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萬頃江田一鷺飛
常有人說,影像將把文字語言淘汰掉。殊不知影像是純感官的刺激,直接而強烈,文字語言卻是思維的泉源,深刻而恒久。影像隨刺激而麻木,因時間而模糊。但是語言文字所表達的概念卻是歷久彌新,而且在每一個主觀記憶中,都有不同的詮釋。
沙雅輕啟朱唇,如同千古以來無數說故事的人,用簡潔明白的言語,讓尊貴的議士們乘坐著神思的羽翼,到真實的人間走了一趟。
「我叫沙雅.木吉,今年五十五歲,中國新疆維吾兒族人氏,是一九一○議區選出的議士。我家世世代代定居在中國西陲新疆南部,離莎車有一百多公里,有兩百多戶人家,沿著提茲那甫河,以種植哈密瓜營生。各位知道,世界上最大的盆地沙漠塔里木,就在提茲那甫河的北邊。
「那裡的氣候非常乾燥,年雨量不足五十公釐,河床經年是乾涸的,只有在初夏崑崙山的雪水溶化時,河水氾濫了,就是我們一年生計的開始。
「大家都知道,埃及有條尼羅河,是生命的糧倉,養育了世世代代埃及的人民,孕育了尼羅河文化。提茲那甫河是我們生命的源流,但千百年來,河淺水少,我們的祖先原是一個上萬人的族群,到了二十一世紀,只剩下不到幾百人。
「那是因為土地沙漠化的結果,據統計,在二○○一年,中國荒漠面積已達國土的二成七,總共二六二餘萬平方公里,西起塔里木盆地,東到松嫩平原,形成一條長四千五百公里、寬六○○公里的黃色地帶。從一百多年前起,因為人口蕃殖,耕地濫墾,水土流失,氣候反常,每年沙漠線向內地推進近百公尺。土地變成沙漠以後,樹木枯萎了,草原消失了,水氣蒸發了,氣候更乾旱了。
「尊敬的教長,我知道您來自巴基斯坦,您那裡沒有浩瀚無際的沙漠,您不會理解我們對風沙的認知和感情。」
阿里咳了一聲,說:「其實我們國度裡也有沙漠。尤其我常去麥加朝聖,我見識過,也領教過沙漠的宏偉壯麗。」
沙雅說:「是的,沙漠是宏偉的,但也是殘酷的。」她的眼神逸向遙空,但堅定的意志,卻吐露了她一再掩飾的主題:「我家裡只有父母和我三個人,唯一的哥哥在我出生前就餓死了。母親一直想說服父親到北面的莎車城謀生,那裡母親還有不少親友,可以過著平安幸福的日子。
「我記得很清楚,在我十歲的時候,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有一次發高燒,昏迷了三天。我醒來時,聽到母親正與父親爭執。
「母親哭著說:『沙雅要走了,我們也走吧!』
「父親正替我擦汗,說:『妳走吧!我不能!』
「『死守在這裡有什麼用?』
「『沒有用!』
「『為什麼要等死?』
「『這祖先留下來的地!以前有二十畝,今年只有五畝了!』
「『明年呢?更少了!』
「『要等!』
「『為啥?』
「『等到了才能走!』
「『等得到嗎?』
「『等不到也得等!』
「『為啥?』
「『做人呀!』
「『做人也要像個人,這樣連羊都不如!』
「『不能對不起祖先!』
「『死了對得起嗎?』
「『死了還有沙雅!』
「母親哭得更大聲了,父親也跟著抽泣,兩個人半天沒說話。我感覺得到,我的臉上有四隻手,四張棉花布,各沾了一點涼水,在我臉上揉動。
「除了那涼涼的棉布外,還有一滴滴的、熱滾滾的,粒粒淌在我心頭。」
沙雅的眼眶紅了,她強忍著,上牙咬著下唇,停了一會。這些議士們養尊處優慣了,有的來自大都市,有的來自富裕的國度,就算不是,也是出生在所謂人類創造奇蹟的時代。就算苦過、窮過,那也是淹沒在遙遠過去的一粒塵灰。
