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
  煙波江上使人愁

  漢米頓.紐曼,加拿大人,經營旅行社有二十幾年,生意不惡。夫妻年過四十,膝下猶空,便透過互聯網,收養了一位克羅埃西亞籍,七歲的戰爭孤兒。由於小孩的原名太長,又不易發音,便改名亨利.紐曼。
  世紀初網絡泡沫破滅後,美國有八成左右的網絡企業破產,一時哀鴻遍野,失業的高科技人材比比皆是。但是資訊工業卻勢頭極旺,新技術層出不窮,新產品也屢見不鮮。只是大家更重視資訊的應用面,太空事業一躍而為熱門生意。
  二○○九年,加拿大的多倫多市舉辦了一個大型博覽會,主題是太空旅行。漢米頓也想進軍太空,在會中結識了一些業者,並參加了一個講習會。最後投資五十萬美金,在月球上買了一塊土地,邀請幾位友人,合夥興建太空旅館。
  不料幾年之內虛擬實境大行其道,人在家中坐就可以遨遊八荒,不僅沒有危險,而且各種感覺與現場完全一致。這種虛擬實境的設備售價不高,由美金一千元到一萬元不等。而且節目齊全,從古代到當前、由太空到地球、自雪山到深海應有盡有。甚至可以「租用」心目中的偶象相偕同遊,隨心所欲。
  結果漢米頓的旅館沒有建成,錢卻花光了,還落得個詐欺罪名,幾乎破產。他只好賣掉一切,舉家搬到加州矽谷附近。這時亨利十五歲,便轉學到柏拉奧圖一所公立學校。
  和所有公立學校一樣,學生來此並不是為了讀書,而是參加一種社會饗宴,追求青春的樂趣。尤其在美國西部,拜經濟發展及娛樂文化之助,有舉世最豪華的賭場,有聲色最誘人的影城,也有最寬廣的高速公路,任憑「法拉弟」飛馳狂奔!只是在這些表象下,絕大多數都只是旁觀者,人人懷抱著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大做美夢!
  亨利因為北約進攻南聯,對美國素無好感,但也不得不隨家搬遷。剛由加拿大轉來,一切都不習慣。早上九時,第一堂課便是運動,各種球類、田徑、舞蹈等五花八門,總要把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大家才能安靜下來。
  第二堂課不論是什麼,老師的聲音始終比不過同學此起彼落的呼嚕。就算沒有睡覺,學生也是懶洋洋的,有說不完的閒話,有鬧不膩的把戲。
  第三節最是難熬,因為快要午餐了。幾十年來,美國學生沒有挨過餓,人人期望的不是填飽肚子,而是如何變出最酷、最炫的花樣。
  這種制度據說是一些教育心理學家提出的,他們認為,中學以下的學生身體還在發展,不宜用腦過多。他們更主張,在自由自在的學習環境下,寓娛樂於教育,把課堂變成馬戲團,效率最高。
  不管理論正確與否,美國人奉若聖經,常有人用數字證明這種非凡的成果:二十世紀中葉以降,美國國力舉世第一,經濟第一,軍事第一,科技第一。同時,從數量上看,資金流量、發明專利、諾貝爾獎得主、入境移民、能量消耗等等,在在都是世界第一。
  美國是個人主義的樂園,是功利精英的集合體,是「高爾夫」族的歸宿。第一就是第一,獲得了這項榮光,等於是戴上了一頂皇冠!在精光鑽彩前,人們崇拜之餘,不會傻得去問是怎麼得來的。就如同球賽,冠軍就是冠軍,是一項永久持有的記錄,在金鑄的獎盃後面,誰管未具名的一方是天災?人禍?抑或根本就沒有對手參加!
  亨利看到的是,除了初來的移民學生,沒有人會四則運算(買不起計算機的人,是不可能來上學的),沒有人能背一首十四行詩,沒有人知道愛因斯坦與米老鼠有什麼關係。考試時人人戴上無線耳機(當然要負擔得起),有人在場外提供答案。
  校方不知道嗎?不重要,在愛的教育立場下,能把學生吸引進來,馬路上就少一些吸毒搶劫的失落仔。因為大美國社會問題優先,家長忙於為經濟奮鬥,為自由盡力,付出了全部的時間精力,如果學校不能收容這些青少年,還有誰能?
