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此地空餘黃鶴樓
丁一隨尤華金走入客廳,見尤太太氣呼呼地坐在沙發上,左右各有一個衛兵看守著。尤太太一見丈夫就大罵:「老不羞!那個婊子臉蛋都開花了!看得過癮吧!」
尤華金一揮手,兩個衛兵行了軍禮便出去了。他嘆口氣,說:「算妳狠,天下美女多的是,這個不行了,我再找去!」
尤太太冷笑道:「老娘手上有刀,來一個我破一個!」
尤華金知道鬥不過女人,口氣軟了:「妳這是何苦呢?我對妳不錯呀!」
尤太太說:「不錯?哼!如果不是我老哥撐腰,你會買我的帳?」
尤華金說:「神醫在這裡,先給我看病吧!」
尤太太這才看了看丁一,不屑地說:「什麼神醫?他胡說八道,說要用那賤人的尿給你我醫病!」
尤華金大驚,問丁一:「真的嗎?人尿也可以治病?」
丁一說:「尿療是八珍古方之一,不過只延長五年,不用尿也可以。」
這時,去死牢放丁一出來的那人走進來,在尤太太耳邊說了幾句話。她一聽,立刻跳起來,指著丁一的鼻子,說:「你那金錁子從哪裡來的?」
尤華金也驚問:「金錁子?還有誰有金錁子?」
丁一不擅說謊,只好說:「是我向財神爺借的。」
尤華金大怒:「混蛋!你跟我說鬼話!」
丁一說:「不是鬼話,是伏魔大將軍告訴我的!」
尤華金嘿嘿笑道:「什麼時代了?伏魔大將軍?你作死!」
丁一說:「不管什麼時代都有神有鬼,比如說這屋子裡到處都是你們殺害的冤魂,只是你們看不見而已。」
尤太太說:「別唬人!有本事叫出來給我們看看!」
丁一無奈地說:「何必呢?嚇壞了你們,又要我來醫。」
尤太太說:「笑話!天下真有冤魂,我一定燒香唸佛!」
這種人還有什麼好說的?不如嚇嚇他們,讓他們少作惡也好。丁一一捏法訣,口裡唸唸有詞,屋內光線一暗,立時凄風慘慘,愁霧密密。果然面前出現了幾十個惡鬼,有的無頭,有的斷肢,也有青面獠牙的,看上去恐怖異常。夫妻倆嚇得四肢酸軟,東躲西藏,呼爹喚娘不止。
丁一忙說:「不要怕!這些只是鬼魂,不能傷人的!」
尤華金到底是條漢子,乍著膽子問:「真的?」
丁一說:「當然,不然你們怎麼能活到今天?」
尤華金又問:「連你叫他們害我們也不行?」
丁一點頭說:「是啊,鬼魂只是一些殘餘的穢氣,你不怕他,他反而怕你!」
尤華金說:「那你叫他們走吧。」
丁一略一作法,鬼魂果真一一散去。
尤華金窩了一肚子氣,至少病鬼是被嚇跑了。這時惡向膽邊生,喝道:「好極了!來人呀!把這個放鬼的傢伙綁起來,送到審查隊去!」
門外立刻進來兩個衛兵,把丁一兩手反綁,問:「什麼罪名?」
尤華金說:「管他什麼罪名!嗯!等等……放鬼罪!」
丁一放鬼的事一下子就傳開了,不管信不信鬼,但是人人怕鬼。尤其是心術不正的人,聽說丁一能「放鬼」,就感到恐怖不已。雖然審查隊中有人認為放鬼是「迷信」,審判的人卻一律「科學」地相信「有鬼可放」。為避免被丁一放鬼,經辦人不敢聞問,立刻把他送到邊界一座三不管的勞動營。
勞動營負責人一看公文,嚇了一跳。這個地方冤鬼實在太多了,真有人能放鬼,豈不天下大亂?他連想都不想,立刻吩咐手下,把同時押來的囚犯全送到山邊的「蠅池」,徹底消毒消毒。
