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綠楊陰裏白沙隄
眾人乍見一片鮮血自天而降,觸目所及,盡是紅灩灩、慘漣漣,淒迷迷,宛似燎燎無盡的天火。人在其中,渺小無助,連喘息都覺得困難。
亨利原本無形無色,沒有人看得到他。現在身陷血海,居然也被打出原形,一個身材高大的老頭,全身膠著在濃稠的血燄中,動彈不得。
「怎麼可以!你修成血魔了!」亨利倒抽一口氣,驚道。
「血魔?我修成太陽神了!」狂笑聲自四面八方傳來,腥紅世界有如無邊煉獄。
「不可以,為師早就說過,自毀太殘忍了!」
「殘忍?從你引我們走上這條路開始,你早知道會有今天的後果了!」
「不!書是你偷的!」
「是我偷的,但我發現,也是你安排的!」
「不是……我以為那是不可能修成的!」
「有什麼不可能?像你那樣,成天跟什麼外太空生命溝通,當然不可能。」
「如果你還是我的徒弟,我勸你趕快懸崖勒馬!」
「我還是你的徒弟?」
「快放我出來。」
「如果你是師父,怎麼會求我放你?」
「我不過一時受你暗算!」
「你不是天天教訓我們,要留心背後嗎?」
「我命令你放開我!否則……」
「否則怎樣?」
「否則讓你看看我的手段!」
「拿出手段來呀!你難道不知道,在意識中沒有物質?夢中見到的,都是自以為見到的錯覺?快用你的意識呀!」
亨利急怒交加,心裡卻有數,朱仁的功力顯然已經在他之上了。這些日子,他利用了上萬個「分身」,在太陽系各星球找尋第三個弟子朱仁。但是不論用搜魂,用拘意,始終尋覓不到。
朱仁是亨利的關門弟子,原來那位三徒弟為了實現強者之道,戕害了不少人,終於被人暗算,亨利便以朱仁替補。那時他正為了反抗電腦當局而奔走各地,便將朱仁留在老巢,後來卻發現他盜寶潛逃。
近年來,亨利一直窮參外太空的訊號,可惜一直無法解密。幾個月前聽分身說有一位在火星的摩爾,已成功的侵入當局的意識中樞,這件事給了他很大的震撼。
他只能以感官的影響、透過各種環境刺激,藉著誘導、暗示,來控制及改變他人的意識狀況。而摩爾竟能摒斥感官,直接進入別人的意識,由內部瞭解並瓦解他人的意識,這正是他所未能企及的。
既然摩爾做到了,那表示電腦像人一樣,也有意識,並非只是一個記憶力超強的機器而已。這一來又衍生了一個新課題,那位智慧電腦的發明人對意識的瞭解,顯然更勝過自己。果真如此,自己恐怕不能再號稱宇宙第一強人了!
所以,他想把這幾個徒弟找來,先放下內鬥,共商大業。
只是幾個徒弟勢如水火,每個人對他都是陽奉陰違。生平第一次,他感到孤單了,也是生平第一次,他體認到「團結就是力量」這句老生常談。只是和所有志得意滿的狂人一樣,當順境行到終站時,一切都太遲了。
他灰心至極,一直在苦思化解之策。當他發現法蒂瑪時,希望之火卻又燃燒起來。他改弦易轍,破例收回清水長老,準備將全副心思放在她身上。不僅要控制她,更要設法滲透到她的意識。
料不到自從遇見法蒂瑪,嚐到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而且都敗在意識控制上。顯然有一種遠比自己所能想像的更強更大的意識力存在,自己多年在意識領域中戮力修為,難道只是閉門造車?
當然是的,其實他非常清楚,整個人類文明就是一個巨大的意識抽象體。他生活在西方社會中,認清了每個人都把私利當作人生真理。最先他不同意這種看法,等他有了意識控制能力,卻又承襲了那種功利思想。看看自己,再看看愚昧的人,他覺得自己就是上帝,甚至比上帝更偉大!
