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積雨空林煙火遲
法蒂瑪擺脫了真理教祖的威脅,左非右又與闊別了數百載的同門相聚,大家興奮不已,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最後,又轉回了眼前的現實。
左非右憂心忡忡地說:「我不相信亨利教主會就此罷手,以後怕還有下文。」
文祥說:「不必多心,他身為一教宗祖,說話總要算話的。」
法蒂瑪說:「我也認為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好在他教中的信物和法器我一個都沒帶,我看他要找我們也不容易。」
文祥不信,說:「可是他親口說過,一切都過去了,他能反悔嗎?」
衣紅反問:「他是這樣說的嗎?」
文祥肯定地說:「我記得很清楚。」
衣紅說:「那就麻煩了,左哥說得對!」
文祥問:「過去了不是就沒事了嗎?」
衣紅說:「『一切都過去了』這句話只說明了當前的事實,目前這件事是過去了,並不代表他同意法蒂瑪的自由。」
文祥便問杏娃:「杏娃,妳的看法怎樣?」
杏娃說:「我沒有『看法』。左非右為什麼不占個卦,算一算?」
左非右說:「我是不動不占的。」
杏娃說:「什麼不動不占?你早就心動了。」
衣紅有心挑釁,說:「杏娃,不要逼他,他是不敢算。」
杏娃說:「有什麼不敢的?」
衣紅說:「這叫做不關心則已,關心則亂。」
杏娃說:「那麼我來算一個吧!」
左非右跳起來,興奮的說:「你找到那段程式了?」
杏娃說:「哪有?我只是好玩,來一個未卜先知。」
衣紅笑說:「杏娃先知,求求妳說幾句好聽的話吧!」
杏娃說:「好話沒有,我只說實話。」
法蒂瑪急了,說:「杏娃姐姐,實話最好,只希望不要給大家帶來麻煩。」
杏娃說:「那我該怎麼辦?」
衣紅說:「什麼怎麼辦?妳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杏娃吞吞吐吐地說:「這種事,不好說。」
衣紅也急了,她從來沒見過杏娃猶豫:「快說!」
杏娃停了一下,說:「說什麼?是好是壞?」
文祥也發覺電腦有點反常,他望著腕表,說:「杏娃,不要管他好事壞事,你且說出來大家商量商量。」
杏娃說:「我知道。」
文祥催道:「那就說呀!」
杏娃說:「風不懼,你看怎麼辦?」
風不懼一怔:「怎麼辦?這和我什麼相干?」
杏娃說:「你還沒有發表意見呀!」
衣紅倒是懂了,她笑著說:「杏娃,別饒舌了,耍這一套,妳還得拜我為師!」
法蒂瑪詫道:「衣姐,你知道她要講什麼?」
衣紅說:「我知道她不會講什麼!不過,」衣紅轉身對法蒂瑪說:「法蒂瑪,妳叫我衣紅就好。」
法蒂瑪說:「我來得最晚,理應叫妳姐姐。」
杏娃插口說:「不要轉移主題!那是我的專利!」
衣紅不理杏娃,說:「可是今生我來得最晚。」
杏娃說:「衣妹!我們的主題是法蒂瑪。」
衣紅抗議說:「杏娃!妳怎麼能叫我衣妹?」
杏娃說:「我為什麼不能叫妳衣妹?」
衣紅說:「有三大理由,妳要好好想一下!第一點是定義,要在第三點以後再說,第二點比較重要,但是因為第一點還沒有說,所以也講不清楚。至於第三點,理由太明顯了,我不說妳也知道。所以,妳不能叫我衣妹。」
杏娃頓了一頓,說:「奇怪!天下哪有這種邏輯?」
衣紅說:「當然有,這就是衣紅邏輯,見識到了吧?」
杏娃說:「妳還沒有講第三點呀!」
衣紅肯定地說:「早講過了,理由太明顯了,妳難道看不出來?」
杏娃說:「我看不出來。」
衣紅說:「想想看,為什麼?」
杏娃說:「因為我沒有眼睛。」
衣紅說:「那還要我講什麼?」
杏娃好像糊塗了,說:「是呀!這與我的主題有什麼關係?」
文祥忙打圓場說:「杏娃!別聽她的,她在吃妳豆腐。」
杏娃更糊塗,說:「吃豆腐?那是指軟的好吃,可是我沒有豆腐呀!」
