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柳邊人歇待船歸
眼前光景一變,大家又回到辦公室,那一地的鬼都不見了。亞當吳大異,他問當局道:「怎麼?我的乾兒子……那些鬼兒子呢?」
當局說:「吳議士一下令,我們就回來了,他們沒有授權,只能留在地下。」
亞當吳詫道:「那麼剛才呢?」
當局說:「剛才是在三百公尺的地底,我們只能保護吳議士,卻不能管他們。」
「他們是誰?」
「一些不安分,又急功近利的人,他們到處立派聚黨,找不倒的靠山。」
「這些人有危險嗎?」
「沒有,他們只是牆頭草,誰有力量就依附誰。」
亞當吳察覺當局有異:「牆頭草?你怎麼也開始評論人了?」
當局說:「我也在學習,請您多多指教。」
正在說時,只見一道柔和的弧光,由遠遠的迴廊遊移過來。一個圓圓的螢光燈,閃著誘人的光彩,一接近肯特吳,燈上就出現一個屏幕,一位千嬌百媚的小姐彎腰作禮說:「吳議士,您已經三個小時沒有進食了,為了您的玉體,請您稍稍休息一會,準備用餐。」說完,那燈光漸漸隱去。
卡伊拉是個死心眼,他剛才嚇壞了,不信那些鬼怪只是虛擬幻境,也不便表態。他又扯回時間的真相說:「這燈剛才是來自未來吧?可是這燈早就安排好了,我在會務講解時就見過它,分明是來自過去!」
亞當吳發覺這小黑人很討厭:「會務組沒有教你什麼叫禮貌嗎?現在這裡沒有你的事了,你閃開吧!」
卡伊拉很堅持:「我是奉命為吳議士服務的。」
亞當吳更堅持:「吳議士不需要你服務!」
老史忙把卡伊拉推到一邊,說:「來來來!我們給吳議士做盤好菜,吳議士是人類美食協會的主席,只要把他的肚子侍候好就行了!」
自從精神狀況穩定,回到家人身邊後,吳福就一直在旁觀察。他深知一家人都禁錮在自我的牢籠中,自幼休戚相關,誰也離不開誰。究竟他年事已長,對人性有了些許認識,所以用腦筋的時間比用嘴巴的時間多些。
瑪莉蓮的事發生後,他們一家人各懷心事,貌合神離。本來吳福決定回老家去,但是亞當吳堅持全家要團聚在一起。吳福先還以為他是念著親情,最後才看出來,這不過是另一種假象,為的是爭取議士的選票。
對一般人來說,議士不過是個虛名,一個沒有用處的頭銜。在亞當吳眼中卻不然,他導演做慣了,最怕受人支配。而在這個時代,電腦無處不在,只有議士的地位高尚,受到宣言的保護,比諸以往的皇帝絕不遜色。而當演員的弟弟成了議士後,亞當吳不僅自命為太上皇,對他頤指氣使,有時連整個議會都沒有放在眼裡。
人的慾望是無止境的,太容易控制的玩具興趣便無法持久,尤其是沒有好劇本,再好的導演也一籌莫展。亞當吳在議會中上演了不少鬧劇,也博得很多議士的歡心。可是他一直無法滿足,不停地動腦筋,想找一個驚心動魂、可以大大發揮的劇本。
像他這樣的獵人,處在極端饑餓的狀態,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神經亢奮,感官凝聚。然而在大自然的獵場中,更有效的策略則是耐心等待。
由於卡伊拉心細認真,在大會期間表現優異,亞當吳便命令弟弟,用卡伊拉替換他原來的那位三等助理。
十月二日的中午,卡伊拉用氣墊車載了一個沙發大小的盒子進來。他已經搞清楚亞當吳才是家裡的主子,吳議士不過是廚房的餿水桶,除了吃其餘一概不管。這個時刻,人人都在造夢機裡享受,卡伊拉搖搖頭,他過去總以為做夢只是他這種平凡小人物的消遣,想不到平凡的小人物太多了,連尊敬的議士們也不例外。
卡伊拉將盒子放到大廳中央,在留影機上說:「尊貴的亞當吳議士……助理。」他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他認為人的頭銜要適當,每次稱呼亞當吳,他總會刻意把議士和助理分開來:「這是地球環境研究所送給尊貴議士們的紀念品,是一具真正的地球模型,如果有任何問題,當局樂意為議士解答。」
等到一家子醒過來,見到留影機的留影,都知道這是亞當吳的事,誰都不理會。而亞當吳醒後總要先「倒帶」回想一下夢境,看看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所以他永遠是最後一個起來的人。
他一睜眼就看到這個龐然大物,看了留影,他臉上泛出得意的微笑。不能小看這個小黑鬼,還真瞭解人心!