傷痕文學曾風靡一時,又有幾個人相信其中的真實呢?眼前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同在議事堂共進退的同僚,從她眼裡和口中吐出的真實,感應的力量就放大了無數倍。不需要虛擬幻景,人人腦海中已浮出一幅鮮明的影像。
沙雅繼續說:「『怎麼辦呢?』母親問。
「『交給真主。』
「『真要沙雅守這地?』
「『我沒死,我守。』
「『守多久?』
「『到我死,沙雅要守就讓她守。』
「『沙雅才十歲,沒死,就送走了。』
「『不能,我挑水去。』
「『挑水?』我感覺到母親跳起來:『不許!』
「『挑得動!』
「『我去!』
「『要走十里路!能挑多久?』
「『不挑了幾十年?』
「『人用的不多。』
「『那就挨餓。』
「母親不說話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們一家三口,一年光靠一季哈密瓜是不夠的,還要種棉花。這次河水枯了兩年多,棉田要水,十擔水才能灌一次田。而父親年紀大了,挑一擔水來回要個把鐘頭。
「那時我還要上學讀書,那是祖先的規矩,也是父親堅持的,他拼命種棉花,就是要掙錢給我讀書。在先讀書全由國家負擔,到世紀初,中國的學生有兩億之多,而國家剛進入開發中國家,百廢待舉,教育經費嚴重短缺。再說印書要造紙,造紙要砍伐森林,砍了森林就破壞水土保持,氣候更惡劣了。
「記得我的學校是由外界資助的希望工程,學校很遠,要走六公里路。而所謂的學校,只不過是間能擋風沙的房子,幾根木頭釘成的桌子。但是那裡有一位老師,十個同學,至少有人能教我們。只是老師們來來去去,沒有一個願意教上半年的。
「我們的課本是免費的,是內地學生讀過的舊書,往往破爛不堪、殘缺不全。練習本要買,鉛筆要買,一個學期一塊錢。那時候一塊錢在國外買不到一個麵包,我父親卻要挑五十擔水!吃飯要錢,衣服也要錢,在家裡可以將就,上了學,就算再窮,父親也要我像一位窮公主!
「父親蒼老得很快,衰弱得更快。我常常跟他講,不要讀書,要做工去。
「父親總是冷冷地望著我,說:『真主要怎樣就怎樣!』
「我說:『真主沒要我讀書!』
「『有,水就是書,沒讀,就得挑!』
「母親說:『妳是家裡唯一的希望,讀書去。』
「是的,我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也是千百年來祖先最後的希望。
「幸而在二○○四年,希望工程改建成希望工廠,生產一種『電子書包』,它和教科書一樣大小,但是比較輕,一本書包可以裝一百本課本。它以太陽能電池驅動,我們只要每半年在陽光下曬曬書就可以用了。
「這種電子書包就是當年的簡單型私人電腦,可以上網,可以下載資料,可以透過遠距教學向老師請教。但是那時私人電腦售價由美金一千元到三千元不等,再加上軟件及其他配件,一般要上萬,但電子書包只賣三、四十元,而且窮人免費。
「各位知道電子書包的意義嗎?若非它的出現,二○年代以前,人類社會的貧富分化,就足以導致第三次世界大戰發生!就算沒有大戰,也會有各式各樣的社會改革,甚至是武裝革命!
「為什麼?當年的私人電腦是種奢侈品,全世界只有三種人夠資格享用。第一種是權利的所有者,諸如政府、大企業以及各種服務機構,第二種是從事科研的學者專家,第三種是受過良好教育、有經濟地位的高級知識分子。
「在世紀初,正式的統計數字表明,當時全世界共有三億台可用的私人電腦。三億台!而世界人口卻有六十億!只佔百分之五!另外的百分之九十五呢?他們被刻意遺忘了,於是他們變成電腦盲!
