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挽道心勤施苦口 游東嶽得遇神仙
七竅與文璽夜宿曉行,已抵都中。七竅落於館驛,文璽歸部。郝相先到部內,與七竅求情。文璽曰:「看丞相面,吾於復命之際,自然保奏,活罪恐不可宥也。」郝相稱謝數語,辭別回府。
次早,文璽上朝復命,皇上嘉其忠勇,當傳旨意,轉升禮部尚書。至七竅以管轄不嚴,釀此變端,免官回籍。文璽謝恩退出,呼七竅入部而斥之曰:「吾不念郝相情面,應以斬決論。今聖上下旨,免官回籍,爾其速行,毋得濡滯在茲,致乾罪戾。」言畢吼令驅出。七竅回到館驛,自覺無顏,因入岳丈府中,告辭歸里。郝相夫婦不捨珠蓮,乃勸七竅曰:「爾毋歸去,且在京都隱秘住之,吾自乘機與爾討一差事,將功折罪,原職不久可以復還。」七竅因郝相苦留,不忍拂情,只得仍居館驛,杜門不出。
韶光易逝,倏忽已至半載。雖有珠蓮朝夕惑以冶容,然住居甚久,不堪納悶,時時微服遍尋寺觀之幽深者,入乎其間,或住一日,或住半日而返,日以為常。紫霞得知,化作老道入都,將會仙閣化出一番幽深雅趣之象,靜坐以候之。七竅微服出遊,歷遍寺觀,總無一爽心豁目者。他日獨出都門之外,遙見一閣高聳凌雲。七竅驚曰:「是閣如此高爽,諒其中必幽雅可愛也。」於是曲曲折折,信步所之。街巷過餘,似一鄉村,入村而行,雞犬桑麻,儼若故鄉光景,七竅於此不禁忽起歸隱之志。村莊盡處,高閣在焉。
剛到閣門,翹首望掛額題金字曰「會仙閣」。二重將到,又一額曰「別有天地」,旁掛一聯曰:「看淡了紅塵富貴,勤修些白手功夫。」及進三重門內,四面花牆,蕉梧圍繞,牆內盆花數百,或黃或紫,或白或紅,怪怪奇奇,名多不識,香風微拂,如入蘭麝之鄉。七竅不捨他游,總在花間曲折周詳,緩緩細看。
不知不覺轉出地外,千竿修竹覆著小溪,水潔無塵,游魚可數。隨溪而上,露一大池,池中蓮開五色,鮮妍可愛。池岸之上,盡種異卉奇花。池左一亭,面面俱空,壁題詩句甚伙。
七竅慵於記憶,惟中一絕下注「三緘」二字,七竅驚心誦之云:「訪友征車逐日遊,未停鞭處足難休,忽來仙地慵他適,願向名花靜裡修。」七竅睹是詩句,口不停吟,因而盤桓者久之。
無何,蜂衙鬧午,饑火微薰。七竅暗自思曰:「如斯福地,豈無住持?」試由是亭望之,高閣尚在數重以上,忙忙踱出亭外,又入一重,仍然四面花牆,盆花濟濟,恍似前之所窺者。向左而望,池亭又相似焉。七竅捨此復入,乃一帶長廊,廊外名花較花牆之地更眾。七竅獨游廊內,見廊之中壁有一聯云:「到此應忘塵世事,來茲必是學仙才。」七竅得此佳境,止止行行,由榭穿臺,由亭穿榭,非花即竹,愈走愈深。
久之,行力已疲,意欲歸都,向外望之,萬巷千門,不識歸從何處。七竅異,愈向內面直入,誰知每入一重,必有一重景像,或花牆相似而亭不同,或亭相似而花牆不同,或亭牆相似而蕉梧花卉不同,變幻百般,莫名其妙。窮盡其地,始見高閣聳然。緣梯而登,上至三層,一道冠道服者,鬚眉古峭,坐於其中。見七竅入門,徐徐下座,驚而詢曰:「先生何來?」七竅曰:「閒暇無事,偶游到斯耳。」老道曰:「何時來耶?」七竅曰:「今晨已至矣。」老道曰:「爾腹得毋餒乎?」七竅曰:「餒甚。」老道曰:「如是此有果焉,爾且食之,吾呼道童為黍食子。」言畢,予以一果,不知何名,入口生香,味甜若蜜。