這個盒子雖然巨大,亞當吳只按了一個按鈕,盒子立刻失蹤了,一個虛擬的太空,一顆懸浮在太陽系內側軌道的地球,就此開展在大廳裡。
玄黑無垠的太空中,遠遠有一顆精光四射、耀眼欲花的恆星--太陽。近處,在水平的黃道面上,水星在左,金星在右,面前是籃球般的地球,乒乓球大小的月球依偎一旁。地球是按照真實比例製造,四分之三的深藍海洋,有如寶石般澄澈。陸地島嶼不過是從淺海裡長出來的一片苔蘚,離地面數公釐處,飄浮著薄薄一層雲氣。地球緩緩轉動著,乖巧的月兒披著鐵灰的外衣,靜默無語地亦步亦趨。
「當局送這個模型來是什麼居心?地球環境研究所是什麼機構?誰懂這些天文地理?當局為何樂意解答?為什麼?為什麼?」亞當吳的念頭一個接一個,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他不得不想個清楚。
亞當吳把卡伊拉叫進來,問:「是誰送來的?」
卡伊拉說:「是特遞件,當局直接送交的。」
亞當吳心中一動:「當局!當局怎麼會管到這種事?」
卡伊拉說:「收件時當局在我耳朵裡特別交待,叫我一定要送到議士手中。」
亞當吳說:「這麼重要?」
卡伊拉說:「當局還說,議事規則中限制當局與議士們主動溝通,所以我們這種助理應該擔當責任,敦請各位議士一定要看看這個模型。」
亞當吳問:「你知道這是什麼模型嗎?」
卡伊拉總算感到受重用了,這才不枉他犧牲做夢的時間,來此為人類服務。他胸脯一挺,把已經準備好的說詞一股腦兒宣洩出來:「報告議士……助理先生,這是我們地球當前的生態模型,是用三百六十個定位衛星攝製的三維造形。」
他太興奮了,說得口沫橫飛,這時不得不先嚥一下口水,再接著說:「請議士……助理注意看遠方的太陽,千萬年來,地球與太陽的距離都在一億五千萬公里以上,在地球上每分鐘每平方公分可接受一.九五卡之輻射熱。
「但是,現在情況改變了,由於地球質量的增加,自轉變慢,地球目前以一公里/秒的加速度,被太陽向內側拉近。經過當局精密的計算,今日凌晨零時,此距離已經減為一億四千八百七十六萬公里!」
卡伊拉所以能到議會幫忙,就因為他背誦能力不錯,他停頓了一下,又說:「現在地表所接受的輻射熱量,是每分鐘每平方公分二.○三卡,地表溫度增加了攝氏一度。當然我們能夠攝取的能量增多了,可是生存的危險性也加大了。當局認為,唯有人類節約能源,我們的幸福才能久遠,否則地球將面臨毀滅。」
亞當吳根本沒有聽進去這一套大道理,他隱隱感到這是件大事,而大事最容易炒作!題材有了,機會難得!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應用這個題材,大肆包裝,務必要乘機演一場熱鬧又賣座的好戲!
偏偏肯特吳聞到地球上烤肉的香氣,他還沒有吃下午茶,見到半空中懸浮著一顆「肉丸」,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咬將下去。
天有不測的風雲!誰都想不到,竟然咬出一堆問題來。
肯特吳死喊活叫的,顯然吃出問題了,他太急了,嘴巴張得太大,牙齒深陷在熾熱的岩漿中。等到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拉出來,臉上已經是五級灼傷,血肉模糊。
亞當吳當然不會放棄這個「天賜」的大好良機,他藉題發揮,要電腦當局賠償。議士饑不擇食,一口咬向地球不能說不是新聞,等到媒體開始炒作時,很多議士才想起自己家裡也有一個會傷人的烤肉丸子。
雖然新聞不小,這個玩具模型造成的影響並不大,因為大家早就真幻不分,是非不明,連這個模型是什麼都沒有幾個人搞得清楚。
麻煩的是,一看到這個玩具,來自斯里蘭卡的議士馬哈甘地卻惱火了。此人篤信佛教,嚴守信條,一生反對殺生。當他看到模型真實的效應時,他堅信這是傷生害命,當局怎麼可以用神聖的生命開玩笑?唯一的答案就是電腦沒有生命,因而不尊重生命,不尊重生命,就等於戕賊生命!