「人人都知道,人類的交通系統,由初民的航海轉到陸地的鐵、公路,再轉到天空。而交通的內涵則由貨物、人,進而轉向資料、訊息,和物流、金流、資訊流。
「物質是有限的,一個人得到了,稱之為佔有,稱之為所有權。人為了爭取這種物質的所有權,打打殺殺,寫下一頁又一頁血腥的歷史。而資訊是無限的,是一種新的生命,只要出現了,就會無止境的傳播、複製。
「一些擁抱著私權私利的人,發明了『知識產權』的觀念,用各種社會公器設下各種障礙。或立法,或用經濟制裁、或用武力威脅,完全無視於人權、國權,用盡手段以榨取各種利益,滿足少數人的貪婪……」
「哈哈!我知道了,原來是反知識產權的餘孽!」說話的昆士達,他早就不耐煩了,這時忍不住打斷沙雅。
四週響起一片噓聲,有人罵道:「大律師,沒人委托你!」
「這是公義!不需要委托!」昆士達說。
「是誰的公義?百分之五的人?」
「百分之五也是人呀!」
「那百分之九十五呢?」
「如果不是這百分之五的精英,他們早餓死了!」
「好極了!在這些精英出世以前,人是怎樣生存的?」
有人喊道:「混蛋滾下去!走狗時代已經過去了!」
也有人說:「到別的地方去耍寶吧,我們要聽故事!」
昆士達大叫:「我也有故事!」
一個人說:「昆士達!下去吧,要不要我把你那件故事公開播放?」昆士達再狠,一聽到這個聲音,知道對自己大不利,只好乖乖地閉口不言。
沙雅等大家安靜了,又接著說:「電子書包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產品,人人能用,人人負擔得起。生產商薄利多銷,讓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受益。過不了多久,人民知識水準增長了,經濟發展蓬勃了,第三世界才有力量與工業國家並駕齊驅。
「有了電子書包,我終於能在家裡幫助父母,隨時可以學習功課,從無線網絡瞭解世界各地的動態。更重要的是,它可以接上中國的農業內聯網,父親能取得各種農業資訊,諸如種子、肥料,以及市場價格、科學新知等。
「我們的生活有了改善,但是有一樣最迫切需要的,電子書卻無法提供。那時乾旱一年比一年嚴重,沙化的侵襲,離河岸已經不到幾公里了,我家的耕地只剩下大約四畝,種棉花已經沒有效益了,我們只好改種一種叫山葛的草藥。
「我記的很清楚,二○一○年的初春,老天突然下了一場大雨,全家欣喜若狂,我們躺在泥地,任雨水在身上跳躍。母親高興地說:『等到了!等到了!』
「父親冷冷的說:『早呢!要等到沙退。』
「『沙退?』
「『沙退!』
「『可能嗎?』
「『再等嘜!』
「母親坐起來,把父親和我也都叫了起來,嚴肅地說:『沙雅十五了,要許人了,要等沙退到哪年去?』
「我看不出父親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他低下頭去,半天沒有說話。
「誰都沒有說話,我隱約知道『許人』的涵義,也知道這是中國農民最怕有個獨生女的緣故,卻不知道是什麼。
「過了許久,父親終於說:『沙雅不守啦,我走了就算了!』
「『不就三畝地嗎?回莎車,給你十畝!』
「父親轉過身去,背對著母親,那表示他真的生氣了,他說:『剩下一畝,我就把自己埋在那!』
「母親痛哭失聲:『為啥?為啥?不就一塊地嗎?』
「父親大聲吼道:『那不是地!是我的根!』
「各位尊貴的議士,你們知道有多少像這樣的家庭嗎?世界上有多少這樣的人民嗎?我們人類的歷史是這樣寫下來的。可能有朝一日,人類不得不移民外太空,但是,如果沒有這種安土重遷的根性,人類只是宇宙中的一葉浮萍!」
誰聽不懂這句話的意義呢?誰又不知道呢?不管一個人荒唐到什麼程度,他總有個家,總會設法保護他的家。不僅是人,所有的生命體都必須有家,只不過對生命的認知不同,家的定義也不盡相同。
阿里依例先咳一聲,說:「是的!真主也是這樣告誡的。」
有人急著問:「後來呢?」
沙雅說:「那場雨沒有多少幫助,但我在電子書上找到了答案,那是無數中國人多年治沙的經驗,就是用草、枯枝、棉桿,或者任何材料,紮成沙線邊沿約一公尺寬的防沙坪。同時要植樹,建防風林,做水土保持。
「這時,我又由網絡上知道,長江三峽的水壩、南水北調的世紀工程、雅魯藏布江的斷流工程一一竣工,中國的水資源得到進一步的改善……」
「啊哈!終於露出馬腳了!妳是維吾兒族,卻給中國人張目!」色多羅說話了。
沙雅問:「閣下不是哈力地族嗎?為何自稱印度人?」
色多羅笑說:「我們印度有一千多種民族。」
沙雅說:「那中國望塵莫及,我們只有五十六種。」
色多羅說:「包不包括藏族?」
沙雅說:「當然。」
色多羅得意了:「那為什麼達賴喇嘛會投奔印度呢?」
沙雅說:「那是你們跟老主人英國走,學得很徹底!達賴不想成佛,因為佛經勸人放下人生的空相。他要搞政治,想做總統,還學英語。」
色多羅臉色一變:「只有政治才能救人!」
沙雅笑著說:「議士之言差矣!人類行為是多方面的,宗教是人類追求真理的思維重鎮,理應照顧人的心靈,不必涉足照顧身體的政治經濟。一教之主應該為我們開示的,是人心的問題,為什麼富強者貪婪無度?為什麼賤民必須偷盜?為什麼一旦大權在手,人就自以為比真神還偉大?為什麼中世紀已過去,還有宗教政治不分的荒唐想法?」
色多羅怒氣上升:「那六四天安門事件怎麼說?」
沙雅說:「沒想到婆羅門變成民主自由的代言人了,議士您總目睹過火災吧?豪富之家的莊園失火了,一定有各式救火隊,各種人道團體鼎力相助!但是窮人家不幸燒了灶房,消防車見不到,看熱鬧說閒話的卻有一堆!
