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三山半落青天外
大家談談說說,轉瞬已是金烏銜山。由於大氣層結構不同,火星上並沒有地球夕陽餘暉的黃昏景像。紅日初墮,滿天暗紫,尤其是沙暴逼近,遠處塵霧迷空,沿著筆勢飄出水墨一般的淡彩,別是一番感受。
飯後,杏娃將眾人移到一處山頭,眼前有假山水池,秀木修竹,花苑小徑,亭台小閣,景色幽麗。眾人自由活動,自然而然分成幾個小組,互道別後思情。
亨利心緒波動,往事如走馬燈般,飆轉不定。他一直懷疑一件事,那事看來非常合理,細想又似乎太玄。西方本有宿命論,早在巴比倫時代,占星學就指出人與命運聯繫在一起。後來哥白尼的地動說把天文學提升到科學地位,占星學淪為謀生工具,最後成了大眾娛樂,相信的人就不多了。
禪師說小原正三的事應該是真,但人怎麼能設想到幾十年後的事呢?自己狂妄一時,連下一秒鐘的事都不甚了了!再說,那本電書又是誰寫的?隱約中彷彿指向一個人,可能嗎?那不是太巧了嗎?
亨利想問又不敢問,怕什麼?他也說不上來。堂堂真理教主,現在卻有如一個剛出家門的幼兒,連跨出一步都覺得困難無比。
逍遙子望著他微微一笑,說:「亨利,還是讓貧道代答吧!老和尚再打禪機,你就更糊塗了!」
亨利簡直不能置信,連這個老道士也能讀心!
禪師笑道:「卜二到處留情,有人該認祖歸宗了。」
逍遙子說:「亨利,預言古今中外都有,唯有無私為正。很多人只看到皮毛就炫耀獻寶,那種預言只是茶餘飯後的笑料。」
亨利正心誠意地問:「那麼預言是真的了?」
逍遙子說:「預言的真假端視預言的人。」
「預言的人?人也有真假?」
「當然,人被私欲控制時,有如傀儡一般,那便是假人。」
「誰能沒有私欲呢?」
「所以人必須修煉,去除私欲,始能成真。」
「那多難!」
「所以真人不多。」
「真的有嗎?」
「當然有。」
「在哪裡?」
「至少不在家裡。」
「為什麼?」
「有家必私,所以真正了悟的人,一定會躲起來,以免被沾染。」
「有道理,即令要說,也不能說透澈。但是……」
「你的第二個問題,其實你已知道答案,那本電書就是卜二寫的。」
謎底揭曉,亨利反而訥訥難言,那自己算是當局的同門了,嚴格說來還矮了一輩。真的嗎?應該感到榮幸還是慚愧?
杏娃立刻說:「亨利師侄,歡迎歸隊!」
亨利表情尷尬,他既不能否認,又不能馬上攀親附貴。
衣紅替他解圍,說:「杏娃,不要亂說,這樣一來天下大亂了!」
杏娃說:「這是倫理呀!」
衣紅說:「什麼倫理?妳先認法蒂瑪小師妹,她又是亨利的徒孫。那我呢?我還想拜不二老人為師哩!」
逍遙子說:「不必擔心,道門與家門不同,家中講人倫,道中只談道理!」
法慧禪師說:「這癡娃,天下沒有什麼她不想學的,如果卜二在此,她可真一天到晚忙得像『蜂子』了。」
衣紅撒嬌道:「師父!不要忘了嫉妒是惡孽,徒兒只說想拜老人做師父,您就罵人家是『瘋子』!」
禪師笑說:「怎麼?連耳朵也背了,蜂子不是瘋子!」
衣紅笑說:「師父,蜂子不是蜂子,瘋子不是瘋子,瘋子是名蜂子!」
師徒二人打個岔,恰好給亨利一個下台階。他想通了,打起精神,起立向在座諸人行禮,說:「本人亨利.紐曼,曾受禪師抬愛,拜小原正三先生為師,所學可能與當局有師門淵源,也可能與各位有關。在此特請多多關照,無需見外。」
眾人都熱烈鼓掌示意,果然有一派宗師的氣度,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解決了兩難的窘境。既未叛師離道,又顧全了輩分難解的困擾。
