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美人局歪廝纏實難領教
詞曰:
臉兒粉白,眉兒黛綠,便道是佳人。不問紅絲,未憑月老,強要結朱陳。豈知燕與鶯兒別,相見不相親。始之不納,終之不亂,羞殺洞房春。
──右調《少年遊》
話說鐵中玉與冰心小姐自成婚之後,雖不曾親共枕衾,而一種親愛悅慕之情,比親共枕衾而更密。一住三日,並不出門。水尚書與鐵都院探知,十分歡喜,不題。
卻說大夬侯與仇太監,俱受了過學士的讒言,一個要嫁,一個要娶,許多勢利之舉,都打點的停停當當,卻聽見鐵中玉與冰心小姐已結了親,便都大驚小怪,以為無法,祇得叫人來回復過學士,過學士聽見,心愈不服,暗想道:「我卑詞屈禮,遠遠求他一番,到討他一場沒趣。我出面自呈,狠狠的參他一番,竟反替他成了大功。此氣如何得出!此恨如何得消!今央大夬侯與仇太監,指望夾吵得他不安,他又安安靜靜結了親,此著棋又下虛了,卻將奈何?」因差了許多精細家人,暗暗到水尚書、鐵都院兩處細細訪他過失。
有人來說:「鐵翰林不是娶水小姐來家,是就親到水尚書家中去。」又有人來說:「鐵翰林與水小姐雖說做親,卻原是兩房居住,尚未曾同床。」又有人來說:「鐵翰林與水小姐恩愛甚深,一住三日,並不出門。」過學士聽在肚裏,甚費躊躇,道:「既已結親,為何不娶回家,轉去就親?既已合巹,為何又不同床?既不同床,為何又十分恩愛?殊不可詳。莫非原為避大夬侯與仇太監兩頭親事,做的圈套?我想圈套雖由他做,若果未同床,尚可離而為兩。今要大夬侯去娶水小姐,他深處閨中,弄他出來,甚是費力。若鐵翰林日日上朝,祇須叫仇太監弄個手腳,哄了他家去,逼勒他與侄女兒結成親,他這邊若果未同床,便自然罷了。」算計停當,遂面拜仇太監,與他細細定計。
仇太監滿口應承道:「這不打緊,若是要謀害鐵翰林的性命,便恐礙手礙腳。今但將侄女與他結親,是件婚姻美事,就是明日皇爺得知了,也不怕他。老先生祇管放心,這件事大一半關乎我學生身上,自然要做的妥帖。祇是到那日,要老先生撞將來,做個媒證,使他就到後來無說。」過學士道:「這個自然。」因見仇太監一力擔承,滿心歡喜,遂辭了回來,靜聽好音不題。正是:
邪謀不肯伏,奸人有餘惡。
祇道計萬全,誰知都不著。
卻說鐵中玉為結婚,告了十日假。這日假滿要入朝,冰心小姐終是心靈,因說道:「過學士費了一番心機,設出大夬侯與仇太監兩條計策,今你我雖不動聲色,而默默謝絕,然他們的殺機,尚未曾發,恐不肯便已。我想大夬侯雖說無賴,終屬外廷臣子,尚礙官箴,不敢十分放肆,妾之強求可無慮矣。仇太監係寵幸內臣,焉知禮法?恐尚要胡為。相公入朝,不可不防。」鐵中玉道:「夫人明燭機先,慮周意外,誠得奸人之肺腑。但我視此輩腐鼠耳,何足畏也!」冰心小姐道:「此輩何足畏?畏其近於朝廷,不可輕投也。」鐵中玉聽了,連連點頭道:「夫人教我良是,敢不留意。」因隨眾入朝。
朝罷,回到東華門外,恰好與仇太監撞著。鐵中玉與他拱拱手,就要別去,早被仇太監一把扯住道:「鐵先生遇著得甚巧,正要差人到尊府來請。」鐵中玉問道:「我學生雖與老公公同是朝廷臣子,卻有內外之別。不知有何事見教?」仇太監道:「若是我學生之事,也不敢來煩瀆鐵先生。這是皇爺吩咐,恐怕鐵先生推辭不得。」就要扯著鐵中玉同上馬上。中玉因說道:「就是聖上有旨,也要求老公公見教明白,以便奉旨行事。」仇太監道:「鐵老先生,你也太多疑,難道一個聖旨,敢假傳的?實對你說罷,皇爺有心愛的兩軸畫兒,聞知鐵先生詩才最美,要你題一首在上面。」鐵中玉道:「這畫如今在哪裏?」仇太監道:「現在我學生家裏,故請同去題了,還要回旨。」