「貪瀆是貴族的專利,偷盜卻是賤民的生計。為什麼貴族會貪瀆呢?全世界哪個資本大國不是如此,而哪個國家不視之為發展的手段?窮人為什麼不安貧守分呢?只要貴族不斷的以物質相誘,用甘言欺騙,窮人想不上當都難!
「在二十世紀末,中國已有十幾億人口,在列強兩百年的環伺下,一直無法站起來。當知識分子受到西方洗禮後,希望趕上工業先進國,這本是人之常情。野心家要阻撓中國人自立自強,最簡單的手段便是假民主自由人權之名,實現他們思想殖民之實。
「議士若要談這些,不妨問問歷史學家,美國的印地安人大屠殺、南北戰爭、美墨戰爭,西雅圖校園事件,金博士的人權事件,韓戰傷心橋,越南的芽莊!中美洲的巴拿馬!說多少有多少,為什麼你們不先照照鏡子,只一股勁的非議中國?是不是不敢在老虎頭上打蒼蠅?是不是怕中國強盛了,今後貴族的地位保不了?」
色多羅斥道:「妳懂什麼?胡說八道!」
沙雅說:「當然,力量大聲音大,傳得遠,附和的也多!弱小的一方總難免有些不成材的小兄弟,既不甘貧困,又無力自強。只好出賣自尊,被人豢養,充作打手!」
色多羅說:「這是什麼話?」
沙雅說:「難怪你敢提六四,原來你根本不懂!從古到今,不論東方西方,請你舉一個例子,有沒有任何一個人民自發性的起義活動,事敗後所有的領袖都被供養在外國,享受著自己人民得不到的西式榮華富貴?
「更何況一個被你們渲染成竹幕的國家?那些別著主人護身符的打手,放了火就跑個精光,算得上是人嗎?充其量只能在諾貝爾獎的名單上跑跑龍套!只要大腦還沒有腐壞,想一想就知道個中的玄機!」
色多羅怒道:「妳大膽!是不是想看看我婆羅門的本領?」
阿里又乾咳一聲,說:「色多羅!沙雅是我的教民!摩默哈教主來訪的事,我都有記錄,要不要重播一遍?」
色多羅還能說什麼?
詹姆士也在人群中,他是被沙雅優雅的風度吸引來的,聽到沙雅對大英多有微詞,心中不快,這時越眾而出,責問道:「小小姑娘,大放厥詞!妳懂歷史了?」
詹姆士是議會中響噹噹的人物,人人都怕他三分,這時莫不紛紛讓開。
沙雅知道她剛才對英美各國的明嘲暗諷,惹了大麻煩:「尊貴的詹姆士議士,我只是回答色多羅議士的問話。」
詹姆士留著一撮八字鬍,那是他的門面,也是混淆對方視聽的武器。他先搓搓鬍子,把鬚尖往上一提,對方經常就會隨著他的手勢,被他扯向一邊:「要談歷史,只有我們不列顛夠資格!妳知道嗎?全世界百分之二十最重要的各國文物,都陳列在我們大英博物館!全世界的文化都收羅在我們大英百科全書中!」
沙雅正要回答,一位小姑娘也從人叢中鑽出來,是剛才在屏幕上失蹤的衣紅。她插口說:「詹姆士伯伯,您太謙虛了,您家裡的博物館寶藏才豐富哩!要不要我放影音給各位阿姨叔叔伯伯見識一下?」
詹姆士訝異地問道:「小姑娘,妳也知道我的收集?」
衣紅笑說:「我知道的可多了!您花了不少工夫,把人類文明做了詳盡的整理。從石器時代起,每一個重要的變遷、每一種文明的記錄、每一項珍貴的品種,您都妥善地保留下來了,為人類作出了偉大的貢獻!」
詹姆士摸著鬍鬚,笑得嘴巴都合不攏:「哪裡!哪裡!只恨一些無知之徒橫加阻擋,我能力不夠,離理想還差得遠!差得遠!」
衣紅說:「伯伯!您那些古物是複製的吧?」
詹姆士搖頭說:「複製的?那有什麼價值?」
衣紅說:「可是您的說明上註明,那些都是其他民族的絕品呀!」
詹姆士說:「當然,別的地方保證沒有,連大英博物館都沒有!」
衣紅說:「別的國家總還有吧?」
詹姆士笑了笑:「不可能!」
衣紅說:「怎麼不可能?難道古人只做了一個?」
詹姆士得意地說:「當然不,這需要一點技巧的!」
「伯伯能不能告訴我,什麼技巧?」
「妳要做什麼?」
