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出惡言拒聘實增奸險

  詞曰:
  禮樂場中難用狠,況是求婚,須要他心肯。一味蠻纏拿不穩,全靠威風多是滾,君子持身應有本,百歲良緣,豈不深思忖?若教白璧受人污,寧甘一觸成齏粉!
          ──右調《蝶戀花》
  話說鐵公子辭了馮按院出來,就將馮按院說的話一一都與水用說明了,叫他報知水小姐。因又說道:「你家小姐,慧心俏膽,古今實實無二,真令我鐵中玉服煞。祇因男女有別,不得時時相親為恨耳。然此天所定也,禮所制也,無可奈何!」因將馬仍歸還水用回去,卻自僱了一匹蹇驢,仍回大名府去,正是:
  來因義激輕千里,去為深情繫一心。
  漫道靈犀通不得,瑤琴默默有知音。
  按下水用回復水小姐,鐵公子自回大名府,不題。卻說過公子邀了三個惡公子,七八個硬漢,祇指望痛打鐵公子一場,出了胸中之氣,不料反被鐵公子將酒席掀翻,把眾人打得狼狼狽狽,竟提著張公子送他出門,揚揚而去,甚是裝成模樣,大家氣得說話不出。氣了半晌,還是水運說道:「此事是我們看輕了,氣也無用,也不料這小畜生倒有此膂力。」過公子道:「他雖有膂力,卻不是眾人打他不過,祇因他用手提著張兄,故不敢前耳。如今張兄脫了身,這事放手不得,待我率性叫二三十人去打他一頓,然後到按院處去告他一狀。」張公子道:「既是過兄叫人去,我也去叫二三十人去相幫。」王公子、李公子也去叫人相幫,一時乘著興,竟聚了百十餘人。
  四公子同水運領著,竟擁到下處來尋鐵公子廝打。及到下處問時,方知鐵公子已去了,大家懊悔,互相埋怨。過公子道:「不須埋怨,他雖逃去,我有本事告一狀,叫按院拿了他來。」水運道:「他是北直隸人,又不屬山東管,就是按院也拿他不來。」過公子道:「要拿他來也不難,祇消我四人,共告一狀,說他口稱千軍萬馬殺他不過,意在謀反,故屢屢逞雄,打奪四人,欲為聚草屯糧之計,聳動按臺,要他上本。等本上了,我四家再差人進京,稟明各位大人,求他們暗暗預力。去鑽下命令來拿人,那時他便有萬分膂力,也無用了。」大家聽了,俱歡喜道:「此計甚妙!」
  因叫人寫了一張狀子,四人同出名,又寫水運作見證,約齊了,竟同到東昌府來,候馮按院放告日期,竟將狀子投上。馮按院細細看了見證,合著鐵公子前告之事,欲待就將鐵公子先告他之事批明不准,又恐他們謗他聽信一面之辭,欲要叫他四人面審,卻又恐傷體面。因見水運是見證,就出一根簽,先拿水運赴審。
  原來水運敢做見證,祇倚著四公子勢力,料沒甚辨駁。忽見按院一根簽,單單拿他去審,自己又沒有前程,嚇得魂飛天外,滿身上祇是抖。差人聞知他是水運,哪管他的死活,扯著就走。水運看著四公子,著急道:「這事怎了?還求四位一齊同進,見見方好。恐怕我獨自進去,沒甚情面,一時言語答應差了,要誤大事。」四公子道:「正該同見。」遂一齊要進去。差人不肯,道:「老爺吩咐,單拿水運,誰有此大膽,敢帶你眾人進去!」四公子無法,祇得立住,因讓差人單帶水運到丹墀下,跪稟道:「蒙老爺見差,水運拿到。」
  馮按院叫帶上來,差人遂將水運直帶到公座前跪下。馮按院因問道:「你就是水運麼?」水運戰戰兢兢的答應道:「小的正是水運。」馮按院又問道:「做證見的就是你麼?」水運道:「正是小的。」馮按院又問道:「這證見還是你自己情願做的,還是他四人強你做的?」水運道:「這證見也不是四人強小的做,也不是小的自情願做,祇因這鐵中玉謀反之言,是小的親耳聽見,故推辭不得。」馮按院道:「這等說來,這鐵中玉謀反是真了?」水運道:「果然是真。」馮按院道:「既真,你且說這鐵中玉說的是甚麼謀反之言。」水運道:「這鐵中玉自誇他有手段,便若手持寸鐵,縱有千軍萬馬,也殺他不過。」馮按院又問道:「這鐵中玉謀反之言,還是你獨自聽見的,還有別人亦聽見的?」水運道:「若是小的獨自聽見的,便是小的冤枉他了。這句話實實是與他四人一同聽見的。他四人要做原告,故叫小的做證見。」馮按院道:「既是你五人同聽見,定有同謀,卻在何處?」水運因不曾打點,一時說不出,口裏祇管咯咯的打花舌。