「朱仁,你應該知道,我一直在找你,過去的讓它過去吧!」
「哈哈!來不及了,你還夠資格做我的師父嗎?快承認吧!普天之下,包括太陽系及外太空,只有我才是最強的!」
「未必!」傻道長一提魚竿,釣上一根藍色水草。
紅光瞬間扭變,朱仁的形象浮現其上。「哼!你是何人?」
「在下闡教行者,沌沌昏昏傻道人!」
「啊?好一個闡教行者!你口氣不小!『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
「閣下果然學究天人!佩服!」傻道人見朱仁背誦如流,打心底欽佩。
「《道德經》第二十章。」
「闡教門下,不知天、不知命痴行者。」痴仙子見朱仁見識淵博,也報上名來。
「好一個大宗師,『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兩位不愧為闡教傳人!可惜背宗棄祖,將為天下笑柄也!」
痴仙子見又被朱仁識破了,便問:「此話怎講?」
「仙子難道不知,老、莊何等清高,二位被當局羅致,豈非有損清譽?」
痴仙子說:「老子曾為守藏史,莊子也做過漆園吏,何損之有?」
「然則當局非人,道長怎可為異類服務?」
痴仙子說:「修道人唯道是問,不知有類。」
傻道人則說:「看你對老莊非常熟悉,怎麼又淪為匪類?」
朱仁笑道:「我要證明『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傻道人說:「你是證明了『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接下去便輪到你了。」
朱仁說:「道長豈不知『民不畏威,則大威至』之意?」
傻道人說:「我只知『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
朱仁說:「好!你君子動口,我朱仁動手!且讓你領教『天網恢恢,疏而不失』!看你道行如何!」說罷,他手一招,赫赫血光,直向眾人壓來。傻道人雙手連推,藍色水草瞬間佈滿水面,將血色逐漸向上推去。朱仁與傻道人各拼全力,互不相讓。眾人但見紅藍兩層光芒,此消彼長,在天際來回推擠。
衣紅見傻道長額間見汗,知當事人全力相搏,一點也不能分神。便用指語對杏娃說:「不要讓道長聽到我們的對話,可以吧?」
杏娃說:「這個簡單,音障我還能設,妳發表高論吧!」
衣紅便大聲對左非右說:「左哥!紅色真可愛,連我的名字都是紅的。」
左非右說:「有人連姓都是紅的呢!」
衣紅說:「其實,紅色是最容易被破壞的顏色了。」
左非右搞不清衣紅的意圖,只好說:「可是血也是紅的。」
衣紅說:「是呀!紅色是警戒色哩!」
左非右接著說:「流血很可怕。」
衣紅說:「警戒就代表危險。」
左非右接不下去了:「那又怎樣?」
衣紅只是想分散朱仁的注意力,心裡還沒有譜,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扯。她嘴裡說著,眼睛卻仔細觀察兩色的消長。她發現藍光向上挺了一層,於是又說:「紅光的波長,是六千五百一十二萬三千四百三十一分之一公分。如果物質的分子距離在這個範圍內,紅光就會被折射出來。」
左非右講相聲似的接道:「有那樣精確嗎?」
杏娃說:「衣紅在胡說,不過朱仁放的光譜倒是六千五百萬分之一公分整。」
衣紅馬上更正:「唉!何必拆穿呢?精確數字是六千五百萬。」
紅光微微一震,衣紅緊接著說:「左哥!你知道電磁波的相位干擾吧?」
「妳是指音障?」
「差不多,如果將紅光光波反相,再發射出去,你知道會怎樣?」
「會怎樣?」
衣紅本是胡扯,沒想到出來的結論嚇了自己一跳:「會把紅光變成無光!」