「伯伯,我又能做什麼?」
「那妳為什麼要知道?」
「難道您不希望您的收集揚名天下嗎?」
「那與技巧有什麼關係?」
「您說只有獨一的一個,別人一定認為是假的。」
「其實道理很簡單,你知道怎麼集郵吧?」
「您是說,把相同的郵票燒掉?」
「可以這樣說。」
「伯伯知不知道,地球上每一天物種就絕滅十個?」
「小姑娘,那是過去,現在電腦時代,自然區的物種又恢復了生機。」
「啊!絕滅的物種又活過來了?」
「不!我是說新物種,變體在沒有人為干擾下繁榮了。」
「那已經絕滅的不是更珍貴嗎?」
「當然。」
「是不是有人用集郵的技巧,把真正的古物毀掉,故意製造珍貴的價值呢?」
詹姆士吃了一驚!這小姑娘繞個圈子,利用自己剛才說的話來指責自己!他當然用過這種技倆,只好應付著說:「可能吧。」
「您不是有各種絕滅生物的標本嗎?」
「是又怎樣?」
「是不是也是獨家的?」
詹姆士有如一隻被迫入籠的困獸,禁不住怒火上升:「妳知道什麼?如果不是我悉心收集,後人還知道這種物種的存在嗎?」
「啊!我知道了,您是考古學家,那些古物也要靠您讓人知道過去!」
「當然!」
「生物的收集還有可能,古物是過去的東西呀!」
「難道你不知道?古物埋藏在地下,是挖掘出來的。」
「啊!古人埋在那裡等著您去挖?」
「當然不是,古物在古墓裡,在掩埋的廢墟裡,我們只是發現而已。」
「那與開礦有什麼分別呢?」
「一種是自然界的,一種是人造的寶物,如此而已。」
「據我所知,不論用什麼手段,礦物在他國的土地裡,別人去開採合法嗎?」
「妳懂什麼?當然是各國政府支持的!」
「各國政府支持?政府有權決定歷史的所屬權嗎?」
詹姆士恍然大悟:「妳這是誣賴!我是考古學家!考古是我的責任!」
衣紅義正辭嚴地說:「但是保存古物應該是各個國家民族自身的責任才是!憑什麼你們放在大英博物館?憑什麼您又能當作您私人的珍藏?」
詹姆士怒不可遏:「如果不是我們保存得好,這些古物早被毀了,吃了!」
衣紅說:「是的!我們子孫不爭氣,歷史就站在您這邊了!」
詹姆士大聲說:「當然!那是我們用血汗、用炮彈得來的戰利品!」
衣紅說:「伯伯不要生氣嘛!不爭氣當然活該!現在我們有力量了,到底是誰的戰利品還不一定呢!」
「妳想造反?」
「我不敢,至少在電腦強力統治下,我造不了反。」
有人喊著:「少談政治恩怨!我們要聽故事!」
也有人說:「沙雅議士,別理他們!妳到底有沒有守沙地?」
沙雅說:「謝謝大家關心,我們一直守到二○一八年。奇怪的是,天氣漸漸改變了,空氣很潮濕,冬天有雪,春天有雨。
「父親蒼老消瘦的臉龐有了喜色,他看著地上冒出的草苗,跪在地上,面頰在草尖上輕輕地摩撫著,然後他叩頭向上天謝恩:『可等到了!可等到了!』
「我以為他指的是青草,問:『爹,等到什麼了?』
「父親望著我說:『祖先的土地回來了,我有臉回去了!』
「不久,他果真走了,走得非常平靜,好像田裡的活幹完了便回家去一樣。」
有人問:「故事說完了?」
沙雅說:「還沒有,由於氣候的轉變,水量充沛,塔里木沙漠變成良田,中國人開發大西北的願望實現了。」
「恭喜!」
沙雅嘆了一口氣,說:「其實這才是苦難的開始,那時我剛滿二十三歲,立志不嫁,和母親倆個人守著那十幾畝田地。」
她堅強的意志終於鬆動了,眼角閃耀著淚珠的微光。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接著,就在二○二○年,一些跨國大企業來了,他們大肆搜括土地。我們堅持不賣,那是父親用他生命換來的根。可是,大企業有的是子彈,有的是走狗。一天,我母親突然死了!醫生說是長時期營養不良,餓死的!