衣紅馬上說:「那我就叫你亨利吧!」
亨利說:「謝謝妳!能跟妳化敵為友,實在榮幸!」
衣紅笑說:「亨利,你這就不對了,怎能在我師父面前,把我說得如此不堪?」
亨利說:「衣紅,妳以為一切瞞得住禪師?」
衣紅說:「瞞不住更得瞞!」
法蒂瑪對亨利說:「那我就不再稱你師祖了。」
亨利感慨地說:「我多年在人間尋覓有根性的徒弟,只是人材難得。過去對妳多有得罪,請妳海涵,希望今後一筆勾銷。」
法蒂瑪說:「請不必介意。」
摩爾也開口說:「這樣說來,我跟當局也能扯上關係了。」
逍遙子說:「不是扯上關係,你早就在名單上了!」
摩爾一驚,問:「名單?什麼名單?」
逍遙子說:「宇宙本是時空,本體是一,分之則為無盡。假如把宇宙當作人來看,人體中細胞無量無數,若各各獨立自謀,必然要生病。如果分工合作無間,則體健身強,在宇宙而言就是一。然而時空變化不休,人體必有生老病死各個階段,恒保健康實無可能。是以其中諸病雜陳,細胞間利害兼具,亦為不爭之事實。
「宇宙進化有其目的,人成長後又生意識。意識有高有低,等級各不相同,每一等級均有各色人物。若將人生視為學校,各班等級由低而高,其生員亦必有一名單。」
摩爾又問:「同班同輩,是否智慧相同?」
「宇宙之變化規律井然,皆有其必然之因果,人意識到此因果的一貫性,是稱智慧。班級僅代表知識程度,另有境界高低,乃智慧之等級。嚴格說來,知識是同一時空的訊息,智慧則是生生世世、不斷累積的結果。」
這時,禪師突然大聲說:「當局!你的畢業考到了。」
杏娃當然不敢讀禪師的意識,只好說:「報告禪師,小杏子已經考過了。」
「不及格,重考。」
「為什麼沒有及格?」
「智者永不自滿,怎可在此談得愉快,就忘卻本分?」
「弟子沒有忘記,但是難題已解。」
「你曾把量子彈掉包,那是欺騙,大人怎可蒙騙小孩?」
「不掉包,萬一量子彈爆炸了呢?」
「世事皆有因果,只有一萬,沒有萬一。」
「是,弟子考慮不周。」
「既然知錯,暫且不提,當前的變局呢?」
「當前……」杏娃停了一下,說:「那是美國城,我們沒有管轄權。」
「解民倒懸乃我輩天職,有什麼管轄不管轄的!」說畢,禪師向虛空一指,一道圓光中,美國城內火光燭天。在另一道圓光中,是拘留所前的廣場,一片斷垣殘壁,煙火處處。白衣長老等人在幾百個信眾簇擁下,舉著「獨立自由」的旗幟,整隊正要出發。
亨利大驚,說:「他們怎麼逃出來了?」
摩爾忙打開電腦,接駁網絡,奇怪的是不論他怎麼試,都無法連通。
摩爾問:「當局,能不能馬上送我們回去?」
禪師問:「小杏子,這算及格嗎?」
杏娃說:「弟子知錯了。危機小組,出發!」
禪師說:「不要作弊。」
杏娃求情道:「禪師,可憐弟子沒手沒腳,怎麼赴考?」
「你上次又是如何應考的?須知大自然也沒有手腳,一切欣欣向榮。」
「謝謝禪師,弟子懂了。」杏娃便向摩爾說:「摩爾先生,這事只有麻煩你了,我這就用心光遁法,將二位送回美國城。」
亨利說:「請當局手下留情,我已經沒臉回去了,讓摩爾一個人去吧!」
杏娃說:「那麼,摩爾先生,我們攜手合作吧。」
說罷,摩爾已無影無蹤。
圓光中立刻有了變化,街道上的路燈突然都熄滅了,黑暗中只見點點火光。又過了一會,突然人們紛紛將手中火炬扔掉,爭先恐後的往住家跑去。
