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三峽樓臺淹日月
朱仁在亨利面前,提心吊膽,裝出一副認真好學的模樣。他思前想後,好在已經從師父處證明了自己的意識神功已能運用自如。在先發制人的情況下,連亨利教主都被瞞過。然而這幾日相處,朱仁已經察覺師父對自己頗多戒心。長此以往,總有一天會犯在師父手上,為他所制。
師父一再強調,弱肉強食就是真理。連同門幾個師兄弟都不相往來,這種隨時要防備身後的日子,怎麼過得下去?
現在入門已深,還能潔身而退嗎?師父能在門上設禁制,何嘗不能在自己身上動手腳?想到這裡,朱仁不禁打了個冷顫。
不錯!要就做個最強的強者,否則終生受制,永無寧時!怎麼做最強的呢?再強能強過師父嗎?除非是……對了,為什麼不偷偷練習自毀神功?師父下了禁制,不碰就是!萬一被發現了,再撒賴也不遲!
朱仁想到就做,這次他改由石磚下手,撬開幾塊以後,牆壁就塌下一個大洞。那本自毀神典仍然供在原位,朱仁也不碰外殼,前次他在還書前已動了一點手腳,把盒子的側面弄穿了,現在只撬開一小塊木板,那神典就滑了出來。
神典到手了,只是一本薄薄的小書。那紙宛似蟬翼,上面為用漢字書寫的蠅頭小楷,朱仁知是寶物,連忙貼身藏妥。書既已到手,再待下去也是自取其辱,不如另覓善地,專心學習。好在亨利行時匆匆,自己下山也不算違命。
朱仁把犯罪現場佈置了一番,好似有外人侵入,當然是以珠寶為對象。他是行家,混淆視聽、安排後路不過是小事一樁。
可是,去哪裡呢?
總該先回去看看父母才是,五年多來隻字不通,良心上也說不過去。
這時已是二○二六年,朱仁當機立斷,駕著意識神光,不要一刻就到了原來的西雅圖。只是下面黑壓壓的一片,就像火山岩漿流過後風乾的地形,城市不見了,高樓大廈失蹤了,幾座小山孤零零地點綴著黮黑的地面。
朱仁惶惑了,是這裡嗎?難道自己學技不精,飛錯了地方?
他看到前方有些個像火箭般的東西,直直地由地下發射升空,也有由天上掉落地底的。朱仁猜那必是下城出入的通道,當下毫不猶豫,尾隨著那火箭降落。不料眼前景物立變,一道精光緊緊把他包住,他想掙扎,卻動彈不得。
朱仁何曾吃過這種大虧?情急之下,立刻把亨利傳授的功夫全數施展開來。但見朱仁身體突脹,陣陣雷火從內向外爆裂。那精光受激,向外猛撐,看看快要破了,誰知外圈又生精光,像繩索般一層一層地繞將上來。
朱仁不掙扎還好,越是奮力扎掙,精光纏得越緊。不一會,朱仁已成一團粽子,圓滾滾地倒在地上。
不久,有兩個人不像人,機器不像機器的怪物走過來,一個看了看說:「這個人怎麼身上會放電?」
另一個說:「管他呢?把他送走就是!」
「送到哪裡?」
「笨機器!當然是金星監獄!」
「他犯了什麼罪?」
「放電呀!」
「放電算什麼罪?」
「邪說異端呀!」
金星監獄設立於二○一九年,那時太空旅行已經蔚為風尚,人類開發月球、火星之餘,也在木星、土衛六等有潛力的星球上建立了基地。有人便建議,將金星這個酷熱難以生存的煉獄闢作化外之域,把那些日益猖狂、十惡不赦的罪犯,全部隔絕得遠遠的。
金星是太陽的行星之一,位於地球內側,在質量、密度、體積和表面重力等都與地球相近,但自旋方向相反,被視為孿生星球。其實兩者情況大不相同,金星大氣層的密度高出地球近百倍,有九六.六%的二氧化碳及三.二%的氮,形成嚴重的溫室效應。因此金星表面溫度偏高,約在攝氏四百七十多度,但地層之下溫度逐漸降低。地表沒有水,火山口處處皆是,活火山則不多。表土較細,地底多岩石。最可怕的是具有腐蝕性的淡黃色硫酸雲,一般金屬在通過雲層時,很容易受到損害。
實際上,金星監獄是個地洞,座落在北半球的極地,那裡有一個大型死火山。在錐形山峰下是一個廣大的堆積平原。當年以機器人順著火山宣洩的管道向下開鑿,深度近一公里,形成蟻垤般的洞窟。
這個監獄囚禁三類人犯,第一類是生理罪犯,其特徵是性狂亂,慾念異常。此類犯人受到較好的待遇,營養好、居室好,反正「犯體」功能齊全,任由大家自由發洩,發電以利眾。正因如此,他們樂不思蜀,也永生不得保釋。
第二類屬於心理罪犯,以暴力殺人為主。這些罪犯多有暴力傾向,牢方便委以採礦的工作,每天忙碌於金鋼鑽、黃金等貴重金屬的冶煉。在這裡工作雖然辛苦,但有罰有賞,如果採礦成績優良,還可以自費保釋,回到地球上做大富翁。
第三類比較籠統,多屬思想問題,比如貪贓欺詐、邪說異端等等。這些犯人每天無所事事,在牢方嚴密的監視下,然而只要邀得上寵,也還有重新做人的機會。
這時人類正邁向「大同世界」,人人為己,各種真實虛擬的刺激紛至沓來,大家忙著享受感官的飫宴尚且不暇,哪裡還有時間關心他人?再說電腦一板一眼,沒有實據確證也不會給人羅織莫須有的罪名。既然犯了罪,隔離就是,又有什麼不對的?