這個消毒場所其實是一個巨大的糞坑,只要把犯人往裡頭一扔,那些白白淨淨的蛆蟲,就會把一切毒害消除盡淨。
丁一等七人被押解到一道臭水溝前,那刺鼻的腐臭及溲氣,早把人薰得暈頭轉向。押解的士兵一個個捂著鼻子,用槍托在犯人背後猛推。蠅群漫天,嗡嗡不絕,眾人揮手護頭,踉踉蹌蹌地跨過骯髒不堪的陳年污穢。
不一會,一行人來到一個丈許的方形糞坑前,坑中白白的蛆蟲夾雜著黑黃的穢物,上下翻攪個不停。眾人還沒弄清究裡,已被身後槍托一陣猛擊,後推前擁,在鬼哭狼嚎中,統統跌落坑內。
丁一在最前面,墜入坑後,方要站直,便被後來者又壓了下去。他覺得不妙,趕忙閉目含氣,全身放鬆。但覺週身奇癢,蛆蟲遇孔即鑽,他本能地張開雙掌,使出「捧天關」的招數,中指塞入耳洞,並以大拇指捂住鼻孔。
其他的人原本就已驚惶失措,有的還在嚎啕吶喊,這一剎七竅立即塞滿軟軟滑滑、蠕動不已的小東西。兩隻手根本不夠用,東揮西抹,顧此失彼。這坑深過人肩,四壁濕滑高陡,根本無從攀爬。幾個人慌亂地掙扎,有的沉到坑底,吃了不少穢物,胃中翻擾直嘔。有的拼了命,好不容易才站起來,卻成了一座蛆丘!
丁一本想以法力自助,轉而一想,這本是劫難,除了忍受別無他法。再說他先前一時不忍把大將軍召來,結果帶來的麻煩更多。好在平日修煉,龜息原是基本課題,只是這沼氣令人難耐,再加上心頭作噁,真是百般煩苦。
他定下心,雙腳觸地,身體挺直,只是個子矮小,無法把頭伸出糞表。他感覺下面有些硬物,或長或圓,正好供他墊腳,剛好露出頭來。他用力甩開臉上蛆蟲,睜眼一看,其他幾個人的慘狀簡直不忍卒睹。
不論自己是否連累諸人共遭糞劫,在修道人的立場,總不能見危不救吧!當下丁一手捏咒訣,暗派六丁六甲,暫將那六人的耳鼻護住。他則兀立坑中,環手抱頭,一任蠅蛆相侵。
這樣持續了十幾個小時,直到第二天天色大明,大家僥倖都保住了性命。
不久,丁一聽到坑上有人大呼:「奇了!人還沒死!」立刻有人跑過來,丟下繩索,把他們都拉了上去。七個人先被丟到一個淺水池塘,洗了個污水澡,接著又用水龍頭沖洗半個小時,最後都被押到一個地窖裡。
這個地窖用木柵隔成十間牢房,丁一這間有五位囚犯,擁擠不堪,要彎著身子才睡得下去。鄰間牢房較大,只關著一個壯碩的中年人,眾人叫他連副。丁一聽說,這人真正的身份是緬甸游擊隊連長。
丁一覺得奇怪,麗江縣的連長神氣極了,這位怎麼還來坐牢?是不是也宣傳迷信?但人家到底當過連長,是見過世面的人,雖說被囚禁,倒不如說是在此「隱居」。他吃得好穿得好,據說連住的也比打游擊時沐雨櫛風要強得多。
犯人都剃光頭,寒風吹來,冷颼颼的,倒是秋毫不興。至於各人身上衣物,則有如江南春景,柳絮柳條飛滿天,除了那位連長,沒人有一件完整的衣裳。
原因很簡單,這裡是化外之域,地圖上沒標識,各國行政機構裡沒這個編制,臨時關著一些十惡不赦的待死之囚。偷毒品的、殺人的,以及丁一這個放鬼的。他們之所以還活著,只因近日景氣不好,還沒有找到買家。
實際上,這裡是個私人屠宰場,由一些國際私梟所經營。常常有人來此收購「活體器官」,這些囚犯被豢養著,待價而沽。丁一佔了身材矮小的便宜,買家挑高揀壯,沒有人看中他。久而久之,他也就成為這裡的一部分了。