  馮按院看見,忙叫取夾棍來。眾衙役如虎如狼,吆喝答應一聲,就將一副短夾棍,丟在水運面前。水運看見,嚇得魂不附體,面如土色。馮按院又用手將案一拍,道:「問你在何處聽見,怎麼不說?」水運慌做一團,沒了主意,因直說道:「這鐵中玉謀反之言,實實在過其祖家裏聽見的。」馮按院道:「這鐵中玉既是大名府人,為何得到過其祖家裏來?」水運道:「這鐵中玉訪知過其祖是宦家豪富,思量劫奪,假作拜訪,故到他家。」馮按院又問道:「你為甚也在那裏?」水運道:「這過其祖是小的女婿家,小的常去望望,故此遇見。」馮按院又問道:「你遇見他二人時,還是喫酒?還是說話?還是廝鬧?」水運見按院問的兜搭,一時摸不著頭路,祇管延捱不說。
  馮按院因喝罵道:「這件事,本院已明知久矣,你若不實說真情,我就將你這老奴才活活夾死!」水運見按院喝罵,一發慌了,祇得直說道:「小的見他二人時,實是喫酒。」馮按院又問道:「你可曾同喫?」水運道:「小的撞見,也就同喫。」馮按院又問道:「這王、李、張三人,又是怎生來的?」水運道:「也是無心陸續來的。」馮按院又問道:「他三人撞來,可曾同喫酒?」水運道:「也曾同喫。」馮按院又問道:「你五人既好好同喫酒,他要謀反,你五人必定也同謀了,為何獨來告他?」水運道:「過其祖留鐵中玉喫酒,原是好意,不料鐵中玉喫到酒醉時,露出本相來,將酒掀翻,抓人亂打,打得眾人跌跌倒倒,故賣嘴說出『千軍萬馬殺他不過』謀反的言語來,還說要將四家蕩平做寨費,故四人畏懼,投首到老爺臺下。若係同謀,便不敢來出首了。」馮按院道:「抓人廝打了,祇怕還是掩飾,彼此果曾交手麼?」水運道:「怎不交手?打碎的酒席器皿還在,老爺可以差人去查看。」馮按院道:「既相打,他從大名府遠來,不過一人,你五家的主僕多,自然是他被傷了,怎麼倒告他謀反?」水運道:「這鐵中玉雖止一人,他動起手來,幾十人也打他不過。因他有此本事,又口出大言,故過其祖等四人告他謀反。」馮按院又問道:「這鐵中玉可曾捉獲?」水運道:「鐵中玉猛勇絕倫,捉他不住,被他逃走了。」
  馮按院叫吏書將水運口詞,細細錄了,因怒罵道:「據你這老奴才供稱,祇不過一群惡少酒後之毆,怎就妄告謀反?鐵中玉雖勇,不過一人,豈有一人敢於謀反之理?就是他說千軍萬馬,殺他不過,亦不過賣口逞勇,並非謀反之言。你說鐵中玉逃走?他先已有詞,告你們朋謀害,怎說逃走?據二詞看來,喫酒是真,相打是真。他祇一人,你們五人,並奴僕一干,則你們謀陷是實;而謀反毫無可據,明明是虛。本院看過、王、張、李四人皆貴體公子,怎肯告此謊狀?一定是你這老奴才與鐵中玉有讎,故兩邊挑起事端,又敢來做硬證見,欺瞞本院,情殊可恨!」說著將手去筒子裏拔了六根簽,丟在地下,叫拿下去打。
  眾皂隸聽了,吆喝一聲,就將水運拉下去拖翻在地,剝去褲子,撳著頭腳,祇要行杖,嚇得水運魂都沒了。滿口亂叫道:「天官老爺,看鄉紳體面,饒了罷!」馮按院因喝道:「看哪個鄉紳體面?」水運道:「小的就是兵部侍郎水居一的胞弟。」馮按院道:「你既是他胞弟,可知水侍郎還有甚人在家?」水運道:「家兄無子,止有小的親侄女在家看守,甚是孤危。前蒙老爺天恩,賞了一張禁人強娶的告示張掛,近日方得安寧,舉家感激不盡。」馮按院道:「這等是真了。你既要求本院饒你,你可實說你與鐵中玉有甚讎隙,要陷害他?」