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會夾谷孔子卻齊 墮三都聞人伏法

  話說齊景公見晉不能伐楚,人心星散,代興之謀俞急,乃糾合衛鄭,自稱盟主。魯昭公前為季孫意如所逐,景公謀納之。意如固拒不從,昭公改而求晉。晉荀躒得意如賄賂,亦不果納。昭公客死。意如遂廢太子衍及其母弟務人,而援立庶子宋為君,是為定公。因季氏與荀躒通賄,遂事晉而不事齊。齊侯大怒,用世臣國夏為將,屢侵魯境,魯不能報。未幾,季孫意如卒,子斯立,是為季桓子。說起季、孟、叔三家,自昭公在國之日,已三分魯國,各用家臣為政,魯君不復有公臣。於是家臣又竊三大夫之權,展轉恣肆,凌鑠其主。今日季孫斯、孟孫無忌、叔孫州仇,雖然三家鼎立,邑宰各據其城,以為己物,三家號令不行,無可奈何。季氏之宗邑曰費,其宰公山不狃;孟氏之宗邑曰成,其宰公斂陽;叔氏之宗邑曰郈,其宰公若藐。這三處城垣,皆三家自家增築,極其堅厚,與曲阜都城一般。那三個邑宰中,惟公山不狃尤為強橫。更有家臣一人,姓陽名虎,字貨,生得鴛肩巨顙,身長九尺有餘,勇力過人,智謀百出,季斯起初任為腹心,使為家宰,後漸專季氏之家政,擅作威福。季氏反為所制,無可奈何。季氏內為陪臣所制,外受齊國侵凌,束手無策。時又有少正卯者,為人博聞強記,巧辯能言,通國號為「聞人」,三家倚之為重。卯面是背非,陰陽其說,見三家則稱頌其佐君匡國之功,見陽虎等又託為強公室抑私家之說,使之挾魯侯以令三家,挑得上下如水火,而人皆悅其辨給,莫悟其奸。內中單說孟孫無忌,乃是仲孫玃之子,仲孫蔑之孫。玃在位之日,慕魯國孔仲尼之名,使其子從之學禮。
  那孔仲尼名丘,其父叔梁紇嘗為鄒邑大夫,即偪陽手托懸門之勇士也。紇娶於魯之施氏,多女而無子。其妾生一子曰孟皮,病足成廢人。乃求婚於顏氏。顏氏有五女,俱未聘,疑紇年老,謂諸女曰:「誰願適鄒大夫者?」諸女莫對。最幼女曰徵在,出應曰:「女子之義,在家從父,惟父所命,何問焉?」顏氏奇其語,即以徵在許婚。既歸紇,夫婦憂無子,共禱於尼山之谷。徵在升山時,草木之葉皆上起,及禱畢而下,草木之葉皆下垂。是夜,徵在夢黑帝見召,囑曰:「汝有聖子,若產,必於『空桑』之中。」覺而有孕。一日,恍惚若夢,見五老人列於庭,自稱「五星之精」,狎一獸,似小牛而獨角,文如龍鱗,向徵在而伏。口吐玉尺,上有文曰:「水精之子,繼衰周而素王。」徵在心知其異,以繡紱繫其角而去。告於叔梁紇,紇曰:「此獸必麒麟也。」及產期,徵在問:「地有名『空桑』者乎?」叔梁紇曰:「南山有空竇,竇有石門而無水,俗名亦呼空桑。」徵在曰:「吾將往產於此。」紇問其故,徵在乃述前夢。遂攜臥具於空竇中。其夜,有二蒼龍自天而下,守於山之左右,又有二神女擎香露於空中,以沐徵在,良久乃去。徵在遂產孔子。石門中忽有清泉流出,自然溫暖,浴畢,泉即涸。今曲阜縣南二十八里,俗呼女陵山,即空桑也。孔子生有異相,牛脣虎掌,鴛肩龜脊,海口輔喉,頂門狀如反宇。父紇曰:「此兒秉尼山之靈。」因名曰丘,字仲尼。仲尼生未幾而紇卒,育於徵在。既長,身長九尺六寸,人呼為「長人」。有聖德,好學不倦。周遊列國,弟子滿天下,國君無不敬慕其名,而為權貴當事所忌,竟無能用之者。是時適在魯國,無忌言於季斯曰:「欲定內外之變,非用孔子不可。」