一天,在衛兵荷槍實彈監視下,大夥在河堤旁勞動。連副一時閒不住,跑來跟衛兵「砍大山」,他們蹲在堤上,指手畫腳地好不熱鬧。不料一陣狂風吹過,連副的帽子被颳走了,堪堪要掉落河中。在眾人驚呼中,一個小巧的身軀倏而迴轉,鷂子一翻身,輕輕鬆鬆將墜物從水面撈起來。
連副總算開了眼界,他素來看不起這個鄉巴佬,從沒正眼瞧過他。這時卻睜大眼睛,問:「你這是蜻蜓三點水吧?」
丁一聽不懂,只說:「你看,沒點到水!」
連副接過帽子一看,果然滴水未沾,說:「小兄弟!你拜的哪一行呀?」
衛兵甲說:「連副,別惹他,他是拜鬼的!」
「拜鬼的?怎麼拜到這兒來了?」
衛兵乙擠擠眼說:「這兒鬼多,貨色全。」
丁一懶得答理,逕自回到隊伍中,一手舉起比他高半個頭的十字鍬,輕輕往前一推,只見火光閃現,一塊斗大的石頭就滾到一邊了。
「老鄉,我要這小子,行嗎?」
「有什麼不行?不過行情高一點。」衛兵甲笑笑說。
傳說連副是押運兩百公斤鴉片被捕的,被捕是事實,分贓不均才是真相。總之,連副念念不忘的,是西山再起,當然「人才」是他所不能放過的。
這裡通行的貨幣是「雲煙」,人犯的口糧還沒交到地頭,就被「大盤」換成「點蒼」。皇恩浩蕩,每人每月有三包點蒼,而一根點蒼可以換一個地瓜。
丁一的「點蒼」都繳械了,這才被押送到連副的大房來。在微弱的菜油燈下,連副不禁懷疑眼下這不到五尺高的小鬼,值不值得三條煙。
「你會什麼?」連副要檢點戰果。
「我會治病。」丁一說。
「窮病你能治嗎?」
「能。」
「咦!瞧你人小,口氣還蠻大的!你倒說說看,窮病怎麼治?」
「簡單,回山裡就不窮了。」
原來是個騃子,連副不禁搖搖頭,但是這樣才好,不會出賣自己。既然換來了,總要物有所值吧,做什麼呢?解解悶吧:「你下象棋嗎?」
丁一搖頭說:「不會。」
連副大笑,說:「不會下棋!那還算是人嗎?」
丁一說:「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人,也不知道人有什麼用。」
連副大為高興,說:「人不是下棋,就是陪人下棋,你就陪我下吧!」
丁一還是搖頭:「我也不會陪。」
連副不由分說的擺起象棋盤:「簡單!你跟著我下就行!」
在連副的淫威下,丁一像是北京全聚樓的鴨子,白溜溜的送進去,黃澄澄的端出來。經過這一趟洗禮,他才算真正見了世面。
就這麼小小一個棋盤,兩人對奕,竟是包羅萬象。大如宇宙世局,個中的盛衰興亡,智愚迷悟展露無遺;小至人生心態,各人成敗得失,恰是那一刻喜怒哀樂的寫照。丁一由局外一腳跨進,滿腔的迷團被朝陽一照,迅即消失無蹤。
下棋首重佈局,次在觀勢,最後才是用兵。所謂「當局者迷」,一般人下棋只計輸贏,哪還顧得了其他。丁一則不然,自下山後一年半以來,雲霄飛車般忽上忽下的奇遇,簡直是一場噩夢,令他神智難清。現在,另一個迷離世界又在眼前展開,他決心體認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車」可以橫衝直闖呢?為什麼「將帥」不能「出閣」呢?「砲」翻的奇怪,「兵」不能倒退也莫名其妙。最難理解的卻是「馬」,他始終搞不清楚,為什麼有時可以從夾縫中「擠」過去,有時卻又被「拐」住,動彈不得!