又過了幾分鐘,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幾個頭戴尖帽、身披罩袍的黃道會會員,莫名所以的東張西望,一場大禍竟弭於無形。
杏娃開口說:「報告禪師,弟子交卷了。」
禪師頷首道:「好!不愧老人費心,你們再談談吧!我們要先過去,洛桑巴教主就要升堂了。」言畢,一片金光掠過,梵香陣陣,仙樂隱隱,法慧禪師與逍遙子已離開了。
突然間,文祥腕上的佛珠,十二顆粒粒晶瑩透澈,紅光燦然,煥采流輝。千奇百怪等人喜上眉梢,齊圍過來仔細觀看。
千奇興奮的問:「十二關都過了嗎?怎麼過的?」
文祥搖頭說:「我不知道,也沒去想它。」
百怪說:「老怪不懂,當然各關都過了,不然怎麼會透明?」
文祥說:「大概是吧!」
百怪說:「大概是吧?難道你不關心?」
文祥說:「關心什麼?」
衣紅插口道:「你問他?他懂什麼?」
百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衣紅那張利嘴。一聽她開口,膽戰心驚,忙說:「有道理,我問完了。」
格瑞達媚笑著文祥:「你那情關是怎麼過的?」
衣紅笑說:「妳問他?莫如問我。」
格瑞達問:「那妳的情關又是怎麼過的?」
衣紅笑得捂嘴,說:「太容易了,妳看他那副呆樣!」
格瑞達笑說:「難怪!這樣吧,讓我試試看!」
黑金剛一直訕訕的,滿心慚愧,這時卻說:「格瑞達,妳連我都控制不了,還好意思去蠱惑高人?」
格瑞達雙手一叉腰,嬌叱道:「黑老大,你還好意思說,在人類議會裡,我十八般武藝都使盡了,一點效力都沒有,我還真以為自己人老珠黃了!」
黑金剛笑說:「為什麼不使第十九般?」
亨利也湊過來,對格瑞達說:「妳是格瑞達吧?我有榮幸認識妳嗎?」
格瑞達面有懼色,問:「你不會用意識神功吧?」
黑金剛說:「師父……」
亨利忙止住他,說:「以後再也不要叫我師父了,我們大家都認祖歸宗,隸屬當局麾下。至於那些雕蟲小技,今後再也不敢獻醜了。」
黑金剛說:「可是叫你紐曼先生有點怪異。」
亨利說:「叫我亨利就好。」
百怪過來,緊緊握住亨利的手,說:「亨利,你好!」
千奇也過來,握手叫聲:「亨利!」
魏德曼、莎莉、蘇珊都過來與亨利修好。
杏娃開口說:「大家恭喜了。」
衣紅說:「應是恭喜大家!」
杏娃說:「衣姐,我也是其中一員,也要恭喜自己呀!」
法蒂瑪到底修為年淺,忍不住問道:「杏娃!妳是怎麼畢業的?」
杏娃說:「沒什麼,我只是告訴摩爾,治大國若烹小鮮。」
法蒂瑪問:「摩爾能懂嗎?」
杏娃說:「他在學《道德經》,當然懂!烹小鮮的要訣是先將作料加足,用小火,不掀鍋蓋。因為小鮮一翻就爛了,所以要讓其自熟。」
衣紅說:「那是周朝的做法,要是我就用猛火大煮。」
杏娃問:「那是哪裡的菜?」
衣紅說:「我們家鄉菜,因為天天吃大魚大肉,小鮮只能做蝦醬!」
法蒂瑪繼續問:「結果呢?」
杏娃說:「摩爾懂了,他控制電腦,先把路燈關了,街上一片漆黑,人們也就興味索然。他再讓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播放優美的古典音樂,提供各式新奇的食物,免費開啟虛擬真實,用微機通知大家……」
「這樣有用嗎?」
「這些在地球上是免費提供的,自然不稀奇。可是在美國城,他們強調自力更生,能者多得,沒有白吃的午餐。」
「結果呢?」
「結果大家發覺街上不如家裡好玩,都回家去了。」
「那黃道會呢?」
「除了幾個長老還在逛街,會員們都趕回去納福了。」
「白衣長老呢?」