與朱仁同時被押赴金星的,尚有十多個罪犯,每個人都被「保護」在一頂電離罩中,活像展覽櫥窗中的標本。
由於朱仁具法力神通,法官判作欺詐,被送進地下三百公尺處的第三類監牢。經過當局特別處理,他失去了所有的神通。被丟進牢房後,就再也無人聞問了。
等到朱仁睜開眼睛,面前烏黑一片,刺鼻的臭味令人作嘔。
朱仁掙扎著起身,誰知立刻引起一陣騷動,黑暗中有人狂叫:「又來一個!好極了!好極了!」
「別大驚小怪!有監牢就有人犯,我們大王會閒著嗎?」不是他威脅的語氣,而是那冰冷的聲音,讓人寒毛盡豎,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大王聖明!我們大王不會閒著。」有人附和。
「最近白色恐怖沒了,我有點擔心。」顯然說話的人在表示歉意。
「有什麼好擔心的?白色沒有了,還有綠色呀!」又有人說。
「是呀!太陽還有七種顏色呢!」
「這個怎麼是金色的?」
「這有什麼奇怪的?現在黃皮膚黑頭髮才算稀有品種!」
「不可能!」
「不可能?根據聯合國發佈的二十一世紀報告,全世界兩百多個國家中,中國的稀有動物最多!為什麼?中國人好吃,吃了幾千年,連飯也吃稀了!」
「老兄你來多久了?現在沒有聯合國了。」
「那又怎樣?中國人可是全世界最多的!」
「那又怎樣?別以為肚子能生就貨物充足,看看近一百年吧!先是哈英哈法,哈德哈俄,接著哈美哈日,有沒有聽過哈中的?」
「你們這些不長進的混蛋!吵什麼?天下有純種嗎?誰強哈誰,這就是生存之道!」冰冷聲音語帶不耐了。
「是的,大哥真有智慧。」
朱仁只看到身旁有些朦朧的黑影,聽他們談話的口氣,顯然絕非善類。剛才不是聽說要把自己押往金星監獄嗎?怎麼到了這裡了?