連副從來沒有這麼窩心過,看丁一一臉愕然,動輒得咎的窘狀,他就神氣得像舉起巨螯的大閘蟹,恣意玩弄著面前的小蝦米。
連副不肯說明走棋的規律,他不停地斥責丁一愚昧,不是砲飛錯了,就是象過河了。當然,連副沒有輸的機會,因為丁一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贏。
只是大自然有其運行的規律,雖然「近水樓台先得月」,真正的月亮反而離「樓台」最遠。一般人學棋,經常先學規則,結果就被規則所縛,思路便為棋「局」所「限」,所以稱「格局」有限。有人終生以下棋為業,其技不可謂不精。但是換了一個場合,沒有熟悉的棋盤棋子,「棋聖」往往就無從施其技。
不服輸是人的天性,中國人稱之為「氣」。丁一並不在乎「輸贏」,也沒有什麼不服氣的,他只是急於吹散自己面對的「迷霧」。一個月下來,人人只聽到連副爽朗的笑聲,卻沒想到丁一才是真正的受益者。
丁一先搞清了一件事,一局棋不只是一局棋,它是整體的一部分!一局的得失不代表最終的得失,但每個得失卻影響到人生的一切。怎麼會呢?因為人心受到干擾,就把它記憶下來。自己會不會也受到影響呢?連副贏得高興不是壞事,挨他罵也不是苦事,如果內心受到干擾,那自己就和連副一樣了。
其次,丁一發現全局的氣勢是一貫的,就像大自然的山水,渾然如一。但像連副以及一般人,每走一步,都只想到眼前的得失。往往為了貪吃一子,把整局的形勢給破壞了,這樣值得嗎?
對了!每粒棋子都有不同的「性能」,人一樣,事物也不例外。一局棋就是限制在一個環境下的事件,每步棋的變化,皆是循其性能自然產生。下棋若一任自然,因勢利導,便是一局活棋,否則只是死水一灘。
牢友們知道丁一受連副欺侮,紛紛出謀獻策。論棋力,這些臭皮匠全部加起來,也抵不過諸葛亮的坐下騎。但是對丁一而言,不論對錯是非,至少是黑暗中的一盞明燈!漸漸地,丁一棋力大進,雖然還贏不了連副,但連副再也不能信口雌黃,說贏就贏了。
連副非常好勝,心中有氣,每步棋考慮的時間越來越長。只要丁一一催,他就破口大罵:「急什麼?這是死牢!你得陪我在這裡下一輩子!」
丁一問:「那我能不能也下慢一點?」
「當然可以,你能想多久就想多久。」
這一來,丁一就可以和牢友們細細研商,結果連副考慮的更長了。
時日一久,丁一恍然大悟,原來在「拖」字訣下,可以廣聞多問,棋局經常鏖戰到兵卒互搏,高潮迭起。
有一次,連副在馬腳受「拐」的情況下,「硬」吃了丁一的一隻馬。丁一不依,連副大怒道:「為什麼不可以?規矩是我訂的,我說可以就可以!」
丁一一氣,便把已死的「馬」放在連副的右角「車」位上。連副是個死心眼,注意力太過集中,除了腦筋裡的念頭,其他一概不聞不問。下到最後,變成殘局,丁一卻多出一隻馬來!連副大驚,問:「你怎麼還有一隻馬在底線上?」
丁一說:「那不是活馬!」
連副怒道:「什麼活馬死馬?在棋盤上就是馬!快下!」
這一局丁一贏了,是幾個月來第一次。連副怎麼都不能相信,但他想賴也賴不掉!一隻「臥巢馬」,不知不覺就把自己給「將」死了。
丁一看到的是另一面,雙方對壘時,只要時間拖得夠久,就能讓對方緊張惶惑,以致神智不清,主題不明。於是他認真地運用起「常拖、多問、回巢馬」這三招,每次都把連副殺得暈頭轉向,只剩下孤孤單單的老帥。
連副是個牛性子,越輸越氣賭注就越大,反正他的「貨源」沒有斷過,只是「氣」太足了,難以宣洩。這一來,丁一比連副還「富有」,「點蒼」源源不絕地補給到所有牢友的肺中,連副的毛衣、軍褲、翻頂帽、大皮靴,都轉移陣地到了丁一身上。
除了這些勝利品,丁一還弄到不少陳年米酒,常時招待大夥,盡情一醉。連副則是越輸越不服氣,而越不服就越輸。
一天,連副總算想通了,老氣橫秋地說:「這樣不公平!」
丁一小心翼翼地問:「怎樣不公平?」
連副說:「我教你下棋的時候,是由讓子開始的!」
丁一痛快地說:「好,我讓你雙車!」
連副搖頭說:「用不著!讓我雙馬就夠了!」
丁一連忙說:「不,馬不能讓!」