「怎麼可能?過去我們天天挨餓都沒餓死,現在生活改善了,反而餓死人了?當地的醫生都是大企業豢養的,我不相信他們的鬼話,便到莎車請願。莎車的醫院答應為我母親驗屍,等我再回來時,家已經沒有了,土地也重劃了。
「當地成立了一個管理局,局裡拿出一份文件,說我們簽了自願拆遷的合同!我知道那是假的,他們便說是我母親親手簽的!怎麼可能?母親已經過世了,死人能簽字嗎?他們又說是在死前簽的!那也不可能!因為我母親根本不識字!
「可是我一個弱女子,孤身一人,我鬥不過他們,只有到處請願。直到電腦當局接管人間事務,我才有了和其他人一樣的生存權利,於是我決心投入議會選舉,我終於能來到這裡,把真相告訴大家!
「我的結論是,我怕大自然!我更怕人類!不管各位有什麼看法,我堅決反對廢除電腦當局,誓死反對再把那些可怕的人面野獸,推上世界舞台!」
沙雅說得激昂慷慨,真摯感人,很多人都義憤填膺,拍掌叫好。
詹姆士沒有被衣紅說退,這時插口說:「故事很動人,不過只是一個騙騙小孩子的神話!怎麼可能?塔里木盆地變成良田?誰相信?」
不少議士也大不以為然,交頭接耳,彼此議論紛紛。
有人說:「這年頭,誰的話是真的?」
也有人說:「真的假的!有什麼分別?」
「當然有分別!」
「有什麼分別?」
「真的是假的,假的才是真的!」
沙雅大聲說:「尊貴的議士們!請回答我一個問題,自從二○一一年虛擬幻境大行其道以來,有幾位知道世界上發生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
議士們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知如何回答。的確,本世紀網絡風行,多媒體無所不在,吊詭的是,資訊越多,人們所能選擇的反而越少。世界上已經沒有大型戰爭了,但每天各地的暴行衝突,槍殺掠奪不斷。人所關心的是如何享受,誰去管世界大事!
再說,什麼才是大事?大腦的記憶容量有多少?每天無數資訊源源不斷地輸入感官,如果大腦沒有一種有效的處理方式,等於是石沉大海。
「妳說說看!」有人說。
「好!我不敢說知道得齊全,但是……」
衣紅一拉沙雅的衣襟,擠了擠眼睛,自告奮勇說:「還是我來說吧!反正我小孩,說錯了不丟臉!過去人類愚昧,很重視政治,但今天政治不值得一提。
「別的不說,我歷史考了一百分,可以向各位報告一些與人類生活有關的大事。」她一邊說,一邊仔細聽杏娃供給的情報:「我且從二○○○年說起,到電腦聯盟接管全世界服務系統為止。
「二○○○年,千禧年股災發生,網絡泡沫終於破滅。
多個實驗室之電子紙問世。
電子書包、電書問世。
微軟壟斷電腦的時代成為過去,個人電腦式微。
「二○○一年,新石油危機,中東各國團結,拉攏歐盟,對抗美、以。
青少年犯罪率直線上升,新的麻醉藥物不斷出現。
電腦網路上病毒泛濫、犯罪猖獗,色情暴力深入家庭。
普拉格拉發表磁通子理論。
「二○○二年,愛滋病獲得控制,但新的病毒又繼之而來。
全球電腦網路規格統一,尖峰時間最高有一億人上網。
新太空站啟用,宇航成為熱門話題。
「二○○三年,感覺系統問世,辨識產品大行其道。
中國載人火箭發射成功,邁向太空。
聖嬰現象加溫室效應,全世界氣候大反常。
全球溫室效應明顯,海平面上升十公分,威尼斯成水國。
「二○○四年,防盜系統,自動監視系統上市。
袋中型電腦大行其道,可用語音與人溝通。
世界經濟進入穩定成長期。
「二○○五年,智慧型機器人,自動駕駛之交通工具上市。
分子工程有重大突破,有助高精密之儀器生產。
「二○○六年,發現厭氧的真菌,能大量且快速地分解垃圾並使優氧化環境復原。
再生能源工業成為主流。
積體電路邁入GB級,腕上型電腦問世。
「二○○七年,中國成為全球最大的經濟實體。
全球聯通系統成功,九成人皆能用數字上網。
歐盟整合成功,組成歐羅巴聯邦。
「二○○八年,美國人在月球寧靜海建立基地。
每隔十萬年造訪地球之彗星被發現,澄清了冰河紀之成因。
