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美鳳姑喬裝護親夫 賢觀察奉委訪猾吏

  且說陳錦堂奉林公委派查拿越監販土犯朱運升,回到公館裡,一面吩咐鳳姑收拾行裝,一面把奉委的案情告知鳳姑。鳳姑說道:「安分守己的商民,三百六十行,行行可以賺錢,決不願乾違禁犯法的勾當。所有販土的,都是游手好閒、不安本分的游民,甚至鹽梟盜匪也有混雜在內。該犯朱運升膽敢越監,決不是個善類。你去私訪密查,我很不放心;待我女扮男裝,跟隨你同去,萬一有什麼意外,也可以做一臂助。況且出門在外,下人們奉侍,終不能週到,我去了一則可以隨身保護,二則可以慰你寂寞,你以為好不好。」錦堂聽後,心中極表同意,便向鳳姑說道:「你既願意隨行保護,再好沒有,不過日間只好有屈你暫充長隨,切不可在人前露了破綻,萬一被人瞧破,這干係確也不小,須得隨時留意才好。」鳳姑含笑答道:「這一層你卻不必擔憂,我在十三四歲的時候,只因父親膝下無兒,常把我裝成男子,故長袍大褂,也穿慣的,就是一副耳朵,也未曾穿,都只為此,那些衣服,還在箱籠中呢!」一邊說,一邊啟箱蓋取出舊時男裝穿在身上,雖覺稍短,但還過得去。穿著薄底快靴,用棉絮塞緊了空隙,在臥室中效男人走路。錦堂看了,忍不住大笑道:「頭上挽著發髻,面上搽著脂粉,身上卻是男子打扮,雌不雌,雄不雄,這麼大的破綻,舍了瞎子,誰也瞧得出來,我看還是安安閒閒在家住吧!」鳳姑答道:「你且慢批評,頭面上還沒有改扮呢廠說罷,即命梳頭女僕,拆開發髻,用剃刀剃去前額少許頭髮,挽成一條淌三股油花大辮,用臉盆洗盡脂粉,立起身來,大踏步走到錦堂面前,打趣道:「大人可要高升隨去麼?」錦堂瞧她挺胸凸肚,好像個美男子,就大笑道:「好好!高升,你就隨去便了。」於是命長隨周福到碼頭上去僱定官舫,然後回來發行李。錦堂叮囑他們道:「姨太太此次女扮男裝,隨行保護,其中另有緣故,你們不許在人前吐露風聲,諸多未便,見面時稱他一聲高二爺就是了。」長隨人等都是心腹,自然守口如瓶,不敢饒舌。
  當時錦堂坐轎落船,鳳姑只好步行跟隨,虧得她精於武功,雖則金蓮三寸,也能爬山過嶺,故而跟轎步行,更比轎夫奔走迅速。落船後,錦堂吩咐開船,沿襄河而下,路上無非曉行夜泊,很平安的直到漢陽城外停泊。因是奉令密查,所以拖小旗都不用。錦堂日間登岸,傍晚回船安歇,日以為常。
  那錦堂查案,向來是不辭勞怨的,今番又是林公特委,故格外認真。一連費了三天功夫,被他查得漢陽縣中,有個當兵房的猾吏,渾號人稱九頭烏葛幼泉,包攬詞訟,開場聚賭,無惡不作。縣前一班差役都要向他手裡討針線,因此他越發頤指氣使,不可一世。近來幼泉又多了一宗包庇煙販的巨額收入,他自己的瘾也不小,每天要抽二兩多清膏,卻一錢不花,都是一班煙販供養他的,論他的聲勢,比較縣官要大上幾倍。錦堂查得了這個消息,料定朱運升的逃監,必是九頭鳥賄縱無疑。
  但是事無佐證,未便就將他逮捕。仔細思量,只有假作買土到他家裡借端探問,或者能得著些線索,那麼破獲逃犯,就容易了!當下在艙中和鳳姑商議了一回,決定明天親往葛幼泉家中密查。當晚無話。
  次日,錦堂帶著喬裝常隨的鳳姑,離舟登岸,進了城關,逕到兵房書吏葛幼泉家中訪謁。幼泉因為包攬詞訟,包庇販煙,終日門庭若市,來者不拒,一概招待。此時,他正在東側廂會客室中吞雲吐霧。錦堂恐怕露出破綻,向看門人推說唐錦臣特來訪謁葛相公,有事相托。看門人就引他到會客室門口,先入室報告清楚。幼泉說:「請來客裡邊來面談吧!」看門人轉身出來,道聲:「請裡面寬坐。」自往門房中去。錦堂向鳳姑使了個眼色,叫她守在門外,然後緩步入室。那葛幼泉年紀已有五十多,真是個老奸巨猾,自知乾了不少虧心事,新近又得了朱運升一萬兩銀子的私賄,替他運動獄卒,從監獄中放走,還替他安排了一班捕役,耗去了四千多兩,運升才得從容地逃回老家。幼泉料到此案鬧得太大,又在禁煙緊急的時候,省憲必然要勒限追拿。本縣快班,固可用金錢買到他們,永不破案,只怕督撫密派大員前來實地密查。我的名望在本地方可稱得婦孺皆知,他們當著我的面固然無人敢說我的一句半句壞話,在我背後,必然有人指責。此種風聲,在本地人聽得了,固然無損於我,若一旦傳入省委耳中,認起真來,那還得了。他想到這一層意思,倒也覺惴惴自危,故爾這幾天對於陌生來客格外注意!此時他瞧見走進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踱著方步,文縐縐的,一望而知是個正途出身的大員,不覺暗吃一驚。看官!
