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易俗形拜師立髻 出梓里逐日雲遊

  三緘自請老道入莊,日設齋筵待之。居住月餘,不聞談及大道,惟晨午餐罷酣眠而已。三緘暗自疑曰:「是必野道之流,待結緣以求食者,故入吾家庸席碌碌,無所短長。若彼大道習成,吾恬以言,當侃侃而論,何一聞君談道,而輒以他言亂之,即此已知其中醞釀矣。吾且再待幾時,如其行動如前,必謝絕而擯諸門外,以好另尋高道拜為師焉。不然,恐耽誤吾功,難成大道。」三緘私議如此,而老道以為不知也。每值設宴則為饜飫,凡遇煮酒則為暢飲,飲至酣醉,口裡喃喃,不辨所說何詞。未酣醉時,一切閒談,皆塵世榮華之事。三緘款待已久,甚厭於心,幾番欲出謝絕之言,而羞於啟齒。
  恰遇老僕籌計家內錢谷,執盤在案,老道為之億而走珠焉。
  老僕曰:「吾主以偌大家務付吾料理,吾欲為主廣積金帛,未知此歲何物可囤?」老道曰:「此歲別物皆賤,惟粟差可。」老僕如命,於佃租不售之外,復買食谷數百餘石。未逾一月,價果高昂。僕以老道為仙,贊不絕口。老道笑曰:「吾若為仙,不討爾主朝日生嫌矣。」老僕曰:「吾主時設齋筵,以待道長,安有嫌之之說哉?」老道曰:「吾能知人肺腑。爾主見吾碌碌無能,久欲謝絕,不過礙於顏面,一時難以啟齒耳。茲趁爾主習道安中,吾為爾告,爾主聚神煉氣,其道頗知,至灌溉靈根之功,尚有所歉。若欲吾傳以琳條為杖,明性以修玉煉,立命以修金煉,要爾主心誠一片拜吾為師,始與之談。如只設齋筵以安我心,是亦養弟子以萬鐘之意也,吾將去矣。吾有四語,書於是壁,俾爾主觀之。」言已,手執手錐,向壁書云:「欲成大道在誠求,師道傳來自細周;若只以筵為籠終,無斯便易與人謀。」書罷而出。老僕曰:「道爺此處何所,須與僕言,候主人命僕尋時,以免多勞步履。」老道曰:「吾猶天外之鶴,隨地可居。此次欲吾歸來,必要爾主親臨玉趾,否則萬萬不能也。」言畢,飄然竟去。
  三緘煉功出室,不見老道,詢之老僕,僕告所以。三緘將所題四語默誦一遍,忙向去路追之。奔走十餘程,不見蹤跡。
  三緘此際自悔不已,心欲駐足不行,又恐失此高明,難成大道。
  稍歇片刻,復向坦道而趨,竟趕至紅泥莊前,始見老道仰臥松下。三緘跪地求曰:「弟子煉道心急,未克拜於門牆,今請仙車一轉蓬戶,弟子願拜門下,師事終身。」殊意三緘愈哀求之,而老道鼾鼾入夢矣。三緘任彼酣眠,長跪不起。老道已知誠求念切,假意蘇來,呵欠連聲,曰:「一場惡睡,不知許久。」遂將道袍赳赳,執杖欲行。三緘牽衣,告訴誠求之念。老道笑曰:「爾果欲求道乎?吾傳道甚緩,毋起嫌意也。」三緘曰:「再不敢矣。」老道曰:「如是緩緩歸之。」路途之中,老道一步一立談,皆紅塵事故,至於大道,初未談及半言。三緘低聲請曰:「吾師何不談一二道語,以俾弟子得絲毫進境乎?」老道曰:「談道不如道外求,須知是道見頭頭;鳶飛魚躍何其妙,悟得來時與道謀。」三緘曰:「師所言道,其殆不可拘執乎?」老道曰:「凡學道人,宜靜亦宜動,靜有仁者象,動效知者形。能將習道之心,隨地隨時養得活潑,則入道自易易耳。」三緘曰:「『活潑』二字,如何養耶?」老道曰:「玩水觀山,其機乃活。」談論至此,西方日墜,山鳥歸林。三緘曰:「日已夕矣,吾師可速行之。」老道曰:「談道濃時,幾不知日落東海。」始忙忙促促,逞步而行,及入戶庭,僕人已燃燈久候矣。
  三緘命僕重設齋筵,與老道同餐。餐後,三緘曰:「弟子欲拜門牆,可命僕人燃點香炬。」老道曰:「是日不佳,明日方可。」三緘諾。