左非右從來沒聽過衣紅談物理,見她煞有介事的,一時也楞住了。他懂得電子原理,想一想,她說的相當正確,便問:「對呀!那不是可以……」
衣紅馬上口風一變:「實際上,更簡單的方法是用補色的觀念。」
左非右說:「補色我在行,這裡已有紅、藍二色,只要再加黃色,就變成白色。」
衣紅便問痴仙子:「仙子,妳能不能放出黃光?」
此話一出,紅光又是一頓,連連被藍光逼退了一大段。
痴仙子在一旁觀戰,對衣紅的突然開口,微感不安。不料結果卻對傻道人大有助益,再聽衣紅這一問,她忙說:「小事一樁!」
衣紅注意到這時在紅光那端,亨利身旁又多了四個人,其中一個身上還背著一人,那一定是地獄王若傑了。顯然是亨利情急,大舉召集門人前來,於今上上之策,便是讓他們同門先自相殘殺。
起初朱仁聽衣紅與左非右談話,認為兩人只是鬼扯,雖然小有分神,卻無大礙。再一細想,衣紅之言頗有道理,在修行的聖典中,就有「反相為憂」的警語。他不曉得到底她知道多少,卻見她在緊要關頭住口,十足是在吊胃口,便輕鬆地說:「小妮子懂什麼?音波反相簡單,不算什麼。要談光波反相,有誰做得到?」
衣紅說:「誰做得到?當然有人,不然我怎麼知道?」
紅光又敗退一截,朱仁並不緊張,殺手鐧還在後頭,他說:「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衣紅輕描淡寫地說:「當局做得到,你相信吧?」
杏娃說:「真的,妳怎麼知道?」
朱仁說:「是嗎?只是這裡是亨利那老小子搞的『意識境』,當局進不來!」
衣紅見亨利身邊諸人一陣騷動,知道可以攤牌了,說:「那你就是孤陋寡聞了!當局早來了!」
朱仁說:「不可能!他又不是人!」
衣紅問:「朱仁,你可知道一種叫做水虎魚的吃人魚嗎?」
朱仁說:「不要轉移主題!」
衣紅說:「水虎魚是唯我獨尊的獵食族,攻擊性非常強,經常同類相殘。生物學家說牠之所以能存活至今,是因為與同類保持距離,經常注意背後的偷襲!」
朱仁聞言回頭一看,這才發現幾個師兄弟喭喭環伺在後。師門的規矩他當然清楚,各人的法力神通他也如數家珍,只是此刻正與對方僵持,騎虎難下。同門都來了,偏偏袖手旁觀,一副漁翁得利的算盤,讓他恨得牙癢癢的。
衣紅對痴仙子說:「仙子,請把黃光放到他們中間吧!」
痴仙子還沒有理會:「放在中間,做什麼?」
衣紅說:「讓光變成白色,雙方可以休息一下,等會再鬥!」
朱仁立刻一收紅光,說:「不必!」
傻道長見狀,也收了藍光,靜觀其變。
朱仁當然知道,如果當局真在此地,憑他們真理門同心協力,也是白搭。衣紅分明是告訴他,目前勝敗已判,不過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先解除後顧之憂。
朱仁也知道,真正的大敵還是自己人。他瞄了瞄師兄弟,說:「我剛才已經和亨利說清楚了,現在我是真理門的掌門人!」
亨利有了後援,聲勢大壯:「放肆!我真理門不承認有你這個孽障!」
朱仁笑道:「不承認?誰要你承認?還不是優勝劣敗的把戲?你們一起來吧!」
若傑首先說:「我已經洗手了,這事與我無關。我正在辦一件重要的事,師父發出緊急召集令,我不能不來。你們若要談這些,我就失陪了。」
亨利大怒:「你膽敢不遵為師的命令?」
若傑笑笑說:「你想想吧!我什麼時候聽過你的話了?只是做人不能忘本,我叫你一聲師父,是感激你的教導。可是你那套是行不通的,所謂單絲不成線,孤樹不成林,全世界只剩你一個人,行嗎?」
亨利怒喝:「住口!」
若傑說:「你們打吧!我先走了!」同時他遙向文祥、衣紅等人揮手說:「各位還在淌渾水?真真和我一樣可憐!我現在為了贖罪,直忙得不能抽身,行再相見!」