鐵中玉因有冰心小姐之言,心雖防他,卻聽他口口聖旨,怎敢不去?祇得上馬並轡,同到他家。仇太監邀了入去,一面獻茶,一面就吩咐備酒。鐵中玉因辭道:「聖旨既有畫要題,可請出來,以便應詔。至於盛意,斷不敢煩。」仇太監道:「我們太監家,雖不曉得文墨,看見鐵先生這等翰苑高第,倒十分敬重,巴不得與你們喫杯酒兒,親近親近。若是無故請你,你也斷不肯來,今日卻喜借皇爺聖旨,這個便兒,屈留你坐半日,也是緣法。鐵先生,你也不必十分把我太監們看輕了。」鐵中玉道:「內外雖分,同一臣人,怎敢看輕?但既有聖旨,就領盛意,也須先完正事。」仇太監笑了笑道:「鐵老先生,你莫要騙我,你若完了正事,祇怕就要走了。也罷,我也有個處法:聖上是兩軸畫,我先請出一軸來,待鐵先生題了,略喫幾杯酒,再題那一軸,豈不人情兩盡?」鐵中玉祇得應承。
仇太監就邀入後廳樓下,叫孩子抬過一張書案來,擺列下文房四寶,自上樓去,雙手奉下一軸畫來,放在案上,叫小太監展開與鐵中玉看。鐵中玉看見是名人畫的一幅磬口蠟梅圖,十分精工,金裝玉裹,果是大內之物。不敢怠慢,因磨墨舒毫,題了一首七言律詩在上面。
剛剛題完,外面報,過學士來拜。仇太監忙叫:「請進來。」不一時,過學士進來相見,仇太監就說道:「過老先生,你來得恰好。今日我學生奉皇爺聖旨,請鐵先生在此題畫,我學生祇道題詩在畫上,要半日工夫,因治一杯水酒,屈留他坐坐。不期鐵先生大才,拿起來就題完了。不知題些甚麼,煩過老先生念與學生聽,待我學生聽明白些,也好回旨。」過學士道:「這個當得。」因走近書案前,細細念與他聽道:
懨懨低斂淡黃衫,緊抱孤芳未許探。
香口倦開檀半掩,芳心欲吐葩猶含。
一枝瘦去容儀病,幾瓣攢來影帶慚。
不是畏寒凝不放,要留春色佔江南。
過學士念完,先自稱贊不已,道:「題得妙!題得妙!字字是蠟梅,字字是磬口,真足令翰苑生輝!」仇太監聽了,也自歡喜道:「過老先生稱贊,自然是妙的了。」因叫人將畫收開,擺上酒來。鐵中玉道:「既是聖上還有一軸,何不請出來,一發題完了,再領盛情,便心安了。」仇太監道:「我看鐵先生大才,題畫甚是容易,且請用一杯,潤潤筆看。」因邀入席。
原來翰林規矩,要分先後品級定坐席,過學士第一席,鐵中玉第二席,仇太監第三席相陪。飲過數巡,仇太監便開口道:「今日皇爺雖是一向知道鐵先生義俠之人,不知才學如何,故要詔題此畫;也因我學生有一美事,要與鐵先生成就,故討了此差來,求鐵先生見允。今日實是天緣,剛剛湊著。」過學士假作不知,道:「且請問老公公,有何事要成就鐵兄?」仇太監道:「鼓不打不響,鐘不撞不鳴。我學生既要成就這良姻緣,祇得從實說了。我學生有個侄女兒,生得人物也要算做十全,更兼德性賢淑,今年正是十八歲了。一時揀擇一個好對兒不出,今聞知鐵先生青年高發,尚未曾畢婚,實實有人仰攀之意。前日朝回,撞見尊翁都憲公,道達此意,已蒙見允。昨日奏知皇爺,要求皇爺一道旨意,做個媒兒。皇爺因命我拿這兩軸畫的梅花的畫與鐵先生題。皇爺曾說:『梅與媒同意,就以題梅做了媒人罷,不必另降旨意。像他文人自然知道。今畫已題了,不知鐵先生知道麼?」
