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亂花漸欲迷人眼

  先別管什麼仙人,自己既無機緣,也不必強求。至於老頭是不是仙人,那也不重要,問題在那個挨餓的小孩。就算自己有心學習修行,學習自我控制,但是答應老頭要救人的事,總得說話算話吧!
  老頭說得不錯,順水人情算不上好人。再說是不是好人也不重要,救人第一,如果小孩餓死了,自己一輩子都不能自我原宥,那修行又有什麼用?誰要修仙?修得成嗎?誰知道剛才是真實還是幻境?還是找小孩子要緊!
  想到這裡,錢昆振作精神,打量了一下,月光幽暗,四周黑忽忽的。記得那老頭子是往山上跑的,那麼就上山找吧!
  這座山並不高,不久錢昆就爬到山頭,極目四望,月色下除了天心露出微弱的星光外,方圓百里的大地上,竟連一點燈火也見不著。錢昆並不怕蛇虺蟲豸,他只恨自己反應遲鈍,眼睜睜的看著老頭走了,也不問個清楚!
  在靜夜中,山下突然傳來隱約的哭泣聲。錢昆側耳傾聽,一個女性的聲音,隨風斷斷續續地飄來:「我……的……兒……啊……」
  錢昆聽得心神大震,是的,找到了!可是,孩子卻死了!
  他顧不得腳下被石塊及草枝扎得生痛,對準哭聲方向,一個勁地往下跑。眼前黑影幢幢,棘茅塞路,偏偏東西不知,地形難辨。只覺得耳邊風生,也不知是向上還是往下,突然,錢昆一腳踩空,身體憑空落下。
  「糟了,我如果失足了……」

  迷糊中,錢昆覺得身邊似乎相當暖和,眼前也泛著微弱的燈光。他睜眼一看,竟然置身在一間約十尺見方的草屋內,幾件粗木架設的桌椅,整齊地擺放在一角。自己睡在麥稈鋪成的地薦上,一盞豆油燈在昏黃中搖曳。
  錢昆試著坐起來,身上沒有什麼異樣。他捏捏手腳,發覺一切正常,不由得納悶起來,記得自己跌倒了,怎麼會在這裡呢?
  就在這時,柴門被推開,一位少女手捧臉盆走進來,她腦後紮著一根辮子,衣著樸素潔淨。
  錢昆連忙起身問:「請問姑娘,我怎麼到這裡來了?」
  那姑娘臉上猶似淚痕未乾,淡淡地說:「你從崖上摔下來了,幸而跌在麥稈堆上,沒有受傷,我們就把你抬進來。」
  「哦!那真多謝了,可是在下有樁重要的事不能耽擱。姑娘救命恩德,只有等來日再回報了!」說完,他向姑娘行了一個禮,正準備離去。往身上一摸,背包及腰帶上綁著的食物已經不見了。錢昆急得全身混摸,眼睛卻向四處搜索。
  姑娘板起臉,說:「怎麼?身上有蝨子?一定是你帶來的!沒摔死是你命大,我們不過把你抬進來而已。你不領情儘管走,可別在這裡作鬼作怪的!」說完,她氣呼呼地回頭就要出去。
  「姑娘妳誤會了!」錢昆連忙說:「我是在找個東西,不知放到哪裡了!」
  「還有哪裡?我們窮,房子就這麼兩間,東西全在這裡。抬你進來時,除了你那珍貴的身子,可沒見到還有什麼東西!」
  「嗄!可能是在路上掉了。」錢昆失望已極,這還救誰去?
  「那你就請便吧!」
  錢昆又楞住了,既然已不能去救人,這裡又受了別人救命之恩,怎麼能說走就走?但是主人已下逐客令了,還能不走嗎?