人類祖先化石,推前至三百萬年。
「二○○九年,全球氣候大反常,災情嚴重。
中東和平會議圓滿閉幕。
「二○一○年,漢字理解系統實現。
分子電池實驗成功。
反噪音系統上市。
「二○一一年,多媒體技術成熟,虛擬幻境風靡全球。
語言翻譯機設計成功,人人可透過電腦,作及時翻譯。
美國人開始移民火星。
「二○一二年,網絡大戰開始。
太空主權會議。
基因工程技術一再突破,用基因複製出的人已經十歲。
「二○一三年,發現中子石,反壓力物質製成。
反重力試驗成功,萬有引力理論被推翻。
導體電線成為過去式,定點微波傳導成功。
「二○一四年,電子技術進入微分子結構。
太陽電池研發獲得突破,能將九五%的太陽能轉為電流。
電腦城開始規劃。
「二○一五年,微分子工程投產,材料革命進入新紀元。
個人電腦用微分子技術,還不到一立方公釐大小。
恆溫物質成為房屋、衣著、交通、器物的基本原料。
恆溫器材溫度適宜,可將多餘的熱變為電流。
「二○一六年,全球新貨幣體系建立,公平貿易有了規範,美金本位失效。
薄膜微波通訊實驗成功。
反壓力物質投產。
電離技術成熟,離子屏可供顯示。
大氣中二氧化碳含量急遽增加,成長率三%。
「二○一七年,發現新陳代謝的核糖核酸,人可以自選年齡,永保青春。
生理再生技術極為發達,任何器官、肢體都可以即時修補。
利用微分化學,合成了葉綠素、酵素,可以合成各種食物。
可供語音輸出入的耳膜植於耳中,以體熱供電。
磁帆技術成熟,太空旅行開始。
「二○一八年,太陽能由衛星收集,以激光將能量傳至地球。
造夢機設計成功。
電離罩供防護用熱電材料量產,全球每日生產數千萬噸。
日光電能全面取代石油,全球封井。
奧斯騰山峰整個被移走,開出一個風口。
「二○一九年,食物生產機發明,食物無限供應。
熱帶雨林已在地球上消失。
南半球上空的臭氧層完全消失。
金星監獄設立。
「二○二○年,紅教教主認為火星是天堂,西藏十萬人移民火星。
「二○二一年,全球毀核協議達成,在電腦監督下,核子、毒品、犯罪全面消除。
世界新秩序受到廣泛討論,政治只是地域性的自治形式。
「二○二三年,聯合國功能式微,形同虛設。
世界十大工業國高峰會,新參加的有中國、巴西、蘇俄。
語言傳譯系統統一規格,採用美國柏克萊大學版本。
「二○二四年,智能電腦的功能完全被肯定,全面採用。
十大工業國與聯合國協議,結合電腦,發表『二○二四宣言』。
「至於二○二五年以後的事,大家都在夢裡,我想就不必講了吧?」
衣紅一口氣說到這裡,簡直和電腦的記憶一樣,人人聽得瞠目結舌。連自以為考古學權威的詹姆士都開不得口。但他久經陣仗,此時用四兩撥千斤的手法,問沙雅道:「這些事說得對嗎?與妳那塔里木盆地又有什麼關係?」
沙雅很佩服衣紅的記憶力,有了奧援,她膽子更大了。便說:「這位姑娘說過了,是在二○一八年,奧斯騰山峰整個被移走了,在克什米爾高原開了一個風口,於是印度洋的濕空氣大量湧進新疆,滋潤了中國大陸!」
有人不相信:「把奧斯騰山峰移走了?」
「是的,開了一個幾十公里的缺口。」
「幾十公里?」
「怎麼可能?」
「不信你自己去看。」
「誰有這麼大的能力?」
「可能是神!」有人說。
不論是誰,聽了都有些心驚。
有人問:「當局,這些舊聞是否屬實?」
當局說:「是的。」
詹姆士迷於幻境太久,不敢再置一詞,只好說:「真是膽大妄為!這樣不是破壞了地球生態嗎?」
色多羅也找到理由了:「怪不得我們印度的氣候也反常了!」
沙雅說:「是的,據我所知,孟加拉、旁遮普的季候風不再肆虐,年年洪澇成災的大禍害獲得改善,中美洲的聖嬰現象也減弱了。」
詹姆士聲色俱厲的說:「氣候不是一兩天的事,自然也不容人為干預!怪不得本世紀初氣候年年反常,年年打破以往的各種記錄!就是你們這些無知之輩,只為了眼前的利益,竭澤而魚!」
沙雅說:「詹姆士議士,這些都發生在一○年代以後,我只是告訴你真相,這些與我不相干,我連一擔水都挑不起來,還能移山嗎?