鐵中玉聽了,已知道他的來歷,轉不著急,但說道:「蒙老公公厚情,本不當辭。祇恨書生命薄,前已奠雁於水尚書之庭矣,豈有復居甥舍?」仇太監笑道:「這些事鐵,先生不要瞞,我都訪得明明白白,在這裏了。前日你明做的把戲,不過為水家女兒,不肯嫁與大夬侯,央你裝個幌子,怎麼就認真哄起我學生來?」鐵中玉道:「老公公此說,可謂奇談。別事猶可假得的,這婚姻之事,乃人倫之首,名教攸關,怎說裝個幌子?難道大禮既行,已交合巹,男又別娶,女又嫁人?」仇太監道:「既不打算別娶別嫁,為何父母在堂,不迎娶回來,轉去就親?既已合巹,為何不同眠同臥,卻又分居而住?」鐵中玉道:「不迎歸者,為水岳無子,不過暫慰其父女離別之懷耳。至所謂同眠不同眠,此乃閨閣之事,老公公何由而知?老公公身依日月,目擊綱常,切不可信此無稽之言。」
仇太監道:「這些話是真是假,我學生也都不管。祇是我已奏知皇爺,我這侄女定要嫁與鐵先生的,鐵先生卻推脫不得!」鐵中玉道:「不是推脫,祇是從古到今,沒個在朝禮義之臣,娶了一妻,又再娶一妻之理。」仇太監道:「我學生祇嫁一妻與鐵先生,誰要鐵先生又娶一妻!」鐵中玉道:「我學生祇因已先娶一妻在前,故辭後者。若止老公公之一妻,又何辭焉?」仇太監道:「鐵先生,娶妻的前後,不是這樣論。娶到家的,方纔算得前,若是外面的閑花野草,雖在前倒要算做後了。」鐵中玉道:「若是閑花野草,莫說論不得前後,連數亦不足算。至於卿貳之家,遵父母之命,從媒妁之言,鐘鼓琴瑟,以結絲蘿,豈閑花野草之比?老公公失言矣。」仇太監道:「父母之命,既然要遵,難道皇爺之命,倒不要遵?莫非你家父母大似皇帝?」
鐵中玉見仇太監說話苦纏,因說道:「這婚姻大禮,關於國體,也不是我學生與老公公私自爭論的,縱不敢褻奏朝廷,亦當請幾位禮臣公議,看誰是誰非。」仇太監道:「這婚姻既要爭前後,哪有工夫,又去尋人理論?若要請禮臣,現今的過老先生,一位學士大人在此,難道不是個詩禮之臣?就請問一聲便是了。」鐵中玉道:「文章禮樂,總是一般,就請教過老先生也使得。」
仇太監因問道:「過老先生,我學生與鐵先生,這些爭論的言語,你是聽得明明白白的了,誰是誰非,卻要求你公判一判,到不許黨護同官。」過學士道:「老公公與鐵寅兄不問我學生,我學生也不敢多言。既承下問,怎敢黨護?若論起婚姻的禮來,禮中又有禮,禮外又有禮,雖召諸廷臣,窮日夜之力,也論不能定。若據我學生愚見,竊聞王者制禮,又聞禮樂自天子出,既是聖上有命,則禮莫大於此矣。於此禮不遵,而泥古執今,不獨失禮,竟可謂之不臣矣!」仇太監聽了,哈哈大笑道:「妙論!說得又痛快,又斬截,鐵先生再沒得說了!」因叫小太監滿斟了一大杯酒,親起身送與過學士面前,又深打一恭道:「就煩過老先生為個媒兒,與我成就這樁好事。」過學士忙接了酒,拱仇太監復了位,因回說道:「老公公既奏請過聖上,則拜老公公如命,為聖上之命也,我學生焉敢不領教?」一面飲乾了酒,就一面對著鐵中玉道:「老公公這段姻事,既是聖上有命,就是水天老與寅翁先有盟約,祇怕也不敢爭論了。鐵寅兄料來推不脫,倒不如從直應承了罷,好教大家歡喜。」
鐵中玉聽了,就要發作,因暗暗想道:一來礙著他口口聖旨,不敢輕毀;二來礙著內臣是皇帝家人,不便動粗;三來恐身在內庭,一時走不出來。正想提著過學士同走,是條出路,恐發話重了,驚走了他,轉緩緩說道:「就是聖上有命,不敢不遵,也須回去稟明父母,擇吉行聘,再沒學生自應承之理。」仇太監道:「鐵先生莫要讀得書多,弄做個腐儒。若皇爺的旨意看得輕,不要遵,便凡事一聽鐵先生自專可也;若是皇爺的聖旨,是違拗不得的,便當從權行事,不要拘泥,哪有這些迂闊的舊套了。恰好今朝正是個黃道吉日,酒席我學生已備了,樂人已在此伺候了,大媒又借重了過老先生,內裏有的是香閨繡閣,何不與舍侄女竟成鸞儔鳳侶,便完了一件百年的大事?若慮尊公大人怪你不稟明,你說是皇爺的聖旨,祇得也罷了。若說沒裝奩,我學生自當一一補上,決不敢少。」過學士又攛掇道:「此乃讎老公公美意,鐵寅兄若再推辭,便不近人情了。」