「沒有會員,長老有什麼用?」
「後來呢?」
「後來什麼?」
「後來摩爾想通了吧?」
「其實我一個月前就知道摩爾在做什麼,他很努力,想參透師父設計我的方案。但是他沒受過中國傳統的教育……」
文祥插口說:「豈止摩爾,中國人又有幾個有呢?」
杏娃說:「不錯,可是至少在中國,禮失還可求諸野,在文化根柢還沒有被剷光之前,我師父及時搶救一些下來,這些就夠了!」
法蒂瑪很關心摩爾的事,她也是西方人,每次討論到中國傳統文化,就感到力不從心。她很希望從摩爾的事件中,得到一點啟示。她又追問道:「摩爾既然沒受過中國傳統教育,那該怎麼辦呢?」
杏娃也懂了,安慰道:「法蒂瑪,妳放心,我們會幫助妳的。」
左非右說:「生活就是學習,時間長了妳就懂了。」
法蒂瑪說:「我知道我機會很好,可是摩爾呢?」
杏娃說:「他一直在自修,我會配合他的。只是他太執著於理論,卻不知道我師父只給了我靈魂,還有一位師姐,她全心全力打造我的身體。」
法蒂瑪更是驚訝:「妳還有個師姐?」
杏娃說:「當然,這有什麼稀奇?」
文祥也大感興趣,問:「妳師姐是誰?」
杏娃說:「她不願意留名,你知道中國人是不重名利的。」
文祥說:「妳總可以告訴我們吧?」
杏娃說:「不可以,我師姐會罵我的,她很兇!」
左非右說:「放心,我們不會說出去的。」
杏娃說:「我們該見教主去了。」
法蒂瑪施展柔功,求情說:「好杏娃姐姐,告訴我吧!妳不是要幫我嗎?」
杏娃說:「當然,時間不早了。」
大家磨菇個不停,衣紅突然說:「別問她了,我告訴你們吧!」
杏娃驚訝地說:「妳知道?」
衣紅說:「我怎麼不知道?就是我呀!」
法蒂瑪問:「怎麼可能?」
衣紅說:「怎麼不可能?你們都聽到了,杏娃不是叫我衣姐嗎?」
這時,杏娃運用心遁,把一干人眾送到金頂寺山腳下,說:「我們要去拜謁教主了,請慢慢走吧!」
大家踏著石級,各有所思。衣紅想到上次還有褲白那個癡情的小傢伙,他怎麼會胡思亂想呢?做個姐弟不很好嗎?人海茫茫,現在他又在哪裡呢?
風不懼果真是不懼山風,穩若泰山,勇往直前。
法蒂瑪是第一次來,一切透著新鮮,她偎在左非右身邊,就像隻依人小鳥。左非右逸興遄飛,加油添醋,大談他們如何出生入死,午夜殺進寺內去救衣紅,再被喇嘛遞出寺外,直笑得法蒂瑪前仆後仰。
這時已經夜闌人靜,山門外燈光點點,一片安寧。文祥知道杏娃已經脫胎換骨,深明進退,叫他們拾級而上,以示恭敬。他不禁有感而發,說:「一個人的成長要數十年,杏娃卻在一夕之間,就和以往判若兩人。」
衣紅笑道:「文公子又著相了,不二老親炙的傳人,哪能像我們一樣?」
杏娃說:「衣姐過獎了,我輩只是叼光,站在人類的肩膀上而已。」
衣紅道:「只要別騎到我頭上就好!」
杏娃說:「啊呀!誰敢?」
左非右促狹,撿了一片葉子,偷偷放在衣紅頭上。她覺得有異,正要拂去,突然想到剛才的對話,便取下樹葉,在手中把玩。說:「你也想去拜謁教主?」
左非右說:「它只是想搭便車。」
衣紅意味深長地說:「我們誰不是搭便車的呢?你看看屋裡那些人吧!除了吃喝睡覺,佛祖近在眼前,又有幾個人覺悟過來。」
杏娃說:「衣姐說得極是,師父當年教導了不少學生,偏偏一個有一個的毛病。後來他透悉世事,便專心教我,前後歷時二十四年。」
衣紅說:「妳師父懷妳就懷了二十四年?怪胎!」
杏娃說:「是我師姐告訴我的,師父想我就想了十八年,他認為若只是當作一種技術,逞能自任,就不可能止於至善。後來時機成熟了,他心如止水,順應自然,這樣做了兩年,大結構才完成。這時我師姐也成熟了,師父認為她堪當大任,就把細節丟給她,我等於是師姐扶養大的。」