一個侏儒般的小胖子把眾人排開,走到朱仁前面,對大家說:「夠了!大王交待下來,這個是貢品,你們誰都不許碰,聽到沒有?」
一時眾人都鼓噪起來,有人抱怨道:「不公平!每次有好貨色你就假傳聖旨,害我們邊都沾不到!」
「胡說!大王只要腦汁,其他的不都進了你們的肚皮嗎?」
「好說!經過你們上邊層層剝削,不管是艦是機,能剩下多少油水?」
「油水?你們配嗎?」
「既然換了一批班底,總要重新分配吧!」
「你知道什麼叫換湯不換藥?」
「我有權利!什麼時候輪到我呢?」
「你也有神聖的一票呀!」
「現在投票都是一半比一半,連官司都打不完!」
「那就給我閉嘴!」
「我要示威!」
「誰說的?馬上給我站出來!誰再抱怨,我就把誰報上去!快滾!」
果然大家都悄然無聲,人群漸漸散去。最後只留下小胖子,他站著也不過和朱仁坐著一樣高。
「這裡是烏風洞,歡迎光臨。我叫小胖子,跟我來,那些傢伙都在做白日夢。你只要不去招惹他們,不會有事的。」
「在下朱仁,不知道怎麼到這裡來了,能不能請你告訴我?」
「你問我有什麼用?人出生的時候,有誰選擇過?有誰知道該怎樣選擇?又有誰知道到了哪裡?更不要問從哪裡來了?」
「我記得我應該到金星監獄去的!」
「這裡就是呀!你以為這是哪裡?地獄?」
「監獄怎麼這個樣子?」
「你說應該是什麼樣子?我們主張人道,在洞中一律自由平等。這裡都是思想犯,一個個能說會道,每天除了東罵西捧,就是捧西罵東。」
「我不是思想犯呀!我只是想回家!」
「真不識抬舉!做思想犯多麼光榮!只要改朝換代了,就能當大官!」
朱仁搖頭說:「我不想做官,我只要回家!」
小胖子懶得多說:「隨你,這就是你的家了。跟我來,先讓你見識見識!」
小胖子身後是一扇高大的柵門,門縫中透出一道道慘綠的寒光,再仔細聆聽,遠處不時傳來一聲聲悽厲的慘叫。
朱仁照小胖子的指示,把眼睛湊到門縫上一看,立時毛骨悚然,嚇出一身冷汗。
原來外面是一個屠宰場,各種刀斧盆桶一應俱全。地上四壁佈滿黑色的血跡,四肢皮肉更零亂散佈了一地。尤其在幾盞鬼火般的燐光燈照耀下,朱仁看到牆角堆滿了森森的骨頭。那股腥羶的臭味,更是令人噁心不已。
由屠宰場再向前看,是個筆直的涵洞。其上有一排昏暗的燐光燈,燈下晃動著一些肢體不全的人影。有的尚在抖動掙扎,悽慘的哀嚎就是他們發出來的。
「這就是不合作的下場,我們大王最講人道,你有絕對的自由,我們也有完善的遊戲規則。你想走就走,只是出了這個柵門,就到了那個天地。老實說,不論是誰,都寧願待在這邊,享受自由平安的歲月。」
「那不是屠宰場嗎?為什麼把人吊在那裡?」
「錯了!屠宰場是人殺畜生的地方,在我們這裡叫人道場。如果有人不願享受自由,我們就讓他自由地到人道場去,人是有權選擇的。」
「這裡太陰暗了,好可怕。」
「人只配知道應該知道的!讓你看什麼就知道什麼,這才是自由的真諦!這叫陰暗?你習慣了就知道,太亮了反而讓人覺得難過!其實,換一個角度來看,一暗可以遮百醜,哪裡又沒有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呢?等你習慣了黑暗,視覺就特別敏銳,尤其是挑別人毛病的時候,告訴你,那種樂趣可是在大太陽下得不到的!」
「叫我來這裡做什麼?」
「做什麼?讓你知道什麼叫可怕呀!讓你知道,好死不如賴活!偶而我們大王會招待外賓參觀一下……」
「外賓?」
「是呀!炫耀國威呀!攀攀交情呀!」
「還要攀交情?」
「當然要,大王之上還有大王,不甘心就要壯聲勢呀!」
「那與我有什麼關係?」
「別問太多!平時儘管吃喝玩樂,運氣好的會被挑中,送上去作貢品。」
「什麼貢品?」
「那就不是我該知道的了,我只負責大家的身心健康,調配一些健康食物,安排些飆舞狂歌,讓大家過得快活,創造一些奇跡!」
「那我在這裡要待多久呢?」
「多久?誰知道人能活多久?」
朱仁心知此處絕非善地,看看小胖子態度不惡,他樂得多瞭解些。
「我只是想知道,這個牢要坐多久?」
「多久?千萬別做夢!如果要回家,這裡是直達的,一下鍋就到了。」
也許是根性使然,朱仁從來沒想過或擔心過生死問題。小胖說得很明白,誰也別想活著離開這裡,所以不用腦筋最好。
朱仁無可奈何,回身環目四顧,這才發覺自己在一個地穴中,他隱約看到洞內東歪西倒地躺了幾十個人。
這個地穴很大,前面黑黝黝的,看不出有多深。眼前至少有兩三畝大小,一丈多高。沿著內壁還有一些黑忽忽的小洞,每個洞裡都有人頭隱隱晃動。
小胖子找到一個離地兩尺的洞穴,對朱仁說:「你就先在這裡委屈委屈吧,我看你是個乾淨人,這個洞最乾淨,因為住這裡的每次都最早貢上去!」小胖子又指指對面一個小洞,繼續說:「千萬別去招惹那個怪物,他在那裡不吃不喝,像僵屍一樣。他來得比我還早,是個要犯,誰都不敢招惹!」
「不吃不喝?怎麼可能?」
「什麼可不可能?你眼前就是一個例子。因為他不動又不說話,大家都以為他死了。可是每次一碰他,就會惹上一大堆麻煩,誰都受不了,最後只好讓他自生自滅。」
「他犯了什麼罪?」
「誰知道?我只知道他自稱孤傲山主,誰的帳都不賣,光這一點就活該了。」
「為什麼不賣帳就活該?」
「做人嘛!怎麼能不賣別人的帳呢?」
「什麼叫賣人的帳?」
「你連這個都不懂?不賣帳就不是朋友,不是朋友就是敵人!」
「什麼是朋友,什麼又是敵人?」
小胖子瞪了朱仁一眼,懶得再答理,自顧自去了。
朱仁已經一天未睡,頭腦昏昏的,一時也沒有多少選擇。先安下心來,好好休息一下。至於其他的,睡飽了再說吧!
