  樂道精神整頓,坐於石上,將大道運用一周,駕起風車,來至小月洞前叫罵。白蟒怒甚,乘霞而出,樂道與之力戰百合,不分勝敗。白蟒心知厲害,口吐寶珠一粒,在霞影內暗向樂道頭上墜來。樂道大嘯數聲,狂風突起,此珠已吹至東南角上,不能進身。白蟒將氣一呼,珠仍入口,旋吐黑氣,愈吐愈密,片時不見天地,黑作一團。白蟒乘此黑氣迷漫,手持雙劍,欲殺樂道。豈知樂道復嘯一聲,風聲大作,將黑氣吹在天外,並將白蟒吹去百里之遙。白蟒暗思:「吾只道山精水怪中吾為惡魁,誰知還有惡於我者。此次如敗,必為群妖所笑矣。」於是立定腳跟,將紫花棍舞了一舞,狂風已住。白蟒卷霞而返,高過樂道風車十餘丈,力舉此棍,向樂道劈頭擊之。樂道幸有大道在身,運上一運,雖未為棍擊斃,然已墜下風車焉。白蟒見樂道勢敗,執棍馳追,樂道停車又與力戰,白蟒以紫花棍揮弄如意。樂道連被棍擊數下,身負重傷,力不能支,欲逃無路,左思右想,難以得脫。身向東行,白蟒東逐;西奔,白蟒西追。
  於無可如何時,正遇二翠雲遊半天,聽得妖風捲動,佇立視之,見一男妖為一女妖追逐甚急。翠蓋曰:「男妖力卻矣,何不救之?」翠華曰:「救之如何?」翠蓋曰:「且將雲腳蓋下,隔定女妖來路,問此男妖何與女妖力戰如是。」翠華曰:「可。」遂將雲腳蓋下,白蟒極目別又一天,男妖渺然,仍復挺立於斯,持棍以待。翠蓋將女妖隔定,遙呼男妖。樂道停車,問曰:「何處仙姑前來救吾,恩沾不淺。」翠華曰:「爾屬何精,與這女妖如此力戰。」樂道曰:「吾乃虎精也。投師三緘以學大道,自師徒分散,仍在停雲閣內煉習功夫。因念吾師,四處查訪,偶爾得遇白蟒擾害生靈,吾欲安靖此方,無奈彼法力甚高,弗能敵之。不意於危急中,幸得仙姑援救。」二翠曰:「爾樂道兄乎?」樂道驚曰:「爾係何人,知吾道號?」二翠曰:「吾乃碧玉山之翠華、翠蓋也。」樂道曰:「爾二翠道妹耶?」二翠曰:「是矣。」樂道於是驅車上前,相見而泣。二翠曰:「道兄不必悲傷,且至吾洞,以俟精力健後,誅此白蟒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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