衣紅正要回答,若傑和比爾已經消失了。
清水長老也說:「師父,真理門就讓給三弟吧!我承認他最強!」
亨利氣急敗壞地說:「怎麼?你也這樣說?你是我的大弟子!我的傳人!」
清水長老說:「師父,我不想繼承這種門戶!太殘忍了!」
亨利罵道:「是你自己不長進!」
清水長老說:「是的!您就大發慈悲,再把我逐出門牆吧!」
亨利跡近瘋狂,舉手就向長老打去,朱仁一伸手,一道紅光把長老隔在一旁。清水長老知難以善了,見法蒂瑪有眾人保護,也就放心地招招手,悄然遁去。
朱仁說:「亨利!再這樣下去,我連什麼真理門都不想要了!老大不想留在門裡,老二自己走了,老三想造反,老四連來都不來!只剩下法蘭德司和薩赫丹兩塊沒用的料子!算了吧!連我的徒弟都比他們強!」
薩赫丹立刻向朱仁行了一個大禮,說:「小弟願拜師兄為師!請師兄開恩收容!」
朱仁說:「哪有這種事?」
薩赫丹說:「小弟我雖然年紀大了,但是身負家國之仇,必須做個強者。只是師父不肯用心教我,這樣混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朱仁說:「說得有理,只是我不能收你!」
薩赫丹問:「為什麼?」
朱仁說:「因為你太老了!」
薩赫丹急了,說:「太老也不是我的錯呀!」
朱仁說:「誰管是誰的錯呢?這樣吧,你先到人間恢復青春再說!到時如果還有拼勁,你再來找我吧!」
薩赫丹說:「您也能給我恢復青春呀!」
朱仁說:「你真是楞!這種小事還來煩我?」
薩赫丹大喜,拜謝而去。
這時,杏娃在衣紅耳邊說:「多謝妳的靈感,亨利的地方還沒找到,但是我們找到朱仁隱藏肉身的地方了。」
衣紅大異,說:「我的什麼靈感?」
杏娃說:「天下真大,我們只有地下城的檔案,偏偏亨利和朱仁就躲在我們想像不到的地方。剛才聽妳說起紅光波長,六千五百萬這個數字突然讓我想起一個人性習題,師父說,人性有個特徵,因為數字難記,便把一些熟知的數字當作『幸運符』。我們試著用六千五百公尺找尋相關的可能,結果發現有西藏的岡仁波齊峰、昂龍崗日、青海的各拉丹冬、新疆的崑崙山等十餘個山脈,專找高度相等的位置,果然在崑崙山脈一座山峰中,找到了朱仁的老巢朱雀洞。」
衣紅大喜,說:「很乖!」
亨利知道大勢已去,正在尋思如何下台。卻聽衣紅說:「朱仁!你再厲害,沒有那副臭皮囊,就只有上昇靈界了!」
朱仁說:「說得不錯!老實說,靈界我不想去,在那裡我不能充老大!」
衣紅便說:「去不去有時候由不得你,比方說,崑崙山上有強風,有地震……」
朱仁心裡有點發毛,說:「那又怎樣?」
衣紅說:「在那座六千五百公尺的雪山上,萬一來個雪崩……」
朱仁一驚:「小妮子!那種人跡不到之處,怎麼會有雪崩?」
衣紅輕描淡寫的說:「那有什麼稀奇?山上有個洞,為了要炸它,得運好些個機器人上去,一不小心……」
朱仁打斷說:「哪座山沒有什麼洞呢?炸它做什麼?」
衣紅好整以暇地說:「不一樣,這個洞有人住,叫做朱雀洞!」
朱仁知道不妙了,她已說出洞名,顯然不是詐唬。可是自己的居處不可能被人察覺呀!他楞了楞,說:「雪崩太可怕了,有傷天德!」
衣紅便說:「可是裡面藏著一隻朱鳥的肉身呀,我喜歡看熱鬧!你不信?問問法蘭德司,他的南極老窩就是這樣『自毀』的!」
法蘭德司乍見文祥等人,早就驚心掉膽,一直躲在後頭不敢露臉。見亨利眾叛親離,他想向朱仁輸誠,卻苦於沒有機會,這時忙說:「師哥!不!教主!他們果真有點邪門,我的四個宮不但都被他們找到,而且毀了兩座。在他們的淫威之下,我現在只好給當局做宮裡的保全頭頭。」
連法蘭德司都這麼說,自己的朱雀洞被發現,一定假不了了。那個小妮子講話轉彎抹角的,分明是給自己留了下台階。