他這個小洞約有四公尺見方,確實很乾淨,洞中還有些乾草。朱仁一頭倒下,不一會,也就迷迷糊糊進了夢鄉。
等到朱仁醒過來,再回頭細思,才理解到這不是夢,再不然就是個醒不過來的大夢。這個洞穴顯然是個不見天日的地牢,這裡的人都是養著讓人吃的,是誰要吃人呢?這麼多人為什麼不逃呢?就算逃不掉,也不能就此苟延偷生下去呀!
朱仁法力神通都沒有了,但是貼身的自毀神典沒有被搜走,管他呢!過去一個人在山上苦學了幾年,也不曾煩心過。充其量再來一次,先安心學習神典吧!
這《自毀神典》開宗明義第一章就說:
「世人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死無非人間規律。
「既生,六賊先至,賊之猖也謂之生,去而謂之死。
「與賊共眠,因戀其生,遂懼其死。
「生也莫非營營碌碌,死亦兩手空空,若意若識不過百年。
「人唯有超越生死,賊盡物亡,能始及於無限。
「欲參透生死,必先置死地而後生。
「自置死地非自殘形骸,而係自絕於賊寇。
「六賊不興,意識不起;意識不起,神智自明。
「神人長生不死,智人無所不至,自毀之道明矣。」
朱仁細細思索,這與意識神功實有異曲同功之妙。當下,他把觀察態全部封鎖,身邊一切置之不顧,專心一志,照神典所示,一章一章地修練起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在他耳邊說:「且住!」
朱仁嚇了一跳,怎麼在五官俱封的情況下,竟然有聲音能鑽入自己的耳朵?警覺態立時啟動,他睜眼一看,面前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是幻境嗎?不大可能!
「不要張聲,我就在你對面的洞裡,要說話可以到我面前來。」
朱仁想起矮子所說,對面洞中有個不吃不喝的怪人。他十分好奇,便爬出洞外,走到對面。那洞剛好容得一人盤坐,而那人一動也不動,只睜開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對朱仁說:「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在練功。」
「這種功損己不利人,你練來做什麼?」
「為什麼損己不利人?」
「我不知道,只是在你練習時,我感到一股不正之氣。」
「什叫不正之氣?」
「人生在世,不過是天道貫徹始終的過程之一環。生命眾多,其過程不一,唯有最接近始終的,才能稱為正氣。」
「那麼天道的始終又是什麼?」
「天道無始無終,因貫徹而有始終。而所謂貫徹,就是通萬為有,聚眾為一。」
「什麼又叫通萬為有?」
「有、無來自感官認知,以感官聯通就是有。」
「什麼又叫聚眾為一?」
「眾因同異而分,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化異為同,眾同為一。」
「那我練功又有什麼不正呢?」
「如果你練功是為了化眾為一,那就正了。」
「我如果有能力,自能化眾為一。」
「不!你有了能力,或許能化眾為你!而你只是異,卻不是一。」
「那我該怎麼辦?」
「我如果知道,就不會被禁錮在這裡了。」
「你為什麼被關在這裡?」
「我是個做研究的科學家,用你的話說,就是修練某種功夫的人。當年我不知天高地厚,和你一樣,為修煉而修煉,最後害別人也害了自己。自從被關到這裡,我潛心檢討,才發覺自己錯了,現在是後悔不及。」
「你是說,要先知道後果,才決定該不該修煉!」
「正是如此,否則你必將步入我的後塵。」
「不對呀!我剛開始修煉,就已經步你後塵了。」
「我不是說被關在這裡的事,要出去容易得很,你不久自知。我所說的是自己良心的煉獄,生生世世永遠不得解脫。」