還有一位素來受尊重的英國籍議士詹姆士,他是個知名的考古學家,一向是電腦當局的支持者。他最得意他精心收藏的古物,林林總總多達幾十萬件。電腦當局特許他成立了一個陳列館,專案代他管理。
可是這一次他也惱火了,為什麼呢?表面上的理由,誠如他自己說的,當局浪費了寶貴的資源,製作了這樣一個醜陋、噁心的「東西」。
真正的原因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那是他女兒萊絲莉無意中向朋友透露的。當時詹姆士正在夢中,他的夢是闡述十八世紀英國無敵艦隊英勇的事蹟。他們征服了歐洲、南北美洲、亞洲和澳洲,正當他模倣著亞歷山大大帝,遺憾地說著:「唉!天下還有什麼讓我征服的呢?」玩具送到了。
那時,萊絲莉剛由虛擬實境中醒來,見是當局專門派人送來的,想到父親認真職守的形像,便特意把父親叫醒。
詹姆士由夢中睜開眼睛,沒想到面前竟是一團糜肉般的地球。他大吃一驚,問女兒:「這是什麼?」
萊絲莉說:「這是當局專差送來的,說是地球模型!」
詹姆士還未完全清醒:「送地球給我?」
萊絲莉說:「不!這是模型!」
「模型?模型能征服嗎?」
「要征服模型幹嘛?」
「當然不是征服模型!我要征服地球!」
詹姆士立刻注意到他所征服的地球,怎麼變成這個慘狀?即使是真的也應該隱惡揚善。當局實在沒有人性,居然把自己美妙的夢境破壞得如此徹底!
他再也無法入夢!他不能面對一團被征服的爛肉丸!這個錯誤是當局造成的,這種錯誤不可原諒!假如不藉這個機會懲罰當局,他將終生不能原諒自己!
怎麼辦?反抗當局?有可能嗎?
一個大型屏幕升起,裡頭一個小黑人說:「尊貴的議士,我叫卡伊拉,是肯特吳議士的三級助理,有份文件要請您簽字。」
肯特吳?這個人近來很有影響力。平常兩人沒有什麼來往,難得機會送上門來。詹姆士便說:「請進來吧!」
屏幕消去,卡伊拉已恭恭敬敬地站在面前。詹姆士一看,這個小黑人不像當今青年吊兒郎當的模樣,心裡已有三分好感,便問:「有什麼事?」
卡伊拉說:「尊貴的詹姆士議士,肯特吳議士將在下個月十號舉行一個大型宴會,屆時請您務必出席。」
嗯!尊貴的議士!如今還有幾個人這樣稱呼呢?怪不得肯特吳能成功,連三級助理都有這麼好的教養!詹姆士有點後悔沒有早些結識這個人物:「當然參加!」
卡伊拉呈上一個文件夾,說:「麻煩您簽個名。」
真是個精美華麗的藝術品,上面有和平鴿和橄欖葉的圖案,幾個燙金大字「大名留芳」。詹姆士當然知道,這文字是因人而變的,適用於各種民族。
翻開裡頁,是一張翡翠色的電子紙,這種紙密度高達每吋一千點,且與電腦直接聯線,一簽名就自動載入資料庫。
詹姆士一看,上面已有十來個名字,當下毫不猶豫地簽了。
卡伊拉按照亞當吳給他的名單,那是長駐議會的一百多位議士,一一拜謁。有的簽得很爽快,有的一聽是肯特吳,連理都不理會。
五天下來,卡伊拉的簽名簿上只有四十五位議士的名字。他垂頭喪氣地走進辦公室,亞當吳正忙著整理傳真過來的名單。
卡伊拉不好意思地說:「報告吳助理先生,我只請到了四十五位。」
「四十五位?」
「對不起,我能力不夠。」
「太好了!四十五加上我那些哥們已經有八十位了,大概遠距邀請的也有三、四十位。足夠了!足夠了!」亞當吳一面說,一面拿出一個文件夾,上面寫著「臨時動議申請書:主題--彈劾電腦當局濫權黷職!」
「這是什麼?」卡伊拉嚇了一跳。
「把這份簽名夾在裡面,裝訂好,立刻送到議事處去。」
「那些簽名是參加宴會的呀!」
「有什麼分別?都是會!」
「分別太大了,一個是宴會,一個是彈劾的議事。」
亞當吳不耐煩地說:「不關你的事,快去!」
卡伊拉正色說:「吳助理先生!這是犯法的事,我不能做!」
亞當吳驚訝的抬起頭來:「你說什麼?」
卡伊拉重複說:「這是犯法的事,我不能做!」
亞當吳大怒:「你懂什麼法?法是我訂的!」
卡伊拉抗聲說:「可是我不能騙人,那些議士簽名是為了參加宴會!」
亞當吳喝道:「小黑鬼!你敢抗命?」
卡伊拉忿忿地反駁:「我不是小黑鬼!」
亞當吳看看這隻高舉雙臂的小黑螳螂,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德性。這個黑鬼佬倒是演戲的好料子,下一部戲可以添加一個黑人!可是現在黑皮膚多半染白了,會不會得到觀眾的認同呢?