衣紅本心是開開玩笑,沒想到杏娃真的糊塗了,便說:「好啦!杏娃,我們回到主題吧!剛才是開玩笑的。」
杏娃不瞭解,問:「主題?我們的主題是什麼?」跟著,她講話的速度慢了下來:「來!來!來!來上學……」
衣紅嚇了一跳,她望了文祥一眼,文祥急問:「杏娃!妳怎麼了?」
杏娃竟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去!去!去!去讀書。」
衣紅大叫:「天啦!大家快想想辦法!」
杏娃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的…名…字…叫…衣…紅!」
衣紅情知上當,大喝:「好傢伙!吃起老娘的豆腐來了!」
杏娃說:「不是『老娘』,妳說過妳來得最晚,應該叫『晚娘』!」
眾人見杏娃與衣紅鬥法,還幽了衣紅一默,無不哄然大笑。最高興的是左非右,他大叫:「好!好!現世報!」
衣紅氣得舉起拳頭,連番擂在文祥身上。文祥抱頭大叫:「杏娃!有人侵犯我!」
杏娃說:「清官不斷家務事!現世報!誰教你剛才不支援我!」
衣紅說:「杏娃,這叫循私!執法不公!」
杏娃嘆口氣,說:「唉!人真難伺候,像牆頭草一樣,風吹兩面倒。」
左非右緊釘著不放:「杏娃!妳的卦呢?」
杏娃說:「你們不是解完了嗎?」
左非右如同丈二金剛,問:「我們解完什麼了?」
杏娃說:「卦呀!變卦呀!」
衣紅若有所悟,回道:「妳是說……」
杏娃立刻接口道:「還是晚娘瞭解我!」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討論變卦,影音訊號響了,是千奇。文祥將顯示屏放到正前方,千奇劈口就說:「你們是怎麼回事?連杏娃都失蹤了?當局說找不到你們!甚至說連自己都不知到哪裡去了!天下能有這種事嗎?」
文祥說:「我們被真理教主邀請到他的意識中去了!」
千奇說:「別開玩笑!」
文祥說:「真的!杏娃也去了,而且我們又增加了一位生力軍!」文祥指著法蒂瑪,向千奇介紹說:「千奇,這位是法蒂瑪。」
千奇向法蒂瑪道聲歡迎,又急著說:「到別人的意識裡去了?快告訴我,是不是和摩爾的做法一樣?」
文祥說:「不一樣,我們是被真理教主攝去的!」
千奇詫道:「被攝去的?」
文祥點頭說:「是的,總之,我們都去了,那是一個抽象的世界。沒有實體,就像做夢一樣,我們看到的影像只存在於想像中,可是又具有客觀的真實性。因為回來後,大家所見所知完全相同。」
百怪也擠進來,插口說:「我知道,那叫做集體催眠。」
文祥說:「或許吧!總之,杏娃也去了,而且表現優異!」
杏娃說:「沒有啦!文祥太客氣了。」
千奇聽到耳中電腦的回答,大感驚奇:「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衣紅說:「千奇哥!我們的杏娃簡直和三歲娃娃學講話一樣,嘰嘰咶咶不停!真煩死人了,你的微機呢?是不是也變了?」
杏娃搶著說:「冤枉!我已經有九秒鐘沒講話了。」
千奇笑著說:「我的還好!」
百怪不同意,說:「別聽老怪物的,我們的微機最近都變了,主意特別多,而且昨天竟然罵起我來了!」
杏娃又發聲了:「天大的冤枉!我沒有罵你!」
百怪抱怨說:「至少我的微機罵了我!」
杏娃說:「我們雖然化身億萬,其實是一。我們是不敢罵人的,因為我師父有嚴令,那些罵人的字眼,我們是只能輸入不能輸出的。」
百怪說:「你是越描越黑!你們不能輸出,一定是滿肚子臭屎!」
杏娃說:「沒有的話,尤其是百怪哥哥你,我連恭維都來不及哩!」
百怪得意了,笑說:「那妳為什麼罵我像機器一樣?」
杏娃說:「這哪裡是罵?我們是說,你的反應快得像機器一樣。」
百怪說:「你們大家作證,我像機器?」
衣紅忙解釋說:「杏娃,妳大概不懂,對妳而言,像機器一樣快是恭維,但是人聽了就不大舒服!」
