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叔詹據鼎抗晉侯 弦高假命犒秦軍
話說秦穆公私與鄭盟,背晉退兵,晉文公大怒。狐偃進曰:「秦雖去不遠,臣請率偏師追擊之。軍有歸心,必無鬥志,可一戰而勝也。既勝秦,鄭必喪膽,將不攻自下矣。」文公曰:「不可。寡人昔賴其力,以撫有社稷。若非秦君,寡人何能及此?以子玉之無禮於寡人,寡人猶避之三舍,以報其施,況婚姻乎?且無秦,何患不能圍鄭?」乃分兵一半,營於函陵,攻圍如故。鄭伯謂燭武曰:「秦兵之退,子之力也。晉兵未退,如之奈何?」燭武對曰:「聞公子蘭有寵於晉侯,若使人迎公子蘭歸國,以請成於晉,晉必從矣。」鄭伯曰:「此非老大夫,亦不堪使也。」石申父曰:「武勞矣,臣願代一行。」乃攜重寶出城,直叩晉營求見。文公命之入。石申父再拜,將重寶上獻,致鄭伯之命曰:「寡君以密邇荊蠻,不敢顯絕,然實不敢離君侯之宇下也。君侯赫然震怒,寡君知罪矣。不腆世藏,願效贄於左右。寡君有弟蘭,獲侍左右,今願因蘭以乞君侯之憐。君侯使蘭監鄭之國,當朝夕在庭,其敢有二心!」文公曰:「汝離我於秦,明欺我不能獨下鄭也,今又來求成,莫非緩兵之計,欲俟楚救耶?若欲我退兵,必依我二事方可。」石申父曰:「請君侯命之!」文公曰:「必迎立公子蘭為世子,且獻謀臣叔詹出來,方表汝誠心也。」
石申父領了晉侯言語,入城回復鄭伯。鄭伯曰:「孤未有子,聞子蘭昔有夢徵,立為世子,社稷必享之。但叔詹乃吾股肱之臣,豈可去孤左右?」叔詹對曰:「臣聞『主憂則臣辱,主辱則臣死。』今晉人索臣,臣不往,兵必不解。是臣避死不忠,而遺君以憂辱也。臣請往!」鄭伯曰:「子往必死,孤不忍也!」叔詹對曰:「君不忍於一詹,而忍於百姓之危困,社稷之隕墜乎?舍一臣以救百姓而安社稷,君何愛焉?」鄭伯涕淚而遣之。石申父同侯宣多,送叔詹於晉軍,言:「寡君畏君之靈,二事俱不敢違。今使詹聽罪於幕下,惟君侯處裁!且求賜公子蘭為敝邑之適嗣,以終上國之德。」晉侯大悅,即命狐偃召公子蘭於東鄙,命石申父侯宣多在營中等候。
且說晉侯見了叔詹,大喝:「汝執鄭國之柄,使其君失禮於賓客,一罪也;受盟而復懷貳心,二罪也。」命左右速具鼎鑊,將烹之。叔詹面不改色,拱手謂文公曰:「臣願得盡言而死。」文公曰:「汝有何言?」詹對曰:「君侯辱臨敝邑,臣常言於君曰:『晉公子賢明,其左右皆卿才,若返國,必伯諸侯。』及溫之盟,臣又勸吾君:『必終事晉,無得罪,罪且不赦。』天降鄭禍,言不見納。今君侯委罪於執政,寡君明其非辜,堅不肯遣;臣引『主辱臣死』之義,自請就誅,以救一城之難。夫料事能中,智也;盡心謀國,忠也;臨難不避,勇也;殺身救國,仁也。仁智忠勇俱全,有臣如此,在晉國之法,固宜烹矣!」乃據鼎耳而號曰:「自今已往,事君者以詹為戒!」文公悚然,命赦勿殺,曰:「寡人聊以試子,子真烈士也!」加禮甚厚。不一日,公子蘭取至,文公告以相召之意;使叔詹同石申父侯宣多等,即以世子之禮相見,然後跟隨入城。鄭伯立公子蘭為世子,晉師方退。自是秦晉有隙。髯翁有詩嘆云:
甥舅同兵意不欺,卻因燭武片言移;為貪東道蠅頭利,數世兵連那得知?