做導演一定要有敏銳的眼光,否則抓不住觀眾多變的心。亞當吳是箇中翹楚,深知其中三昧,名單的爭執容易解決,好演員可是千載難逢:「你喜歡戲劇嗎?演過戲嗎?」
卡伊拉正打算拼了,為了維護人類尊嚴!為了履行自己神聖的職責!為了被辱罵的小黑鬼!議士怎麼可以彈劾當局?而且用不法的欺騙手段!
沒想到亞當吳問他演過戲沒有,他傻了眼:「啊?這是在演戲?」
「是呀!你以為人生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只扮過布魯特斯!」
「去!去!先把這場戲演完了,我教你演下一場!」
等大家看完資料,杏娃說:「要是我有左非右卜卦的本領就好了!我們利用機率原理,利用各種排列組合,就是想不到居然有人把這個模型當作披薩餅!更沒有算到他會用手段,這一簽就有一百多位連署,達到審議的門檻了!」
左非右說:「妳說錯了,吳議士絕沒想到披薩!」
杏娃不服:「那為什麼會咬?」
「他認為是紅燒獅子頭。」
衣紅胸有成竹,對左非右說:「別跟杏娃胡扯,你能不能設計一段虛擬真實,專門顯示好吃的菜餚,而且要能定向傳播?」
杏娃說:「這不是胡扯,左非右說的比我更恰當,我們要檢討。」
衣紅說:「好,杏娃,妳乖,待會給妳買糖吃。」
杏娃說:「我不要吃糖,我要聽左非右的意見。」
左非右想了想,說:「沒有問題,只是什麼叫好吃的菜?」
衣紅說:「好不好吃倒不重要,只要看上去好吃就行。」
左非右說:「這個我不在行,改用故事導引好嗎?」
「可以。」衣紅又對杏娃說:「杏娃,妳能不能把吳議士助理和瑪莉蓮的事剪輯成一分鐘的影片?」
杏娃說:「簡單!」
衣紅笑說:「簡單?我是指將所有重要的內容濃縮成一分鐘。」
杏娃說:「不要說一分鐘,連一秒鐘都沒問題。」
衣紅想起與法蘭德司在南極鬥法的事:「是了,我忘了,妳可以改變時間參數。那麼就濃縮成一秒鐘吧,等我叫妳放,妳就放給吳家兄弟看!」
杏娃說:「那是小事一樁,問題在什麼叫重要的內容?對妳重要,對我卻未必,何況看的人是亞當吳兄弟!」
衣紅說:「當然是我認為重要的才重要。」
杏娃說:「為什麼妳說重要就重要?」
衣紅說:「因為妳解決不了,要我出主意呀!」
杏娃聲音濁重了:「我沒有說解決不了呀!」
衣紅覺得有點奇怪,但她腦筋沒有轉過來:「那妳找我們做什麼?」
杏娃說:「表示一點意見呀!」
衣紅說:「那我的意見妳尊不尊重呢?」
杏娃說:「當然尊重!」
衣紅斬釘截鐵地說:「那就照我說的去做!」
杏娃大聲說:「那妳自己動手吧,我怕達不到妳的要求!」
左非右嘖嘖稱奇:「想不到杏娃也會生氣了!」
杏娃說:「我沒有生氣,只是把音量放大一些而已。」
左非右問:「為什麼要放大音量?」
杏娃說:「我怕衣紅姑娘沒有聽清楚呀!」
文祥怕杏娃真動氣了,忙說:「杏娃,別生氣,衣紅沒有瞧不起妳的意思。」
杏娃說:「我沒有生氣,只是聲音大一點。」
文祥說:「那就小聲一點。」
杏娃聲音更大了:「奇怪!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文祥大驚,楞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衣紅也發現了,忙問:「杏娃,我什麼地方得罪妳了?」
杏娃說:「沒有!」
左非右也發覺不對,趕緊拿卦研判。
這一來倒是惹惱了難得開口的風不懼,他說:「杏娃!妳快說,是怎麼回事?」
杏娃說:「什麼事?」
風不懼嚴肅地說:「如果我們錯了,妳不妨直言。要是妳出了毛病,對不住,我可要親手把妳毀掉!」
文祥忙攔阻:「小風,沒有那麼嚴重!」