連副笑了,說:「哪有這個道理?讓車不讓馬?」
丁一覺得自己贏夠了,便說:「老實告訴你,我的死馬可以當活馬用!」
連副一臉茫然,問:「那更奇怪了,為什麼不把死車當活車呢?」
丁一搖搖頭說:「車太重要了,死了也要供著當英雄!」
連副興奮地一拍大腿,說:「對極了!我也一樣!死了也要做英雄!」
丁一說:「還是馬好,可以轉彎抹角,可以起死回生!」
連副發覺小個子意見多了,斥道:「胡說!車好!」
丁一只好說:「是,是,車好,那我讓馬!」
連副勃然大怒:「你想唬我!說好讓車的!」
丁一說:「是你叫我讓馬的呀!」
連副說:「是嗎?讓車讓車!下棋下棋!這次賭一瓶酒!」
人一糊塗就喪失判斷力,像在夢中一樣,一個勁地做下去,無從判斷合不合理。丁一發現,豈止是讓車讓馬,像連副這種人,在盤面上永遠只看到自己的棋子,心底下也只記掛著輸贏、賭注,就算下了一百年,棋藝的進境終是有限。
由於丁一常常賙濟衛兵,久而久之,衛兵也有意回報。一天,他們集資買了兩隻同樣大小、一白一黃的小狗。白的送給丁一,當然,連副是非送不可,就送了那隻黃的。可是連副看中了白狗,丁一是可有可無,不負別人的心意就夠了。
養了小狗,丁一才理解到,在智力方面,人與狗的模式很相近。有些狗永遠學不乖,人也一樣,連副的棋力事實上已經輸了一大截,他卻始終認為丁一不會下棋。丁一心存厚道,每當連副補給不足時,就讓他小贏數局,然後再贏回更大的賭注。
狗兒也一樣,小黃狗一進柵門,就撒了一泡尿,丁一輕輕打牠一下,抱到有草的地方。小狗懂了,自後再也沒有犯過第二次。
小白狗則不然,連副連打帶罵的教誨始終無效。每當牠解放完畢,總會耀武揚威地汪幾聲,接著就是連副的亂叫亂罵,人狗追逐開始。有時連副滿腳狗屎,還繞著牢房追殺,最後狗是被臭打了一頓,而滿屋的屎尿,又得麻煩大家挑水清洗一番。
這種日子重複不斷,連副餵得多,小白狗長得快,屎也拉得多。連副叫罵的聲威驚天震地,而牢房中的臭氣也越來越濃。
終於有一天,連副散步回來,發現白狗失蹤了!當然,他大發雷霆,問東問西,沒有人知道白狗在哪裡。丁一把黃狗送給他,他不肯要,他一直搞不清楚,為什麼這麼可愛的小白狗會自願走丟了!
牢裡還有一個寶貝,他只要吃飽了,沒事就蹲在牆角。工作倒是挺勤快,叫他就做,不叫他,天塌下來也不管。有好幾次,滿屋子狗屎臭,人人都受不了,他老兄卻蹲在牆角,面對著那泡狗屎,好像發現一座金山一樣!
不僅是連副,丁一也開始觀察其他人。有個中年衛兵,整天無精打采,丁一很同情他,常常陪他聊天,他則口口聲聲抱怨沒人替他寫家信。
牢中只有連副一人還有點文化,能認字寫信。丁一下了狠心,一邊輸棋,一邊向連副討教,只想代衛兵寫一封家信。
學了一年,丁一真能寫信了,立刻幫衛兵寫了一封家書。誰知道發信以後,衛兵更是可憐,一天到晚盼著回信,天天念著沒有接到回信。
家書真這麼重要嗎?為了安慰那可憐人,丁一便天天寫,連續寄了十幾封,最後總算收到回書了。這下更糟,因為信上說,家裡屋頂漏了,沒有人修理。結果他更是滿腹鬱悶,天天叨絮著屋漏沒人修。
有什麼辦法?有的狗靈巧,有的人樂觀,有的狗不開竅,有的人死心眼。丁一不斷的觀察,倒是體會了一點,如果不為別人著想,人便永遠困鎖在心牢中,永遠只是一泡尿、一把屎、一局棋、一封信的問題,一點都多不了。
於是丁一放開胸懷,人人以坐牢為苦,他卻認為是個免費的學堂。他不斷觀察學習,人人都是他的老師,事事都是他的教材。幾年下來,丁一敏銳的觀察力、虛心的態度使他受益良多。不論什麼事,也不論面對何方神聖,只要一經他的慧眼,多不過十天半月,少則一兩個小時,他就能把別人的經驗及知識收進自己的寶庫。
也因此,他被冠上「吸氣大師」的雅號。和他相處久了的人,尤其是他後來收的學生,莫不對他敬懼有加,都說被他把氣吸光了。
自師父離開後,丁一算計一下時日,已經整整過了三年。日子越過越輕鬆,有點像連副一樣,準備在這裡養老了!那麼「十年災厄」又怎麼度過呢?