將幫食訖,黍藿呈案,舉箸而食,美逾海味山珍。黍藿既餐,老道導至閣之上層,其中牀榻精美,名字名畫高掛兩旁。
七竅賞玩一周,坐而詢諸老道曰:「動問道長,住此多年?」老道曰:「吾非是閣住持,原係初住於此者,緣海南太守叫什麼七竅,不知與道何仇,示禁甚嚴,捕捉亦厲。吾於黑夜將所用之物竊負而逃,暫借此閣安身。近聞七竅遭了天厭,官階削去,吾道中人個個歡欣,拜謝天地,但願再加重報,喪乃孽障,吾道方行。」言猶未已,七竅顏為之赤,假易其詞而亂之曰:「聆道長言,似以七竅不應禁道也。以吾言之,則有可禁者焉。」老道曰:「其可禁者安在?」七竅曰:「吾思遊方野道,輒言道能成仙,究其所行,一無可取,兼之假結緣以斂財,誇仙道以惑世,行為種種,不惟當禁,亦且宜誅。」老道曰:「子言乃方外野道,傍道為生活者也。若夫真入大道,先敦五倫,五倫克敦,然後加以清心寡慾,煉其精氣,而為長生不死之軀。自古仙真誰不由是而成者,子何執一格以相繩乎?」七竅曰:「如道長所說,人人習道,人人成仙,則見仙不久人矣,不幾全無人道耶?」老道曰:「天下至大,未必人皆習道。願習者宜由正孰,不落旁門,道自易於成之。願入人道者,亦不之強,酒色財氣隨其所好,無殊花開結實,大者大而小者小,因各培之,根有厚薄耳。」七竅曰:「天下事原各隨其所好,道長之言不差,然好道而習道者,亦未必成其道焉。」老道曰:「道在天壤,無不可成,視其習者之有恒無恒,猶之求名而習儒業者之時與與不時習也。」七竅曰:「以吾思之,人生斯世,不若富貴兩途。是二者,人人父母所樂在此,我而得富,父母享受豐盈,我之孝也;我而得貴,父母享受華榮,亦我孝也。以視習道者之清淨為高,棄父母而不親,絕血食而不悔者,其孝不孝,為何如也?」老道曰:「習道一事,無處不宜,即在家庭,又胡不可,奚必入林惟恐弗密,入山惟恐弗深,而始稱習道哉?為是說者,皆野道之言也。爾言得富得貴,可以全孝,彼得道而七祖九玄亦可升仙,同享仙福者,獨不足為孝乎?」七竅曰:「依爾道家所言,七祖九玄俱可同為仙品,但其事屬荒渺,誰得見之,究不若爵享朝廷,乃祖乃宗得受泥封紫誥,榮顯當世,以誇耀於鄉黨鄰里,明明朗朗,為眾人所矚目者,不亦愈於無憑之事乎?況大道之成,尤非易事,居今稽古,如鐘離、國舅以及藍、韓諸仙,尚且屬諸傳聞,未知果有其人否。彼言修道非難,成仙最易,是徒以動人聞聽,惑人心志之說耳。稍有識者,恐不取焉。」老道曰:「功名富貴,固為現在之物,人皆得而視之。
吾問富者長富,貴者長貴而不失乎?」七竅曰:「由貧而富,由富而貧,由賤而貴,由貴而賤,轉移之理,自古如是,何足為榮辱耶?」所以似又超然世外。老道曰:「以富貴而貧賤,既不足為榮辱,而富者貴者,果能長生不死而享富貴乎?」七竅曰:「人世有生必有死,生死二字,亦屬天地之常道,又何足為喜,又何足為悲。」老道笑曰:「不足為喜為悲,君胡存好生惡死之念而不置也?」七竅曰:「惡死好生,人情皆然,何猶於我?」老道曰:「既好其生,奚不求其長生?既惡其死,奚不求其不死?不生不死,道中至樂之境,得入其境而長生不死者,人但如有鐘離諸仙,安知後之入道而成仙者,代不乏人也。他如東晉之黃敬,王屋之王王餘,福州之劉長生,濛山之劉道成,汝南之應夷節,武陵之龔元正,潁川之陳慧度,成都、蘇州之章訾、劉翊等,雖生不同時,要皆能誦《黃庭》、修大道而成仙者。