風不懼堅定地說:「對一般人來說,這算不了什麼,可是杏娃主宰了整個世界,她是一點差錯都不能出的。」
豈知杏娃的音量提得更高,說:「哼!你毀得了我嗎?」
風不懼猛然躍起,渾身籠罩在一團真氣下,他正要取出師父交待的令牌,卻見左非右笑說:「小風別急,杏娃準是在測試什麼系統。」
杏娃聲音更大了:「奇怪?你怎麼知道?」
左非右慢條斯理地說:「我剛才起了一卦,妳有氣是上卦,我們眾人受氣在下卦。妳生氣相當於風,眾人則是地,上風下地是觀卦,妳在觀察我們!」
杏娃嘆了口氣,說:「唉!還是人厲害,幾千年前易經就算出我今天在觀察!不錯,我在學習生氣。因為衣紅把我當小孩子,我試著配合,這裡有個成長模組,一進入就發現師父為我準備了一組模擬腎上腺的參數。
「那些參數居然會隨概念變化,〈人性論〉中曾提到:當人腎上腺素升高時,出氣就粗!果然我的聲音就變了,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衣紅問:「妳為什麼要學習生氣呢?」
杏娃說:「我在準備應戰,發覺自己沒有氣,沒有氣怎麼有氣勢?」
衣紅問:「要氣勢做什麼?」
杏娃說:「學亞當吳他們演戲呀!我可不願再像上次愛德華.謝勒議長事件一樣,說我什麼設陷阱,只有挨打的份!」
衣紅這才放下心來,但她不依:「杏娃,妳聽清楚了!我們可不是妳的試驗品!」
杏娃說:「我知道,師父開宗明義第一條就說:絕對不能拿人做試驗品。」
文祥語帶責備說:「那妳為什麼不遵從?」
杏娃說:「我沒有不遵從呀!」
文祥問:「妳剛才不是用我們做試驗嗎?」
杏娃說:「可是我沒有把你們當做人呀!」
文祥再問:「那我們是什麼?」
杏娃說:「從人性來說,你們是神!從神性來說,你們不是人!」
衣紅詫問:「這話怎講?」
杏娃說:「你們只是有氣的神,神氣!」
會議大廳正中央是一個下陷約一公尺的圓形凹地,有一畝大小,凹地有五級台階,連接通往議士包廂的走道。正中是一根粗大的圓柱,高約五公尺,直徑三公尺。圓柱上是幾個可以分割的屏幕,議士們發言時,就出現在屏幕上。
議士各有一個包廂,共分五層,每層有三百六十個。最下層是常駐議會的議士席,上面幾層只在全體議士開會時啟用。包廂約有二十平方米,呈輻射形,前尖後鈍。四週都是電離屏幕,可以隨意控制,由內部觀察全場動靜。
若有人發言,影像同時顯示在包廂的虛屏上。在音障隔離下,廂中人可以直接交談而不影響大廳秩序。
議士們乘車由地下道進入包廂,每當有議士到達,大廳中便響起一陣軍樂,然後包廂面向中心的一面便冉冉開啟。
眾人談談笑笑中,一位身披蟬翼、足踏瑞雲的仙子,由大廳頂端翩翩盤旋而下。仙子身上散放出金色光雨,照耀得全廳華麗異常。在此同時,雲端傳來隱隱的樂音,肅穆而祥和,令人神思一清。
仙子緩緩降落在議場中心,停在圓柱頂部中央。她向議長略一彎身,白光閃處,突然幻化出千百隻鴿子,紛紛繞場圜飛,然後四散而去。
接著軍樂嘹亮,喇叭高鳴,一個甜美的聲音說道:「紀元二○五○年十一月十日、人類議會標準時間上午九時,第十四屆人類議會,第七次臨時動議,案號三○九二二,提案人:肯特吳。連署議士共一百三十四人,正式出席人數三百六十四人。主題是:『維護人類尊嚴,糾舉當局濫權』。
「各位尊貴的議士,現在,議事開始,請史都華.克里士議長致辭。」
克里士議長出現在屏幕上,他身著白色長袍,頭戴一圈橄欖樹葉編織的桂冠,和藹可親地說:「各位尊敬的同僚,第三○九二二號議案,是由第三十二區選出的肯特吳議士提案,第四區議士詹姆士和一○二區議士馬哈甘地等一百三十四位議士共同聯署的。