  在二十世紀八○年代,當日本挾其生產實力,大舉收購美國的專利、地產、公司時,美國正逢國債高築,失業率大漲的低潮,人人問為什麼日本人能,而美國人不能。聯邦教育委員會發表的白皮書曾舉例說明,紐約市畢業的高中生,有七成看不懂紐約時報。而在各級工廠中,也有約七成的勞工看不懂操作手冊。
  到新世紀,這個問題更有了新答案。讀書識字有什麼用?微軟公司的創辦人比爾蓋茲連大學都沒有畢業,不到三十歲就成為世界首富。他可以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麾下的博士、超博士有上萬人之多。
  而且這並不是特例,看看當今世界的十大首富、看看美國的國家英雄和偶像吧!他們有多少學問?有幾個能算數字、背詩文?
  時代風氣、時代潮流引導著時代青年,天天做發財夢,要做明星,成英雄。本來嘛,在風花雪月的世界裡,除了風和花,就是雪與月。
  有一位數學老師,實在看不慣學生把腳蹺到桌上,有次只說了一句:「請你把臭腳放下去!」家長便鬧到學校,認為老師侮辱學生人格!
  在民主自由的前提下,校長只好另請高明。不幸老師不好找,他千方百計才請到一位在大學教書的多年老友,暫時代課。
  這位代課老師是日本人,名叫小原正三。個子不大,穿著一身不太合體的西裝,戴著一副眼鏡,文質彬彬的,彷彿風一吹就要倒。講課聲音很小,又帶著濃重的鄉音,連坐在第一排的學生都很難聽懂他在說什麼。
  這樣也好,學生老師各司其職,就算有人在課堂上大打出手,小原正三也只是笑笑,照樣講他的三次聯立方程式。
  有一次,全校要去大峽谷旅行,各班分途自理,由一位老師帶隊。亨利這班選了小原正三。他一聽,小眼睛都瞇起來,說:「我不喜歡旅行。」
  學生說:「你是老師,你有責任。」
  小原正三說:「我是代課的,而且我在大學工作很多。」
  學生們意見一致,異口同聲說:「不行,你不去我們也不去。」
  要出去玩,當然要玩個痛快,而最痛快的方式,是有人負責、無人約束!
  小原正三一再推辭,又麻煩校長求情再求情。旅行也算是教育的一部份,辦不成功,校長的位置就難保!
  小原正三提出一個條件,要每個家長擔保,如果子女行為不檢,家長自行負責,包括可能的賠償。這算什麼條件?每個家長都相信自己的子女是最優秀的,絕不可能有不檢的行為,因此都簽了字。學生們見日本老師答應帶隊,也高高興興地準備大峽谷之旅。
  一路上風波不斷,尤其是亨利這一班。由於累積了多年的經驗,便利商店都有了對策,每當學生們成群結隊闖入時,店東們就把各個角落的「看地的開麥拉」,一種隱藏式攝影機全部啟動。將人贓俱獲的證據收全,再找學校理論。
  小原正三驗明證據確鑿,二話不說,當場掏腰包把問題解決了,然後把證據要回。同學們更是得意,真是選對了老師!不僅鬧得痛快,還有人代付帳單!