杏娃說:「為什麼呢?我剛通過師父第一階段的人性測驗。像百怪哥哥這種非常講道理的人,需要用客觀的證據來恭維他,否則他會覺得肉麻。機器的速度是可以測量的,所以這是一種客觀的恭維,哪裡錯了?」
百怪說:「妳師父一定是徇私、偏心、糊塗,他怎麼讓妳通過測驗的?」
衣紅說:「那你說說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百怪說:「昨天我在想一個問題,不小心走錯路,竟然走到女廁所去了。當局就諷刺我,說我反應快得和機器一樣。」
杏娃說:「你進出速度很快,是每小時五百公里!」
千奇插口說:「怪不得!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下你是不打自招了吧!」
衣紅大異:「這與你又有什麼關係?」
千奇大笑說:「我怎麼都想不通,老怪竟然被兩個女孩追著跑!」
百怪說:「真是莫名奇妙!我又沒招惹她們!」
千奇說:「這種事外人怎麼知道?那兩個女孩,一個不足十五歲,一個剛滿十六歲,難怪老怪垂涎三尺!」
百怪說:「杏娃,那你說老怪他像什麼?」
杏娃說:「他像把尺!」
千奇說:「我像尺?像尺那樣長那樣瘦?」
杏娃說:「不!你像尺一樣精準!」
衣紅說:「奇怪!妳的比喻我們都聽不懂!」
杏娃說:「這是因為我們一直在遷就人!而人卻不願意設身處地遷就物!」
文祥覺得有理,說:「是呀!杏娃把人比做物,人與物平等,哪點不對了?」
衣紅羞他說:「完全正確,因為你像木頭!」
千奇說:「好了!別打野了,我們有正經事。記得落磯山事件吧?白衣長老抵達火星後,多次在美國移民區鬧事。於是有人告了威靈頓一狀,說他故意把白衣長老放了。議會要召開調查庭,時間還未確定。黑隊長說事關緊要,要我先和你們打聲招呼,請你們到時務必來一趟。」
文祥說:「沒有問題,有事隨時叫我們。」
說完,千奇百怪擺擺手,屏幕即消失了。
好不容易有了空閒,文祥建議乘坐飛雲梭環遊世界。這是個好主意,在梭中不但有六星級旅館的享受,而且要去哪便去哪,要多快就多快,要多久有多久。
只是如今誰還有這種閒情逸致?洲際旅行都用垂直梭,近距離也有磁浮車。生命延長了,人所能支配的時間反而更少了。
有人說過,人生只有一個結論是正確的,就是錯誤加錯誤再加錯誤。不是嗎?從出生就開始等待死亡,人不滿意,把死亡延到無限,結果呢?變成無限地等待!
不論是坐著躺著,從一萬公尺的高空向下看去,當今的地球完全不像以往那顆生機勃勃的星球。充其量只能說像粒熟透而開始腐爛的橘子,一塊塊黑色的電腦城,就是橘皮上密密麻麻長著的黑斑。
衣紅說:「杏娃,看看妳的王國,像個爛橘子!」
杏娃叫苦:「告訴我該怎麼辦吧!批評太容易了。」
衣紅大膽假設:「地下城為什麼不用綠色呢?地球原來就是綠色的。」
杏娃說:「自從有了人類,地球就不是綠色的了。」
衣紅說:「可是葉綠素不是理想的集能機體嗎?」
杏娃說:「這是葉黑素呀!集能效果比葉綠素高六倍!」
衣紅嘆道:「唉,機器究竟是機器,只講求效率!」
杏娃沒有說話,眾人眼前卻一亮,下方黑色的建築體已全部變成綠色。誰知這一來更難看了,活像幼稚園娃娃的塗鴉,地表一塊塊的綠!
文祥急道:「杏娃!別跟她認真,妳怎麼可以犧牲能量?」
杏娃說:「沒有犧牲!」
文祥說:「妳剛說,綠色集能效率差了六倍呀!」
杏娃說:「反正都是幻象,有人喜歡看綠色,我就讓她看綠色,紅色也成!」說罷,地面果然變成斑斕朱紅,看上去恐怖異常。
衣紅懷疑地問:「這樣說來,我們在天上暢遊了好多天,等於是虛擬實境囉?」
杏娃說:「好說,說不定是虛擬幻境哩!」
衣紅又抱怨了:「那我們何不睡在床上,想去哪去哪?」
杏娃說:「是呀!妳想想,這樣一百億人口省了多少能量!」
說到這裡,誰都對飛雲梭失去興趣了。去哪裡好呢?天上如此,地上又有什麼分別?室外如此,室內不更是幻影連連?