  「怎麼?還在想你那些寶貝?能值多少錢?真是小氣……」說到一半,突然察覺自己失言了,她連忙掉過頭去,捂住嘴巴。
  「不是小氣,是……」錢昆想解釋,又不便說自己要救人。
  「是什麼?是捨不得?老實告訴你,那些垃圾早被我扔了。這麼大個男人,幾件衣服臭了,幾個饃饃都壓成乾粉了,居然還看得像個寶!」
  「啊呀!姑娘行個好,衣服倒沒什麼,那饃饃扔到哪裏了?」
  「哪裡?山溝裡!」
  「糟了!」錢昆突然想到,要救人,為什麼不向這位姑娘討一點?「嗯……能不能請姑娘大發慈悲?」
  姑娘笑了,說:「你早這麼說就好商量了,不過是幾個饃饃嘛,你一定餓昏了,乾脆好人做到底,你要用羊肉湯泡,還是山雞汁?」
  「不!不!不是在下要吃的。」
  「那就奇了,這裡還有誰?」姑娘舉頭四望。
  「是一個孩子,快要餓死了。」錢昆不得不說出來。
  「真的?孩子在哪裡?這方圓十里內,就只有我們一家!」
  「我也不知道在哪裡。」
  「那你怎麼知道他快餓死了?」
  「是個老頭子告訴我的!」
  「老頭子呢?」
  「跑到這邊山上來了。」
  「什麼老頭子?」突然一聲斷喝,把錢昆嚇了一跳。柴門旁站著一位中年婦人,面色慘白,兩隻眼睛泛著血絲,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
  「姐姐,我叫妳不要過來!」
  「別的我不管,這小子提到要死的孩子,一定是我們的老對頭!」
  「是不是他,我自有分寸,妳別管!」少女神色間有一股威嚴,婦人不再多說,狠狠瞪了錢昆一眼,這才悻悻退出。
  少女對錢昆嫣然一笑,說:「請別見怪,家裡只有我們姐妹倆,我們姓胡,姐姐叫甲姬,我叫乙姬。我們在這山坡前承包了幾公頃地,幹幹科學種田。剛才我姐姐的兒子被一個老頭搶走了,現在心情很壞。」
  「那老頭子是不是穿一件青灰大褂,面龐清瘦,白鬍鬚根根見肉?」
  乙姬想了想,說:「不大像,你是怎麼遇到他的?」
  錢昆便把傍晚的事說了一遍,乙姬聽得很仔細,在說到傻道人、痴仙子時,她臉色略微一變。一直等到錢昆說完,她才輕描淡寫地說:「不是這個老頭,倒是後來你遇到的那兩個人大有來頭。傳說他們是神仙,只是我們這些俗人無緣見到。你一個外鄉人,不僅看到了,還跟他們聊天,真是有福氣。」
  錢昆說:「我是個無知無識的人,只是不習慣那種一成不變的工作,寧願遊山玩水,沒想到今天碰到這些奇事。」
  乙姬想了一想,慨然道:「這樣吧!顯然你遲早是神仙中人,天下有你這等機緣的,恐怕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不瞞你說,我姐妹倆也不是普通人,否則也不敢住在這深山惡水之中。既然傻道人提到修行的事,你又有如璞玉。這樣好了,你不妨暫留一會,我把仙神之事講給你聽。只是我們隸屬截教,你自有你的機緣,增加一些見識無妨,倒毋需向我們學習。我也是受了高人指點,今天與你結一段善緣,也是修為。」
  錢昆心裡非常矛盾,眼前這位乙姬,行事落落大方,讓人頗有好感。真能蒙她指點,學習一些道理,自是求之不得。但是孩子的事,怎能就此放在一邊呢?乙姬說了半天,卻一直未把孩子的生死放在心上,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謝謝姑娘好意,不管那老頭說的是真是假,既然知道有個快死的孩子,我沒有盡到心力,心中實在難安。」
  「那你打算怎麼辦?上哪兒去找?」
  「不知道,我總要盡心盡力才是。」
  「這話雖不錯,天下這麼大,你要找到什麼時候才算盡了心力?」