  到了大峽谷營地,大家都主張自由活動,小原正三說:「你們家長都簽了保證書,你們沿路胡作非為的證據都在我手上,那只是一些費用,相信你們的家長都負擔得起。但是大峽谷地域廣大,很多地方沒有人煙,你們玩出問題,誰負責?」
  同學們面面相覷,這才知道胡鬧是有代價的。
  一位學生說:「老師,如果不能自由自在的玩,我們不如在營地睡覺。」
  小原正三早有腹案,他拿出一疊文件,要每個人在上面簽名。文件上說,基於憲法賦與的權利,學生某某某要求自由探險,時間是每天上午八時起,到下午五時止,其餘時間一律要配合團體活動。
  不過是時間限制而已!怕什麼?於是,同學們痛快地玩樂。
  第一天,大家都及時趕回。第二天,平均遲到了半個小時。第三天,等到七點鐘了,才陸續有人回來。八點鐘小原正三點名時,還有兩位同學未歸隊。
  同學們會心地微笑說:「老師別急,他們情濃意蜜,晚一點就回來了。」
  小原正三再看看名冊,說:「是兩個男孩子呀!」
  大家都笑了,一位學生說:「一男一女就濃不起來了!」
  小原正三叫同學用手機和他們聯絡,不料兩人早把手機關了。小原正三埋怨說:「早就告訴過你們,手機要隨時開著。」
  同學笑說:「那多沒情趣!」
  男孩子出問題的機會不大,小原正三便不再多言。一直等到十點,營火熊熊,大家圍坐在火堆旁,但聞風聲忽忽,不見等待的人影。小原正三急了,再遍傳信息,與同校其他班隊聯絡,卻沒人知道這兩個學生的下落。
  不得已,小原正三打算報警。卻在這時,黑黝黝的林木中突然竄出一個影子,大家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失蹤的學生之一韓福瑞。他滿身血跡,看來已經筋疲力竭,一見眾人便哭著說:「華盛頓被綁架了!」
  小原正三連忙扶住他,一邊叫人取急救包,一邊拿了礦泉水,喂他喝了幾口。這才說:「不要急,慢慢說。」
  韓福瑞猶自驚恐不已:「是地獄天使,有一大堆人!」
  小原正三緩緩地說:「不要怕,他們在哪裡?」
  「我不知道。」
  「在山上還是山下?」
  「山下,河邊。」
  「他們為什麼綁架你們?」
  「他們把華盛頓……」韓福瑞一見同學們都張大了眼睛,羞得抬不起頭來。
  「你怎麼逃出來的?」
  「他們把我綁住,丟在一邊……」韓福瑞抬起頭,眼睛睜得老大,東看西望,心神難安:「我滾到河裡,繩子斷了……」
  「那是什麼時候?」
  「快天黑的時候。」
  小原正三聞了聞韓福瑞身上的氣息,又查看一下他的鞋子。然後平靜地對大家說:「你們好好照顧他,不要驚慌,過了午夜我和華盛頓就會回來!」
  急救包拿來了,小原正三教導幾位女學生如何敷傷。又叫男生多找點木材,生一個大營火,務必要保持一定的亮度。吩咐幾個精明強悍的學生在外圍做警哨,如有陌生人前來,不要遲疑,立刻報警。
  小原正三安排妥當,正要離去,一個學生遞了一個手機給他,說:「老師,這是最新款式,您帶著吧!」
  小原正三笑說:「有這個反而麻煩。」
  「那我們怎麼和您聯絡呢?」
  「不必,如果到一點鐘我還沒回來,你們報警就是。」說罷,大家只見他晃了一晃就失去蹤跡。
  亨利正好坐在韓福瑞出現的林子旁邊,他和這些學生還沒有深厚的感情,只覺得心煩意躁,坐在一旁發呆。小原正三離去時,只微微一閃就不見了,大家驚愕莫名,他卻看到一條人影如飛地投向林中。他一楞,本能地起身追去,但那黑影早已無蹤。
  他還想追,昏暗中一個踉蹌,整個人都摔到荊棘裡了。同學們聞聲趕來,把亨利扶起,地上處處破罐頭、碎瓶子,亨利身上也是傷痕累累。
  有人問:「你怎麼跑到這邊來了?」
  亨利說:「我看到老師跑過去。」
  「你看到了?」
  「只看到一個影子。」
  「我早就知道,老師一定是忍者!」
  「忍者?」大家都在電影上見過這種神奇的功夫。
  「怪不得他來無影,去無蹤!」
  「他身上一定有飛鏢!」
  大家很有信心地等著,果然才到十二點,小原正三就揹著華盛頓回來了。
  小原正三很有經驗地把華盛頓的傷處料理好,扶到帳蓬中休息。然後對目瞪口呆的學生們說:「各位同學,都給我到營火邊來。」
  這些孩子平素調皮搗蛋,此刻連大氣都不敢出,乖乖圍了過來,靜悄悄地等著聽忍者的教訓。連韓福瑞都強忍身上的疼痛,擠到小原正三旁邊,滿臉欣羨的神情。這時,只有亨利因為腿上身上都被啤酒瓶割傷了,還躺在帳中休息。
  小原正三環視眾人一週,慢慢地說:「大家注意聽著,你們都累了,今天看到的事都只是幻象。當我說一、二、三的時候,你們就把這些事都忘掉。」
  同學們已進入迷離狀況,小原正三又環顧一遍,這才說:「一、二、三!」學生們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老師接著說:「韓福瑞和華盛頓剛才迷路了,所以回來晚了一點。你們玩吧,我要通知其他的人。」
  說罷,小原正三用力將一根枯枝往火堆一丟,霎時濺起大片火花。大家吃了一驚,嘩然一聲尖叫,人人都興奮了,各個將木頭丟進火裡。有人打開音響,有人開始唱歌,有人翩翩起舞,營火會開始了。
  亨利聽到喧鬧之聲,這才忍痛爬起來。見老師回來了,他正想詢問詳情,再看眼前鶯歌燕舞,他大感驚訝,怎麼大家還有心情歡樂?