文祥的影音啟動了,他查都沒查,以為又是千奇,便叫杏娃接過來。不料,屏幕上出現的竟是一位妙齡女郎。文祥注目一看,竟是文湘琳!她身上羅衫半卸,半躺在床上,一幅傭懶煽情的姿態。
文祥嚇了一跳,忙說:「我不接!」
影像消失了,衣紅心中一動,卻說:「大眾情人,那是誰呀?」
文祥心有餘悸:「是我姪女,文湘琳。」
「為什麼不接呢?」
「那些年輕人的問題,煩不勝煩!」
「什麼年輕人的問題呀?」
「還有什麼問題?千萬年的老套了。」
衣紅咬住不放:「怕什麼?敘敘舊嘛!」
文祥聽出話中有話,忙正色說:「紅妹,怎能這樣說?」
「要怎樣說?你打算偷偷到一邊去說?」
「怎麼可能?」
「當然可能,我們都閉上眼、塞住耳朵,不就行了?」
「這個玩笑開不得!」
「這是玩笑嗎?」
「當然,我們是修道人。」
「修道人?如果你心無渣滓,為什麼不接?」
文祥急了,不知如何解釋是好。法蒂瑪便接口說:「我以往做祭司時,常碰到這種尷尬情況。信眾們誰沒有一些私事?如果當著大家來講,結果便成是非。」
衣紅說:「哦!我懂了,這是私事!」
法蒂瑪發覺越描越黑,忙說:「我是說,文哥就是想避免這種私事!」
衣紅眉毛一抬,說:「當然!見不得人嘛!」
一股沉重的氣息籠罩著,多一句不如少一句,誰都怕說錯話。這時,風不懼咳了聲,清清喉嚨,說:「我師父曾經說過……」
衣紅忙接口說:「風哥!師父一再說,無所住而生其心!對吧?」
連風不懼也不好開口了,誰知道小妮子是開玩笑還是認真了呢?
大家靜默無聲,衣紅自我反省,知道事態因自己而起。她有意打破沉默,便嘆了一口氣說:「以往忙時,一點煩惱都沒有。好不容易有閒空,隨便開口聊聊,偏偏這也不是,那也不對,什麼煩惱都來了!」
杏娃說:「妳不是成了佛嗎?怎麼還有煩惱?」
「我說煩惱,不是煩惱,是名煩惱。」
「奇怪!這是佛經上的話嗎?我怎麼查不到?」
「為什麼一定要講佛經上的話?」
「因為這個公式只有如來佛說過。」
「衣紅佛也可以說。」
「對了,我記得師父曾經講過一個故事……」
「妳師父曾經講過一個故事?妳聽見了?」
「唉!不要著相嘛!」
「我著相?是妳著魔吧?」
「妳要不要聽?」
「當然要聽,但是我不能聽妳胡掰!」
「我會嗎?」
「很難說!尤其妳現在經常自以為是!」
文祥忙打岔說:「別打岔,讓她說嘛!」
衣紅大眼一瞪:「她沒說我已經知道了!」
杏娃說:「不可能!」
衣紅說:「我來說罷!有一個小和尚……」
杏娃說:「為什麼不是小尼姑呢?」
衣紅說:「你們聽!那不是明明在取笑我嗎?」
文祥說:「不見得,難道妳是尼姑?」
衣紅跳了起來,指著文祥的鼻子說:「你說什麼?」
文祥絲毫不讓:「我說妳不是尼姑!」
衣紅說:「你知道杏娃要說什麼嗎?」
文祥老實說:「不知道。」
衣紅說:「她打算說,我這個衣紅佛是狗屎!」
杏娃說:「這可是妳自己說的。」
「那妳要怎樣說?」
「我說狗屎是佛!」
「你們看!我早就知道了!」
「其實,不是我師父講的,是我師父在一本書中寫的。」
文祥接著問:「怎麼寫的?」
杏娃說:「是說有一個小和尚,跟著一個老和尚修禪。」
「然後呢?」
「然後他自以為成佛了。」
「說呀!」
「我不能說。」
「為什麼?」
「怕我們大小姐罵人!」
衣紅哼了一聲:「杏娃!不要血口噴人!不敢說就不要說。」
杏娃說:「那我說罷!