「有那麼嚴重?」
「我所言止此,能不能告訴我,你修的是什麼?」
「是自毀神典裡的自毀神功。」
「自毀神典?」
「是的!」
「能不能講一點給我聽聽?」那怪人一反冷靜的神態,急切地問。
朱仁便把頭一章的內容說了一遍,那人瞑目靜聽,半晌無聲。
最後,那人平靜地說:「謝謝你,這本神典功能大,但卻不是讓人練功,而係助人贖罪的!對我這種人而言,《自毀神典》是唯一的救星。大家相聚皆是前緣,為了表示感激,我告訴你一件事,有本功能更大的奇書藏在朱雀洞中,你去取吧!我該走了,希望你相信我,千萬不要再練這種神功了。」
說完,那人閉上眼睛,又一動不動了。朱仁本想追問朱雀洞藏書之事,見怪人闔眼,不好再打擾,便自行回到洞中。他一再思索,這人一定是世外高人,不然怎能侵入自己的意識態?他一再囑咐自己,自毀神功不能再練,顯然不是惡意。
自己現在被拘在洞中,不能外出,那本藏在朱雀洞中的奇書又是什麼?如何去取?不過剛才這一番對話,回想起來大有意境,足夠自己咀嚼半天。既然他就在對面,下次再向他請教,一定會有收穫。
洞中沒有時間,光線總是昏昏暗暗的,人想睡就睡,想起就起。反正沒有工作,沒有責任,也沒有什麼需求,除了吃飯、喝水,其他的想要也沒有。
等朱仁想得差不多了,有幾個問題還想請教怪人。他再走過去一探,感覺有點怪異,原來那個怪人鼻子下吊著兩根玉筋,身體竟然變得枯瘦不堪。
朱仁叫了聲「先生!」那人沒有理會。伸手一摸,已然全身冰冷。他嚇得大叫:「快來人!這個人死了!」
話未說完,小胖子已出現在一旁,說:「什麼死了活了?大家都一樣!」
朱仁說:「不一樣!不久前還和我說話!」
誰知小胖子聞言大喜,說:「啊哈!他跟你說話了?好極了,別管他死活,你且隨我來!」不由分說,便把朱仁拽到一間密閉的小房間內。
等了一會,門外又進來兩個人,頭戴假髮,身穿黑衫。兩人坐定,一人對小胖子說:很好,你可以走了。」
小胖子鞠了躬,說:「趙乙先生、張甲先生,我告退了。」說完,他便退出。
張甲問:「你叫什麼名字?犯了什麼罪?」
朱仁說:「我叫朱仁,不知道犯了什麼罪。」
趙乙在一旁記錄,糾正說:「邪說異端罪。」
朱仁問:「什麼邪說異端罪?」
張甲說:「你自己都不知道?」
朱仁說:「不知道。」
張甲不高興地說:「既然不知道,罪加一等!」
朱仁叫屈:「這是什麼法律?」
張甲說:「你知道法是什麼嗎?漢字作水去,水向何處去?向東向西?哪裡不可以?律字是兩個人寫字,各寫各的,愛怎麼寫怎麼寫!」
朱仁糊塗了:「那不是沒有標準嗎?」
張甲說:「正是沒有標準,才顯得我們重要!我是管法之官,他是立法之員。」
朱仁明白了:「那我是守法之民。」
張甲說:「不!你是犯法之徒。」
朱仁說:「我到底犯了什麼法?」
張甲說:「莫名其妙!」
朱仁又糊塗了:「莫名其妙法?」
張甲說:「讓你知道了我們靠什麼生存?」
朱仁問:「法律不都是些條文嗎?應該寫得清清楚楚的呀!」
張甲說:「你知道法律條文有多少?全世界加起來絕不少於十億條!」
趙乙說:「一百億!」
張甲忙改口說:「是,是,誰記得那許多?」他想了想,懷疑地轉頭問趙乙道:「真的?是不是又逢牛市了?」
趙乙說:「反正是電腦執法,資料庫很便宜,多多益善!」
朱仁說:「你們不是跟我開玩笑吧?」
張甲生氣地說:「誰跟你開玩笑?記得世紀初的美國大選吧?那才叫開玩笑,憲法打聯邦法,聯邦法打州法,州法打選舉法,打得全美國人分成兩半,不相上下!」
趙乙笑說:「還有上世紀末的辛普森案,全世界看得眼花撩亂,好戲連年!」
張甲說:「我敢打賭,有任何人敢說一是一,就有法使一變成二。」
朱仁問:「那法律有什麼用呢?」