  亨利拉了一個同學,問:「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華盛頓呢?」
  「回來了呀!他和韓福瑞迷路了。」
  「迷路了?那忍者的事呢?」
  「什麼忍者?」
  「剛才大家都在說呀!」
  「談忍者?那是電影!」
  「老師呢?」
  「老師怎麼了?」
  「老師不是去救華盛頓嗎?」
  「我看你神經不正常了!小日本老師?該是華盛頓去救他吧!」
  亨利還不死心,連續問了幾個同學,答案都一樣!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相信剛才所見屬實,怎麼一轉眼就改變了呢?
  等同學都睡了,他潛到小原正三帳前,輕輕地說:「老師,您睡了沒有?」
  小原正三拉開帳門,問:「你怎麼還不睡?」
  亨利說:「我有個疑問。」
  「你說。」
  「我怕老師不願回答。」
  小原正三笑笑說:「你等一會,我們到那邊去談。」
  樹林中陰陰暗暗的,只有一點火光微洩,四下蟲聲唧唧,山風鼓盪。小原正三找了一塊大石頭,兩個人坐下來。他說:「人生一切皆是緣分,你問吧,我知無不答。」
  亨利便問:「您是不是忍者?」
  小原正三說:「不是。」
  「那您是不是會催眠?」
  「也不盡然。」
  「那怎麼同學們都不記得剛才的事了?」
  「我用的是意識控制法。」
  「意識控制?那和催眠有什麼不同?」
  「要說它是催眠法也無不可,只是意識控制相當於洗腦。」
  「這不是超能力嗎?」
  「我略知一二,還算不上是超能力。」
  「世上有沒有超能力呢?」
  「當然有,有人能寫程式、駕飛機、搞分子工程。」
  「我不是指那種能力。」
  「不要小瞧那種能力,當前的科學只是符合常識,而常識不過是現實的基礎。人永遠在追求,所追求的經常是超越常識的突破,也就是你所謂的那種能力。如果連符合常識的能力都沒有,談超能力就是騙人的神話。未來的科學就是對時空係數的控制,不是將時間提前變快,就是將空間擴大,昇到另一層次,做得到就是超能力。」
  「我能學嗎?」
  「當然能,但得一步一步來。」
  「第一步是什麼?數學?」
  「錯!第一步是自我控制。」
  「為什麼要自我控制?」
  「如果不能自我控制,人就是身體的奴隸,身體不具意識,它是不管什麼時空係數的。人體獸性發作時,剩下的能力除了暴力就是色情。像你這些同學以後的下場,你一定比我還清楚。」
  「那我該在哪裡學呢?」
  「不是在哪裡學,而是願不願學。」
  「我願意學。」
  「你願意學什麼?超能力嗎?」
  「也不是,我只是覺得,人總要學些什麼,不然活著沒有意義。」
  「好極了,回去以後我不願再代課了,你可以到我家裡來,我教你。要知道,我也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中國和尚給了我一套最原始的電書。只可惜電書很容易篡改,大家改來改去,結果書中原意盡失。我又沒有保存原本,後來再去找,已經難辨真偽。所以只能就我所知,把我的心得傳授給你。
  「不過,我必須先告訴你,人與人之間,信念的力量最大,人有信可以結合千萬人。意識控制只能用於個人,而個人力量再強,也只是個人。所以,不到不得已,千萬不要輕易使用。你真的要學,就必須事先考慮清楚,一種不能隨便應用的本領,值不值得花功夫學習?以我為例,十幾年來深藏不露,最後還是被你發現。」
  亨利不解,問:「讓人知道有什麼不妥?」
  小原正三說:「人間有人間的規律,如果有人告訴你,他是什麼仙神下到凡間,那百分之百是個騙子。因為仙神之所以成仙神,是經過無數世代刻苦修煉,瞭解了人世的真相才能超脫的。仙神怎麼可能糊塗到再插手人間事務?