衣紅說:「快告訴我,她到底是誰?」
杏娃說:「衣姐,妳不是說是妳嗎?為什麼不是?不要也著相了!名字不過是名字,我們都是一體呀!」
杏娃的聲音只有文祥五人和胡灼可以聽到,胡灼非常知足,她知道機緣難得,只是靜靜地聆聽,從中學習。
亨利和黑金剛一夥,早已三步併兩步,走進寺內了。
衣紅眼尖,見寺門外一個年輕和尚,呆坐在石墩子上,看去非常可憐。她一時心動,便走過去問:「小師父,為什麼不去做晚課?」
那和尚眼光呆滯,看了衣紅一眼,又低下頭去,並未回話。
文祥過來說:「走吧!時間到了。」
和尚突然說:「時間在哪裡?」
衣紅說:「在廟裡。」
和尚問:「廟在哪裡?」
「抬頭就是。」
那和尚果然抬頭,看看眾人,又看看寺門,說:「太遠了。」
「不想就近了。」
和尚搖搖頭,又低下頭去。
衣紅童心頓起,回頭對大家說:「我們見識過亨利的意識神功,應該都有小小的心得,何妨猜猜看,這位小師父他潛意識在想什麼。」
文祥說:「有什麼好猜的?難道要讓教主等我們?」
衣紅說:「虧你也談修行?因緣而住也不懂!」
法蒂瑪知道不應付一下,更耽擱時間,她便說:「我猜他是被他師父罵了。」
左非右說:「不像,我看他眼神呆滯,是為情所困。」
衣紅問風不懼:「你有什麼看法?」
風不懼說:「我看師父會罵妳。」
胡灼問:「我能猜嗎?」
衣紅說:「當然可以,只是別胡說就好。」
胡灼說:「我猜他想還俗。」
衣紅便問杏娃:「杏娃,妳得了老人真傳,妳看呢?」
杏娃說:「我看他什麼都沒想。」
和尚見這幾個人七嘴八舌,聒噪不休,便說:「不要猜了,我告訴你們吧!我是金頂寺的第三代弟子,法名悟一。我從六歲入寺,修禪到今天已有二十年了。前幾天,業師叫我去向第八尊者計美旺布請益。
「這是莫大的榮幸,我們這些修行者最高的期望,就是力求明心見性。但是究竟怎樣才算明心見性呢?唯有等待尊者的印證,才有成佛成祖的可能。」
衣紅問:「為什麼要等別人印證呢?」
「不是別人,是尊者。」
「尊者也是人修成的呀!」
「這就是我們所謂的以心傳心。」
「據我所知,佛心無所不在。」
和尚懶得理會她,接著說:「尊者帶我到一間禪室,各自坐在禪室的一端。按規矩,如果尊者沒開口,我是不能表示任何意見的。如果到吃飯時間,或者生理有任何需要,我都可以便宜行事,只是不能開口。
「這樣過了七天,尊者始終沒有開口,而且一動也不動,我也只好瞑目靜坐。
「到了第八天早上,我正有些不耐,突然心中若有所動,我覺得五臟六腑都透明了,怎麼回事?
「我什麼都不敢想,因為師兄們曾告訴我,修行時有天魔來襲,常生幻想。我怕那是幻覺,便設法鎮住心神,一念不生。
「這樣過了許久,我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剎那之間,我想到可能我已經死了,然而轉念一想,死了就死了,我修行多年,又不是追求長生不老。」
衣紅又問:「那你修行為了什麼?」
和尚說:「希望成佛呀!」
「成佛做什麼?」
「成佛就是成佛,難道妳不想成佛?」
「你沒想過成了佛以後呢?」
「成了佛,時間就不在了,哪還有以後?」
「啊!我懂了,你是想把時間修掉!」
和尚有些惱火,說:「妳想不想知道剛才我在想什麼?」
「你說。」
「我想到,死又有什麼可怕的?尊者坐在對面,到今天已經八天了,我沒見他動一下。他也沒有計較是生是死呀!