季斯召孔子,與語竟日,如在江海中,莫窺其際。季斯起更衣,忽有費邑人至,報曰:「穿井者得土缶,內有羊一隻,不知何物?」斯欲試孔子之學,囑使勿言,既入座,謂孔子曰:「或穿井於土中得狗,此何物也?」孔子曰:「以某言之,此必羊也,非狗也。」斯驚問其故。孔子曰:「某聞山之怪曰夔魍魎,水之怪曰龍罔象,土之怪曰羵羊。今得之穿井,是在土中,其為羊必矣。」斯曰:「何以謂之羵羊?」孔子曰:「非雌非雄,徒有其形。」斯乃召費人問之,果不成雌雄者。於是大驚曰:「仲尼之學,果不可及!」乃用為中都宰。此事傳聞至楚,楚昭王使人致幣於孔子,詢以渡江所得之物。孔子答使者曰:「是名萍實,可剖而食也。」使者曰:「夫子何以知之?」孔子曰:「某曾問津於楚,聞小兒謠曰:『楚王渡江得萍實,大如斗,赤如日,剖而嘗之甜如蜜。』是以知之。」使者曰:「可常得乎?」孔子曰:「萍者,浮泛不根之物,乃結而成實,雖千百年不易得也。此乃散而復聚,衰而復興之兆,可為楚王賀矣。」使者歸告昭王,昭王嘆服不已。孔子在中都大治,四方皆遣入觀其政教,以為法則。魯定公知其賢,召為司空。
  周敬王十九年,陽虎欲亂魯而專其政,知叔孫輒無寵於叔孫氏,而與費邑宰公山不狃相厚,乃與二人商議。欲以計先殺季孫,然後并除仲叔,以公山不狃代斯之位,以叔孫輒代州仇之位,已代孟孫無忌之位。虎慕孔子之賢,欲招致門下,以為己助。使人諷之來見,孔子不從。乃以蒸豚饋之,孔子曰:「虎誘我往謝而見我也。」令弟子伺虎出外,投刺於門而歸,虎竟不能屈。孔子密言於無忌曰:「虎必為亂,亂必始於季氏,子預為之備,乃可免也。」無忌偽為築室於南門之外,立柵聚材,選牧圉之壯勇者三百人為傭,名曰興工,實以備亂。又語成宰公斂陽,使繕甲待命,倘有報至,星夜前來赴援。是年秋八月,魯將行禘祭。虎請以禘之明日,享季孫於薄圃。無忌聞之曰:「虎享季孫,事可疑矣。」乃使人馳告公斂陽,約定日中率甲由東門至南門,一路觀變。至享期,陽虎親至季氏之門,請季斯登車。陽虎在前為導,虎之從弟陽越在後,左右皆陽氏之黨。惟御車者林楚,世為季氏門下之客,季斯心疑有變,私語林楚曰:「汝能以吾車適孟氏乎?」林楚點頭會意。行至大衢,林楚遽輓轡南向,以鞭策連擊其馬,馬怒而馳。陽越望見,大呼:「收轡!」林楚不應,復加鞭,馬行益急。陽越怒,彎弓射楚,不中,亦鞭其馬,心急鞭墜,越拾鞭,季氏之車已去遠矣。季斯出南門,逕入孟氏之室,閉其柵,號曰:「孟孫救我!」無忌使三百壯士,挾弓矢伏於柵門以待。須臾,陽越至,率其徒攻柵。三百人從柵內發矢,中者輒倒,陽越身中數箭而死。
  且說陽貨行及東門,回顧不見了季孫,乃轉轅復循舊路,至大衢,問路人曰:「見相國車否?」路人曰:「馬驚,已出南門矣。」語未畢,陽越之敗卒亦到,方知越已射死,季孫已避入孟氏新宮。虎大怒,驅其眾急往公宮,劫定公以出朝。遇叔孫州仇於途,并劫之。盡發公宮之甲與叔孫氏家眾,共攻孟氏於南門。無忌率三百人力拒之。陽虎命以火焚柵,季斯大懼。無忌使視日方中,曰:「成兵且至,不足慮也。」言未畢,只見東角上一員猛將,領兵呼哨而至,大叫:「勿犯吾主!公斂陽在此!」陽虎大怒,便奮長戈,迎住公斂陽廝殺。二將各施逞本事,戰五十餘合,陽虎精神愈增,公斂陽漸漸力怯。叔孫州仇遽從後呼曰:「虎敗矣!」即率其家眾,前擁定公西走,公徒亦從之。