  「一個人若具有莫大的神通,那就是一種考驗。所謂真人不露相,有了能力而不干預人間世,就表示有成真的機會。否則炫耀己能,以神通示人,目的何在?若非為了私怨,就是為了私利,這種人就算一時『神氣活現』,遲早要身敗名裂。」
  回學校後,小原正三果然再不來教書了。同學們只是有些遺憾,剛剛喜歡上這個小眼睛的日本人,人就走了。
  亨利跟著小原正三學了兩年,頗有心得,他謹守師訓,深藏不露。但是年輕就是年輕,他在一本科學雜誌上寫了幾篇論文,引起人工智能學界的注意。高中畢業後,東部的麻省理工學院寄來了入學通知。
  亨利不願離開師父,但小原正三認為學業是應用的基礎,堅持他前去就讀。亨利的父母並不知道他拜師的事,也一力勸說,不應該放棄這麼好的機會。
  這時麻省理工的機器人設計領導群倫,在人工智能的研究上,與卡內基學院、史丹福大學三足鼎立。亨利的不試而取,是一個基金會推薦的。美國人已經感到時機迫促,再不努力突破,科技的優勢將化為烏有。
  亨利一進大學,立刻就與一位女郎愛倫陷入愛河。最初,他自以為有自我控制力,作風瀟灑,完全不以為意。直到有一天,他走進愛倫家前院,抬頭見她在二樓臥房窗前,正與一個男孩擁吻。突然間火山爆發了,他衝進愛倫家,大叫大罵。
  愛倫和男孩柯本下到一樓,對亨利的反應,她一點都不覺得驚訝:「你不是自詡自制能力很強嗎?」
  亨利怒火未熄:「這和自制有什麼關係?」
  「那麼控制一下你自己!」
  「我就是不要!」
  「不許在我家撒野!」愛倫也吼起來。
  「我這叫撒野?那他算什麼?」亨利妒火中燒,衝過去一拳揮到情敵頭上。
  「住手!」
  「妳嚷什麼!我揍妳!」
  「你敢?」
  「我為什麼不敢?」
  愛倫的母親驚慌地跑下來,愛倫說好說歹,才把母親勸回去。然後她拿起話筒,對亨利說:「你走!不然我報警!」
  「好!我走!」亨利冷靜了點,回頭就走。
  「哼!有些人只會吹牛。」愛倫在背後說。
  「管他!這種人多的是,走!我們到樓上去!」柯本說。
  亨利心中一頓,平素他誰都瞧不起,這回不能認輸!他返過身來,盯視著男孩,一字一字地說:「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柯本立刻說:「好,那我什麼時候再來?」
  「你不認識她!不必來了。」
  男孩應了一聲,逕自向門外走去。
  愛倫看呆了,連叫:「柯本!柯本!你怎麼了?」
  柯本好像沒有聽見,愛倫急追過去,抓住他的手。柯本回頭看她一眼,一副素不相識的神情,他用力把手一甩,大步跨出門口,揚長而去。
  亨利往沙發上一坐,仰頭望著天花板微笑。
  愛倫糊塗了,問:「這是怎麼回事?」
  亨利笑道:「妳說我吹牛,我就吹給妳看。」
  「柯本怎麼了?」
  「我叫他走。」
  「奇怪!突然間他就不認識我了!」
  「我可以讓所有的人都不認識妳。」
  「這就是你說的意識控制?」
  「正是!」
  愛倫突然一驚,說:「原來你要控制我!」
  亨利連忙解釋道:「沒有,我從來沒有用在妳身上。」
  「誰知道?」
  「我愛妳,妳也愛我,不需要用手段。」