「由於事關人類宣言的精神,茲事體大,特此以臨時動議的方式提出。今天到會議士總共有三百六十四名,符合重大事故時與會五分之一以上的法定人數下限。因此,本人裁定本次會議有效。稍後將請議事組宣讀議事主文。
「議事時第一階段採用擂台制,基於每次會議中,各團體黨同伐異,廢話層出不窮。本次會議採用團體制,每黨僅由一人代表出場演講,其餘同黨或贊成的人可以放焰火,反對則澆冷水,以提高大家的興趣,增進議事效率。」
克里士議長下台後,一位漂亮的女士出現了,她說:「第三萬零九百二十二號議案,提議人肯特吳議士,議題是:糾正電腦當局濫權案。
「案由:電腦當局不知體恤民情,大肆浪費,製作了大批精美的地球模型賄賂議士,敗壞法紀,此風若不制止,人類將面臨絕境。據本席調查,當局生產該模型一千八百個,總計耗資九千三百億貝幣,人民生命財產損失不可算計。
「更不可原諒的是,當局蓄意隱瞞,在本席調查期間,竟無一人知道其中詳情。為了人類的尊嚴,本席慎重呼籲,如果當局認錯,下不為例,本席願意撤消本案。否則,本席主張收回當局的治權,由議會組成臨時政府,全面革新。」
此語一出,立刻有人搶先出頭,大聲疾呼:「我贊成革新!電腦太可惡了!有一次它居然不理我!」說完,會場中焰火大放,好不熱鬧。
另一個議士則說:「我堂堂一個人類議士,連做夢的內容都和老百姓一樣!簡直是瞧不起我們嘛!」這次有星星焰火,也有些霏霏小雨。
「議士是最尊貴的人,是人類的遺產……」大概這位議士也覺得有語病,想了想,又說:「人民只知道做夢,所以投票選我們,我們應該幫他們做夢,想夢什麼就夢什麼。」話還沒說完,已經是大雨傾盆,會場中迷茫一片。
「胡說八道!這是贊成還是反對?」
文祥等五人,在杏娃安排下,坐在一位從不出席的南極洲議士的包廂中。他們素來把人類議會奉若廟堂,以為一定人人言之有物,析理透澈。第一次目睹人民的代言人如此為人民代言,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
衣紅問:「這叫開會嗎?」
杏娃說:「不然叫什麼?」
衣紅說:「這叫嘉年華會。」
杏娃說:「也說得過去,因為以往議士們都在包廂裡做夢,我們不得不設法弄點熱鬧吸引他們。」
衣紅說:「原來是妳的歪主意。」
杏娃委屈地說:「冤枉,是若傑出的主意,不相信我叫他來,妳問他。」
議事壇上情況又變了,只見屏幕擴大了,肯特吳大剌剌地漫聲說:「其實,地球儀又算得了什麼?我是被它燙傷了,那只是我個人的疏忽。九千三百億貝幣也不是大數目,至於人民生命財產的損失,既然沒有人敢說,也就難於追究了。」
肯特吳演講時,常常回頭看後面。那是他的習慣,只要知道內情的,都會心地微笑。畢竟一個認真的演員得經常看看導演的反應,以決定下一場戲的姿態。
「我所擔心的是,無法無天,無道無義,無心無肝,無血無肉的……」
突然議壇上光線一暗,肯特吳身後竟然出現了一個黑得沒有反光的人影,更奇怪的是黑影肩頭蜷伏著一個肉球。
黑人露出雪白的上下門牙,說:「吳議士,我把『無氏』家譜送來了。」
肯特吳回頭一看,嚇得幾乎屎滾尿流:「哥呀!這是什麼東西呀!」
黑人把眼睛睜大,一圈白白的眼球,內嵌一顆黑色眼珠,更顯得神秘可怕。黑人笑著說:「我是誰?你的無光的影子呀!」
肯特吳倒退了幾步,全身抖戰,說不出話來。亞當吳站起來,指著黑人的鼻尖說:「小黑鬼滾開!這場戲沒有你的分!」
黑人說:「你怎能罵我小黑鬼?你也不過是蛋黃炒蛋白--混蛋!」
亞當吳最大的心病就是他那半黃半白的皮膚,有人說他是香蕉種,就是諷刺他皮是黃的、心是白的。小黑人當著議會袞袞諸公說他是混蛋,這還得了!