  「只怪我糊塗,輕易答應了那位老人,找不到我也要找。」
  「你真騃!就算要找,也等天亮了再說。」
  「多謝好意,只怕明天就來不及了。」
  「如果那個孩子一時半刻就要餓死了,老頭還會跟你胡扯半天嗎?」
  「可是,他騙我做什麼?」
  「人與人嘛,不過是信念的考驗,你有心就算通過了。」
  「考驗?我又不認識他!」
  「正是不認識,才要考驗。」
  錢昆一想,這話也有道理,老頭健步如飛,臨時弄點吃的也不是難事。這中間一定還有文章,現在外頭什麼都看不見,不如等天明再說。
  當下,錢昆按捺心神,聆聽乙姬談論修行之事。

  乙姬所知雖不全,卻已經讓錢昆大開眼界了。
  原來乾坤宇宙的結構是一個整體,時間空間都是固定的,運行其中的天地人三界稱為三才。闡釋這個道理的宗派是稱「闡教」,演進到漢朝,由於尊奉老子的《道德經》,故改稱道教。闡教認為人體中有三尸蟲,一居腦中,好名利;一居口中,好美食;一居下腹,好色慾。若三尸蟲不滅,人就溷居塵世,循私逐慾。
  人受到三尸蟲的愚弄,妄想滿足感官,是人界的真實寫照。然而世世代代下來,總有些大德看出人生端倪,產生追求認知的動機和行為。漸漸能由人界返溯天界,透悉宇宙中公私之別。覺悟之後以修煉去私克慾,斬除三尸蟲,由小我到達大我,最終融通天理,神晉天界,回歸永恆。
  然而並非人人都有這種認知,人間的權利聲色,在在都是私念聚斂而來。很多人修為不足,或是造孽太深,便沉淪慾界。這種人一直要到歷盡艱苦,由覺而悟,進而努力修持,才有希望瞭解天機,進一步得證真如。
  闡教首重人界的修行,以闡釋天道為教條。然而在得悉天道之前,要先知做人之道,後世諸多聖賢都由人道逐步進窺天道。
  修行即修身養性,兼以服氣辟穀,門下首重品性道德,修行條件極為艱苦,時間也特別長久。一旦修成,三尸盡泯,即成大羅金仙。
  然而人有靈智,也就難免投機取巧,因而產生了截教。截教創自通天教主,原與闡教同源,師法鴻鈞道人,因不服三清以道德為尊,轉以吞吐日月精華,增益陰陽神髓,專修各種法術。因截教著重截人補己,不免有損德行,素為闡教所忌。
  在地界眾生中,有些畜類比較接近人類,如果能累世勤修,也不難由畜生道進入人道,夙根厚者,也有修至天道的機緣。但不論是人是畜,急功近利之徒,往往竭盡心思,利用旁門左道,希望一步登天。
  在初,截教只是一種速成的法門,因為少了循步漸進的過程,再加上截教不重德行,以致教下良莠不齊。因之截教流傳雖廣,修習者眾,但真能得道者,卻是百不得一。更糟的是德行未修,就先有了法力技術。有些自制能力不足的,難免為了私慾妄用法術,反而因此造了不少罪孽。
  當年黃帝大戰蚩尤,得截教之助力甚多,所以昊天欽命,由玉清統率,三教並談(三教即闡教、截教和人道,後者又稱儒教,以重視人倫關係著稱),千年來相安無事。但即令是天界中人私罕存,也不表示絕對大公。尤其天界逍遙,諸仙日久頑生,靜極思動,修為淺者難免道心不寧。
  所以,天界每隔四千九百年便有一次天劫,以免大羅金仙荒於修持。至於修為較次的地仙,則每一千五百年有所謂的群仙地劫。最後是每次人間改朝換代,再加上神界搬風移位的人劫,時間則是三、五百年不等。這些在在都是嚴酷的考驗,也是乾坤宇宙恆動,循環不已的一種既定規律。
  以乙姬所知,人劫剛剛過去,四九天劫即將到來。應劫諸仙都已降世為人,再經人世的歷練,通過考驗的,將晉昇天界;修為火候不足的,則貶罰為地神,服務地界;至於孽重難返的,則墜入人、畜、眾生道中。