張甲說:「問得好!舞台上要唱戲嘛,沒有丑角誰會笑?」
趙乙說:「財經科技是生角,演藝文化是旦角,軍警是淨,政治為末。」
朱仁說:「我懂了,人人就業!」
趙乙說:「坦白從寬,減罪一級。」
張甲面容一整,說:「那個叛徒跟你說了些什麼?」
朱仁知道叛徒便是那怪人,便說:「他說他良心不安,不想活下去了。」
趙乙點點頭,說:「還有什麼?」
朱仁說:「我告訴他,我正在設法自毀。」
張甲說:「你要自殺?毀壞身體是犯法的!」
朱仁說:「自毀不是自殺,與身體無關。」
張甲說:「好,他還說了什麼?」
朱仁說:「沒有了。」
趙乙站起來,一拍桌子,大喝道:「沒有?你把我們當白癡?快從實招來,否則先把你的皮剝下來,再把骨頭燒成灰!」
朱仁說:「真的沒有了。」
張甲說:「他有沒有提到什麼寶石?」
朱仁老實說:「沒有。」
張甲再問:「真的沒有?」
朱仁說:「真的沒有。」
趙乙大怒:「好!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流淚!來人呀,押到火牢去!」
張甲高興地說:「好極了,快發通知,今天有大戲可看!」
朱仁只覺得眼前一變,人已在一個由環狀透明玻璃窗圍成的房間內,窗外人影幢幢,有好幾十個人並排坐著。自己竟是連手帶腳,被鋼製的夾套綁在一個陶椅上。
椅子正對面是一座高達數丈的鼓風爐,爐口正對著自己,不時奔出熊熊的火焰,火光熾熱,灼得耀目欲花,身體刺痛若裂。
朱仁心裡有點後悔,那本奇書又算什麼?說實話又有什麼關係?鬧到這個地步,燒成骨灰所為何來?只是現在想要認錯,嘴巴就是不聽使喚!
趙乙在玻璃窗後一按鈕,爐門洞然大開,爐中陡然噴出一團橙紅煙花,朱仁全身一震,忍不住猛力掙扎。
趙乙獰笑說:「我兄弟好言相勸,是指望你實話實說,既然不識抬舉,那就見見真章吧!正好我們的卡爾卡檢察長今天生日,燒了你這一頭金髮來祝壽,倒也是千秋萬載難得的盛事!不過,最後還給你一個機會,再遲就來不及了!」
張甲站在趙乙身旁,對參觀的人群解釋道:「這小子跟那個怪老頭談了很久,談完那老頭也走了!我們想知道他們談些什麼,這小子抵死不肯說。」
一個大鬍子老者眉頭一皺:「怪老頭逃走了?」
張甲忙說:「報告檢察長!怎能讓他逃出去?屬下是指他過去了!」
老者說:「那寶石的事呢?」
張甲說:「這麼久了,怎麼問都問不出來。再說這小子剛來,老小子不可能告訴他。反正人死了,大王也早就忘了!」
老者說:「那快把老小子的資料毀掉,反正沒有用了!」
張甲說:「是!等看完好戲就去辦!」
朱仁原想利用意識控制張甲、趙乙,但是自從被捕後,不知道什麼原因,功夫就是施展不開。他心中一轉,有什麼好怨的,自己學藝不精!算了吧!死就死,燒死也是死!反正這一生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
趙乙早已開啟鼓風器,橙紅火苗時時狂飆。先由橙變黃,一會由黃變白,火苗尖上已泛出青藍。
趙乙喝一聲:「好小子!好戲開鑼了!」
朱仁進入意識修煉的第一層,已經封閉感官,什麼話都聽不見了。
趙乙手一指,一股火焰直向朱仁臉上撲來。這種青白火焰奇燙無比,連坐在雙層玻璃外隔絕的貴賓都覺得熱不可當。尤其在高溫下,氧氣被合併為三個原子的臭氧,那股乾亢的氣味更是令人窒息。
火焰凌空停在朱仁面前尺許處,金色毛髮焦捲,臭味刺鼻。他雖強把感官封閉,這一剎卻是痛入骨髓,警覺態自動開啟。他本能地拼命掙扎,四肢扭動,不一會已額間見汗,筋骨暴突。
朱仁發現肢體已經失去控制,甚且在烈火中扭曲變形。喉頭又乾又癢又麻,胸中濁氣更是洶湧翻騰,略一放鬆便化做狂亂的嘶吼。朱仁還在努力,他只是覺得奇怪,真的自己功力完全喪失了嗎?怎麼連身體都不能控制了?
