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扮測字眾驚神驗 走長街獨訪奸僧

  荊知州自黎明之時出了衙門,在那大街小巷之中,茶坊酒肆之內,走來走去,手中托了相面測字盤,口中喊道:「測字相面,靈不靈,當場試驗;准不准,過後方知。」走到一家茶坊之內,只見一個座上,坐著一個相貌端方,衣服華麗的人,年約四十餘歲,叫道:「測字先生,請過來為我測一個字。」
  荊知州應道:「請尊駕自己拿一個字卷兒。」那人便隨手在盤裡拈了一個字卷遞與他。荊知州就將字卷展開一看,原來是個「也」字,就將粉板取過來,寫在粉板之上,問道:「請教尊駕,這字乃是焉哉乎也的也字,請問什麼用?」那人答道:「因我子出門經商,已經三載,未見回家,音信全無,費神照理而斷。」荊知州道:「這個字斷起來,不見得意,因地無土,草木難生,池無水,魚龍不活。孤身一個也字,水土俱無,據我斷來,凶多吉少!」
  這時看的人擁擠不堪,見他這等批斷,都說道:「這個測字先生字理通透,果然有些本事,我們也來請他測個字。」又是一人,拈了一個字卷,遞給他。荊知州展開一看,說道:「這個字是酉時的酉字。」寫在粉板之上,問是何用?那人說道:「因不見珍珠,故請測字。」荊知州道:「這個字,乃是十二地支第十字,此時正是時,卯酉相凍,其物好尋,卯時卵形,其物體小而圓,但此物仍在府上,不知府上司曾否養雞?」那人道:「養著一隻雄雞。」荊知州道:「是了是了!尊駕回府,可將那只雞殺了,雞肚腸裡去找。」那人不甚相信,轉身到家,將雞殺了,剖開肚子,果然珍珠在內,歡喜異常,忙忙又走到茶坊裡來,說道:「先生,先生,你莫非活神仙了。我家將雞殺了,珍珠果然在雞肚腸內,所以我來謝你。」
  旁邊一人走過來說道:「小兄弟,你也來測一個字,免得被你師父朝打夜罵。」原來他這個小兄弟,乃是鐵匠店裡的徒弟。因有一把大鐵鉗不見了,他師父要將他打罵,正在吵鬧,所以旁人叫他來測字。那徒弟走來,拿了一個字卷。他是不識字的,顛倒橫豎都是不懂,將這個酉字橫轉來遞給荊知州。荊知州一看,也是個酉字,笑著說道:「橫看倒好像一個風箱,湊巧這時正交午時,卷子裡字,是個酉字,午字屬火,酉字屬金,有火有金,乃是鐵匠所用之物,故知是不見了鐵鉗。酉字橫看,正像風箱,照此詳斷,這鐵鉗現在風箱之上。」那徒弟一聽荊知州的話,飛奔到店裡去看,果然在風箱之上,遂謝了先生,就去了。當時眾口紛紛,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說新來一個測字先生,賽如神仙,能知過去未來。
  荊知州在那茶坊之中,測幾個字,靈驗非凡,惹動了許多人都來尋他測字,他就天天到那大街小巷、城內城外測字。一日走到一處,見有一座涼亭,四面裝著卐字欄杆,正中設著觀音像,亭角上係著金鈴,風過處叮噹作響。此亭雖小,景致也自然。正在觀看,忽見一個賣京貨的擔子,挑將近來,此人叫吳老二,他聽說這位先生測字相面靈驗,所以挑了擔子走進亭來,歇下擔子,連忙走上前來,對著先生打了一躬,說道:「先生請了,久聞先生大名,相煩為我看相,因為我一生勞碌,兩袖空空,但不知何日稍得安閒自在?雖則發財發福乃是命中注定,然而我總想積些陰功,大陰功我做不起,小陰功我卻步步留心,請你先生看看我後來如何結果?」
  荊知州道:「足下說陰功兩字,卻是難得!但修身補相,實是有之。你在家做了這個買賣,哪有什麼閒工夫做好事?」