  倘若撇開這些不談,時間與空間相當於陳列的舞台,各種事件貫穿其間,都不外乎一種既定的流程。當舞台上鑼鼓喧天,生、旦、淨、末、丑忘情地演出,「你方唱罷我登場」,人戲已渾然一體。
  導戲之人是旁觀者,他深悉每個細節及步驟,嚴格按照腳本控管。他在一旁觀察,或改進戲情,或調整角色,這種人相當於「天」。任何演員只要具備足夠的經驗,都可以登堂入室,做一個成功的導演。
  坐在台下看戲的觀眾為地,算是戲迷,七情六慾隨著台上的情節奔馳,若神魂競注,本源盡迷,遂唯舞台是識。
  宏觀上來看,世人無非天、地、人三種角色。能成為天者,百十年難得一見,人倒是常見,地則比比皆是。在過程上,由地而人,生生世世不過圍繞著功名利祿打轉。唯有當人看透了,戲演精了,才能升格為導演,晉級天界。
  若以功能性來看,天界是精神結構,無形無質,卻是乾坤宇宙決定性的關鍵。自昊天上帝開天闢地後,有三清各司其職,上清為元始天尊,負責品德修為及道術法力;太清指太上老君,專司思想體系和理論基礎;玉清則為靈寶天尊,掌管神仙職守、賞罰功過。
  地界是物質結構,有形有質,稱為體,其中獨立且自成系統的體,即為眾生。眾生由無識漸及有識,有識即人界,人界以五官與物界的形質溝通,以知有無;又用意識與天界溝通,以知趨避,故人界是變化的結構。
  人常以萬物之靈自居,實則大謬不然。人界也可概分三類,一為有自知之明的角色,不論功過成敗,總能保持客觀立場,照本宣科。次者努力演出,但限於主觀,不是表現過於激烈,就是有所不足。下焉者只是跑跑龍套,連什麼是靈都難得明瞭。
  人源自地界,經長時期之進化而來。在生理上,身體之變化有限,是以一應食色之性與畜生大同小異。然而生理只是些血肉機構,人之整體卻表現在生活中不斷積累的「靈氣」。靈氣是宇宙恆動之機,常存於天地間,是抽象的,其聚合隨進化而發展,每每因機運而生,分分合合,永無已時。
  人之生理僅具血氣,靈氣則居心、大腦中。血氣支配人之肢體,肢體依靠感官探索利、害,有利趨之,有害則避之。當利害交集於心,是稱「慾」,人若有慾,血氣必盛。兩者因果相循,人生遂浮沉慾海,靈氣蕩然無存矣。
  上智之人有鑑於此,乃克慾去私,潛心觀察靈性之源頭,是謂之「修」。循此靈性之源頭,直通宇宙之真實,是稱為「道」。
  修道之人為求清淨,多居深山,以免塵擾,人尊之為「仙」。修為年久,三尸去盡即謂得道。得道之人,其靈與天齊,便稱之為「神」。
  神仙向靈離慾,與感官世界分屬兩個極端。重慾之人,感官需求強烈,靈不可見。即令是在舞台上,眾目睽睽,縱慾之人亦不免醜態畢露。
  在靈慾兩者之間,則是些掙扎浮沉的迷失者。世世代代下來,清者向上,濁者下沉。唯有能看出端倪,能摒除感官之慾的人,得以返溯天界。
  因此,就有了所謂的人間世,這裡紅塵萬丈,酣歌勁舞,人們浮沉其中,不過滿足一下感官需求。但由於能量變化不定,每個人的榮辱得失互見,利益既得者為求長保所得,便量身塑造了一種規律、制度,久而久之,遂成為人間世的主流。
  當然,人間世只重視人間,只能滿足人的身體感官需求。對於浮沉在靈慾之間的大眾而言,功名利祿是追求的對象,成敗得失便成為形影不離的伴侶。
  儒家的孔子有鑒於此,力主「人與人之間」應實行「仁」道。他們不談「鬼神」,認為如果連做人都不成功,空談一些自己不瞭解的事物,又有什麼意義?這種積極入世之法,成為後世聖賢尊循的不二至理。
  只是人不能免於生死,即令經世濟民,也要問其最終目的何在?儒家只談承先啟後,僅知生老病死,而且極力主張倫理道德,鼓吹禮儀中庸。
  印度的釋迦牟尼佛立刻填補了這一頁空白,他經過覺悟,領略了主、客觀二元世界的相對現象,前者是虛幻的覺,屬於感官認知;後者則是客觀的悟,屬於佛性涅槃。人是發生在這二元世界中的過程,已悟者得升佛境,而未覺者則下墮輪迴。