  「哦!我知道了,當我不愛你時,你就要用了。」
  「老實說,對柯本,我用了一點手段,但不是對妳!」
  「當然不是對我,把我身邊的人都趕走了,我必然屬於你!」
  「不會的!我不會這樣卑鄙!」
  「有道理,卑鄙的都是別人!」
  「我沒有這樣說!」
  「何必說呢?柯本卑鄙,因為他愛我!對吧?」
  「不是,我愛妳,只有我真正愛妳。」
  「你愛我!你不過把我當作性伴侶!」
  「愛倫,妳怎麼會這樣想?」
  「誰知道哪一天,你又認為愛我是卑鄙的事,一走了之!」
  「怎麼會呢?」
  「那麼證明給我看!」
  亨利急了,很想用意識控制她。但是,他記起小原正三諄諄告誡,千萬不要用這種手段對付身邊的人,一旦失去信用,後果將不堪設想。
  那怎麼證明呢?對了,亨利靈光乍現,分明愛倫是用那個男孩逼自己求婚!有何不可?對他而言,控制自己是再容易不過的事,結婚就結婚!
  亨利想到做到,他雙膝一軟,跪在愛倫面前說:「愛倫!請妳嫁給我吧!」
  滿天陰霾,霎時盡掃。愛倫笑著、哭著,撲進亨利懷中,兩個人熱情地親吻,頓覺世間甜蜜無比。
  「你快回去,換件像樣的衣服,晚上正式向我父母提親。」愛倫突然想起一件事,一把推開亨利,急急吩咐道。
  亨利特意租了一套新衣,買了禮物。剛走到愛倫家門口,便聽到她歇斯底裡的叫聲,顯然她正和父母親吵架。
  亨利駐足一聽,原來自己下午一時情急,把愛倫的母親嚇壞了。兩老相當堅持,認為這個年輕人脾氣不好,不贊成這門婚事。
  亨利敲門進去時,愛倫已負氣上樓了。亨利心平氣和地向二老坦白,他知道何時該軟,何時強硬,不必使用任何技巧,問題便迎刃而解。
  只是世事絕不像外表所見的那樣簡單,當亨利得意地告訴愛倫:「紐曼夫人,妳的雙親已經向我們祝福了。」
  愛倫睜大了眼睛,說:「你又用了什麼手段?」
  「這種事哪裡要手段?」
  「是,我父母頭腦簡單!」
  「妳怎麼能這樣說?」
  「我就是這樣想!」
  「我好好解釋了下午的事,妳父母接受了。」
  「你不覺得奇怪嗎?不論我怎麼說,他們就是不聽。」
  亨利伸出雙臂摟她,口中說:「咱們別談這事,已經過去了。」
  她閃身避過,冷冷地說:「對我而言,惡夢才剛剛開始。」
  「妳說什麼?」
  「我是說,你已經控制了我父母,遲早你就要控制我!」
  「我要控制妳?」亨利實在受不了了:「要控制何必等到今天?」
  「哼!我就知道,反正誰都逃不出你的魔掌!」
  「愛倫,我愛妳呀!我要妳做我的妻子!」
  「是的,做一個鐵籠子把我關起來!」
  亨利想起小原正三的忠告,人與人之間唯一的聯繫,是一個「信」字。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喪失信心時,言語就完全被扭曲了。
  尤其是重視個人自由的美國人,他們最怕受人操縱。難道「自由」不也是一種操縱嗎?誰有真正的自由?先天上,一舉一動早就設計在基因中了;後天裡,社會行為又無一不是環境作用的結果。人的成見決定了意識型態,受到某些觀念操縱後,便固化難變了。