  吳老二道:「先生不要說起在家,出家人也有正派,也有邪氣的。前月我在這裡做買賣,遇見天齊廟裡的和尚,名叫納雲,我看他也有邪氣。」荊知州道:「足下也是會相面的麼?」吳老二道:「我哪裡會相面,因我前日有一塊大紅湖縐繡花的手帕,掛在擔子上,誰想納雲和尚,他一定要買,我不肯賣與他,對那和尚說,你們出家人,只能用白的,或是用秋香色的,這個大紅的,又繡著花,你們拿在手中,豈不惹人取笑麼?」我不肯賣與他。他哪裡肯依,一定要買,我就要他一塊洋錢,才肯賣與他,哪裡曉得他不要說一塊洋錢,就是十塊洋錢,他也不嫌貴,就被他買去了。但他走後,想想他買這樣東西,定非正派。先生我這句話,猜疑得錯也不錯。所以出家人,非但不修,作起孽來,比在家人更不好!」
  荊知州聽了吳老二說這句話,口中不言,心中早已明白,與吳老二閒話一會,就此分散。荊知州便捧著測盤,走到天齊廟來,走進山門,說也湊巧,正遇著納雲和尚走將出來。荊知州將他身上下一打量,心中想道:「果真是風流和尚。」納雲看見測字先生走來,正中下懷,因為聽見人說,新到一個測字先生,靈驗非凡,能知過去未來。納雲一想:「難得遇著這個靈驗先生。請他測一個字,問問休咎。」
  納雲想定主意,迎上前去,叫聲道:「先生,請你到裡面坐坐,我要測一個字。」荊知州道:「我聽你口音,好像湖北人氏。」納雲答道:「正是正是。請教先生,貴府是什麼地方?
  荊知州道:「我也是湖北,但不知師父湖北哪一縣?」納雲道:「我,宜昌。」荊知州道:「巧極了!我也是宜昌。」納雲道:「這麼說起來,我與你真是同鄉人,哈哈哈!難得難得!」說著,拉了荊知州一雙手,說道:「且到我臥房中去坐坐,比大殿上清靜些兒,待你先生歇息歇息,我與你談談心事,好不好?」
  荊知州道:「蒙師父見愛,好極好極!」說罷,兩人攜手同行,走進納雲臥房裡。
  荊知州舉目一看,甚是清雅,擺一張紅木鑲牙天然幾,下沿是花梨八仙桌,左邊是大理嵌成湘妃榻,右邊是黃楊雕成大眠牀,房中擺設,無不雅致;壁間懸掛,件件清高。看罷開言道:「師父,你這般雅趣,真享受著清高之福。兄弟是遊蕩江湖,到處奔走,不得片刻之安。古人云:『縱是官高居極品,不及貧僧半日閒。』以此推想,到底是出家人快樂。」納雲道:「你是我同鄉,自家人莫說客話,請坐請坐!」走到外邊,捧了一碗茶來,說道:「先生用茶。」荊知州走得口喝,正用得著,將茶一口飲盡。
  納雲道:「先生,請你測一個字。」荊知州道:「要問什麼事?你在我盤中,自己拿了一個字卷。」納雲便拿了一個字卷,遞與荊知州,展開一看,乃是一個「角」字,就取粉板過來,寫在粉板之上,說道:「這是角字,請教你怎麼用?」納雲道:「叩問終身休咎,後來吉凶如何?」荊知州道:「照字而斷,做買賣大得其利;倘問終身,後來凶多吉少,因這個角字,頭頂上有一把刀,底下一個用字,就是不週全,因是周字之中少一口,故云不週全,看將起來,十分兇險。用字之中,雖有士字,卻沒有口字,則不能成一個吉字,故而斷定是凶。」
  納雲聽見這般說法,急得光頭上汗珠子直滾,忙說道:「我與你先生商量,照你這字凶多吉少,頭上有刀,卻是不錯,但不知可能避得過去?我想逃走他鄉,總好避去。請教你為我想一想,還是逃的好,還是不逃的好。」荊知州立起身來,故意搔搔頭皮,眉頭一皺,說道:「我看逃不了,就是逃往他鄉,也難避去,這叫做『身長六尺,天下難藏。』還有這衙門裡,他也要出關文,或者畫影圖形,況你又是個出家人,更易認得,哪裡能夠逃得過?不如求菩薩保佑,也許逢凶化吉。只要避過惡時辰,以後就不妨事了。」納雲道:「避過惡時辰,話雖有這麼一句,但不知真能避得過去不?」說這句話時,兩條眉毛都攢在一處了。