朱仁今天來此,本是預謀,他早就想與教主一爭高下,但必須待時而動,所謂「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在監控中,他意識到師父動了肝火,正是大好良機,才會乘機而來。現在真理門分崩離析,目的已經達到,自當見好就收。
至於對方這幾個人,無一弱者,再鬧下去也討不了乖。果真老巢被毀,肉身受制,多年的努力將付諸流水,未免得不償失。
於是朱仁口氣一轉:「姑娘,我若請妳到敝舍作客,能賞臉嗎?」
衣紅說:「當然可以,只是我來人間的日程排得太緊,先要問問秘書才行。」她便問杏娃說:「十一月我哪天有空?」
杏娃說:「妳問我幹嘛?」
衣紅等了一下,又說:「我的微機告訴我,十一月四號本來和真理教主有約,既然你是教主,那就定在四號吧!」
朱仁笑道:「妳少裝神弄鬼的!在這裡微機早就失效了!」
衣紅說:「杏娃!讓他見識見識!」
杏娃大聲說:「憑他也配?我們正忙著運機器人上朱雀洞哩!」
朱仁有辨音能力,知道是微機的聲音,難怪這些人有恃無恐,一時嚇得魂飛天外。再不識時務,恐怕要一敗塗地了,他腦筋一轉,說:「既蒙姑娘賞臉,那麼後會有期了!」話未說完,形象已經遁去。
法蘭德司見朱仁落荒而逃,自知無趣,也悄悄走了。
亨利知道大勢已去,呆若木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衣紅說:「亨利教主,咱們的約會免了吧!四號給了朱仁了。」
亨利頹然道:「別談了,我認輸了。」
文祥說:「教主不要灰心,真理是永在人間的。」
亨利說:「算了吧!你們走前,我想和法蒂瑪說幾句話。」
法蒂瑪向亨利盈盈一拜,先開口說:「我已經回歸闡教了,謝謝您的教導,今後但願彼此是友而非敵。」
亨利黯然道:「妳要知道,我走上獨夫這條路,是因為所收的徒弟品質太差,我一身本事,他們怎麼都學不會,所以想藉競爭來提升他們的能力。自從見到妳,我才知道錯了,普天之下人才輩出,還是應該廣開善門。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只想告訴妳,驕者必敗,希望我是最後一個驕狂者!」
言談間,雅座中多了傻道長和痴仙子二人,桌上的咖啡還是熱的。眾人回顧前情,文祥感慨萬千:「一杯咖啡居然能喝這麼久!」
傻道長說:「人間歲月定數在,神仙世界彈指間。」
左非右說:「師哥!幸而你們來了,否則我們真不知要如何應戰!」
痴仙子說:「你錯了,『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衣紅深諳用兵之道,加上當局在場,左券在握矣!」
衣紅忙說:「仙子過獎了,那只是一時無計之計。」
傻道長手一揚,一片祥光閃過。道長對文祥、衣紅及風不懼說:「現在不是客套時候,我們同門雖是百年來首次重逢,與三位也有前緣。不知天池之遊,尚記得否?」
文祥見眼前祥光乍現,陡然心中一凜,一片山光水色,油然出現眼前。他與衣紅騎著駿馬,領頭在繁花似錦的草原上馳騁。頭上有鵰鷹為伴,地上有獵犬相隨,身後馬群嘶鳴,蹄聲震野。那是一個天青氣朗的好日子,牧民們正在「放青」,幾個同道好友來訪,大家相約射獵,無意間闖入了天池池畔。
微風襲人,池水一碧如洗,偶而揚起條條白浪,由遠而近,漸漸消失。那懷抱在群山的寧靜,像是重重簾幕,突然間,幕啟了,霎時,縷縷溫馨,一場場如同影片一般,成為生命的一部份。
人若只用眼睛去感受,視野不過方圓十里。然而浩瀚宇宙,豈僅是一二沙粒差可比擬?人貫徹在宇宙之間,本無時空之限。如果劃地自畛,甘願為感官的奴隸,食三碗,浮三杯,有老伴常隨,有一枝可棲,也儘可知足了。