原來以為死沒有什麼可怕,這時才知在死之前還有一個過程。他唯一的希望是快點死,這種痛苦才真正難以煎熬。他意識到身邊火舌更猛更旺了,衣服已經著火,身上的皮膚也都龜裂,緊接著毛髮燃起,嗤嗤連聲。最初那種疼痛不過是神經電流的刺激,肢體接收到訊號,反射神經就開始作用。等毛髮都燒光了,皮膚溫度已高達攝氏百度以上。這時肌肉縮水,脂肪液化,肌腱扭曲,肢體不住的翻動。
對朱仁而言,這時已無刺痛之感,器官在膨脹,肌肉在撕裂,骨頭在爆炸,整個身體都猛烈地抖動。他專心的思考,為什麼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其實痛苦已經超出認知的範圍,這時他的靈魂已經離體。所看到的是,自己的皮膚變焦作黑,油脂開始淌滴,一遇火便化為黑煙,紅黃的火光霎時飛騰。而手腳掙扎的結果,在精鋼鑄就的夾靠下,皮膚盡褪,已翻裂出熟透的鮮紅肌肉。
這就是我嗎?朱仁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分裂成兩個人,一個飄浮在火焰之上,正與強烈的刺激頑抗。另一個則滴著油、冒著煙,在火焰中漸漸變形。
一般人在苦痛侵襲下,早已神喪智失,回到本能的狀態。朱仁歷經磨練,這時只有無比的錯愕。是嗎?這就是死亡?以後呢?等肢體都化為灰,化為輕煙時,自己又在哪裡?不期然而然地,他想起《自毀神典》所言:
「人唯有超越生死,賊盡物亡,能始及於無限。
「欲參透生死,必先置死地而後生。
「自置死地非自殘形骸,而係自絕於賊寇。
「六賊不興,意識不起;意識不起,神智自明。
「神人長生不死,智人無所不至,自毀之道明矣。」
自置死地,並非自殘形骸,而係自絕於賊寇!能嗎?
朱仁再一思索,當然能!否則自己怎麼還有意識?經上說「六賊不興,意識不起;意識不起,神智自明」。現在還在想這些,是意識已生,意識若興,神智則不能明!對了,何必去管這些已經燃燒,即將成為灰燼的軀體呢?
神典中有不少修習的竅門,平素不可能有這種機遇練習,何不一心不動,全神貫注在經文上?生也罷,死也好,努力修煉為是。
這正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基本條件,若非各種機緣合和,一個正常的人怎麼可能如此這般地苦練?
這裡朱仁已脫離形骸,遁入虛無。而火室中的朱仁,全身著火燃燒,一團血紅的光芒密密包合著一個人影,在烈烈火光中本來只是隱約得見,漸漸卻具象成形,由百骸肢體到五官肌肉纖微畢見。只是那整體紅光燦然,彷彿是血紅的寶玉雕就,堅凝實在,與真人毫無二致。
不久,火光漸熄,台上竟然坐著一個血淋淋的紅人,栩栩如生。
張甲趙乙等人作惡無數,早習慣了人們在極度痛苦下的掙扎嘶吼,那種刺激是他們賞心悅目的樂事。但眼前所見簡直匪夷所思,無不看得目瞪口呆,臉色蒼白。
朱仁一舉煉成了自毀神功,他神思清明,試了一試手腳,都能控制自如。他振臂一呼,身體遽然膨脹,立刻將小室充滿,由玻璃窗外看去,與一缸血水無異。
眾人嚇得心慌腿軟,癱在座位上,幾個膽小的甚至已經昏了過去。
朱仁一再演練,發覺這個身體靈活易控,勝於原身多多。待他參透了這一層,又領會到原身仍在!他大為滿意,於是一搖頭,身形立即變回原樣。
朱仁將窗上的玻璃一拉,像撕紙一般,玻璃破了一大片。他哈哈大笑道:「多謝!各位辛苦了!」
趙乙齒牙交戰,抖著說:「大……仙……饒……饒命!」
朱仁哪裡把面前這些人放在眼裡,但他已經決定把金星當作基地。為了掌控全局,必須先收伏這一班牛鬼蛇神以為己用。而要收伏這些人,便要先瞭解他們的心意。《自毀神典》傳授的「落水相法」正好派上用場,可以觀察各人所言是否屬實。
人的臉上有兩條法令線,由肌肉牽動,因分隔臉肌與嘴輪匝肌而形成。此法令線的變化代表了個體內心的各種狀況,「落水相法」即以觀察此法令線而得名。