於是,在除夕的黃昏,丁一慷慨捐輸,衛兵牢犯一個個喝得醉醺醺的,東倒西歪睡了一地。丁一拿出連副的家當,在那雙油亮的皮靴內墊上厚厚草紙,披上風衣。學著連副,大搖大擺地踱出了勞動營。
去哪裡呢?丁一感應到,那個叫尤大的老帳房,是他命中貴人。自從上次救了他,聽說他果真把錢還給尤華金。命是保下來了,卻失去了原來那份優渥的工作,現在在西雙版納混日子。
丁一找上門去,尤大一看是他,驚喜交集,說:「恩公!您還……」
丁一笑答:「我還活著!」
尤大急忙張羅茶水,說:「您說得不錯,我發了點小小的橫財,現在做個小買賣,日子愜意多了。」
丁一說:「你認識一位叫福特的美國人吧?」
尤大訝異地說:「您怎麼知道?」他突然想起什麼,立時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說:「當然,您當然知道。」
丁一說:「你告訴他,說我有筆生意,要跟他談談。」
尤大忙說:「沒問題,我馬上安排。」
西雙版納是著名的觀光景點,位於中緬寮三國接壤處,距離國際知名的毒品產地金三角很近。福特是中央情報局的特務,在這一帶廝混多年,說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緬語。他負責調查販毒組織多年,卻發現工作進行得非常困難。
丁一直接了當的告訴福特,說他有大盤毒販的情報,交換條件是給他美國居留權。福特高興極了,好奇地問:「為什麼不拿公民權?」
丁一說:「我要去美國學做生意。」
福特更奇怪了:「學做生意?那為什麼不要獎金呢?」
丁一問:「要獎金做什麼?」
「做生意要本錢呀!」
「不!學做生意要從無到有。」
「從無到有?小兄弟,這叫做夢!你懂不懂資本主義?錢賺錢!沒錢免談。」
「如果靠錢賺錢,那還用得著去美國學嗎?」
「你在美國有親戚朋友嗎?」
「沒有。」
「你有錢嗎?」
「沒有。」
「那你怎麼生活?」
「幹嘛擔心這些?」
「不擔心這些?那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
「放心,道法自然,一切水到渠成。」
福特實在猜不透這小個子心裡想什麼,不過他根據丁一的情報,一舉破獲了尤華金那幫人的大本營。尤華金已經死了,尤夫人再嫁給那位司機。至於丁一,他順順利利地到了人地生疏的美利堅合眾國。
福特好心,給丁一安排在洛杉磯落腳,那裡中國人多,謀生比較容易。丁一因為已有綠卡,可以名正言順地找工作,也有最低工資的保障。他一邊工作,一邊勤學英語,一切都是為了應師父所說「十年災厄」的劫難。所以他心無旁騖,刻苦自勵,不到一年已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完全適應了新環境。
有一天,他由補習學校出來,見到一個四肢健全的中年人,看起來神采奕奕,大剌剌地靠在牆邊,伸手向人求乞。路過的行人都忍不住另眼相看,臭罵幾句,當然,也有好心人士丟下三兩個鎳幣。
丁一覺得奇怪,站在一邊觀察。那乞丐約三十來歲,西裝革履,全身上下乾乾淨淨的。他手伸得老長,的確是在行乞,但他專向那些看上去條件不錯的人要錢。最妙的是,臉上一副譏嘲的神色,經常讓人覺得不給不是,給更不是!