億年兆世以來,青山凝重如故,池水嫵媚依然,生命體來來往往,不過是地球的表象。實則青山早就變了,池水也循環在天地之間,生命從最簡單的單細胞,進化成為承載思想的人類。而人類也由茹毛飲血,迄今能探索宇宙原始的玄機。
常有人問,人來自何方?去向哪裡?問者好像對眼前一點疑問都沒有。其實吊詭的正是當前!若無此處,何來他方?若無現在,也無過去將來!換句話說,此處是各處的一部份,現在也只是時間延續中的一剎那。
人體只是過客的驛站,如同電訊的傳播台,一團電子統一在生命場中的波源。宇宙有能量的本體與作用,也是變化的原因和結果。任何變化的瞬間,一定是由一種狀態到另一種狀態,而居於兩個狀態之間的介面,正是人生與宇宙的基礎。
中國人只以「體用」、「因果」,就能理解前述現象。只是有意理解的人不多,究竟霧中看到的花朵,還有三分想像的空間。
就算是現在吧!人能記憶的事又有多少?己身的利害得失,情仇喜惡,那是生命生存的戰役,是人與過往感性相通、血脈相連的道場。別忘了,現在僅僅是一剎那,僅僅是一種變化的狀態,不多也不少。
果真要知道人來自何方,去向哪裡?就必須認識現在,把握現在,在現在的基礎上尋找過去的足跡。可惜人被眼前眾相所惑,「現在」成為另一個墳場,以此又堆砌了另外一個「過去」。當人的過去越堆越多時,略一回顧,蛛絲馬跡紛至沓來,就再也無法分辨,自己究竟來自哪一個久遠的過去。
找不到源頭,就回不到來處。再迷於世態,不努力、不用心探索,當然無法相信短暫的人生本是宇宙連續本體的一部分。
由瑤池再邁前一步,文祥看到了雪山。崇巖連嶂中,有一個山洞,一個十歲大的孩子,在懸壁上攀爬,直到一個突出的石塊前,那裡有一個鳥窩,窩裡有隻雛鳥。
小鳥剛出生不久,紅皺皺的身體,稀稀落落的毫毛。孩子一出現,牠就張著血盆小口,不住地吱吱狂叫。孩子取出攜帶的昆蟲,細心地一隻一隻放進鳥喙裡。
馬隊在地上奔馳,鳥群在天空翔飛,日出日落,時間更久遠了。大地覆被著蔥綠,由農墾到狩獵,直到天地洪荒,人與宇宙渾然一體,無分皂白。
地球已經有四十五億年的歷史了,宇宙呢?以目前科學的估算,應該有近二百億年。二百億年與一天、一小時又有什麼分別?數字有大有小,但都是個限量。永恆是無限的,代表無生無死,無止無盡。以有限看無限,意義何在?人在困苦中煎熬時,連一分鐘都嫌長,快樂時一輩子還嫌短。偏生人的感覺不能持久,人間沒有任何經得住永恆考驗的事物,所以眼睛看不到永恆!
哪怕是人、物,又豈止是天池、雪山?眼睛看得到的只是現在,現在卻能累積經驗,在人的認知下,經過一代一代的洗禮,形成了文化。只有在文化中,用心的人才能看到宇宙的脈動,從而得知永恆的存在。
在永恆中,生命與環境本是一體。在物質界,能量變化緩慢,生命界則加快了速度,到人界更是瞬息萬變。一個整體必須有統一的法則,時間空間是辨識的量度,而能量變化則是脈脈相感的動力。
人必須藉助感官傳遞各種宇宙脈動的訊息,由口口相傳的悸動開始,人的觀念場效就不斷在擴大,隨著工具的進步,人與人之間的交集匯為洪流。當資訊時代到來時,人早已突破了個體感官的桎梏,從而向另外一個境界邁進。
一個人絕不會珍視右手而虐待左手,同理,整體只有大公而無小私。人若從私,便只看得到現在、看得見自己。人生的歷程就是從一己之私開始,到達大公的整體。
文祥感到胸中陣陣溫煦,不論在茫茫汪洋中,在渺渺太空中,在渾渾思緒中,在沌沌感受裡,恆常有志同道合的好友相伴共行,互通有無。在時間的旅途上,更有聖賢豪傑,仙佛神祇,如屹立不搖的燈塔,在前面帶引著指點迷津。
自己只是一條船,衣紅、風不懼等何獨不然?再看痴傻兩位道長,前生、今生又何其不然?不論是人是船,在永恆中,一就是萬,萬也是一!