是年魏犨醉後,墜車折臂,內傷病復發,嘔血斗餘死。文公錄其子魏顆嗣爵。未幾,狐毛狐偃,亦相繼而卒。晉文公哭之慟曰:「寡人得脫患難,以有今日,多賴舅氏之力,不意棄我而去,使寡人失其右臂矣。哀哉!」胥臣進曰:「主公惜二狐之才,臣舉一人,可為卿相,惟主公主裁!」文公曰:「卿所舉何人也?」胥臣曰:「臣前奉使,舍於冀野,見一人方秉耒而耨,其妻饋以午餐,雙手捧獻,夫亦斂容接之。夫祭而後食,其妻侍立於旁。良久食畢,夫俟其妻行而後復耨,始終無惰容。夫妻之間,相敬如賓,況他人乎?臣聞『能敬者必有德。』往問姓名,乃郤芮之子郤缺也。此人若用於晉,不弱於子犯。」文公曰:「其父有大罪,安可用其子乎?」胥臣曰:「以堯舜為父,而有丹朱商均之不肖;以鯀為父,而有禹之聖;賢不肖之間,父子不相及也。君奈何因已往之惡,而棄有用之才乎?」文公曰:「善。卿為我召之。」胥臣曰:「臣恐其逃奔他國,為敵所用,已攜歸在臣家中矣。君以使命往,方是禮賢之道。」文公依其言,使內侍以簪纓袍服,往召郤缺。郤缺再拜稽首辭曰:「臣乃冀野農夫,君不以先臣之罪,加之罪戮,已荷寬宥,況敢賴寵以玷朝班?」內侍再三傳命勸駕,郤缺乃簪佩入朝。郤缺生得身長九尺,隆準豐頤,聲如洪鐘。文公一見大喜,乃遷胥臣為下軍元帥,使郤缺佐之。復改二行為二軍,謂之「新上」「新下」。以趙衰將「新上軍」,箕鄭佐之;胥臣之子胥嬰將「新下軍」,先都佐之。舊有三軍,今又添二軍,共是五軍,亞於天子之制,豪傑向用,軍政無闕。楚成王聞之而懼,乃使大夫鬥章請平於晉。晉文公念其舊德,許之通好,使大夫陽處父報聘於楚。不在話下。
周襄王二十四年,鄭文公捷薨。群臣奉其弟公子蘭即位,是為穆公,果應昔日夢蘭之兆。是冬,晉文公有疾,召趙衰、先軫、狐射姑、陽處父諸臣,入受顧命,使輔世子驩為君,勿替伯業。復恐諸子不安於國,預遣公子雍出仕於秦,公子樂出仕於陳。雍乃杜祁所生,樂乃辰嬴所生也。又使其幼子黑臀,出仕於周,以親王室。文公薨,在位八年,享年六十八歲。史臣有詩讚云:
道路奔馳十九年,神龍返穴遂乘權。河陽再覲忠心顯,城濮三軍義問宣。雪恥酬恩中始快,賞功罰罪政無偏。雖然廣儉繇天授,左右匡扶賴眾賢。
世子驩主喪即位,是為襄公。襄公奉文公之柩,殯於曲沃。方出絳城,柩中忽作大聲,如牛鳴然,其柩重如泰山,車不能動。群臣無不大駭。太卜郭偃卜之,獻其繇曰:
有鼠西來,越我垣牆。我有巨梃,一擊三傷。
偃曰:「數日內,必有兵信自西方來。我軍擊之,大捷。此先君有靈,以告我也。」群臣皆下拜,柩中聲頓止,亦覺不重,遂如常而行。先軫曰:「西方者,秦也。」隨使人密往秦國探信不題。
話分兩頭。卻說秦將杞子、逢孫、楊孫三人,屯戍於鄭之北門。見晉國送公子蘭歸鄭,立為世子,忿然曰:「我等為他戍守,以拒晉兵,他又降服晉國,顯得我等無功了。」已將密報知會本國。秦穆公心亦不忿,只礙著晉侯,敢怒而不敢言。及公子蘭即位,待杞子等無加禮。杞子遂與逢孫楊孫商議:「我等屯戍在外,終無了期。不若勸吾主潛師襲鄭,吾等皆可厚獲而歸。」正商議間,又聞晉文公亦薨,舉手加額曰:「此天贊吾成功也!」遂遣心腹人歸秦,言於穆公曰:「鄭人使我掌北門之管,若遣兵潛來襲鄭,我為內應,鄭可滅也。晉有大喪,必不能救鄭。況鄭君嗣位方新,守備未修,此機不可失。」秦穆公接此密報,遂與蹇叔及百里奚商議。