  亨利當然知道這些道理,只是感情不是一加一等於二那麼單純。但不論他如何解釋,每當愛倫覺得他是正確的時候,便警覺地以為那是一種手段。
  愛情原是清晨的露珠,烈日一曬,馬上化為朝霧。
  雖然後來亨利又結交了幾位女友,但他意識控制的手法已廣為人知,誰都不信任他了。他乾脆濫用意識控制,不論什麼名媛嬌花,要她們就範,百無一失。等到膩了,一個指示,立刻勞燕分飛,不留一絲遺憾。
  這種遊戲剛開始頗為新鮮刺激,等到習以為常,亨利隨時可以解決性壓力,便覺得味如嚼蠟,心靈上更加空虛。到最後人人怕他,人人躲避他。男性把他當作死敵,女性視若惡魔,一見到他,閉著眼回頭就逃。
  亨利決定把精神放到學業上,不幸他的名聲太壞了,教授們好奇地把他當作研究對象,同學們則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機器人的控制比人更難,因為機器沒有意識,設計機器的人也不知道什麼叫意識。雖然亨利知道,基於過往的經驗,大家都提防著他,不願把心得與他共享。
  那時,麻省理工的控制理論領先群倫,在工程上也頗有斬獲。正因為其成就眾所公認,某些成見便成為前進的包袱。比如說,他們所設計的生化神經元,能通過學習產生認知。按照既有的邏輯發展下去,總有一天,機器人就會產生意識。
  亨利不以為然,但是他的話沒有人敢相信。誰知道他不是利用了催眠術?被催眠的人是察覺不到自己的錯誤的。
  更不幸的是,亨利既不能接受生化神經元的控制理論,當然就無法在原有的系統上,實現他對意識的認知。當時的科學重視實驗,無法實證的理論,就是沒有價值的幻想。這個享有盛譽的名校,當然不容許任何邪門外道猖狂。
  二○一三年,一部超小型的智能微機問世了,令人難以思議的是,那部微機具有意識!沒有人願意相信,但是也沒有人能夠否認!
  那是以概念網絡設計的中樞控制器,具有一應的常識認知,任何系統只要外加一些語言模組,就能和人溝通。
  亨利是在一家公司看到的,當時工程師正設法建立語言翻譯模組,在實際應用中,才發現漢字有概念基因的結構,而英文缺如。他們就算對照著漢字基因,把英文字一一對應上去,其資料所佔的空間就大得不可思議。
  亨利當機立斷,他放棄學業,決定投身這個新計劃。
  不幸,他的名聲壞到極處,那家公司不久也知道了,沒有人敢冒「被控制」的風險,亨利被業界視為不受歡迎的人物。東岸不留人,他便回西岸。誰知原本廣袤的世界,如今天羅地網四布,不久,西岸一樣把他看作惡魔。
  亨利走投無路,想回去向小原正三求教,不料他倚為長城的老師已不知何往。他空負一身本領,這時卻無所容於天地間。
  一天,他在洛杉磯的好萊塢日落大道上踽踽獨行。在上個世紀六○年代,這裡本是嬉皮士的大本營,到九○年代又成為雅皮士的天堂。現在雖然沒落了,燈紅酒綠依舊,只是光彩黯淡了。
  在這裡新生的一代自稱為追仙族,他們吃著解放丸,喝著烈酒,男男女女,一個個脫得精光,隨時隨地瘋狂地追逐嬉戲。
  亨利深恨自己被意識控制所害,竟然淪落到求生無門的絕境。當然,他可以輕易地混餐飯吃,混個高級旅館睡覺,只要他願意,他可以為所欲為。但是這又算什麼?這和欺騙有多少分別呢?