鐵中玉道:「要近情,須先近禮,我學生今日之來,非為婚姻,乃讎老公公傳宣聖旨,命微臣題畫。今畫二軸,纔題得一軸,是聖上的正旨尚未遵完,怎麼議及私事?且求老公公,請出那一軸畫來,待學生應完了正旨,再及其餘,也未為遲。」仇太監道:「這卻甚好。祇是這軸畫甚大,即在樓上取下來,甚是費力,莫若請鐵先生,就上面去題罷。」鐵中玉不知是計,因說道:「上下總是一般,但隨老公公之便。」仇太監道:「既是這等,請鐵先生再用一杯,好請上樓去題畫,且完了一件,又完一件。」鐵中玉聽說,巴不得完了聖旨,便好尋脫身之路,因立起身來說道:「題畫要緊,酒是不敢領了。」仇太監祇得也立起身來道:「既要題畫,就請上樓。」因舉手拱行。
鐵中玉因見過學士,也立起身來,因說道:「老先生也同上去看看。」過學士將要同行,忽被仇太監瞟了一眼,會了意,就改口道:「題畫乃鐵寅兄奉旨之事,我學士上去不便。候寅兄題過畫下來做親,學生便好效勞。」鐵中玉道:「既然如此,學生失陪,有罪了。」說罷,竟被仇太監哄上樓去。正是:
魚防香餌鳥防弓,失馬何曾慮塞翁。
祇道飛鴻天地外,誰知燕阻畫樓東。
鐵中玉被仇太監哄上樓來,腳還未曾立穩,仇太監早已縮將下去,兩個小內官早已將兩扇樓門,緊緊閉上。鐵中玉忙將樓中一看,祇見滿樓上俱懸紅掛綠,結彩鋪氈,裝裹的竟是錦繡窩巢。樓正中列著一座錦屏,錦屏前坐著一個女子,那女子打扮得:
珠面官披宮樣妝,朱脣海闊額山長。
閻王見慣渾閑事,嚇殺劉郎與阮郎!
那女子看見鐵中玉到了樓上,忙立起身來,叫眾侍兒請過去相見。鐵中玉急要回避,樓門已緊緊閉了。沒奈何,祇得隨著眾侍兒,走上前,深深作了一揖。揖作完,就回過身來立著。那女子自不開口,旁邊一個半老的婦人,代他說道:「鐵爺既上樓來結親,便是至親骨肉,一家人不須害羞,請同小姐並坐不妨。」鐵中玉道:「我本院是奉聖旨上樓,來題畫的,誰說結親?」那婦人道:「皇爺要題的兩軸畫,俱在樓下,鐵爺為何不遵旨在樓下題,卻走上樓來?這樓上乃是小姐的臥樓,閑人豈容到此?」鐵中玉道:「你家老公公用的計策,妙是妙,祇可惜加在我鐵中玉身上,毫厘無用!」那婦人道:「鐵爺既來之,則安之,怎說沒用?」鐵中玉道:「你們此計若誣我撞上樓來,我是你家老公公口稱聖旨題畫,哄下來的;況是青天白日,現有過學士在樓下為讓,自誣不去。若以這等目所未見的美色來迷我,我鐵翰林不獨姓鐵,連身心都是鐵的,比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秉燭達旦的關雲長,還硬掙三分,這些美人之計,如何有用!」
那女子不但不美,原是個憊賴之人。祇因初見面,故裝做些羞羞澀澀,不便開言。後來偷眼看見鐵翰林,水一般的年紀,粉一般的白面,皎皎潔潔,倒象一個美人,十分動火,又聽他說美人計沒用,便著了急,忍不住大怒,道:「這官人說話也太無禮!我的的雖是宦官人家,若論職分也不小。我是他侄女兒,也要算做個小姐。今日奏明皇爺嫁你,也是一團好意,怎麼說是用美人之計?怎麼又說沒用?既說沒用,我們內臣家沒甚名節,拚著一個不識羞,就與你做一處,看是有用沒用?」因吩咐眾侍妾道:「快與我拖將過來!」眾侍妾應了一聲,便一齊上前說道:「鐵爺聽見麼?快快過去陪個小心罷,免得我們羅皂。」