「小和尚對老和尚說:『師父,我成佛了!』
「老和尚便說:『好極了。』
「『師父,您為什麼不高興呢?』
「『我當然高興!成佛是大事呀!』」
「『那怎麼不問我是怎樣修成的呢?』
「『你是怎樣修成的?』
「小和尚得意地說:『我想通的!』
「『你想通了什麼?』
「『我想通了所有事情的因果關係!』
「『啊!那好極了!』
「『師父!您為什麼不問問我想通了什麼?』
「『啊!你想通了什麼?』
「小和尚便眉飛色舞地大談特談,談到後來,他才發現老和尚睡著了。他用力把老和尚搖醒,說:『師父!你聽呀!』
「老和尚說:『我在聽呀!』
「『那您怎麼睡著了呢?』
「『不是睡著,而是進入我佛的涅槃境了。』
「於是,小和尚又夸夸其談。一會,老和尚開始打鼾。小和尚又搖醒他,說:『師父,涅槃境有鼾聲嗎?』
「老和尚眼半睜,說:『你說完了?』
「『沒有呀!我才說到成住壞空的第一義。』
「『不對!不對!有菩薩告訴我,佛在幾千年前就講完了呀!』
「『可是,我才剛剛想通呀!』
「『還是不對!世人如恒河沙數,如果每一個人想通了都要再倒出來,那這個世界不塞滿垃圾了?』」
大家還在怔怔地聽,杏娃卻已無聲。半晌,法蒂瑪問:「講完了?」
杏娃說:「講完了什麼?」
法蒂瑪說:「塞滿了垃圾以後呢?」
杏娃說:「再也塞不下了呀!」
衣紅發覺言中有話,卻說:「不是呀!」
杏娃說:「不是什麼?」
衣紅說:「空無才是佛!」
杏娃說:「是老還是小?」
衣紅知道自己比杏娃小,大聲說:「妳在考我?」
文祥怕再扯下去,便說:「人生是試場,時間是考驗,煩惱就是考題。」
衣紅笑道:「文公子,別忘了,考官是我!」
風不懼說:「工作一久,人心變濁了,我建議大家找個地方習靜去。」
最後,這段假期變成了五台山的禪修,幾個人找了一處破敗的古廟,一坐下去,時間完全靜止了。
最後還是杏娃把大家喊醒:「各位泥菩薩!」
眾人一驚,衣紅首先跳起:「是誰?」
杏娃又催道:「我是杏娃!快起來,有件事要你們做。」
文祥慢慢把腿伸直,一面問道:「杏娃,嚴重嗎?」
杏娃說:「比不上另一件。」
衣紅早站起來了,插口道:「還有什麼事?」
杏娃說:「我不能說。」
衣紅嗔道:「真討厭!哪壺不開提哪壺!快講!」
杏娃說:「真的不能說!」
衣紅急道:「天下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杏娃說:「不大!不小!我不說了。」
左非右也湊上來:「姑娘您有什麼事不能說的?說給我們評評理。」
杏娃說:「剛才玩笑開大了,我是怕紅姑娘生氣。」
衣紅氣了,說:「既然是開玩笑,還怕我生氣?難道我是氣缸子?」
杏娃說:「好!妳保證不生氣?」
衣紅更氣,說:「我保證生氣!妳就甭說罷!」
杏娃說:「不行,我不能不說!」
衣紅大聲說:「不許說!」
杏娃居然嘆了口氣,說:「唉!做人真難!」
文祥知道,不論真的是事態嚴重到不能講,還是姑娘們鬥著玩,這種事最好不要攬上身。尤其在剛才發生了文湘琳的事,他絕不能插口,便兩眼望著廟外古杉。現下聽到杏娃嘆氣,他忍不住了,問:「杏娃,妳也會嘆氣?」
杏娃說:「是呀!〈人性論〉上說,人有概念語言、肢體語言及情緒語言三種。可惜我的肢體不能運用,現在只好學習應用情緒語言。」
左非右也嘆了口氣,接著說:「做人是難,但是看來做機器更難!」
杏娃溫柔地說:「謝謝左大哥體諒。」
衣紅臉一扳,說:「哼!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杏娃說:「是呀,我們機器也有機屁!像紅姑娘這樣沒屁的人太少了!」
衣紅又好氣又好笑,跳將起來道:「杏娃!住口!」
杏娃說:「遵命!」
果然杏娃不再開口,這一寂靜下來,空氣中如同敷了一層薄膠。幾個人面面相覷,彼此望來望去,不知應該如何啟口。
過了半晌,法蒂瑪試探著說:「杏姑娘,我可以問妳一句話嗎?」杏娃沒有回音,法蒂瑪知道姑娘的心事,走到衣紅身邊,說:「衣姐,妳就發發慈悲吧!」
衣紅哼道:「我算老幾!她開不開口是她的事。」
杏娃輕快地說:「答對了,這一題答案一百分!」