  次日早起,整頓衣冠,香炬燃餘,請老道坐於堂上。老道曰:「拜師容易,吾且詢爾,道衣可縫就乎?」三緘曰:「縫已久矣。」老道曰:「如此捧衣來。」衣甫捧出,又命以金盆盛水。盆水剛至,復命持梳一柄焉。三緘事事呈畢,老道曰:「爾可向東跪下。」跪已,老道執梳,將髻梳定,曰:「髻本不凡,子有仙緣,自今結後,名注瑤天。」贊罷,三緘起,命服道衣,曰:「服此道衣,春秋不易,待八大羅,仙封定及。」將衣贊訖,三緘於是舉行師生禮。老道曰:「師禮已行,還宜向東三步,向西六步,向南五步,向北五步。」三緘依數走之。
  走畢,老道曰:「從此神氣須自條茂,乃能全爾性命,固爾形軀,可以隱顯塵寰,長生久視矣。」三緘叩拜老道,退入室內,試試所傳,已在將得未得之間,然總不能如意而獲。因於次日又求之老道曰:「弟子得師之傳,用功以造,似在將得未得矣。
  祈師詳細指點,以俾弟子兼程而進,刻日可望其成。」老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非外鑠者比。爾照所傳,煉之精深,習之純熟,自能全得,何可以躐等求乎?」三緘默會其意而退。
  朝夕熟煉,已得半矣。
  老道見彼功已得半,乃為之言曰:「爾道再煉兩月,還須雲遊四海以積外功。必要內外功成,厭居人間,方能脫殼飛去。」三緘曰:「四海雲遊,外功怎積?」老道曰:「無非見善作善而已。」三緘轉詢之曰:「雲遊非易,其將命僕夫肩行李而相隨乎,不然路資何出?」老道曰:「修道不受難苦,安能望成?爾去雲遊,結緣為食,夜來打坐,已無臥時,何資乎路費行李耶?」三緘曰:「弟子居家日久,恐不慣奔走之勞。即前日訪友四方,有僕相隨,充配遼陽,皆資路費。師言一毫不用,亦要教弟子結緣之法焉。」老道曰:「俟臨行時,師自傳爾。且師尚資外功之積,爾隨師數日,自知朝而結緣,夕而煉功矣。」三緘得此雲遊之命,遂將家中所有一一撿點,交之老僕。老僕曰:「聞相公雲遊四海,歷久不歸,老大人老夫人之祭典何人任之?祖宗所遺,何人受之?況僕老矣,倘其一入黃泉,相公田業將置之荒藥乎,抑予之鄰里乎?相公可請於爾師焉。」三緘聆老僕言語,稟之老道。老道曰:「此亦重事,師自為爾安排停妥,不掛乃心,然後終歲雲遊,無憂內顧。」三緘自此又煉道月餘,屈指計之,身在家庭已無多日。老道曰:「爾可柬詔爾族,擇抱一子,為祖宗血食。」三緘果設筵席,招集族黨,以嫡堂兄四子始婚,即月立約撫歸,更名宗繼,將家事僕屬,一並付於此子。宗繼治筵招族,與三緘祖餞曰:「父如厭游,須一歸來以視子婦。」三緘曰:「為父自有歸時,兒無容慮。但兒夫婦宜克勤儉,守祖遺業,至於春秋祭典,又務從厚,以享先靈也可。」宗繼事事諾之。族黨中復各祖餞,盤旋數日,期已滿矣。老道與三緘乘夜出門而去。待宗繼早起入室請安,已不知父之所之,惟有暗自傷感而已。
  三緘自與老道乘夜出戶,直向東行,沿路結緣,食頗充口。
  老道所傳結緣之法,在在深悉。一日,游至蟠嶼地界,與老道同宿升仙觀中。天曉時,不識老道何往。三緘知其雲遊別處,亦不追問,獨自下觀,四方結緣,悠悠游游,頗能習慣。每日用功後,坦然自樂,道已愈進而愈深。
  未幾,秋蓼花開,秋風登谷。三緘離卻升仙觀,形單影隻,任足所之,日在街頭勸人作善,或說道語以試前知。止止行行,不覺又是月餘,已到古黎老村,有閣曰「飛鳳」。三緘至此,暫住其中。住僅三日,復來一中年道士,衣衫襤褸,入目不堪。
  日各隨其所之,夜則同宿閣內,住之久久,三緘未與道士交談,道士亦未詢三緘道號。無何天下細雨,點滴連朝,道路泥濘,緣難以結。三緘靜坐煉道,不求口食,中年道士亦不見求漿入口焉。三緘知非庸流,常常待以師禮,道士若不知也而直受之。
  曾不幾時,道士忽病,呻吟轉側,晝夜如斯。三緘常以為憂,不時問候,如其欲飲,則求湯以進,倘思食物,即以結緣餘資,赴市售歸,順其心念。道士疾已數月,三緘初不厭夫奔走,而其醫藥之資,總以結緣所得者調理之。俟至道士疾瘳,然後稍離左右。