  二人坐在草褥上,言談間乙姬有意無意挨近錢昆。錢昆聽得入神,對乙姬所言雖然不十分瞭解,心思卻完全被吸引了。這些事生平連想都沒有想過,聽來真假難明,是非莫辨,卻頗能引人遐思。
  突然,一陣幽香由近身的乙姬頸項間透出,一直鑽進錢昆的肺腑。那香味一進入身體,竟令人心神盪漾,四肢酥軟,心跳加速,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慾望。
  錢昆感到不安,他閱歷不豐,行事做人全靠直覺。不論直覺正確與否,他始終能堅持,因而形成個人獨特的根性。
  錢昆正值君子好逑之齡,眼前佳人,有什麼好猶豫的?他只是覺得這樣不妥,見面才不到幾小時,談不上有什麼認識,誰知道會惹什麼麻煩?他怕為難乙姬,慢慢把身體往後挪,移到了草褥邊沿。
  乙姬說得越來越興奮,一時間竟渾然忘我,儘往錢昆身上湊去。錢昆無奈,只好藉故站起來,在屋內活動一下筋骨,故意坐到草蓆的另一端。
  這樣一直談到晨光微熹,甲姬已敲了兩次門,乙姬只順口說:「等一下,我馬上來。」最後一次,她眼看天色愈來愈明亮,只好打斷談話,慎重地對錢昆說:「據我所知,先生也是天仙降世,只是目前靈智已泯,至於未來是福是禍,小女子也難以相告……」突然門外晨雞驚啼,乙姬聞聲臉色大變,連忙起身,急切地說:「我非走不可了,如果以後還有機會,希望先生不要忘了此刻。」
  錢昆正聽得來勁,哪捨得就此打住,見乙姬驚惶失措,便問:「胡姑娘急什麼?妳還沒有告訴我怎樣修行呢!」
  乙姬面色慘然,說:「老實說,小女子原是畜類,只因向道心切,故投身截教。修為年淺,只能在夜間幻化人形,如今是受人之托,點化於你……」說時,外面又是一聲喔喔,她顧不得話未說完,回身便走。
  錢昆不相信世上有披人皮的畜生,更不信眼前這位如花似玉的俏佳人,竟然是畜類!怎麼自己沒有看出來?錢昆顧不得初識,一把拉住乙姬後衫,說:「胡姑娘請稍候,就算是畜類,昨夜救命恩情還是一樣的!」
  乙姬返身急道:「我知先生是個端人,但目前很多情事尚未知曉。長話短說,晨雞再叫一聲,我就會變回原形了,這是昊天上帝制定的規矩。一旦變回原形,我就喪失法力,不能與先生交談了,求求你放了我,讓我走吧!」
  錢昆哪裡知道有這些麻煩,做人已大不易,誰曉得身為畜生,更是不能自主。看她十萬火急,錢昆只得鬆手,乙姬正要隱遁,已聽到第三聲雞鳴。錢昆眼前頓然一亮,景象陡變。他游目四顧,自己好像身在一個隱匿的谷地中。不僅乙姬不見蹤跡,連方才的茅屋也不知所在。面前只有一隻純白狐狸,委頓蜷伏在地。
  一天之間奇遇連連,錢昆想了想,才領悟到地上蜷曲的狐狸,正是被自己拉住,來不及遁形的乙姬。他雖難以置信,內心卻甚為羞愧,蹲下去輕輕撫摸牠的頸毛,溫言道:「想必妳就是方才的乙姬了,姑娘的話我必牢記在心。至於姑娘是人是畜,在下看來沒有一點分別。只可惜我以為你能幫我找尋那孩子的下落,現在我只好一個人去了,可是空手前往,就算找到了,又有什麼用呢?」
  那狐狸聽了,勉強立起,啣住錢昆的衣角,他問:「妳要帶路?」
  狐狸點點頭,轉身向斜坡行去,錢昆尾隨在後。剛剛走上斜坡,錢昆走近一看,原來那裡有個小洞,上有垂石如覆釜,洞口叢茅蒙茸,隱秘異常,想來就是牠的窩穴。他正彎腰想探個究竟,突然一陣狂風掃過,天旋地轉,錢昆頭昏目眩,身體輕飄飄的,像是飛上青天,接著就人事不知了。

  陽光照得眼睛刺痛,錢昆猛然驚醒,坐起一看,自己竟然睡倒樹下。再一回想,前情依稀,昨夜真是夢見鬼了!