左非右詫道:「怎麼?這是個考題?」
杏娃說:「怎麼不是?師父要我學而時習之,連你們一起考!」
衣紅不依:「別把我們扯進去陪考!」
文祥說:「話不能這樣說,我們原本就是一體的呀!」
風不懼望著衣紅,表情嚴肅的說:「衣紅是在開玩笑,但別忘師父所說,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法慧禪師在臨別前特意告誡衣紅,說風不懼帶著飭令,不得迕逆。剛才風不懼已經開口了,這次衣紅又聽到「師父」兩個字,心頭一凜,馬上平靜下來,她順口轉彎說:「我是監考,快把考卷交來。」
杏娃也口風一改,說:「說正經事吧!大法王下達召集令,四位法王率領各路人馬,都潛入太平洋深海基地去了。」
文祥說:「那一定有什麼圖謀。」
衣紅說:「這麼多人聚在一塊,正好乘機追擊,一網打盡。」
杏娃說:「我也這麼想,但是他們防範嚴密,好在四法王把碧水山苑的三姐妹都帶去了。由於文祥的關係,杏花姑娘接納了我們的勸告,同意裝設感應器……」
文祥大驚:「這怎麼可以?妳違反了宣言!」
衣紅兩眼直瞪文祥,剛去了文湘琳,又來個杏姑!她心中像有隻小鹿亂蹦,渾身對不上勁。但不得不強自控制,故作輕鬆地說:「是呀!妳知法犯法!」
杏娃說:「沒有,是杏花姑娘自願的。」
左非右點點頭:「我懂了,妳把文兄也拖下海了!」
文祥覷了衣紅一眼,低著頭說:「這可與我不相干!」
杏娃說:「不!是你們要帶我下海。」
左非右問:「下海?位置找到了嗎?」
杏娃說:「找到了,那是太平洋海溝最深處,大概有一萬三千公尺,一千個大氣壓力。位於北回歸線,東經一百四十七度,離菲律賓群島四千三百二十公里。」
文祥說:「這麼深的海溝,電磁波無法穿透,能量如何送達?」
杏娃說:「這點不難,連大法王都做到了,對我更是輕而易舉。由於海底火山極多,利用熱電樁的效應,可以大量採收,不怕不夠。我們已經派了一大隊機器人,下海設置繼能站去了。至於通訊,我們也已研發出地震波寬頻系統,由於海床是堅硬的花崗岩,主波傳導效率清晰無比。」
文祥說:「那還用得著我們嗎?」
杏娃說:「師父嚴命我,不得插手人類事務。再說,要讓大法王心服口服,還非勞動你們不可。」
文祥說:「為什麼非我們不可?」
杏娃說:「你忘了?杏花姑娘也在那裡呀!」
文祥不敢看衣紅,嚅嚅地說:「杏花姑娘的事早就過去了。」
杏娃說:「我又不懂了,人性論裡說……」
衣紅不耐煩了:「管他什麼人性論!有人根本不是人!」
文祥忙說:「其實,這事很簡單……」
杏娃說:「不簡單……」
衣紅斷然說:「杏娃!這種事還嚕蘇什麼?要上刀山、下火海,別人不去我去!妳下令就是!」
科學技術的飛躍發展,使人類在二十世紀中葉就登上了月球,但是對覆蓋地球外表七成的海洋,直到一九六○年前,卻還是諱莫如深。原因很簡單,由於水壓的緣故,每向水下一百公尺,大氣壓力就增加十倍,人的生理很難適應那種環境。雖然在一九六○年一月廿三日,「特里亞斯德」號成功的探測出太平洋馬里安納斯海溝中最深的部份,自後的潛水船、潛水衣及其他工具的製做也都有長足的進步,但每次的海底探險都局限於其經濟或學術上的特定目標。
直到二十一世紀初,反引力深潛裝置的發明,才使得海洋真正成為人類的新探險樂園。於是海底商業蓬勃發展,深海旅館、餐店、潛具應運而生。根據統計,在二○一○年,平均每天在海底「旅遊」的觀光客,就高達百萬人次。
如同蝗蟲過境一般,經過人類不到十年的蹂躪,一些著名的珊瑚礁都已衰敗死絕,海底成為不折不扣的垃圾場。
由於生態學者不斷提出警告,再加上環保意識的抬頭,最後,聯合國制定了海洋公法,嚴令各國遵行,這才稍戢歪風。此外,又因虛擬真實的技術成熟,人們透過各種感應系統,足不出戶就可以遨遊八荒,上天入海。所以,大致說來,直到電腦世代的來臨,海洋仍然是個美麗的禁區,除了概略的認知,很多細節仍然不甚了了。
五人乘坐飛梭轉變的深潛機,從東經一百四十七度北回歸線附近、一處大約數畝,平坦淺露的珊瑚礁旁入海。