「於是,我一心不動,四周彷彿完全不存在了。突然,好像雪山崩塌一般,我心中一陣冰涼的火花爆炸,怎麼是冰涼的火花呢?我也說不出來,卻感到極度的快樂。我不理它,管它是真是假,是佛是魔!
「這樣又過了許久,突然間我好像什麼都懂了,所有過去讀誦的佛經,都有了完整的意義!人生事物好像我手上的指頭一樣明確。
「我高興極了,我終於明心見性了!我坐不住,一跳就跳起來。我高興地跳著,叫著,我得悟了!
「尊者還坐在對面,我要感謝尊者,是他帶領我渡過這道難關的!我便跑過去,向尊者下跪,行了五體投地的大禮。但他還是一動都不動,我有些好奇,便爬起來走到他面前。室內雖然很暗,但是近看還很清楚。
「我突然發現,那哪裡是尊者?原來是一個芻像!
「我未加思索,便把芻像用力一推……」
「哎呀!糟了!」胡灼聽得入神了,忍不住叫了起來。
「是的!糟極了,我一推,那芻像就倒了,成了一堆齏粉!我便逃出來。現在怎麼辦?你們要知道我在想什麼?我什麼都沒想!什麼都不敢想!」
胡灼有感而發,說:「小師父!你既然明心見性了,管它是尊者還是芻像?」
和尚說:「我怎麼知道是真是假呢?」
「真就是沒有懷疑!小師父!你繼續努力吧!」
「妳怎麼知道?」
胡灼嘆口氣,說:「唉!我也是過來人,一直在真真假假中打滾。」
和尚說:「怎麼在真假中打滾?」
胡灼回身指著山下千家萬戶,說:「那些人的生活你該知道吧?」
「大概知道,但是我不能接受。」
「是的,我也是接受不了,才開始追求的。幾個月前,由於這位文祥先生,我有機會拜見教主,領受了一些教益,然後虔心修習。文祥曾經問及我的過去,那時我不敢回答,就是心中存有渣滓之故。
「你剛才說的境界,我曾經到過,由於執著在真假之間,結果便和生活在虛擬實境中一樣,根本不知真假。
「如果你剛才不管尊者是真是假,很可能此刻已進入另一個境界。實信是不容懷疑的,也只有在實信中,人才能進入更高境界。你在乎尊者的真假,那表示你所得到的認知,完全要靠更高權威的肯定!」
「當然需要肯定,萬一是假的呢?」
「原來你修行是為了要相信自己所得是真的?」
「當然!」
「那你不必修行,做夢保證讓你相信一切為真!」
「但我知道做夢是假的呀!」
「你怎麼知道的?因為在客觀環境,人有判斷的參考,是吧?」
「沒錯。」
「可是,你怎麼知道你是在客觀的環境下呢?」
「這個世界就是客觀環境呀!」
「你怎麼知道你所謂的這個世界不是另一個夢?」
「那我該相信什麼呢?」
「實信依賴判斷,判斷又需要智慧,智慧隨人成長,成長要時間。」
「怎麼知道自己有沒有智慧呢?」
「如果你經常進步,覺得過去是錯的,而且越懂越多,就是智慧增長的現象。」
「你怎麼會覺得過去是錯的呢?」
「這才是要點,人生下來本無智慧,是一點一點增進的。沒有智慧時,所作所為難免有錯,只有察覺自己的錯誤,才叫智慧。」
「那對他人呢?」
「當你一天天地更能容忍他人的錯誤時,智慧便開始成長了。」
「這樣說來,真有智慧就不明是非了。」
「不是不明,而是不辨。」
「我若不辨尊者是真是假,豈非迷信?」
「如果你靠分辨尊者的真假來決定是否迷信,你又憑什麼知道尊者是真的?眼睛看到的,還是耳朵聽到?相信六賊不更迷信嗎?」
「那我還沒有明心見性?」
「是的,這就是你的關隘。」
「沒有得到尊者印證。」
「是的。」
和尚有了笑容,說:「阿彌陀佛,我懂了。」