  眼前石崖峭立,空中桂花飄馥,錢昆斜靠著大樹,迷離地四下張望。不遠處竟是自己念茲在茲的那包饃饃,只是已爬滿了大黃螞蟻。
  這是怎麼一回事?仙人所坐的如玉青石呢?山光湖盪,垂柳蘆葦呢?自己不是爬上山頭了嗎?狐狸窩呢?他順著山勢一看,過了這棵老桂,前面削崖穹壁,蒼苔肥厚,連猿猴也無法攀援!
  顯然又是黃梁夢!想想自己真是無聊,先前做的夢還有些意境。後來那個春夢,簡直是色慾薰心,竟然夢到與一個狐狸精談玄說怪!
  錢昆懶得再想,決定下山,繼續前行。走到一個河叉處時,有個年輕人向他問路。原來那人名叫林桂芳,也喜歡遊山玩水,二人談得頗為投機。
  二人邊走邊談,才走到一處村莊口,見前面圍著一大群人,裡頭還傳出爭吵聲。錢昆不以為意,逕往前走。林桂芳卻是年輕好事,執意要擠進去看看。
  只見一個老頭子躺在地上比手劃腳,硬指那小販的粟米是假的。當地民風淳樸,很少有人欺騙耍詐,難得見到這種奇事。有人還問:「這粟米假得起來嗎?」
  「天底下有什麼東西沒假的?有些人連人都是假的!」
  「連人都有假的?」眾人無不哈哈大笑。
  「當然,」老頭理直氣壯地說:「誰敢說他是真人?」
  有個小個子拍著胸脯說:「老頭子!看我,我可是真人!」
  「憑什麼證明?」
  「憑我那話兒大!」眾人無不笑得打跌。小個子忿忿地說:「不服氣?你們誰敢當場比劃比劃?」
  「要比劃?看那邊!」老頭子往左前方一指,眾人紛紛閃開,路上有個壯漢,正牽著驢慢慢走過來。老頭說:「別說大話!你敢比嗎?」
  眾人見那驢胯下拖著巨大的一根,就像第五隻腳一般。再回頭看看小個子,都禁不住開懷大笑,小個子簡直無地自容。
  「老頭子欺負人!那是驢!不是人!」
  老頭大聲說:「是你自己說的,那話兒大就是真人呀!」
  錢昆已經走過人群,聽到這個聲音,心中砰然作響,正是那個老頭!他回身奮力排開圍觀的群眾,硬往裡頭擠去。
  「那你說,怎樣才是真人?」
  「我只能告訴你,什麼是假人。」
  「要能馬上見真章才算!」
  「當然,馬上讓你們見識見識。」
  錢昆剛擠到裡面,逍遙子馬上爬到他腳下,一把拉住錢昆的褲角,放聲大哭道:「我的兒呀!你死得好慘呀!」
  眾人嘖嘖稱奇:「他是你兒子?」
  逍遙子眼一瞪,止住哭聲,說:「你們是聽不懂,還是想不通?我明明哭我兒子死得好慘,難道他是死人?」
  這兩天錢昆大有長進,已不再像先前那樣莽撞。他知道逍遙子不是常人,一聲不吭地站在一旁觀察。
  見無人理睬,逍遙子又繼續放聲大哭,他越哭越傷心,滿面鼻涕眼淚,他順手扯過錢昆的衣角,便往自己臉上揩。
  有人看不下去,說:「您老是怎麼啦?一會賴人家的粟是假的,一會說人有假的,這會又扯著這個後生哭自己的兒子?」
  「難道你們沒有眼睛?沒有大腦?沒有心肝?看我老頭子無依無靠,受盡欺凌,竟然沒有人出面主持公道?這樣的世界,人活著還有希望嗎?」
  林桂芳見逍遙子鼻涕眼淚盡往錢昆身上抹,他怒火中燒,一腳踹過去,罵道:「你這糟老頭!是誰欺誰?我們又沒招惹你,還不滾遠一點!」
  逍遙子被踢得連翻了幾個跟斗,哇哇大叫:「沒有天理!自己火燒眉毛,還要踢別人屁股。好痛!好痛!」