鐵中玉聽見,又好惱又好笑,祇不作聲。眾侍妾看見鐵翰林不做聲。又見女子發急,祇得奔上前來,你推一把,我扯一把,夾七夾八的亂嘈。鐵中玉欲要認真動手,卻見又是一班女子,反恐裝村,祇得忍耐。因暗想道:「俗話說:『山鬼之伎倆有限,老僧之不睹不聞無窮。』祇不理他便了。」因移了一張椅子,遠遠的坐下,任眾侍妾言言語語,他祇默默不睬。正是:
剛到無加柔至矣,柔而不屈是真剛。
若思何物剛柔並,惟有人間流水當。
鐵中玉正被眾侍妾羅皂,忽仇太監從後樓轉出來,一面將眾侍妾喝道:「貴人面前,怎敢如此放肆!」一面就對鐵中玉說道:「鐵先生,這段姻緣已做到這個田地,料想也推辭不得,不如早早順從了罷,也免得彼此失了和氣。」鐵中玉道:「非是學生不從,於禮不可也。」仇太監道:「怎麼不可?」鐵中玉道:「老公公不看見《會典》上有一款:『外臣不許與內臣交結。』交結且不可,何況聯姻?」仇太監道:「這是舊制,舊制既要遵,難道皇爺的新命,倒不要遵?」鐵中玉道:「就是要遵,也須明奉了聖旨,謝過恩,然後遵行。今聖旨不知何處,恩又不曾謝,便要草草結親,這是斷乎不可,望老公公原諒。」二人正在樓上爭論,忽兩個小太監,慌慌忙忙跑將來,將仇太監請了下去。
原來是侯總兵邊關上又招降了許多敵人,又收了許多進貢的寶物,親解來京朝見,蒙聖上賜宴。因前保舉是鐵中玉,故有旨詔翰林鐵中玉陪宴。侍宴官得了旨,忙到鐵衙來召,聞知被仇太監邀了去,祇得趕到仇太監家裏來尋。看見鐵翰林跟隨的長班並馬,俱在門前伺候,遂忙稟仇太監要人,仇太監出來見了,聞知是這些緣故,與過學士兩個氣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話都說不出來。侍宴官又連連催促,仇太監無可奈何,祇得叫人開了樓門,請他下來。
鐵中玉下便下來,還不知是甚緣故,因見侍宴官與長班稟明,方纔曉得。又見侍宴官催促,就要辭出。仇太監滿肚皮不快活,因說道:「陪宴固是聖旨,題畫也是聖旨,怎麼兩軸祇題一軸?明日聖上見罪,莫怪我不早說話!」鐵中玉道:「我學生多時催題,老公公匿畫不出,叫學生題甚麼?」原來這軸畫原在樓下,因要騙鐵中玉上樓,故不取出。及騙得鐵中玉上樓,便將這軸畫好好的鋪在案上,好入他的罪。今聽見鐵中玉說匿畫不出,因用手指著道:「現放在書案上,你自不奉旨題寫,卻轉說匿畫,幸有過老先生在此,做個見證。」鐵中玉見畫在案上,便不多言,因走近前,展開一看,卻畫的是一枝半紅、半白的梅花,與前邊的磬口蜡梅,又不相同,便磨墨濡毫要題。
侍宴官見鐵中玉要題畫,因連連催促道:「題詩要費工夫,侯總兵已將到,恐去遲了。」鐵中玉道:「不打緊。」因縱筆一揮,揮完擲筆,將手與過學士一拱道:「不能奉陪了!」竟往外走,仇太監祇得送他出門,上馬而去。正是:
孤行不畏全憑膽,冷臉驕人要有才。
膽似子龍重出世,才如李白再生來。
仇太監送了鐵中玉去後,復走進來,叫過學士將題畫的詩,念與他聽。過學士因念道:
一梅忽作兩重芳,仔細看來覺異常。
認作紅顏饒雪色,欲愁白面帶霞光。
莫非淺醉微添量,敢是初醒薄曉妝。
休怪題詩難下筆,枝頭春色費商量。
過學士念完,仇太監雖不深知其妙,但見其一下筆敏捷,也就驚倒。因算計道:「這小畜生有如此才筆,那水小姐聞知也是個才女,怎肯放他?」過學士道:「他不放他,我學生如何又肯放他?祇得將他私邀養病之事,央一個敢言的訴當道上他一本,使他必不成全,方遂我意!」祇因這一算,有分教:
鏡愈磨愈亮,泉越汲越清。
不知過學士央誰人上本,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