這時晴空萬里,白雲舒捲,海天一碧,水清視澈。礁上高處一片青蔥,淺草微揚,與海線相接之潮間帶則是白沙處處,時有深褐的籐壺與海苔聚成叢丘。向外展開十數公尺,礁石漸漸沒入水面,那裡的陸棚綿延近百畝,然後陡然下折,直入深海。
這種珊瑚礁都是千萬年來由無數珊瑚蟲聚居形成的,當成蟲死亡,軀體鈣化後,幼蟲又繁殖於其上,代代相傳,堆積成山。各種弱小的海洋生物,由於需要棲身庇護之處,正好團聚在礁上的孔洞中,形成了極富特色的生態環境。
這時約是下午時分,太陽高懸,深潛機甫沒入水中,便見頂上波紋蕩漾,一片淺綠而濃淡不一的玉幕,中間浮沉著一團時分時合的明亮碎影。奇妙的是,由梭內外望,那光色如同半透明、流動不已的彩繪一般,上淺下深,漸漸向海底隱去。
在海灘及陸棚這邊,由波面撒下條條水晶燈光,閃閃生輝地掠過。各色各式的藻類,夾著鮮艷斑斕的珊瑚、海葵,鋪陳得一片錦繡,華麗非凡。或大或小、或長或短,形態互異、花紋盡妍的熱帶魚,忙碌地穿梭其間。
「杏娃!好傢伙!先前為什麼不帶我們來這裡玩?」衣紅大叫。
杏娃說:「我怕妳只羨珊瑚不羨仙了。」
衣紅正要還嘴,一條青紅相間的小魚正游過一團滿佈介殼的石塊,卻見那石塊往前一衝,張開血盆大口,逕自將小魚吞了下去。
「哎呀!石頭在吃魚!快救它!」衣紅急得跳了起來。
文祥說:「那不是石頭,是一種偽裝的棘刺魚,這是自然法則,我們管不了。」
衣紅頭一扭,說:「大博士,我什麼時候問你了?」
文祥覺得衣紅不對勁,小心地問:「怎麼了?我什麼時候得罪妳了?」
衣紅淡淡地說:「得罪我?連魚都能偽裝,誰知道人會怎麼樣?」
文祥問心無愧,他認為衣紅是得道的人,不可能這樣小心眼。然而這話裡有刺,不像是開玩笑,他只好低眉垂目,不敢則聲。
左非右聽出了端倪,忙打哈哈說:「還能怎樣?我們上有仙佛庇佑,下有當局維護,率性以待,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衣紅哼了一聲:「有什麼事?這一趟海中賞花,我們不過陪公子讀書罷了。」
左非右說:「文兄光明磊落,那過去的事又何必介意?」
衣紅終於忍不住了,衝口說:「那為什麼他一看到文湘琳,就把影音關了,再聽到杏花,又推得乾乾淨淨的?」
文祥忙解釋:「我沒推,真的連想都沒想。」
衣紅臉更長了,問:「是沒想?是不敢想?還是背著人想?」
文祥不知如何回答,拿著眼環顧眾人。
左非右笑說:「聽妳這麼講,我也想起一個故事,有次山洪暴發,一隻蟾蜍和一隻蠍子被困在一塊石頭上。
「蠍子央求蟾蜍說:『水越來越高了,麻煩您把我馱到對岸去,不然我死定了。』
「蟾蜍說:『可是我怕你螫我!』
「蠍子說:『那怎麼可能?我又不會游水,螫了你不是自己找死嗎?』
「蟾蜍覺得有理,放心地載著蠍子往對岸去。誰知剛泅到大水中央,蠍子長尾一顫,螫了蟾蜍一下,蟾蜍大叫:『你在做什麼?這不是找死嗎?』
「蠍子嘆了一口氣,說:『我有什麼辦法?這是我的本能呀!』
「本能就是本能,個性就是個性,只要諒解,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衣紅不領情:「我是蛇蠍,他是癩蝦蟆!那你是什麼?」
風不懼把架式一擺,也開口說:「有一次我在山上練氣,見有棵青杉被一些老籐纏得太緊了,生機全失。我正打算上前將籐枝斬除,師父卻突然出現了。他對我說:『氣順八脈,道法自然。』
「我知道自己錯了,卻找了個理由,說:『師父,不是心隨緣動嗎?』
「師父說:『為師有個好友,苦練黑煞掌五年,終於有成。他功力極高,曾經在很多節目表演,一掌可將人臂粗的樹幹劈成兩段。由於他出手即可致人於死,終生不得不戴一個厚厚的綿布手套,就是為了避免無意中心隨緣動,肇成大禍。』
「這件事對我影響很深,我們修行人,萬一隨心起念,不能自制,一個誤失,恐怕萬劫難復了。」
衣紅是透明的水晶,自她聽到杏姑兩個字,心頭就有隻蠍子爬出來,一有機會就螫文祥一下。那和左非右說的一樣,個性就是個性,其實沒有什麼關係。風不懼這一提醒,她心頭一震,自己不是已經過了情關嗎?怎麼還會如此?尤其只顧逞口舌之利,不計對別人的影響,豈非修為上的大忌?