牙齒是動物進食及攻擊的武器,攻擊時須向前突出,反之則向後收縮。群居動物在進化過程中,自幼習慣於此等動作,常據之以判斷對方的態度。久而久之,根據彼此力量的大小,再觀察對方的態度,便能尊卑分明,相安無事。
人類也有這些本能,但因後天環境變化大,社會行為轉趨複雜。漸漸便忽略了這些細微的變化,麻痺無覺的結果,經常產生不必要的衝突。這雖是另一種進化的方向,以意志力及知識掩蓋本能,但面相觀察卻也是非常實用的能力。
比如說,鼻子以嗅覺為主,可以偵察空氣中殘留的氣息,是低等動物交配、覓食、測知安危的重要器官。人類因大腦發達,能觀察更精微的細節,嗅覺遂退化到只具備進食等安全功能。但是氣息仍是最基本的感受,而且記憶久遠,經常能直接反應。故不論人如何掩飾,鼻子與鼻孔的動作,仍是個人內心喜惡的偵測器。
眼睛是人類觀察環境的主要感官,而一切動靜、安危的判斷,無不根據常識中建立的體用關係。張大眼睛可得到較多的信息,有利於動態資料的攝取;但瞇成細縫更能集中注意力,可以查看細微末節。兩者之間的關係可以反映人的心智,以及當前的意識狀態。此外還要察看動靜,眼靜為寧;若眼珠動,心神分;眼皮動,意志懈。
眉毛只有向中推擠及上揚下壓的動作,向中推擠代表心志專注,上揚及下壓是為了輔助眼瞼,加大動作的強度,因此眉頭的運動可以顯示人的心志。至於該不該動,是否合式,則可以看出人的意念。
眉眼之間變化無窮,都是洩漏人心的門道。只因在長時期進化過程中,感官已經具備了全自動辨識功能,生命體依法應用,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例如說,人的笑容是可愛的,那是因為在善意下,眉眼平和易見,再將牙床向後收,露嘴以示。若要表現憤怒兇惡,經常是瞪目壓眉,牙床前突,露齒欲噬。悲哀或無奈時,皺眉低目,其嘴必抿。下牙床因可收可突,是臉上最明顯的活動機構,唯有在驚訝或分神時,下牙床大張,是尚未確定之狀態。
以上是最基本的觀察原理,只是人們在生活過程中,學會了如何隱瞞內心的企圖,知道如何控制五官動作。因而再簡單的事都變得繁雜無比,難以憑表情來判斷別人的目的,遑論複雜的人心變化。
落水相術是指水已落下,潛入土層,但由蛛絲馬跡可窺端倪。因為臉上五官變化的歷史過程,早已烙在各人的「法令線」上,是以要觀察各人習慣性的嘴輪匝肌與各條肌肉的關係,只要看法令線即可。
這時,朱仁望著趙乙說:「不要怕,我是既往不究,只要你聽我指揮,我們會相處得很融洽。」
趙乙忙說:「願意!願意!」
朱仁見趙乙法令線向後,但牙床在前,眼瞼細瞇,表示心中不服。朱仁獰笑了一聲:「好極了,你給我站到右邊去。」
朱仁一個一個質問,一個一個觀察,將二十五個人都看完。結果張甲、趙乙等五人在右,必須接受洗腦。餘下的二十人在左,其中包括檢察長、典獄長等要員。他們經歷了這驚心觸目的一幕,是任何造夢機都不能提供的,從骨子裡服服貼貼了。
此時朱仁經過自毀之後,電腦當局的波頻限制消失,原有神通已經恢復。他再利用意識神功,將右側五人叫來逐一洗腦。透過這些內應,他把整個金星監獄,上從最高法庭庭長,下迄獄卒囚犯等,一一都控制得牢牢的。
表面上金星監獄是電腦當局管轄,但因早期的功能相當不完善,電腦只能在輔佐的立場,為人類服務。兼以在監獄中為了應付囚犯難測的表現,還是以人治為主。現在朱仁控制了各級管理人員,就等於接管了一切。
朱仁把小胖子提拔為安全顧問,專事打聽牢中各種動態,以防真理教主不速而至。他又調閱囚犯的資料,凡是有能力的奇材異士,朱仁都釋放了,並利用這些人在地球上為他搜集情報。
於是,人間世事他都瞭如指掌,他則隱居金星,悉心修煉自毀神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