水運被眾皂隸撳在地下,屁股朝天,正在求生不得之際,那裏還敢說謊,祇得實說道:「小的與鐵中玉原無讎隙,祇因過其祖要娶小的侄女,未曾娶成。因前番過其祖搶侄女到縣堂,被鐵中玉救去,故懁恨在心。今見鐵中玉又來,恐怕不還好意,故算計去拜他,等他來回拜,留他喫酒,邀眾人酒中尋鬧,要打他出氣。不料鐵中玉是個豪傑,反被他打的不堪。氣忿不過,故激撓到老爺臺下,實與小的一毫無讎。」按院聽了,道:「這是實情了。」又叫吏書錄了。方吩咐放起水運道:「若論這事。訧該痛打你一頓板子,枷號一月,以儆刁風。今一則念你是紳宦子弟,又則看四公子體面,故饒了你。快出去勸四位公子息訟,不要生事。」
  因叫一個書吏押著水運,將原狀與鐵公子的呈子,並水運供稱的口詞,都拿出去與四位公子看,又吩咐道:「你就說此狀,老爺不是不行,若行了,審出這樣情由,實於四位有不便。」吩咐完,因喝聲:「押出去!」水運聽見,就象鬼門關放赦一般,跟著書吏,跑了出來。看見四公子,祇是伸舌,道:「這條性命幾乎送了。馮老爺審事,真如明鏡,一毫也瞞他不得,快快去罷!」四公子看見鐵公子已先有呈子,盡皆驚駭道:「我們祇道他害怕,逃走去了,誰知他反先來呈明,真要算能事!」又見水運害怕,大家十分沒趣,祇得轉寫一帖子,謝了按院,走了回來,各各散去。別人也漸漸丟開,惟過公子,終放心不下,見成奇進京去,久無音信,又差一個妥當家人,進京去催信。正是:
  青鳥不至事難憑,黃犬無音側耳聽。
  難道花心不輕露,牢牢密密護金鈐?
  按下過公子又差人進京,不題。卻說先差去的家人並成奇到了京中,尋見過學士,將過公子的家書呈上。過學士看了,因叫成奇到門房中,與他坐了,細細問道:「大公子為何定要娶這水小姐?這水小姐的父親已問軍到邊上去了,恐怕門戶也不相當。」成奇道:「大公子因訪知這水小姐是當今的淑女,不但人物端莊,性情靜正,一時無兩;祇那一段聰明才干,任是有才智人也算他不過,故大公子立誓要求他為配。」過學士因笑道:「好癡兒子,既要求他為配,祇消與府縣說知,央他為媒,行聘去娶就是了,何必又要你遠遠進京來見我,又要我遠遠到邊上去求他父親?」
  成奇道:「大公子怎麼不求府縣?正為求府縣,用了百計千方,費了萬千氣力,俱被這水小姐不動聲色,輕輕的躲過,到底娶他不來。莫說府縣壓服他不倒,就是新到的馮按院,是老爺的門生,先用情為大公子連出兩張虎牌,限一月成婚,人人盡道再無移改了。不料這水小姐真真是個俏膽潑天,竟寫了一道本章,叫家人進京擊登聞鼓,參劾馮按院。」過學士聽了,驚訝道:「小小女子,怎有這等大膽?難道不怕按院拿他?」成奇道:「莫說他不怕拿,他等上本的家人先去了三日,他偏有膽氣,將參他的副本,親自當堂送與馮按院看。馮按院看見參得厲害,竟嚇慌了。再三苦苦求他,他方說出上本家人名姓,許他差飛馬趕回。馮按院曉得,他是個女中英俊,惹他不得,故後來轉替他出了一張禁人強娶的告示,掛在門前,誰敢問他一問?大公子因見按院也處他不倒,故情急了,祇得託晚生傳達此情,要老爺求此淑女,以彰《關睢》雅化。」
  過學士聽了,又驚又喜道:「原來這水小姐如此聰慧,怪不得癡兒子這等屬意。但這水居一也是個倔強任性之人,最難說話。雖與我同鄉同裏,往來卻甚疏淡;況他無子,止此一女,未知他心屬意何人。若在往日求他,他必裝模做樣,今幸他遣戍邊庭,正在患難之際,巴不得有此援引,我去議親,不愁不成。」成奇道:「老爺怎生樣去求?」過學士道:「若論求親之事,原該託一親厚的媒人,先去道達其意,講得他心允了,然後送定行聘禮。祇是他如今問軍在邊,遠離京一二千里,央誰為媒去好?若央個小官,卻又非禮;若求個大老,大老又豈可遠出?況大老中,並無一人與他親厚。莫若自寫一封書,再備一副厚禮,就煩成兄去自求罷。」成奇道:「老爺寫書自求,到也捷徑。若書中隱隱許他辯白,他貪老爺勢力,自然依允。倘或畢竟執拗不從,他已問軍,必有衛所管轄之官,並親臨上司,老爺可再發幾個圖書、名帖,與晚生帶著,到臨時或勸諭他,或挾制他,不怕他不允。」過學士點頭道是。因一一打點停當,擇個日子,叫成奇依舊同了兩個得力的家人同去。正是:
  關睢須要傍河洲,展轉方成君子逑。
  若是三星不相照,空勞萬里問衾綢。
  話說水侍郎在兵部時,因邊關有警,他力薦一員大將,叫做侯孝,叫他領兵去守御。不期這侯孝是西北人,為人勇猛耿直,因兵部薦他為將,竟不曾關會得邊帥,徑自出戰。邊帥惱他,暗暗將前後左右的兵將俱撤回,使他獨力無援,苦戰了一日,不曾取勝,因眾口一詞,報他失機,竟拿了下獄,遂連累水侍郎薦舉非人,竟問了充軍,貶到邊庭。水侍郎又為人寡合,無人救解,祇得竟到貶所,一年有餘。雖時時記念女兒,卻自身無主,又在數千里之外,祇得付之度外,不料這日正閑坐無聊,忽報京中過學士老爺差人候見。
  此時水侍郎雖是大臣被貶,體面還在,然名在軍籍,便不好十分做大。聽見說過學士差人,不知為甚,祇得叫請進來。成奇因帶了兩個家人進去,先送上自己的名帖,說是過學士的門客。水侍郎因賓主見了,一面趨坐待茶,一面水侍郎就問道:「我學生蒙聖恩貶謫到此,已不齒於朝紳,長兄又素昧生平,不知何故,不憚一二千里之途,跋涉到此?」成奇因打了一恭,道:「晚生下士,怎敢來候見老先生?祇因辱在過先生門下,今皆過老先生差委,有事要求老先生,故不惜奔走長途,斗膽上謁。」水侍郎道:「我學生雖與過老先生忝在同鄉,因各有官守,相接轉甚疏闊。自從貶謫到邊,一發有雲泥之隔。不知有何見諭,直勞長兄遙遙到此?莫非朝議以我前罪尚輕,又加以不測之罪麼?」成奇道:「老先生受屈之事,過老先生常說,不久就要為老先生辨明,非為此也。所為者,過老先生大公子,年當授室之時,尚未有佳偶,因訪知老先生令愛小姐,乃閨中名秀,又擅林下高風,誠當今之淑女,願以弱菟附喬木久矣。不意天緣多阻,老先生復屈於此,不便通於媒人,當俟老先生高陞復任,再遣冰人,又恐夫桃夭失詠。今過老先生萬不得已,祇得親修尺楮,並不腆之儀,以代斧柯。」因叫兩個家人,將書札呈上,又打一恭道:「書中所懇,乞老先生俯從。」
  水侍郎接了書,即拆開細看。看完了,見書中之意與成奇所說相同,因暗想道:「這過學士在朝為官,全靠柔媚,已非吾輩中人。他兒子遊浪有名,怎可與我女兒作配?況我女兒在家,這過公子既要求他,裏巷相接,未有不先求近地,而竟奔波於遠道者。今竟奔波遠道而不惜者,必近地求之而有不可也。我若輕率應承,倘非女兒所願,其誤非小。」因將書袖了,說道:「婚姻之事,雖說父命主之,經常之道也。然天下事,有經則有權,有常則有變。我學生孤官弱息,蒙過老先生不鄙,作蘋蘩之採,可謂榮幸矣。今我學生宦京五載,又戍邊年餘,前在京已去家千里,今去京則又倍之。則離家之久,去家之遠,可想而知矣。況我學生無子,止此弱息,雖女猶男,素不曾以閨中視之,故產業盡聽其所掌管,而議婚一事,久已囑其自擇矣。此雖未合經常,聊從權變耳。過公子既不以小女為陋,府尊,公祖也;縣尊,父母也;舍弟,親叔也,何不一絲繫之,百輛迎之?胡舍諸近,而求諸遠乎?」成奇道:「老先生臺諭,可謂明見萬里!過公子因夢想好逑,不能一時即遂鐘鼓琴瑟之願,故求之公祖,公祖已許和諧;求之父母,父母已允結褵;求之親叔,親叔已經納聘。然反復再四,而淑女終必以父命為婚姻之正,故過老先生薰沐,遣晚生奔馳以請也。」