無忌引壯士開柵殺出,季氏之家臣苫越,亦帥甲而至。陽虎孤寡無助,倒戈而走,入讙陽關據之。三家合兵以攻關,虎力不能支,命放火焚萊門。魯師避火卻退,虎冒火而出,遂奔齊國。見景公,以所據讙陽之田獻之,欲借兵伐魯。大夫鮑國進曰:「魯方用孔某,不可敵也。不如執陽虎而歸其田,以媚孔某。」景公從之。乃囚虎於西鄙。虎以酒醉守者,乘輜車逃奔宋國,宋使居於匡。陽虎虐用匡人,匡人欲殺之。復奔晉國,仕於趙鞅為臣。不在話下。宋儒論陽虎以陪臣而謀賊其家主,固為大逆,然季氏放逐其君,專執魯政,家臣從旁竊視,已非一日,今日效其所為,乃天理報施之常,不足怪也。有詩云:
    當時季氏凌孤主,今日家臣叛主君;自作忠奸還自受,前車音響後車聞。
又有言:魯自惠公之世,僭用天子禮樂,其後三桓之家,舞八佾,歌雍徹,大夫目無諸侯,故家臣亦目無大夫,悖逆相仍,其來遠矣。詩云:
    九成干戚舞團團,借問何人啟僭端?要使國中無叛逆,重將禮樂問《周官》。
  齊景公失了陽虎,又恐魯人怪其納叛,乃使人致書魯定公,說明陽虎奔宋之故,就約魯侯於齊魯界上夾谷山前,為乘車之會,以通兩國之好,永息干戈。定公得書,即召三家商議。仲孫無忌曰:「齊人多詐,主公不可輕往。」季孫斯曰:「齊屢次加兵於我,今欲修好,奈何拒之?」定公曰:「寡人若去,何人保駕?」無忌曰:「非臣師孔某不可。」定公即召孔子,以相禮之事屬之。乘車已具,定公將行,孔子奏曰:「臣聞『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文武之事,不可相離。古者,諸侯出疆,必具官以從。宋襄公會盂之事可鑒也。請具左右司馬,以防不虞。」定公從其言,乃使大夫申句須為右司馬,樂頎為左司馬,各率兵車五百乘,遠遠從行。又命大夫茲無還率兵車三百乘,離會所十里下寨。既至夾谷,齊景公先在,設立壇位,為土階三層,制度簡略。齊侯幕於壇之右,魯侯幕於壇之左。孔子聞齊國兵衛甚盛,亦命申句須樂頎緊緊相隨。時齊大夫黎彌以善謀稱,自梁邱據死後,景公特寵信之。是夜,黎彌叩幕請見。景公召入,問:「卿有何事,昏夜來此?」黎彌奏曰:「齊魯為仇,非一日矣。止為孔某賢聖,用事於魯,恐其他日害齊,故為今日之會耳。臣觀孔某為人,知禮而無勇,不習戰伐之事。明日主公會禮畢後,請奏四方之樂,以娛魯君,乃使萊夷三百人假做樂工,鼓噪而前,覷便拿住魯侯,并執孔某。臣約會車乘,從壇下殺散魯眾,那時魯國君臣之命,懸於吾手,憑主公如何處分,豈不勝於用兵侵伐耶?」景公曰:「此事可否,當與相國謀之。」黎彌曰:「相國素與孔某有交,若通彼得知,其事必不行矣。臣請獨任!」景公曰:「寡人聽卿,卿須仔細!」黎彌自去暗約萊兵行事去了。
  次早,兩君集於壇下,揖讓而登。齊是晏嬰為相,魯是孔子為相。兩相一揖之後,各從其主,登壇交拜。敘太公周公之好,交致玉帛酬獻之禮,既畢,景公曰:「寡人有四方之樂,願與君共觀之。」遂傳令先使萊人上前,奏其本土之樂。於是壇下鼓聲大振,萊夷三百人,雜執旍旄、羽袚、矛戟、劍楯,蜂擁而至,口中呼哨之聲,相和不絕。歷階之半,定公色變。孔子全無懼意,趨立於景公之前,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為好會,本行中國之禮,安用夷狄之樂?