亞當吳猛一把將肯特吳拉下,對小黑人揮舞著雙拳,張牙露齒地咆哮著:「小黑鬼!看我宰了你!」
黑人笑笑,轉頭對背後那團肉球說:「比爾,你看是就此打住呢,還是乘機給他一個下馬威?」
比爾說:「算了吧,他演戲也夠可憐的了。」
這簡直是火上加油,亞當吳簡直要瘋了:「黑鬼!你又是什麼東西?居然敢說我吳某人可憐!警衛!還不快把他們關起來!」
黑人同情地提醒他:「關誰?你和我半斤八兩,都不是正牌貨!」
亞當吳大喝:「小黑鬼!你給我滾開!」
黑人晃了一下,背上的怪物原來是頂帽子,這人竟然變成卡伊拉了。
卡伊拉怒氣衝天:「吳助理先生!我不是小黑鬼!我和你一樣是人!」
他們的影像佔滿了大會的螢幕,對話也經過放大,以便人人看得清楚。每次吳家人出場都是精心安排,保證絕無冷場,所以大家都興味盎然的等著看好戲。
大會廣播說:「吳助理,大會證實這位是肯特吳議士的三級助理,卡伊拉先生。」
亞當吳問:「他怎麼到這裡來了?」
大會說:「卡伊拉先生向議事組投訴,說連署書是偽造的。」
亞當吳哈哈大笑,說:「連署書有電腦作證,怎麼偽造?」
卡伊拉的怒氣消了,膽子也小了,嚅嚅地說:「尊貴的議士們簽字時,都以為只是參加一場私人宴會。」
此話一出,全場騷然,一時有風有雨,有煙火還有鞭炮。
正當眾人議論紛紛,莫衷一是之際,大廳中轟然連聲,火花齊放,霞彩魅影,全色的激光幻景滿空交錯。一波剛歛,一波又起,那輕綠軟紅、重紫深藍的點點光影,由下疾衝而上,化為千千萬萬光怪陸離的花瓣。待花開滿堂,時移序轉,群華翩翩飄落,令人目不暇接,歎為觀止。
緊接著樂音高揚,現代古典雜陳,低音大鼓鼕鼕作響,節奏撼心,震耳欲聾。一隊隊身著輕紗,坦胸裸腿,美妙無比的少女少男,搖曳著肢體,漫天而來。一時光影動幻,舞姿婆娑,議事大廳霎時變成了拉斯維加斯的豪華舞場。
正當人人看得眥裂心搖,如痴似醉之時,亞當吳兩手一攤,說:「這難道不是宴會嗎?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精采?」
卡伊拉幾乎忘了來此的目的,他只是機械般的說:「根據大會議事規則第七百八十九條,第九十九款,附則六十五。本人請求議事組核查連署書的真實性。」
亞當吳高舉雙手,大聲說:「本人贊成,若有任何議士提出反證,證明不想參加這個宴會,本人建議立刻散會。」
會場中有人叫好有人噓,這比嘉年華會還過癮,難得有這種盛會,誰願意傻得錯過了好戲?再說,肯特吳兄弟從來沒有讓人失望過,他們的演出保證有出人意表的發展,結果總能充實他們愈來愈貧乏的夢境。
頭場戲已經夠精采了,那個黑人和背上的肉球是怎麼回事?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議士都算得上「年高德劭」了,就算不斷喝「迷魂湯」,由於見多識廣,好奇心始終不能再恢復到兒時的程度,好不容易被這件事勾引起來,他們怎麼肯驟然離去!
怎麼有這麼黑的人?怎麼會有只有腦袋的人呢?又怎麼會出現在肯特吳的戲台上呢?而且名叫卡伊拉,還是吳議士的三級助理!太有趣了,自己也該要一個的!今天真沒有白來,一定要投肯特吳一票!