  時光不待,秋盡冬臨。中年道士於三更呼三緘而謂之曰:「求道如子,可謂心誠矣。憐吾疾而調理不懈,是得聖賢恕字之義,釋家無我無人之境,其於道門明性之理,入已深深。於今雲遊,正積外功之日,吾教爾靈符二道,可以治狐、治妖、治鬼;賜爾虛無圈一個,可以擒狐、擒妖、擒鬼,變化無窮。
  爾將此圈謹帶身旁,不可疏忽。但爾之體尚屬凡軀,不能歷風雲而無害焉,予凡丸一粒,壯爾筋骸,奔走途程,自忘勞頓。」三緘拜跪在地,一一受之,曰:「承師所賜,懇留名諱,以好酬恩。」道士曰:「吾有四語,爾細思忖,自知吾名焉:曲不成曲唱無名,日日逍遙不計春;或被周圍圈子套,渭陽相送到風塵。」言畢,隱身不見。三緘細將四語詳解,知是上界仙子臨凡點化。向空拜訖,以所賜丹丸服之,頓覺遍體涼生,心清神爽,從茲道愈深得,可以旬餘不食矣。因不捨飛鳳閣而他游,竟至冬雪飛空尚住於是。
  是閣之西有仁厚村者,沃壤數百里,居民最眾。中一蔡氏巨族,官至侍郎,解組歸來,富甲一郡。膝下一子一女,子甫弱冠,身入詞林;女名秀貞,年已及笄,尚未許字。偶耳奇疾,牀頭朝臥,不語不言,獨於夜至二更,自起閉門,壁縫窗櫺,皆以衣絮之類緊塞其隙。在外聞之,戲謔言詞喧闐一室。待至天曉,寂靜無聲。侍郎夫人劈門入視,但見其女仰臥榻上,問之不答,口亦慵開。如此者已歷半載,侍郎愛憐之甚。凡聞高巫無不延之,而巫皆束手;凡有明醫,無不聘之,而醫亦無靈。
  夫婦莫可為計,惟朝日悲泣,以俟其死焉。
  本聞道士常往來於侍郎府宅,見侍郎不安之貌,詢厥由來。
  侍郎將女疾情形詳告所以,道士亦為之愀然,曰:「是必妖也,非有道之士不能伏此。」侍郎曰:「爾閣中往來道士甚多,爾以言舐之,如能收伏此妖,吾必重謝。」道士諾,歸來於三緘閒遊時,而與之言曰:「仁厚村蔡侍郎一女,被妖所纏,命在旦夕。吾兄舉動不凡,諒必道術高妙者也,可能收伏此妖乎?」三緘曰:「彼女之病,情形若何?」道士以侍郎所告言之。三緘曰:「如是不難,待吾往彼府宅,查其妖屬何部,用法以擒,則此女自然無事矣。」道士晨起,奔告侍郎。侍郎聞之,即命家僕治輿,來觀迎三緘焉。
  三緘將輿遣轉,與僕步行,行至村前,傳當方問之。當方曰:「是妖非他,乃亂星崖下糊思洞內之狐疑、狐惑也。」三緘曰:「彼又何得至此?」當方曰:「因此女心脈一動,招彼入室,疊淫之而迷其位焉。仙官如欲擒之,非虛無圈不可。」三緘訪得妖名,遂至侍郎宅中,秘囑家人毋泄收妖之語。時近二更,狐惑、狐疑乘風而至,以為世無高人而女鬼受其殃,大著膽兒,竟入秀貞之室。秀貞仍將門窗緊閉,調笑不已。家僕見妖已至,告之三緘。三緘剛近寢門,耳聞室內一人言曰:「今夜來此心驚膽怖,恐有高人設下網羅,捕吾兄弟也,不如去之。」又一人曰:「心思欲去,難捨秀貞,且看下落如何,再走未晚。」三緘竊聽甚悉,即於門外大聲詈曰:「野妖不守天律,膽敢害及民間,今宵遇吾,決不饒爾。」二妖駭,乘風而逃。三緘急以虛無寶圈向上一拋,當將妖項套著,輾轉在地,化作狐形。
  侍郎家人各持械器擊之。三緘曰:「吾已擒下,不勞爾等擊也。」遂繪靈符,以飲秀貞。秀貞忽然蘇來,動作言談悉如平日。侍郎見女疾愈,取銀二百酬謝三緘。三緘收藏袖中,以為他日濟難之用。
  次早,牽妖鬼回觀而詢之,曰:「爾欲生乎,死乎?」二狐伏地,哀曰:「願拜門牆,為仙官驅使。」三緘曰:「拜吾門下,吾雲遊四海,都要相隨。」二狐曰:「既承仙官寶收,敢不唯命是聽。」言已,同拜三緘。三緘各與符篆服之,以定狐性,自此時侍左右,聽其驅使,而三緘已不患形單影隻矣。故於每日結緣市鎮,二狐從行,夜則教以煉道之方。師徒相得,日復一日。
  春景又臨,三緘以白鏹數圓,交本閣道士,命其培補閣中之敗壞者,於是又從而靈游異地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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