二臣同聲進諫曰:「秦去鄭千里之遙,非能得其地也,特利其俘獲耳。夫千里勞師,跋涉日久,豈能掩人耳目?若彼聞吾謀,而為之備,勞而無功,中途必有變。夫以兵戍人,還而謀之,非信也;乘人之喪而伐之,非仁也;成則利小,不成則害大,非智也;失此三者,臣不知其可也!」穆公艴然曰:「寡人三置晉君,再平晉亂,威名著於天下。只因晉侯敗楚城濮,遂以伯業讓之。今晉侯即世,天下誰為秦難者?鄭如困鳥依人,終當飛去。乘此時滅鄭,以易晉河東之地,晉必聽之。何不利之有?」蹇叔又曰:「君何不使人行弔於晉,因而弔鄭,以窺鄭之可攻與否?毋為杞子輩虛言所惑也。」穆公曰:「若待行弔而後出師,往返之間,又幾一載。夫用兵之道,疾雷不及掩耳,汝老憊何知?」乃陰約來人:「以二月上旬,師至北門,里應外合,不得有誤。」
於是召孟明視為大將,西乞術白乙丙副之,挑選精兵三千餘人,車三百乘,出東門之外。孟明乃百里奚之子,白乙乃蹇叔之子。出師之日,蹇叔與百里奚,號哭而送之曰:「哀哉,痛哉!吾見爾之出,而不見爾之入也!」穆公聞之大怒,使人讓二臣曰:「爾何為哭吾師?敢沮吾軍心耶?」蹇叔百里奚並對曰:「臣安敢哭君之師?臣自哭吾子耳!」白乙見父親哀哭,欲辭不行。蹇叔曰:「吾父子食秦重祿,汝死自分內事也。」乃密授以一簡,封識甚固,囑之曰:「汝可依吾簡中之言。」白乙領命而行,心下又惶惑,又淒楚。惟孟明自恃才勇,以為成功可必,恬不為意。
大軍既發,蹇叔謝病不朝,遂請致政。穆公強之。蹇叔遂稱病篤,求還銍村,百里奚造其家問病,謂蹇叔曰:「奚非不知見幾之道,所以苟留於此者,尚冀吾子生還一面耳!吾兄何以教我?」蹇叔曰:「秦兵此去必敗。賢弟可密告子桑,備舟楫於河下,萬一得脫,接應西還。切記,切記!」百里奚曰:「賢兄之言,即當奉行。」穆公聞蹇叔決意歸田,贈以黃金二十斤,彩緞百束,群臣俱送出郊關而返。百里奚握公孫枝之手,告以蹇叔之言,如此恁般:「吾兄不託他人,而託子桑,以將軍忠勇,能分國家之憂也。將軍不可洩漏,當密圖之!」公孫枝曰:「敬如命。」自去准備船隻。不在話下。
卻說孟明見白乙領父密簡,疑有破鄭奇計在內,是夜安營已畢,特來索看。白乙丙啟而觀之,內有字二行曰:「此行鄭不足慮,可慮者晉也。崤山地險,爾宜謹慎。我當收爾骸骨於此!」孟明掩目急走,連聲曰:「咄咄!晦氣,晦氣!」白乙意亦以為未必然。三帥自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師,至明年春正月,從周北門而過,孟明曰:「天子在是,雖不敢以戎事謁見,敢不敬乎?」傳令左右,皆免冑下車。前哨牙將褒蠻子,驍勇無比,才過都門,即從平地超越登車,疾如飛鳥,車不停軌。孟明嘆曰:「使人人皆褒蠻子,何事不成?」眾將士譁然曰:「吾等何以不如褒蠻子?」於是爭先攘臂呼於眾曰:「有不能超乘者,退之殿後!」(凡行軍以殿為怯,軍敗則以殿為勇。此言殿後者,辱之也。)一軍凡三百乘,無不超騰而上者。登車之後,車行迅速,如疾風閃電一般,霎時不見。
時周襄王使王子虎同王孫滿,往觀秦師。過訖,回復襄王。王子虎嘆曰:「臣觀秦師驍健如此,誰能敵者?此去鄭必無幸矣!」王孫滿時年甚小,含笑而不言。襄王問曰:「爾童子以為何如?」滿對曰:「禮,過天子門,必卷甲束兵而趨。今止於免冑,是無禮也。又超乘而上,其輕甚矣。輕則寡謀,無禮則易亂。此行也,秦必有敗衂之辱,不能害人,祇自害耳!」