請命有司去之。」晏子不知黎彌之計,亦奏景公曰:「孔某所言,乃正禮也。」景公大慙,急麾萊夷使退。黎彌伏於壇下,只等萊夷動手,一齊發作;見齊侯打發下來,心中甚慍,乃召本國優人,吩咐:「筵席中間召汝奏樂,要歌《敝笱》之詩,任情戲謔,若得魯君臣或笑或怒,我這裏有重賞。」原來那詩乃文姜淫亂故事,欲以羞辱魯國。黎彌升階奏於齊侯曰:「請奏宮中之樂,為兩君壽。」景公曰:「宮中之樂,非夷樂也,可速奏之。」黎彌傳齊侯之命,倡優侏儒二十餘人,異服塗面,裝女扮男,分為二隊,擁至魯侯面前,跳的跳,舞的舞,口中齊歌的都是淫詞,且歌且笑。孔子按劍張目,覷定景公奏曰:「匹夫戲諸侯者,罪當死!請齊司馬行法!」景公不應。優人戲笑如故。孔子曰:「兩國既已通好,如兄弟然,魯國之司馬,即齊之司馬也。」乃舉袖向下麾之,大呼:「申句須樂頎何在?」二將飛馳上壇,於男女二隊中,各執領班一人,當下斬首,餘人驚走不迭。景公心中駭然。魯定公隨即起身。黎彌初意還想於壇下邀截魯侯,一來見孔子有此手段,二來見申樂二將英雄,三來打探得十里之外,即有魯軍屯札,遂縮頸而退。會散,景公歸幕,召黎彌責之曰:「孔某相其君,所行者皆是古人之道,汝偏使寡人入夷狄之俗。寡人本欲修好,今反成仇矣。」黎彌惶恐謝罪,不敢對一語。晏子進曰:「臣聞『小人知其過,謝之以文;君子知其過,謝之以質。』今魯有汶陽之田三處,其一曰讙,乃陽虎所獻不義之物;其二曰鄆,乃昔年所取以寓魯昭公者;其三曰龜陰,乃先君頃公時仗晉力索之於魯者。那三處皆魯故物,當先君桓公之日,曹沫登壇劫盟,單取此田,田不歸魯,魯志不甘,主公乘此機以三田謝過,魯君臣必喜,而齊魯之交固矣。」景公大悅,即遣晏子致三田於魯。(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史臣有詩云:
    紛然鼓噪起萊戈,無奈壇前片語何?知禮之人偏有勇,三田買得兩君和。
又詩單讚齊景公能虛心謝過,所以為賢君,幾於復霸。詩云:
    盟壇失計聽黎彌,臣諫君從兩得之;不惜三田稱謝過,顯名千古播華夷。
這汶陽田原是昔時魯僖公賜與季友者,今日名雖歸魯,實歸季氏。以此季斯心感孔子,特築城於龜陰,名曰謝城,以旌孔子之功;言於定公,升孔子為大司寇之職。
  時齊之南境,忽來一大鳥,約長三尺,黑身白頸,長喙獨足,鼓雙翼舞於田間,野人逐之不得,飛騰望北而去。季斯聞有此怪,以問孔子。孔子曰:「此鳥名曰『商羊』,生於北海之濱。天降大雨,商羊起舞,所見之地,必有淫雨為災。齊魯接壤,不可不預為之備。」季斯預戒汶上百姓,修堤蓋屋。不三日,果然天降大雨,汶水泛溢,魯民有備無患。其事傳布齊邦,景公益以孔子為神。自是孔子博學之名,傳播天下,人皆呼為「聖人」矣。有詩為證:
    五典三墳漫究詳,誰知萍實辨商羊?多能將聖由天縱,嬴得芳名四海揚。
  季斯訪人才於孔子之門,孔子薦仲由冉求可使從政,季氏俱用為家臣。忽一日,季斯問於孔子曰:「陽虎雖去,不狃復興,何以制之?」孔子曰:「欲制之,先明禮制。古者臣無藏甲,大夫無百雉之城,故邑宰無所憑以為亂。子何不墮其城,撤其武備?上下相安,可以永久。」季斯以為然,轉告於孟叔二氏。孟孫無忌曰:「苟利家國,吾豈恤其私哉?」時少正卯忌孔子師徒用事,欲敗其功,使叔孫輒密地送信於公山不狃。不狃欲據城以叛。知孔子素為魯人所敬重,亦思借助,乃厚致禮幣,遺以書曰:
    魯自三桓擅政,君弱臣強,人心積憤。不狃雖為季宰,實慕公義,願以費歸公為公臣,輔公以鋤強暴,俾魯國復見周公之舊。夫子倘見許,願移駕過費,面決其事。不腆路犒,伏惟不鄙。
孔子謂定公曰:「不狃若叛,未免勞兵。臣願輕身一往,說其回心改過,何如?」定公曰:「國家多事,全賴夫子主持,豈可去寡人左右耶?」孔子遂卻其書幣。不狃見孔子不往,遂約會成宰公斂陽,郈宰公若藐,同時起兵為逆。陽與藐俱不從。卻說郈邑馬正侯犯,勇力善射,為郈人所畏服,素有不臣之志。遂使圉人刺藐殺之,自立為郈宰,發郈眾登城為拒命之計。
  州仇聞郈叛,往告無忌。無忌曰:「吾助子一臂,當共滅此叛奴。」於是孟叔二家,連兵往討,遂圍郈城。侯犯悉力拒戰,攻者多死,不能取勝。無忌教州仇求援於齊。時叔氏家臣駟赤在郈城中,偽附侯犯,侯犯親信之。赤謂犯曰:「叔氏遣使如齊乞師矣。齊魯合兵,不可當也。子何不以郈降齊?齊外雖親魯,內實忌之。得郈可以偪魯,齊必大喜,而倍以他地酬子。總之得地,而可去危以就安,又何不利之有?」侯犯曰:「此計甚善!」即遣人乞降於齊,以郈邑獻之。齊景公召晏嬰問曰:「叔孫氏乞兵伐郈,侯犯又以郈來降,寡人將何適從?」晏子對曰:「方與魯講好,豈可受其叛臣之獻乎?」助叔孫氏為是。景公笑曰:「郈乃叔孫私邑,於魯侯無與。況叔孫氏君臣自相魚肉,魯之不幸,實齊之幸也。寡人有計在此,當兩許其使以誤之。」乃使司馬穰苴屯兵於界上,以觀其變。若侯犯能禦叔孫,更分兵據郈,迎侯犯歸於齊國;若叔孫勝了侯犯,便說助攻郈城,臨時便宜行事。此是齊景公的奸雄處。
  卻說駟赤見侯犯遣使往齊去了,復謂犯曰:「齊新與魯侯為會,助魯助郈,未可定也。宜多置兵甲於門,萬一事變不測,可以自衛。」侯犯乃一勇之夫,信為好語,遂選精甲利兵,留於門下。駟赤將羽書射於城外,魯兵拾得,獻於州仇。州仇發書看之,書中言:「臣赤已安排逆犯十有七八,不日城中當有內變,主君不須掛念。」州仇大喜,報知無忌,嚴兵以待。數日後,侯犯使者自齊回,言:「齊侯已許下矣,願以他邑相償。」駟赤入賀侯犯而出,使人宣言於眾曰:「侯氏將遷郈民以附齊,使者回言齊師將至。奈何!」一時人情洶洶,多有造駟赤處問信者。赤曰:「吾亦聞之,齊新與魯好,不便得地,將遷爾戶口,以實聊攝之虛耳。」自古道:「安土重遷。」說了離鄉背井,那一個不怕的?眾人聽說,互相傳語,各有怨心。忽一夜,駟赤探知侯犯飲酒方酣,遂命心腹數十人,遶城大呼曰:「齊師已至城外矣!吾等速治行李,三日內便要起身。」因繼以哭。郈眾大驚,俱集於侯氏之門,此時老弱惟有涕泣,那壯者無不咬牙切齒,憤恨侯犯。忽見門內藏甲甚多,正適其用,大家搶得穿著起來,各執兵器,發聲喊,將侯犯家四面圍住。連守城之兵都反了侯氏,與眾助興了。駟赤亟入告侯犯曰:「郈眾不願附齊,滿城俱變。子更有甲兵否?吾請率而攻之。」犯曰:「甲兵俱被眾掠取矣。今日之事,免禍為上。」駟赤曰:「吾捨命送子。」遂出謂眾曰:「汝等讓一路,容侯氏出奔,侯氏出,齊師亦不至矣。」眾人依言,放開一路。駟赤當先,侯犯在後,家屬尚有百餘人,車十餘乘,駟赤直送出東門。因引魯兵入於郈城,安撫百姓。無忌請追侯犯,駟赤曰:「臣已許之免禍矣。」