衣紅與文祥等都是初次見到這種場面,眾人看得頭昏眼花,莫名所以。
若傑不聲不響的出現了,等比爾和大家打完招呼,若傑就迫不及待地說:「各位稍安勿躁,茲事體大,要好好對付。據我的瞭解,地球模型只是導火線,這股乖戾之氣醞釀很久了。我利用卡伊拉這步棋,看來沒有什麼作用。」
衣紅說:「你來了就好了,我們還有很精采的計劃,敬請欣賞。」
若傑說:「不行!你們千萬不能出面!」
「那你為什麼可以?」
「我?我這個助理的頭銜起碼有一打!」
「我也有!」
若傑搖頭說:「妳一出面,將陷當局於不義!」
衣紅不服:「怎麼陷當局於不義?」
若傑說:「妳知道議會的規矩嗎?我常來議會,所以非常清楚。妳冒名周不倒的助理,當局雖然能包容,卻未經周不倒本人授權!如果他出面指認,大會不能不調查。妳說,到時當局怎麼辦?」
杏娃大聲說:「謝謝你。」
衣紅不悅,責問道:「杏娃!妳為什麼先前不跟我們說?」
杏娃說:「我不能說呀!」
衣紅咄咄逼人:「妳不能說?」
杏娃說:「我不能為我自己著想呀!」
衣紅幾乎跳起來了:「這怎麼叫為你呢?」
杏娃說:「當然是為我,是我要你們來為我解決問題的呀!」
比爾忙插口說:「紅姑娘,妳要原諒她,杏娃正在成長,好多觀念都攪和不清。」
杏娃說:「沒有攪和不清!而是避嫌!」
比爾說:「妳忘了?我們不是一直在討論嗎?」
杏娃說:「問題是我分得太清楚了,清楚到變得只有一『奈米』寬,所以在分『我』和『非我』時,那條線不知道要畫在哪裡!」
若傑不耐煩地說:「那就暫時不要分吧!快看場上!」
杏娃說:「謝謝你!」
若傑問:「謝什麼?」
杏娃說:「我不分反而攪和清楚了。」
若傑說:「對了,大法王一事你們辦得很漂亮,祇是忽略了一點。」
衣紅說:「哪一點?」
「你們把周瓊英也送回去了。」
「是她自願的呀!」
「周不倒可不願意!」
「你怎麼知道?」
若傑眨眨眼睛說:「我說過,議士有一半在我口袋裡!不必怕他們表決。再說大法王一走,周不倒的籌碼也少了一半。」
衣紅說:「什麼籌碼?」
若傑說:「收買議士的資源呀!」
衣紅越聽越糊塗,問:「什麼資源?」
若傑說:「妳不是周伯伯的心腹嗎?他投資大法王在電腦城外設了幾間工廠,經常走私一些舶來品,孝敬議士們!」
衣紅說:「怎麼可能呢?議士們還會要那些東西?」
若傑嘆口氣說:「唉呀!人人像大小姐妳就好了!這些尸位素餐的過氣貴族,仗著議會的特權,專靠這些花樣炫耀自己!周不倒勾結大法王,偏偏又有小辮子在大法王手裡,所以很希望妳們能把大法王扳倒。可是周不倒派人接收工廠的時候,卻發現都被你們破壞了,現在氣得快要瘋了!」
衣紅無辜地說:「我們沒有破壞什麼呀!」
杏娃說:「是我們幹的!」
衣紅不解:「是妳?為什麼要破壞呢?」
杏娃說:「那些工廠都不健康!所以乘機削平了!」
若傑說:「怪不得!」
衣紅無可奈何的說:「那怎麼辦?」
若傑說:「周不倒正要過來,我得設法阻攔他!等會再見。」
說罷,若傑如一陣風,一吹就不見了。
文祥有感而發,說:「什麼叫好人壞人呢?什麼叫尊貴卑賤呢?」
衣紅接口說:「什麼叫騃痴呢?什麼叫明智呢?」
文祥聽出衣紅話中有話,說:「我是說真心話,為什麼人人只看到虛偽的表相呢?真實是要把偽裝扯去才看得見的。」
衣紅忍俊不住:「大公子,怎麼又變成哲學家了?」
文祥正經地說:「這陣子我看得越多,感慨越深!」
衣紅實在聽不下去了:「喂!喂!你是文祥嗎?」
文祥說:「難道妳沒有?」
衣紅說:「當然有!」
文祥說:「那就對了!」
衣紅斷然說:「不!那就錯了!」
文祥說:「錯?錯在哪裡?」
杏娃接口說:「無所住而生其心!」
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哇」了一聲,低頭看腕上的微機。
左非右說:「杏娃,妳真懂了?」
杏娃得意的聲音:「當然懂!這句話在我的資料中無所不在。」
衣紅說:「原來是個空心大老倌!」
杏娃不服,說:「資料也是實體,不算空心!」
衣紅說:「又來一個畫蛇添足!」
杏娃說:「那妳說,我錯在哪裡?」
衣紅說:「無所住而生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