  你道他怎能一望而知呢?原來那時正途出身的大員,平時在京當差,終年戴翎頂大帽,穿著補褂禮服,外加一串朝珠,走路為防翎子朝珠搖動,有礙觀瞻,必定一眼三板的踱著方步,習慣成自然,久後就是不穿禮服時候,也脫不了這個模樣。那葛幼泉雖不是做官出身,但是平日裡見得多,故能明白。現在見來客蹬著方步入室,又逢他做賊心虛的當兒,怎不教他頓吃一驚。於是兩道目光直射到錦堂面上。見他生得頂平額廣,耳大面方,唇上留著八字須,目光炯炯有神,頭帶瓜皮紅結小帽,身穿藍綢長袍,外罩天青綢馬褂,神氣十分莊嚴。那時錦堂已踱到煙榻前拱手含笑道:「幼翁請了。」幼泉連忙從煙榻上豎起身來,笑容可掬的抱拳還禮道:「不知錦翁駕到,未出遠迎,望勿見罪,請榻上坐吧。」說時分賓主坐下,僕人送茶。
  幼泉啟口問道:「錦翁府上哪裡,光顧寒舍,有何見教?」
  錦堂笑道:「敝居原籍江西南昌,喬寓夏口已有多年。無事不登三寶殿,因為家母多病,全賴鴉片煙膏養生;近日煙禁森嚴,夏口地方,有錢無覓處,家母斷煙日久,肝胃氣大發,服藥無效,惟煙可治。幸得蘇君指點,方知幼翁處可以設法,故爾不揣冒昧,登堂訪謁,打算托幼翁代買頂上大土二百兩,該價若干,請先開示,取土時銀貨兩交便了。」幼泉一面聽著,一面心中轉念。等到聽完了這一席話,暗想:明明是暗探我是否與販土犯聯絡,我若答應他代買,便也是販土犯。若是嚴辭拒絕,他既然冒昧到此,必然早有人指點明白。還不知早有人把我的犯罪劣跡向省中告發,他是奉委來密查的。我若謊言拒絕,不過苟安一時,只怕他先禮而後兵,派人來達門捉拿,更覺不得了。還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用借刀殺人之計,誘他到匪窟裡去私訪。一面密囑朱運升將他軟禁起來,一面弄個貌似運升的假逃犯交案,等到逃監案子結束以後,將他釋放,待我先期秘密移居,就算他回省向上司稟明一切,出公事來捉我,那時主動的逃監案已經結束,我就投案也無死罪的了。幼泉打定主意之後,就答道:「當此煙禁森嚴,誰敢冒著死罪去販土呢?諒必貴友誤聽人言,指點足下到此買土。莫說禁令森嚴,況且我是在官人役,自己吃上了瘾,尚想戒除,至於販賣的勾當,知法犯法,要加等處罪,叫我哪裡擔得起呢?」錦堂插言道:「幼翁你誤會了!敝友並沒有說你販土,只為敝處無處可買,家母又在病中等吸,他是知幼翁素染有阿英蓉癖,交友廣闊,待人接物熱心非常,遇到有人誠心相托,總肯介紹或代購的,因此才指引兄弟到府懇托代辦,並非誤認幼翁即是興販呀。」幼翁答道:「鄙人沾染煙癖十多年了,兼之煙容滿面,一手掩不盡人家耳目,弄得遠近皆知我是個瘾君子,每天要吸煙膏二兩多,遇到各處的土販到敝縣,總要登門求售,我遇到有人來問煙土時,隨口介紹,指點他們到客棧裡去直接交易,因此一般土販都和我相識,介紹交易多了,承他們自願,送幾十兩煙土給我,所以我吸的鴉片,大半不花一錢,是土販們送給我的,害得我煙瘾越吸越大,要戒也成不了,真是累人呢!」說罷,哈哈大笑。錦堂就含笑問道:「幼翁既然與土販們熟悉,但求一言介紹,待我自去購買。」接著湊到他身邊,低低問道:「朱運升家住哪裡?他是個大販戶,家中必有上好的烏皮及霉公,還請明白指示路逕居址,以便按址購買。」
  要知幼泉如何回答,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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