  荊知州道:「我為你再占一卦,看是如何?」納雲道:「費神得很。倘若無事,自當重謝。」荊知州含笑道:「朋友家情長財短,何必言謝。」說著,取出三個金錢,放在手中,搖了三搖,放將下來一看,又搖又看,連搖三次,取粉板寫好,凝神看了一回,方始說道:「據卦上看起來,只要避過庚辰日子,己卯時辰,就不妨了。今日己卯,明日庚辰,你明日不要出門,將身躲在大殿供案之下,外罩台幢遮蓋,你將山門虛掩,過了卯時開門,如有燒香人來叩門,倘是孤身一人,千萬不可開,因一人者凶象也。倘若兩人同來,乃是逢雙則吉,就是開門讓他進來,也不礙事。切記切記,千萬不可有誤。我明日午飯之時來看你。遇有什麼事情,明日再行計議。」納雲聽他言語有理,察斷分明,深信不疑,就說道:「先生靈驗如神,避過卯時,以後出來見人,想必無妨?」荊知州道:「惡時辰逃過了,還怕什麼?」
  談了一回,荊知州便辭別納雲,走出廟門,一逕趕回州衙,進了內堂,就將測字先生的一副行頭換去,立即喚了兩個能乾的公差。一個叫許文,一個叫朱高,這二人在通州衙門當差多年,極其能乾。當下許文、朱高兩個公差走進內堂,叩頭說道:「老爺呼喚我們兩人進來,有何吩咐?」荊知州就喚許文、朱高近前,附耳低言,對他兩個說道:「如此這般,但今晚也要當心,你二人夜間要在山門之前悄悄巡察,不可讓他逃脫。」
  吩咐已定,將牌票用硃筆批好,付與許文、朱高。二人領了牌票,出了衙門,一迳到天齊廟巷來;暗中知照了地保、更夫,將巷裡兩頭柵欄用心看守。
  荊知州想到前日將那告狀人錢正林錯認是個包攬詞訟的訟棍,將他收入監牢,倒是冤屈了他,隨即傳班坐二堂夜審。一時間,自頭門直到內堂花廳,各處點起燈球,如同白日,那雲板不住的敲得噹噹直響,吆喝一聲:「大老爺升堂了!」公座兩旁邊的衙役皂隸,齊齊整整鵠立站班;六房書史,手執文卷伺候。只聽一聲傳禁子上來!手執禁牌,呈上公案。荊老爺將硃筆寫完,交代禁子,將新進監包攬詞訟的生員帶上來!須臾傳到監內,提出解到堂上。錢正林未上石階,口喊冤枉,走上堂來,雙膝跪下。
  那堂上荊知州將案桌一拍,說道:「難道本府斷錯你不成!
  為甚口口聲聲叫喊冤枉!」錢正林不慌不忙,叫聲道:「公祖在上,聽生員告稟:死者王有仁,乃是生員的學生。因情關師生之誼,那日他胞姊金定先到書房送信,說他親娘磨快了廚刀,沒有好事,惱極之聲,說要殺有仁。王有仁一聽此言,嚇得不敢回家,卻是生員送他回家。二因生員去說人情,不料他母親花言巧語,生員被他蒙混,其心何忍?他又無親少族,生員代他伸冤,何謂攬訟?再請老父台詳細訪問,倘若真是人命,就替百姓伸冤。倘若人命是假的,生員情甘領罪。」荊知州老爺道:「既如此,你寫下結來。」即喚鬆去枷鎖。錢正林當堂具結呈上。荊知州道:「今日暫且管押,候明日上堂。」荊知州退進內堂。錢正林有值日差帶去,此時不進監門,改收在押所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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