且不獨男子為然也,若廣州增城之何二姑,九嶷女冠之魯妙典,任城之衛夫人,兗州之謝自然,汾州、河中之崔少玄、薛玄同等,皆女子之能修大道而成仙者。歷稽往代,班班可考。君何以為渺冥莫視而疑其人之有無哉?以君之疑,度君之心,殆謂天上無仙神也。如無仙神,則雷何以夏鳴而冬斂,日月何以並行而不悖,雨日昒何以時若而不愆乎?以子言而惑及天下,吾恐大道為之隱矣。」七竅曰:「吾不與爾辯仙之有無,道之成否,然人各有志,不可強也。」老道曰:「苦口千般,不聽片詞,子可歸矣。」七竅剛辭老道,但聽山磬一聲,煙生野谷,掉頭而視,乃一小閣挺立,花木毫無。
七竅驚異久之,忙忙歸都,入於館驛。珠蓮詢曰:「郎君所游何境,比至十旬弗返。妾命僕人尋訪四方,未見路跡,得毋聽外道之說,欲拋妻不顧乎?」七竅以所游所遇,一一告之。
珠蓮曰:「此必邪道迷人,障郎君眼目,意欲入彼陣內者。幸郎君識見超邁,志向不凡,乃能如斯,不然早為老道惑矣。」言已,遂命僕婢治酒,為七竅洗塵。七竅曰:「吾游會仙閣,別無所思。惟良友三緘壁題四語,中心耿耿,恨不獲遇焉。」珠蓮含糊應曰:「緩緩尋訪,自有相會之期。」七竅曰:「前日吾欲回籍,爾父苦留復官,何至於今尚無消息?」珠蓮曰:「妾因郎君出遊不返,急歸相府,問及吾父,父言調停久矣,不日即有喜報,囑郎君忍耐候之。」七竅曰:「吾復居官,務必著人往請三緘來衙一晤。」珠蓮曰:「候到任後,再作理會。」七竅因思良友,以及所見所游,力倦神疲,入榻而臥。
且言三緘師徒南游計定,一路之上奔走無停。時值六月炎天,烈日如火,師徒雖不畏暑,而行人來往,常倚傍松柏,解衣乞涼。三緘師徒見得松柏之下乞涼人眾,亦欲於是暫駐車駕而稍停步履焉。不意隨足所之,竟至葛花村前,瞥見村內門戶未啟者無數,不能炊煙者亦多。三緘謂其徒曰:「是村也,又似含雲閣之光景耳。」二狐曰:「含雲閣疫鬼作祟,師命弟子採藥救之。今又何如?」三緘曰:「是方之疫與彼不同。彼則由心所招,此則自口而入也。」二狐曰:「心口之招者何?」三緘曰:「滅五倫而迷四害,心招之而天厭之,其疫非改前愆而為後善者不能愈。所以先命悔過,然後治以藥餌,乃能應驗如神。
是他好食牛犬,宰割慘毒,灶府惡之而疫生,加以牛犬之魂助其威而疫甚。欲除此症,又不必採藥海島,只要人能悔口,書名於冊,焚之灶府,疫自除矣。棄海、三服自隨吾游,求能造功,師命汝沿村講說,改一人自愈一疫焉。」二子領命,遂各持一冊,分村勸諭,三緘與二狐住於村內之飛雲閣以候之。棄海二人日日講說,凡悔口者,其疾若失。足至彌月,是村化遍,人人改悔,疫疾全消。村人約集前來,欲報講說之德,遍閣尋覓,道士已渺,村人感激自不必言。
三緘師徒行又數十日,所至一地,曰「紅月鎮」。鎮中煙火千家,近於江岸。三緘到此,常見青黑之氣凝結不散,欲為明告,恐泄天機,欲不告之,又不忍數萬生靈厝於魚腹。故每日在鎮繞市言曰:「渺渺茫茫巷與街,波紋將到此間來;女男知覺宜先避,恐有魚蝦走不開。」繞說連朝,無人得解。三緘心甚不忍,乃復淺而告之曰:「人宜高處樂,休向江頭臥;欲得千金全,當先尋山郭。」鎮內一叟胡鏡清者,家有萬金,聞三緘言,謂子若孫曰:「此鎮不久必有水災,須先至丹鳳山多搭草篷,以救鎮中人命。凡吾家財帛器物,盡遷之焉。」其子詢曰:「父何知?」鏡清曰:「道士連呼旬餘,知之無人,惟吾細思乃得。」子孫輩當即鳩工將篷搭畢,家中婦女以及財帛貨物,刻日遷之。