文祥莞爾,說:「塞倫高提草原的大狩獵,不過是晃眼之間。」
衣紅也早超越時空,踏遍宇宙八荒,聽文祥這麼一說,噗哧一笑,說:「人家提天池,你就提地獄,那些屠殺生靈的糗事,虧你好意思再提,還當做英勇事跡呢!」
文祥訕訕地說:「那妳還記得什麼?」
衣紅唱道:「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
痴仙子接口說:「不論今生前世,衣妹永遠是這副德性,也虧他受得了!」
衣紅眼珠一圓:「受得了得受!受不了也得受!」
左非右也說:「他們是互補,十幾世來都不離左右,真羨煞人。」
衣紅說:「我是可憐他,看他又老又溫吞,可憐兮兮的。」
左非右說:「妳別貓哭耗子了,真要可憐他,妳就放他一馬吧!」
衣紅指著左非右對法蒂瑪說:「怎麼?難道妳要這個溫吞的?」
法蒂瑪往左非右胸前一靠,說:「他還好,不算溫吞。」
衣紅說:「真沒出息!幾十年的婦解運動,怎麼還是落得這個下場?」
痴仙子說:「說真的,看你們今生法力都喪失了,為什麼?」
衣紅說:「師父曾經問我,是要道還是法,我選擇了道。」
痴仙子說:「為什麼?」
衣紅說:「新時代到了,法術也要以新的觀念來詮釋。我認為法術就是科學技術,道卻是智慧的基礎,我寧願要智慧不要技術。」
痴仙子點點頭,對傻道人說:「師父說得不錯,在末劫時期,當神通法力盛行之際,智慧大興,那才是宇宙的本質。」
傻道人也說:「妳總算見識到了吧!我們堅持保存法力,以求化盡三尸,肉身成道。可惜一直得不到智慧,雖千年修為,進境實在有限。」
文祥說:「道兄過謙了。」
傻道人嘆了口氣,說:「這是實話,古人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以往我總聽不進去。這次遇到二位,才算弄清楚什麼叫做損益。」
衣紅東張西望地說:「看到二位?哪兩位?」
左非右說:「我和法蒂瑪可不相干,我是為道日益,為學日損。」
衣紅笑說:「為學日損是事實,至於得了什麼道?那就很難說了。」
左非右說:「說真的,今生我與三師兄皆拜在逍遙師門下。師父常說,易理為道法的總綱目,我學了幾十年,道也不通,法也不行。」
傻道人說:「那倒未必,我看你神光湛然,勝過前世多矣。」
痴仙子補充了一句:「師弟學會了謙遜,這就是道了。」
大家都是同一境界之人,又值多世重逢,想說的話多得無從理清。這一聚談直到參橫斗轉,傻道人這才想起,他們還有要事待辦。他忙拉了痴仙子一把,起身作揖說:「我等無需俗套,此刻我們還有四個師弟尚在難中。等他們難解之後,尤其是衣紅姑娘雪山之約,與我等有莫大的關聯,至時我師門重聚,再作長談吧!」
痴仙子對左非右及法蒂瑪說:「師弟師妹,我們一別數個甲子,有太多話要說了。但是你們即將有事,我和大師兄也分身乏術,且稍安勿躁,雪山再見!」
法蒂瑪不捨,正要撲上前去,哪知兩粒紅豆應聲掉落桌面,二仙已杳然無影。
法蒂瑪這時始知那「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的相思之情,她緊緊握住兩粒紅豆,無力地倒在左非右懷裡,嚶嚶啜泣。
誰知杏娃卻開口了:「怪不得人喜歡殺戮,真有趣!」
「真殺風景!妳也不看看時機!」
「什麼時機?他們都被趕走了呀!」
「妳忘了,人是喜聚不喜散的!」
「當然知道,我剛考完這一題,『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
「那妳還多話?」
「為了怕你們傷離別,我好心陪你們說說笑話。」
「免了!」
「怎麼?這是大事呢!我和妳手攜手,大敗真理門。」
「我看妳一定是下一個驕狂者!」
左非右也插上一句:「一定是個獨夫!」
「不是!」杏娃斬釘截鐵地說。
衣紅問:「不是什麼?」
杏娃說:「不是獨夫!」
衣紅問:「為什麼?」
杏娃說:「妳難道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衣紅大異:「妳有什麼本性?」
杏娃咄咄逼人:「妳果真不知?」
衣紅茫然:「不知什麼?」
杏娃說:「我們倆不可能變獨『夫』,我們都是毒『婦』!」
有的沒有的:閩南話,指無聊的言語。
最後四句為:婦女優必問經期,遲速閉崩皆可見。
再添片語告兒科,天花麻痘全儋驗。
見〈孫子兵法.謀攻篇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