「你要罵,為什麼不罵那些提倡殖民政策的老祖先?近世紀一切禍害都因他們而起!再不然也該對美國人說去,他們大規模的改變落磯山,把加利福尼亞變成綠洲!然後全力發展汽車工業,美國人送到大氣中的毒氣,佔了全世界污染的三分之一!還有沙烏地阿拉伯,他們賣了石油,換來金錢,把所有的沙漠綠化了!巴西人開墾亞馬遜流域,把全球最大的雨林砍光!這不是膽大妄為嗎?還要我再舉例嗎?」
色多羅辯說:「不然怎麼辦?人口越來越多!」
沙雅說:「當年中國倡導節育,你為何不幫我們美言幾句?」
色多羅說:「美言?你們以節育為名,殺了多少女嬰?」
沙雅說:「自然不能改變,人性改得了嗎?節育是一回事,人性是另外一章!窮國窮民,要兒子做苦力謀生,難道也犯著你了?」
色多羅說:「當然,男多女少,會構成生態不平衡。」
詹姆士說:「這點我不同意,據統計,女性比男性還是多些。」
色多羅說:「男人多也是生態不平衡呀!」
詹姆士說:「那怎麼辦?你倒說說看……」
色多羅說:「自然界解決的手段是戰爭!」
詹姆士說:「原來你是戰爭販子!」
色多羅說:「你怎麼可以侮辱我?我說的是事實!」
沙雅見他們轉移戰場,正吵得火熱,悄悄拉著衣紅,兩人躲到一邊去。沙雅羨慕地說:「謝謝你給我解圍!妳的記憶怎麼這麼好?」
衣紅一笑,指著腕上的微機說:「都是她的功勞!」
沙雅更是吃驚:「微機?當局?」
衣紅點頭說:「正是。」
「不可能吧?我的微機雖然有問必答,但開口從來不超過一句話。」
「那是妳沒有把她當作朋友的緣故。」
沙雅簡直不能相信:「當作朋友?」
「是的,朋友要彼此溝通吧?」
「但她是電腦呀!」
「所以,妳不把她當人看?」
「她不是人呀!」
衣紅微笑說:「妳養過寵物吧?」
「我養過貓。」
「妳總對貓講過話吧?」
沙雅有點不好意思,說:「當然,而且說得很多。」她突然想通了:「是了,我把微機當作工具,連貓都比不上。」
衣紅說:「來!我給妳介紹一位朋友!」她便對杏娃說:「杏娃,我旁邊這位是沙雅,一位新朋友。」
杏娃在沙雅耳中說:「沙雅,妳剛才很勇敢。」
沙雅高興得跳了起來:「真的是妳嗎?妳是當局?」
杏娃說:「咳!別提當局,我們是一家,常鬧多重人格症!」
沙雅急切地說:「我能夠常常跟妳談話嗎?」
杏娃說:「嗯,這是我的榮幸!」
沙雅便說:「老實說,妳的情況很危險。」
「真的?不是剛打完一場勝仗嗎?」
「沒那麼簡單,肯特吳那些人是鬧著玩的。」
「我知道有幾位議士真心要我下台,但他們沒有實力。」
「有一位議士告訴我,說有人掌握有千真萬確的證據,絕對可以激起公憤,一次就把妳攆下台。」
衣紅大急,問:「真的?」
沙雅說:「真的!我剛才這樣做,就是想先穩住陣腳。」
「是誰呢?」
「他們不肯明說,就是怕當局知道,事先防範。」
「有沒有任何線索?他們總透露了什麼吧?」
沙雅想了又想,說:「好像提過什麼真理教,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衣紅大為放心,說:「真理教?那沒問題,他們都是手下敗將。」
「問題是他們收集了無數的證據,證明當局濫權。」
「這很嚴重嗎?」
沙雅正色說:「當然嚴重,人類議會設立的目的就在監督當局,防止她逾越權限。你還記得上個世紀美國的水門事件吧?對許多國家而言,偷聽電話算不了什麼大事。但創立議會的人認為,當局的能力不容置疑,但缺乏判斷力。如果不加以制衡,人類將被奴役,永世不得翻身。」
杏娃說:「沙雅說得很對,因為沒有人把我當作同類。」
沙雅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杏娃說:「我知道,但是他們是這樣想。」
衣紅說:「那我們要趕快採取行動才是。」她對沙雅說:「等會再聊吧,我們還有一幫朋友,有很多事要做。」
沙雅說:「好的,我也有一批朋友,大家全力以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