三緘師徒尚住鎮內,忽來力士晤之曰:「吾乃水神駕下催水神兵。因此鎮人民大鬥小秤,奸詐太過,邪淫之事,亦甚多多。自取之也,怪得何人?前日仙官在龍宮時,上天溺籍已下,命龍君照名編冊,此鎮男女應死水冊者三千七百有奇。仙官秘言,鎮人弗識,准於明夜水淹是鎮。因仙官在此,水神命吾告之。」三緘曰:「尚可救援否?」水神曰:「遲矣。」言罷不見。
三緘師徒遂移至鎮左之魚鱗閣焉。果於次夜三更,雨如傾盆,水聲洶湧,片時之際,鎮內男女已在夢中隨流逐波而死者,不知凡幾,騎柱呼救者,不知凡幾。三緘忙命棄海以木化舟,沿江救之。候到天明,三緘見其慘切情景,痛於心而發諸口曰:「一生奸詭說他能,劫到頭來命不存;借問沿江波浪裡,何人與爾弔歸魂?」棄海曰:「師命弟子所救人民,溺冊中俱有名姓,弟子之父如何繳旨?」三緘曰:「上天好生,愛人改過,吾將爾救之男女,勸其改過遷善,自使上天除名。」棄海曰:「師勸改過人名,須焚文稿,吾父之責方能免之。」三緘然其言,於水平後,傳集所救男女,詳言勸戒,人人信從。復命具疏一通,對天焚化訖,然後師徒辭了紅月鎮,又向前行。
行至宿鸞莊,日已西斜,無所歸宿。正值倉皇莫措,遙見一少年男子忙忙奔走,對面而來。三緘問曰:「先生何往?」少年曰:「歸吾莊耳。」三緘曰:「貴地可有寺觀乎?」少年曰:「有。但歷此甚遠,難以至之。」三緘曰:「如是,吾等今夜下榻無所,敢借貴莊歇宿一宵,明日速行,不知先生其肯見納否?」少年曰:「何人不出庭戶,若道長陋室弗嫌,即請隨吾入莊,以蔽風露。」三緘曰:「先生厚情如此,吾師徒感激多矣。」少年遜謝數語,前導欣然。不過四里之遙,已至門首。
少年迓入,稟之老母,母甚賢淑,即命其媳烹茗煮酒以待之。
師徒餐餘,少年送至斗室安宿而出。
三緘正坐榻上,運用氣機,忽聽「呀然」一聲,從門直過。
三服目向外視,知是野鬼入此宅內,遂出戶擒入,跪於三緘榻前。三緘舉目視之,乃一女娘,披髮吐舌,形容醜惡,入目難看。視已而謂三服曰:「爾將此鬼擒來,有何所謂?」三服曰:「此鬼必尋代於主人之家者,弟子擒至,師宜開道,以免害及沿村。」三緘於是轉詢野鬼曰:「為鬼當守陰律,爾何擅入人室乎?」野鬼泣曰:「主人之媳與吾有冤耳。」三緘曰:「何冤?」野鬼曰:「吾乃張姓,與主人比鄰而居。主人之媳失巾一幅,為鄰居宋姑所得,彼向吾索要。吾婆朝日辱罵,因之忿氣自縊,心實不甘,故入室中索彼之命。」三緘曰:「冤宜解釋,不可結也。如結而不解,則循環相報,必無了期。如願解之,吾於他年隨緣度爾。」野鬼曰:「仙官之諭,敢有不遵,但要主人多焚楮財,吾方樂解。」三緘遂命狐疑呼少年入室。少年至,突見野鬼,駭然曰:「此鬼何來?」三緘將尋代之由與解釋之道,詳細告之,少年事事依從。三緘命鬼速出,許以明日來此領楮。
次日,少年焚楮後,苦留三緘師徒再宿一宵。三緘固辭,復駕征車前行。半月許,見得一山高立,不知何名。訪諸行人,告曰:「東嶽,其內多仙子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