不一會,一個中年婦女走到乞丐面前,問:「先生,看你一表人材,為什麼不找個工作做,不論做什麼,都比伸手向人要錢好呀!」
那人說:「不論我做什麼,人家都會說我是神經病。」
「為什麼?」
「因為我是神經病。」
「既然你自己都承認了,還怕別人說什麼?」
「正因為是事實才可怕!」
「那你去醫院治一下嘛!」
「我不是才說過,不論我做什麼,人家都說我是神經病。」
婦人耐著性子說:「是呀,可是你是去治療的呀!」
那人神色不變,說:「我怕別人說我神經病呀!」
「你把病醫好了,就沒有人說你了。」
「果真把病治好了,我就真有神經病了。」
「怎麼可能?」
「因為我不是神經病。」
婦人吁了一口氣,頗有成就感:「那就對了!」
那人搖頭說:「不對!那我就不能在這裡討錢了。」
婦人音量大了:「你為什麼要討錢呢?」
那人平靜地說:「因為我是神經病!」
婦人大呼:「你不是神經病!」
那人說:「咦?不是神經病的人會這樣做?」
那位婦女唇焦舌敝,氣呼呼地走了。
有個小年青不服氣,接下去說:「你是裝的,不是真有神經病。」
那人說:「為什麼我要裝神經病?」
青年說:「因為你想偷懶,不勞而獲!」
「你看我這種偷懶,一天能賺多少?」
「不知道,看運氣吧!」
「一個上午,我只要到五毛錢,還不夠買一個甜甜圈!可是從我睡覺的地方走過來,要花三個甜甜圈的精力,你說這叫偷懶?」
「那你說叫什麼?」
「神經病!」
年輕人又被打敗了,另一個人接著問:「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我告訴你,你會成全我嗎?」
「可能吧!你說說看。」
「我是昏庸糊塗、頭腦不清、要錢討飯的神經病!」
「可是你頭腦清楚得很呀!」
「真的?」
「當然,我為什麼要騙你?」
「好極了!」
「什麼好極了?」
「又多一個神經病了!」
丁一越聽越有趣,這人分明別有企圖,如果看不清他的目的,只在語言上扯來扯去,到最後都是胡說八道。他再看此人,神蘊氣斂,分明不是個簡單人物。如果是個高人,自己絕對不能錯過。
當然,丁一利用神通,馬上就能看透對方。可是多年來他不用神通也活得很好,甚至可以說活得更自在。久而久之,他幾乎忘了自己還有神通了。
丁一走上前去,把口袋裡僅有的二十多塊給了那人,回頭就走。
過了兩條街,有人從後面追來,拍了拍丁一的肩膀。他回頭一看,正是那個乞丐,他把錢塞還丁一,說:「我不要你的錢!」
丁一說:「神經病!那你要什麼?」
「我要證明人是殘忍的、無知的。」
「何必證明?人已經夠可憐了!」
那人驚訝地說:「你也有這種看法?」
「不是我這樣看,這是真相!」
「你怎麼這麼肯定?」
「人一出生就是無知、殘忍,只顧自己,是吧?」
「不錯!」
「每一個人都從無知開始,是吧?」
「沒錯!」
「那麼誰又有知呢?」
「可是人可以學習呀!」
「向誰學?向另外一個無知的人學?」
那人想了又想,自言自語地說:「那我是對的呀!」
「神經病!你有什麼對的?」
「是呀!你把我搞糊塗了!」
「你糊塗什麼?」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有個不糊塗的好師父。」
「為什麼他不糊塗?難道他不是人?」
丁一看他很認真,便說:「這樣說罷,人只要虛心,知道自己什麼都不知道,起碼他已經知道一個真相,就是人是無知的。」
「那又怎樣?」
「你知道相對論吧?」
「聽說過。」
「無知是相對的,我比你多知道一點,就可以教你。」
那人嚴肅地說:「那我能不能拜你做師父?」
於是,丁一收了一個美國徒弟約瑟夫。
約瑟夫的父親開了一家罐頭工廠,兒子是銷售經理,他始終無法把銷路打開,被父親逼得走投無路,只好裝瘋賣傻。
丁一叫約瑟夫租一間倉庫,先到當地幾家超級市場,把自家出品的罐頭購買了一半,全部囤積起來。