衣紅這才對胡灼刮目相看,她過來向胡灼合什鞠躬,說:「胡姐姐,老實說,我原來對妳心存偏見,請大菩薩原諒。」
胡灼連忙閃身讓開,說:「不敢當!我只是個幸運的修行者。」
左非右說:「文兄說妳是易經專家,我還沒有時間請教呢!」
胡灼說:「易經專家?那種招搖闖騙的角色?」
左非右說:「妳怎能這樣說?」
胡灼說:「世人逐臭成癮,聖者連躲都來不及,怎麼可能自稱專家?」
衣紅拍掌道:「胡姐姐說得好,我們這裡就有個臭皮蛋。」
左非右說:「受教了。」
文祥接著說:「臭皮蛋是我,請原諒。」
衣紅說:「怎麼今天這裡酸氣衝天?一個受教,一個求原諒!」
杏娃說:「這裡還有一個,對不起!請大家進去吧。」
那和尚又問:「我資質愚魯,還有渣滓,哪位施主能為我解惑?」
杏娃說:「胡灼,妳說吧。」
胡灼還要推辭,衣紅說:「胡灼不是胡說,是方便說。」
和尚問:「小僧希望變聰敏些,該當如何?」
胡灼見山門前有個兩公尺直徑的小池子,中間有尊彌陀佛像。她指著池子問和尚道:「那是什麼?」
和尚說:「是個放生池。」
「為什麼這麼小?」
「教主說,放生池只是個象徵,如果太大,信徒就會買些小動物來放生。有生意做,便有人動腦筋捕捉動物,結果反而更傷生害命。」
「對了,池子大,代表能量大,如果使用不當,便是禍害。」
「是的。」
「同樣的道理,人也是個池子,聰明代表池子大,愚魯等於池子小。」
「這個我懂。」
「大池子有大用,小池子有小用。」
「我希望有大用。」
「池子是你建的嗎?」
「當然不是,所以是妄思,諸多煩惱。」
「你想建自己的池子嗎?」
「當然,只是沒有能力。」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身在什麼地方?」
「在什麼地方?這裡不是火星嗎?」
「不管是火星是地球,都有一定的環境條件吧?」
「是。」
「你想改變本來的環境嗎?」
「不想。」
「既然如此,如果這個池子就是你的環境,為什麼你想把它變大?」
和尚啞口無言,他想了想,又問:「因為池子小,不能開悟。」
「要多大的池子你才能開悟?」
「我不知道。」
「你聽說過遺傳基因工程吧?」
「我在寺裡上課,也學了一些。」
「好極了,你知道天才基因理論吧?」
「知道,聽說有幾百萬人接受了天才基因改造。」
「不錯,可是那些人造的天才大池,有任何一個有大用嗎?」
「我不知道。」
「我知道,一個都沒有!」
「為什麼?」
「因為人最有價值的能力,第一個是意志力,其次為判斷力。所謂天才基因只是不同的生理材料,充其量只是池子的裝飾罷了!」
「我懂了,但是我怎麼充實意志力和判斷力呢?」
「依我看,意志力你已具足。判斷力有兩種,一是潛意識判斷,要不斷練習,一直到成為直接反應。許多邪教都利用這種方法,把人訓練成沒有思考能力的機器……」
「邪教?什麼是邪教?」
「宗教本來是強化智慧、安定人心並促進社會和諧的法門。如果以宗教為手段,令人心狂亂,挑撥社會團結,使人心智停頓的,就是邪教。」
「我懂了。」
「另一種判斷力來自意識判斷,那就需要智力的充實,不斷學習,由學習中印證、反思、改進。」
「怎樣充實自己的智力呢?」
「那就要多向智者學習,智者是生生世世,從無到有,從有到圓熟,不斷累積的人。佛是智者,是人經歷了無數世代,終於成佛,成佛就是要成為智者。佛留下許多經典,經典是書,而且是好書。要不斷研讀,不斷思考,不斷體驗。」