  水侍郎聽見說女兒不肯,已知此婚非女兒之欲。因而說道:「小女必待父命,與過老先生必請父命者,固守禮之正也。但我學生待罪於此,也是朝廷之罪人,非復家庭之嚴父矣。旦夕生死,且不可測,安敢復問家事?故我學生貶謫年餘,並不敢以一字及小女長短者,蓋以臣罪未明也,君命未改也。若當此君命未改,臣罪未明之時,而即遙遙私圖兒女之婚姻,則是上不奉君之命,下不自省其罪也,其罪不更大乎?斷乎不敢!」成奇道:「老先生金玉,自是大臣守止,不欺室漏之言,然禮有貶之輕而伸之重者。如老先生今日,但曲賜一言,即成百年秦晉之好,孰重、孰輕?即使在聖主雷霆之下,或亦憐而不問也。」
  水侍郎道:「兄但知禮可貶,而不知禮之體有不可貶者。譬如今日,我學生在患難中,而小女孤弱,不能拒大力之求,凡事草草為之,此亦素患難之常,猶之可也。倘在患難中,而不畏患難,必以父命為正,此賢女之所為也。女既待父之正,則為父者,自不容以不正教其女也。若論婚姻之正,上下有體,體卑而強尊之,謂之瀆;體尊而必降之,謂之褻。以我學生被謫在此,體卑極矣,有勞長兄遠繫赤繩,則我學生以為僭而不敢當矣。若以我學生昔日曾備員卿貳,亦朝廷侍從之官也,倘若絲蘿下結,即借鴦鷺的斧柯之用,亦無不可。何竟不聞,而乃自遣尺書,為析薪之用,不亦大褻乎?尊兄試思之,可不可也?」成奇被水侍郎一番議論,說得頓口無言,捱了半晌,因復說道:「晚生寒賤下士,實不識臺鼎桃夭大禮。但奉過老先生差委而來,不過聊充紅葉、青鸞之下塵,原不足為重輕。設於禮有舛錯,望老先生勉而教之,幸勿以一介非入,而誤百年在事。」
  水侍郎道:「尊兄周旋,亦公善意。但我學生細思此婚,實有幾分不妥。」成奇道:「有何不妥?」水侍郎道:「過老先生乃臺鼎重臣,我學生係沙場戍卒,門戶不相當,一也;女無母而孤處於南,父獲罪而遠流於北,音信難通,請命不便,二也;我學生不幸,門祚衰涼,以女為子,於歸則家無人,贅入則亂宗祀,婚姻不便,三也。況議婚未有止憑兩姓,而擇婿未有不識其面者也。敢煩成兄,善為我辭為感。」成奇又再三撮合,而水侍郎祇是不允,因送成奇到一小庵住下。
  又議了兩三日,成奇見沒處入頭,祇得拿了過學士的名帖,央衛所管轄之官並親臨上司武弁,或來勸勉,或來挾制,弄得個水侍郎一發惱了,因回復成奇道:「我水居一是得罪朝廷,未曾得罪過學士,而過學士為何苦以聲勢相加?我水居一得罪朝廷,不過一身,而小女家居,未嘗得罪,為何苦苦逼婚?煩成兄為我多多達意,我水居一被貶以來,自身已不望生還久矣。求其提拔,吾所不願;彼縱加毀,吾亦不畏。原禮原書,乞為我繳上。」成奇無可奈何,祇得收拾回京。正是:
  鐵石體難改,桂姜性不移。
  英雄寧可死,決不受人欺。
  成奇回到京中,將水侍郎倔強不從之言,細細報知過學士。過學士滿心大怒,因百計思量,要中傷水侍郎。過不得半年,恰值邊上忽又有警,守邊將帥俱被殺傷,一時兵部無人,朝廷著廷臣舉薦,過學士合著機會,因上一本道:「邊關屢失,皆因舊兵部侍郎水居一誤用侯孝,失機之所致也。今水居一雖遣戍,實不足盡辜;而侯孝尚系獄遊移,故邊將不肯效力也。懇乞聖明大奮乾斷,敕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即將侯孝審明定罪,先正典型;再逮還水居一,一並賜死,則雷霆之下,薦舉不敢任情,而將士感奮,自然效力,而邊關何愁不靖矣。」不日旨下,依擬。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祇得奉旨提出侯孝,會審定罪。祇因這一審,有分教:
  李白重逢,子儀再世。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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