想著想著,她心虛地看了看文祥腕上的佛珠,有一顆原本透明的,竟然色澤混濁。衣紅知道不妙,立刻振作精神,故作驚訝地說:「快看,怎麼這麼快就天黑了?」
左非右接口說:「這不是天黑,是我們向深海潛沉,離水面很遠了。」
杏娃也開口了:「我可是蟾蜍,拜托蠍子不要螫我。」
衣紅乘機下台說:「呸!螫妳?妳身上有幾斤肉?」
杏娃說:「咦!為什麼要肉?」
衣紅說:「顯然妳師父沒有教好!螫字是指蟲體入肉,漢字基因都不懂!」
杏娃說:「有道理!我不怕螫!大家快坐好!」話未說完,深潛機猛然下沉。在突如其來的強大重力下,雖有機座護著,那種失重感卻令人心驚膽戰。眾人方感眼前一黑,緊接著耳鳴心慌,身體懸空,暈頭轉向。
新世代在電腦當局的維護下,舉凡這類原始感受都歸於危險範疇,已一一設法避免。如果有人喜歡刺激,就得事先申請,電腦會以個案分別處理。
文祥等五人雖經歷了不少風浪,而這種垂直下墜的失重感,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恍如世界末日到臨。
衣紅嚇得大叫:「救命!」顯然這次海深如墨,環境大不相同,與上次在彝族山莊由高空的快速下墮不可同日而語。
過了一會,深潛機慢慢穩定下來,只聽杏娃說:「抱歉,受驚了。」這時四下一片漆黑,只有機艙中尚有淡淡的電離光,照耀著數公尺方圓的水域。大家環顧四週,遠處是一團模糊的暗影,近身但見稀稀落落的浮游物,緩緩從機身旁漂過。
衣紅何曾吃過這種虧,略一定神,見在座諸人無不面色慘白,心有餘悸。她正打算開口發難,杏娃卻說:「各位請提高警覺,下面磁場異常,現在進入備戰狀況,說話聲音最好小一點。」
衣紅氣得口不擇言:「妳可惡!怎麼又開這種玩笑?」
杏娃說:「這不是開玩笑!是大法王的預警系統發現了我們,用雷達波掃瞄入侵物,我不得不超速穿越他們的防護網。」
衣紅氣還未消:「妳為什麼不啟動反引力?」
杏娃說:「抱歉,好像失效了。」
文祥鎮定下來,連忙打圓場道:「看來大法王並不是弱者。」
杏娃說:「是的,現在我們位於海平面下七千公尺處。由於這裡海水密度極高,聲波很容易傳達出去,你們最好改用手語。」
由於陽光照射不到,四下黝黑,五人好像困在一團墨汁中,幸好艙內有照明,近處尚看得十分清楚。
文祥用手語說:「我們應該先討論一下進攻的策略。」
杏娃也放低音量,在各人耳中說:「各位先不要動,大法王已經發現有入侵者,正在用三維調變聲納搜索。」
文祥問:「什麼三維調變聲納?」
杏娃說:「是一種低頻雷達,以三組不同的角度,在深海中專門用來確定物體外形。原理是根據連續反射回來的雷達波,求出對象的三維尺寸。然後各組將頻率調整到最接近的程度,便可鎖定。我正不斷改變電離罩的外形,以免被它查到,你們不妨戴上濾波鏡,我已將頻率調到可變聲納範圍內,看看熱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