  有幾個人圍在一處,亨利探頭一看,人群中央有兩個人正相互毆打。地上已經倒下了兩個,只見一個身強力壯的男子,一拳又一拳地揮在另一個青年頭上。青年搖搖欲墮,一點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旁觀者一個個面無表情,好像司空見慣一樣。
  亨利忍不住,擠到內圍,對壯漢說:「夠了,夠了,休息一下吧!」
  壯漢果然歇手,望著那渾身是血的青年說:「怎麼樣?服了吧!」
  亨利問:「他還有什麼不服的?」
  壯漢說:「他們兇得很,三個大學生打我一個。」
  亨利對圍觀的人群說:「戲演完了,大家請便吧!」
  壯漢猶自忿忿地說:「文憑有什麼用?我的拳頭硬!」
  「是,你已經證明了。」
  「當然,這是強者的世界,弱肉強食!」
  「那也未必,拳頭只能稱霸一時。」
  「一時又怎樣?強就是強!」
  「一時很快就成過去。」
  「那又怎樣?我如果不強,今天挨打的就是我!」
  對呀!亨利想想自己的遭遇,為什麼要在乎別人的看法呢?要做就做個強者!正如壯漢所說,如果不做強者,只有挨打的分,難道有人寧願挨打?就憑自己的意識控制能力,把別人當作牛馬,又有何不可?
  亨利想通了,他自稱真理教主,開始物色弟子,要教出最強的強者。他要在各個地方調教出最強的人,只要控制這些弟子,就能控制世界。
  不久他又發現,事情並不那麼簡單。一旦有了小小的能力,人就開始自炫自滿,在惰性驅使下,一味追求感官的滿足。
  亨利設法激勵門徒競爭,仍然無效,反而促成大家成群結黨,狼狽為奸。
  倒是那片小小的智能中樞,看上去一點力量都沒有,人人卻搶著為它建立各種介面。不到幾年光景,竟然成為資訊主流,透過網絡,緊密地聯成一體。更可驚的是,在二○一四年後,微分子技術成熟,那個中樞已濃縮到芝麻大小。
  亨利立刻把中心思想調整為對抗那個智能晶片,為了擴大影響力,他訓練了上千個「化身」。這些化身能力有限,卻能深入各地,只要遇到有興趣、肯追求的年輕人,就送上一張地圖,上面寫著:「要追求真理嗎?」
  二○二二年,正當亨利忙於整頓門戶,把幾個不爭氣的門徒汰除時,具有自我意識的電腦聯盟成立了。並在第三世界的一些國度裡,為人民作出了極大的貢獻。
  亨利馬上警覺到,有意識的電腦聯盟組成了,最終必然是對全人類的意識控制。果真如此,電腦將是世界上最強的強者,人類勢必永受奴役。
  只可惜想追求真理的人不多,等電腦城大量興建,人們滿足於各種周全的服務,連反對電腦的聲音都逐漸稀薄了。亨利改弦易轍,從有宗教信仰的人下手。怎奈對大多數人來說,宗教信仰只是一種習俗,很少人想瞭解到底所信的是什麼。
  亨利雖能運用意識控制,偏偏在這個時代,電腦城裡的人除了做夢還是做夢。做夢的特色就是沒有意識,沒有意識的人與禽獸毫無分別。就算他有再大的神通,要想控制獸類,得以食色而不是意識作誘因。
  亨利失望已極,轉向逃離電腦城的人,情況也沒有多少分別。意識容易受制的人多沒有能力,控制一個便多一個負擔。能力強的都有自己的意識,遇到了便是一場爭戰。
  直到前兩年,亨利在一個他征服的基地,阿迦那峰頂的陣列電波望遠鏡所在地的新發現,才讓他有了轉機。那裡有幾個留守的天文學家,他們收到一系列的信息,據分析,是來自NGC六六五六人馬座JU一二五○星球附近。
  雖然傳來的密碼一時尚無法破解,亨利相信這是與外太空文明接觸的契機。他急於突破現狀,便主動與一些反電腦聯盟的人士聯絡,希望共同努力,爭取外援,推翻電腦當局。但是光靠池塘水分的蒸發,終究難成氣候。大家對外太空訊息各有不同的解讀,傳來傳去,最後完全變了質。
  等遇到法蒂瑪與衣紅等人,他已吃了大虧。朱仁再一出面,他知道在地球上可以說沒有存身之處了。
  還有什麼退路呢?金星當然不能去,月球太小,木星、土衛六都前途未定。最後只剩火星可以考慮,再加上黑金剛是個可用的籌碼,便有了這段公案。
  於是,像太極圖般,陰陽互動,最後又回到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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