卻說鄭國有一商人,名曰弦高,以販牛為業。自昔王子頹愛牛,鄭衛各國商人,販牛至周,頗得重利。今日弦高尚襲其業。此人雖則商賈之流,倒也有些忠君愛國之心,排患解紛之略,只為無人薦引,屈於市井之中。今日販了數百肥牛,往周買賣。行近黎陽津,遇一故人,名曰蹇他,乃新從秦國而來。弦高與蹇他相見,問:「秦國近有何事?」他曰:「秦遣三帥襲鄭,以十二月丙戌日出兵,不久即至矣。」弦高大驚曰:「吾父母之邦,忽有此難,不聞則已,若聞而不救,萬一宗社淪亡,我何面目回故鄉也?」遂心生一計,辭別了蹇他,一面使人星夜奔告鄭國,教他速作准備。一面打點犒軍之禮,選下肥牛二十頭隨身,餘牛俱寄頓客舍。弦高自乘小車,一路迎秦師上去。來至滑國,地名延津,恰好遇見秦兵前哨,弦高攔住前路,高叫:「鄭國有使臣在此,願求一見!」前哨報入中軍。孟明倒吃一驚,想道:「鄭國如何便知我兵到來,遣使臣遠遠來接?且看他來意如何。」遂與弦高車前相見。弦高詐傳鄭君之命,謂孟明曰:「寡君聞三位將軍,將行師出於敝邑,不腆之賦,敬使下臣高遠犒從者。敝邑攝乎大國之間,外侮迭至,為久勞遠戍,恐一旦不戒,或有不測,以得罪於上國,日夜儆備,不敢安寢。惟執事諒之!」孟明曰:「鄭君既犒師,何無國書?」弦高曰:「執事以冬十二月丙戌日出兵,寡君聞從者驅馳甚力,恐俟詞命之修,或失迎犒,遂口授下臣,匍匐請罪,非有他也。」孟明附耳言曰:「寡君之遣視,為滑故也,豈敢及鄭?」傳令:「住軍於延津!」弦高稱謝而退。西乞白乙問孟明:「駐軍延津何意?」孟明曰:「吾師千里遠涉,止以出鄭人之不意,可以得志。今鄭人已知吾出軍之日,其為備也久矣。攻之則城固而難克,圍之則兵少而無繼。今滑國無備,不若襲滑而破之,得其鹵獲,猶可還報吾君,師出不為無名也。」是夜三更,三帥兵分作三路,並力襲破滑城。滑君奔翟。秦兵大肆擄掠,子女玉帛,為之一空。史臣論此事,謂秦師目中已無鄭矣。若非弦高矯命犒師,以杜三帥之謀,則滅國之禍,當在鄭而不在滑也。有詩讚云:
千里驅兵狠似狼,豈因小滑逞鋒鋩。弦高不假軍前犒,鄭國安能免滅亡?
滑自被殘破,其君不能復國,秦兵去後,其地遂為衛國所並。不在話下。
卻說鄭穆公接了商人弦高密報,猶未深信。時當二月上旬,使人往客館,窺覘杞子、逢孫、楊孫所為。則已收束車乘,厲兵秣馬,整頓器械,人人裝束,個個抖擻,只等秦兵到來,這裏准備獻門。使者回報,鄭伯大驚。乃使老大夫燭武,先見杞子、逢孫、楊孫,各以束帛為贐,謂之曰:「吾子淹久於敝邑,敝邑以供給之故,原圃之麋鹿俱竭矣。今聞吾子戒嚴,意者有行色乎?孟明諸將在周滑之間,盍往從之?」杞子大驚,暗思:「吾謀已洩,師至無功,反將得罪,不惟鄭不可留,秦亦不可歸矣。」乃緩詞以謝燭武,即日引親隨數十人,逃奔齊國。逢孫楊孫,亦奔宋國避罪。戍卒無主,屯聚於北門,欲為亂。鄭穆公使佚之狐,多齎行糧,分散眾人,導之還鄉。鄭穆公錄弦高之功,拜為軍尉。自此鄭國安靖。
卻說晉襄公在曲沃殯宮守喪,聞諜報:「秦國孟明將軍,統兵東去,不知何往?」襄公大驚,即使人召群臣商議。先軫預已打聽明白,備知秦君襲鄭之謀,遂來見襄公。不知先軫如何計較,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