乃縱之不追。遂墮郈城三尺。即用駟赤為郈宰。侯犯奔齊師,穰苴知魯師已定郈,乃班師還齊。州仇無忌亦回魯國。公山不狃初聞侯犯據郈以叛,叔仲二家往討,喜曰:「季氏孤矣!乘虛襲魯,國可得也。」遂盡驅費眾,殺至曲阜,叔孫輒為內應,開門納之。定公急召孔子問計。孔子曰:「公徒弱,不足用也。臣請御君以往季氏。」遂驅車至季氏之宮,宮內有高臺,堅固可守,定公居之。少頃,司馬中句須樂頎俱至。孔子命季斯盡出其家甲,以授司馬,使伏於臺之左右,而使公徒列於臺前。公山不狃同叔孫輒商議曰:「我等此舉,以扶公室抑私家為名,不奉魯侯為主,季氏不可克也。」乃齊叩公宮,索定公不得。盤桓許久,知已往季氏,遂移兵來攻。與公徒戰,公徒皆散走。忽然左右大譟,申句須樂頎二將,領著精甲殺至。孔子扶定公立於臺上,謂費人曰:「吾君在此,汝等豈不知順逆之理?速速解甲,既往不咎!」費人知孔子是個聖人,誰敢不聽,俱舍兵拜伏臺下。公山不狃叔孫輒勢窮,遂出奔吳國去了。
  叔孫州仇回魯,言及郈都已墮。季斯亦命墮了費城,復其初制。無忌亦欲墮成都,成宰公斂陽問計於少正卯,卯曰:「郈費因叛而墮,若并墮成,何以別子於叛臣乎?汝但云:『成乃魯國北門之守,若墮成,齊師侵我北鄙,何以禦之?』堅持其說,雖拒命不為叛也。」陽從其計,使其徒穿甲而登城,謝叔孫氏曰:「吾非為叔孫氏守,為魯社稷守也。恐齊兵旦暮猝至,無守禦之具,願捐此性命,與城俱碎,不敢動一磚一土!」孔子笑曰:「陽不辨此語,必『聞人』教之耳。」季斯嘉孔子定費之功,自知不及萬分之一,使攝行相事,每事諮謀而行。孔子有所陳說,少正卯輒變亂其詞,聽者多為所惑。孔子密奏於定公曰:「魯之不振,由忠佞不分,刑賞不立也。夫護嘉苗者,必去莠草。願君勿事姑息,請出太廟中斧鉞,陳於兩觀之下。」定公曰:「善。」明日,使群臣參議成城不墮利害,但聽孔子裁決。眾人或言當墮,或言不當墮。少正卯欲迎合孔子之意,獻墮成六便。何謂六便?一,君無二尊,二,歸重都城形勢;三,抑私門;四,使跋扈家臣無所憑藉;五,平三家之心;六,使鄰國聞魯國興革當理,知所敬重。孔子奏曰:「卯誤矣!成已作孤立之勢,何能為哉?況公斂陽忠於公室,豈跋扈之比?卯辯言亂政,離間君臣,按法當誅!」群臣皆曰:「卯乃魯聞人,言或不當,罪不及死。」孔子復奏曰:「卯言偽而辯,行僻而堅,徒有虛名惑眾,不誅之無以為政。臣職在司寇,請正斧鉞之典。」遂命力士縛卯於兩觀之下,斬之。群臣莫不變色,三家心中亦俱凜然。史臣有詩云:
    養高華士太公誅,孔子偏將少正除;不是聖人開正眼,世間盡讀兩人書。
自少正卯誅後,孔子之意始得發舒,定公與三家皆虛心以聽之。孔子乃立綱陳紀,教以禮義,養其廉恥,故民不擾而事治。三月之後,風俗大變。市中鬻羔豚者,不飾虛價;男女行路,分別左右,不亂;遇路有失物,恥非己有,無肯拾取者。四方之客,一入魯境,皆有常供,不至缺乏,賓至如歸。國人歌之曰:「袞衣章甫,來適我所;章甫袞衣,慰我無私。」此歌詩傳至齊國,齊景公大驚曰:「吾國必為魯所并矣!」不知景公如何計較,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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