超級市場一見罐頭暢銷,立刻大打廣告,加倍進貨。丁一又叫約瑟夫全額收單,減半配銷,超市的採購單位急了,紛紛改以現金催貨。平時交易他們都採用期票,從一個月至半年不等。罐頭利潤本來就不高,再拖上幾個月,真賺不到多少錢。現在改用現金,光是利息就多了不少收入,再加上不用貸款週轉,盈利大增。
消費者也有一種心理,每天看到堆積如山的罐頭,就認定不是好貨。一看買不到了,心裡就非要不可,而且口口相傳,大家都搶著要。
名氣一大,銷售量就大大增加,生產供不應求。約瑟夫打算用原先買來的罐頭充數,丁一堅決反對,寧願另闢市場,將這些罐頭廉價賣到其他地方。
約瑟夫問:「現在市場上缺貨,為什麼還要花運費賣到別處去?」
丁一說:「缺貨不是壞事,萬一我們的策略被人知道,生意就做不成了。」
「罐頭成千上萬的,混在一起出貨,人家怎麼會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們沒有欺騙任何人呀!」
「問題不在這裡,成大事不能貪小便宜。」
「你不是常說,積少成多嗎?」
「市場不止一個,要先擴大地盤。」
「可是等產量增加了再擴充也不遲呀!」
「人的毛病就在這裡,要未雨綢繆。」
丁一的策略果然奏效,整個洛城到處要貨,約瑟夫忙得不亦樂乎。公司業務蒸蒸日上,炙手可熱。資金也是物以類聚,錢越多,累積得越快。銀行經理紛紛找上門來,請求約瑟夫向他們借錢。
在約瑟夫苦苦哀求下,丁一成為他公司的幕後顧問,一下子認識了不少財經界的名人。在「吸功大法」下,他又開始學習自由市場的運作機制,由股票市場到期貨買賣,經常他的判斷力比專家的更有見地。
等到環境熟悉了,一切安定下來,丁一才驀地一驚。師父不是說有十年災厄嗎?怎麼日子過得這樣順遂,雖說學習時相當辛苦,但那也不能算是災厄呀!
他熟知陰陽之理,福中有禍,禍中有福,眼前的安逸經常是日後困苦的根源。他對生活要求不高,每天粗茶淡飯,能夠走路絕不坐車。只是洛杉磯實在太大了,到一個地方,連開車都要花上半天,走路的機會實在不多。
他身無長物,住處不過一張床、一襲被、桌椅板凳。約瑟夫每次都忍不住要給他買這添那,他總是說:「不用啦!都是身外之物。」
約瑟夫有點懷疑了,問:「師父是不是打算離開這裡?」
「你在人間能待多久?」
「就算只有幾十年,也該好好享受一下呀!」
「這能叫享受嗎?」
「那賺錢的目的是什麼?」
「幫助別人呀!」
「天哪!賺錢是為了幫助別人?」
「當然,我要錢幹什麼?」
約瑟夫怎麼都想不通,丁一也總是笑笑,鬼佬就是鬼佬,有什麼道理好講?
有天,約瑟夫特別為師父找來一位東方美女。丁一見了,笑得在地上翻滾,美女本是看錢的面子才來的,一看這個情況,錢也不要了,回頭就走。
約瑟夫等丁一笑夠了,問:「師父,您笑什麼?」
丁一一聽又笑起來,說:「你出去做生意,在和客戶坐下來喝咖啡的時候,心裡一個勁想著:快把錢拿來!快把錢拿來!你說好笑不好笑?」
第二次,約瑟夫說服了一位良家婦女前來,丁一仍是笑得打跌。事後約瑟夫埋怨不已:「師父!您讓我很難做人,人家不是為錢而來,您又笑什麼?」
「你沒見我五短身材、貌不驚人?我生下來就不是那種料子,你不用替我操心。」
「我覺得您正常得很。」
「神經病!你打算把我推銷出去,是吧?」
「師父!我是那種人嗎?」
「那你就是要把她推銷給我!」
「可是,男人怎能沒有女人呢?」
「我不懂,為什麼男人非要女人不可?」
「誰沒有需要呢?」
「我沒有!」
「那……」約瑟夫眼睛瞪得老大:「您是……」
「不是!別亂猜!」
「那是怎麼回事?」
「唉!沒有文化的人,好!我讓你到一個地方見識見識吧!」
說罷,丁一要約瑟夫盤坐,教他調勻呼吸,然後運用神通,在他頭上一拍。約瑟夫一動也不動,兩個小時後才悠悠醒轉。
約瑟夫二話不說,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大響頭。此後他不僅不提此事,自己也不再花天酒地,甚至開始吃起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