「有沒有讀書的法門?」
「有一種『掠略屢驢濾』讀書法,讀書之道在於起初『掠讀』,先知大要;如果有用,再『略讀』,以知其餘;若還有必要,則要『屢讀』,讀到熟悉於心;有了心得,進一步必須『驢讀』,抱著不放,直到全部吸收消化為止;最後已經通透了,必要時偶作『濾讀』,以免遺忘。」
「怎樣才算有心得呢?」
「能夠將所讀的與身邊事物印證者。」
「各人所處環境不同,身邊事物又變化無常,要如何印證?」
「這就要看機緣了,只要努力不懈,時機成熟自有心得。」
「什麼又是時機呢?」
「時是時序,機是交集,也就是到來的先後。如果心智尚未成熟,再好的書也看不出心得來。而當智力到一定水平後,差一點的內容也不堪入目。所以,人只有先求自我充實,看不懂先放在一邊,等程度提高了再去屢讀。到了自己的程度與所看的書相接近時,那種交集便是時機成熟。」
胡妁說到這裡,和尚突然形貌皆變,竟然是頭戴紅帽、身披袈裟的尊者。他合十道:「貧僧計美旺布,教主果有佛眼,施主一席話,小僧受益良多。」
眾人到此方知和尚是尊者化身,紛紛翻身要拜。尊者手一拂,立刻有一道無形牆擋在前面,六人拜不下去。
尊者說:「時機成熟,教主要升座了,各位大德有請。」
事隔數月,文祥再度來到寺門,心情平順了,頭腦也清明了。正如胡灼所說,真有智慧就能包容天下。過去自己只是逃避,一切不聞不問。這次赴湯蹈火,經歷了不少風波,雖然到頭來並沒有什麼傷害,說到臨事坦然面對,卻也不是易事。
自己能結識一批好朋友,又瞻仰了很多高人,真是多生之幸。最重要的是,陪伴著杏娃成長,走過重重人生的必要關口,這才領略了大自然進化的方向。只是再回頭看看山下,眾生依然如故,人能夠自滿嗎?
想到這裡,他感慨地說:「我們不過是幸運兒,希望大家多多相互扶持。」
衣紅笑道:「文哥又多愁善感了。」
左非右說:「難道妳又讀出文兄的心思了?」
衣紅笑道:「至少我知道,他不是『為情所困』。」
左非右被抓住把柄,只好笑笑說:「至少我知道,剛才杏娃猜對了。」
杏娃說:「我不是猜的。」
衣紅說:「不公平!我說過,不許妳跟我們玩意識遊戲。」
「那多沒趣?」
「這才沒趣哩!要不,以後我們都不開口,妳就猜到底。」
「不公平!」
「那就『烈女捏烈女』吧!」
杏娃糊塗了,問:「怎麼『劣驢掠劣驢』法?」
衣紅笑不可支,解釋道:「妳有每個人的資料庫,是客觀中的客觀。我們還是小孩,而妳智慧已開,變成大人了,我們怎麼和妳玩?」
「妳智慧也很高呀!」
「不要說肉麻話,很高不是最高,妳應該包容我們才是。」
文祥忙插口說:「你們爭什麼?我們不是大腦、神經和手足嗎?還分什麼彼此?」
衣紅說:「杏娃是大腦,說得通;我是神經,只要不生病,也說得過去。你算什麼?說手,不夠靈巧,腳?不夠快,大概是盲腸吧!」
法蒂瑪說:「衣姐,妳老欺負他,不公平!」
衣紅說:「妳要講公平?好!妳說說看!」
法蒂瑪說:「文哥是眼睛,衣姐妳是嘴巴!」
衣紅笑說:「那妳是什麼?牙齒?而且只有一半。」
法蒂瑪詫問:「為什麼只有一半?」
衣紅說:「因為妳只能咬左邊。」
左非右笑著說:「糟糕!糟糕!教主白等了!」
衣紅問:「為什麼?」
左非右說:「我們沒有腳,怎麼走進去?」
杏娃說:「當然有腳!」
左非右說:「誰?妳?」
杏娃說:「不!是風不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