  林桂芳還要過去補兩下,錢昆立刻止住他,走上前去,向老頭施了一大禮,說:「老人家,昨天在下去得晚了,不知道是不是誤了事?」
  「晚了!晚了!誤了!誤了!」
  錢昆大驚:「來不及了嗎?」
  「來了!來了!好了!好了!」
  錢昆不得要領,但見老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莫非是孩子真死了,鬧得失心瘋?那自己罪孽就大了:「在下昨夜有事,不知那孩子怎樣了!」
  「你還能有什麼事?人死不能復生,但是活人等著要死,哪樣重要?」
  聽口氣人還活著,錢昆便說:「小子無能,自顧不暇!」
  「無能?你老想給人治病?連病徵都不問清楚!治得好人嗎?」逍遙子越想越氣,勃然跳將起來說:「你要救人,人在哪裡都沒不知道!還想自顧!沒出息!沒出息!誰不是老天爺照顧的?既然如此,算了!我另外找人救我兒子去!」
  錢昆忙拉住逍遙子,急道:「老人家請原諒,在下一時心急,說錯話了!」
  逍遙子用力甩開錢昆,向人群中鑽去,卻又回頭說:「我老頭一向喜歡給人家第二次機會,那你說說看,你錯在哪裡?」
  「在下錯在……」錢昆一時說不上來。想來想去,腦中一片空白,不料再抬頭一看,老頭已經不見了。
  林桂芳早不耐煩了,說:「錢兄,最近年辰不好,騙子大風吹。」
  錢昆懶得解釋,只說:「謝謝你,我會小心。」
  林桂芳要去龍門觀看壺口瀑布,而錢昆則想往西到甘肅去。他們走到澄城附近,一個只有數十戶人家的小村。正打算就此分手,林桂芳見前面有個朱紅招牌,走近一看,橫楣上寫著「天廚」,兩側為一幅對聯,左聯是「店小名氣大」,右聯為「魚少知味多」。那幾個字寫得飛龍走虎,蒼勁有力,不似一般俗品。
  林桂芳說:「天廚?名氣大、知味多!嘿!難得這巴掌大的地方,店家竟有這麼大的口氣!錢兄,咱們試試知味不知味!」
  錢昆也餓了,兩人便走進店裡。店面有二十多平方公尺,收拾得乾淨雅潔。兩人選了一條生蹦活跳的大鯉魚,做了份「一魚三上鍋」。
  第一道鍋是清蒸鯉魚排,將背脊肉切成薄片,用大火蒸三分鐘,再拌上青蔥麻醬,極具特色。第二鍋是紅燒活肉,鯉魚肉鮮味美,唯多細刺。也正因細刺極多,承擔了傳動的能量,肉質才得滑嫩爽口。這種紅燒法先用油煎,讓肉刺分離,再用生抽快烹,香滑爽嫩兼而有之。最後是魚頭熬湯,湯汁泛白,濃鮮稠潤。
  二人吃得痛快過癮,邊吃邊聊,不知不覺已吃了個把鐘頭。付完帳走出店門,林桂芳突然腹痛如絞,來不及找尋便所,衝到附近草叢中。辦完事,剛剛走回路邊,他雙腿一軟,竟然倒在地上。
  錢昆連忙衝了過去,將林桂芳扶起,見他兩眼緊閉,面無血色。錢昆略諳醫理,給他把脈,發覺脈氣非常微弱,顯然是體虛受寒。他讓林桂芳平躺下來,又回到店中,想問店家附近有沒有醫生。
  老闆說:「醫生?當然有,只是他不給人看病!」
  錢昆說:「不給人看病,那是什麼醫生?」
  「神醫!」
  「我沒時間跟你抬槓,哪裡有肯看病的醫生?」
  「城裡就有,只是醫道不佳!」
  「我這位朋友剛才在這裡吃壞了肚子,急需治療!」
  「別賴我!你們倆一道吃的,怎麼你沒事?」
  「我不是找你麻煩,只是告訴你實情。」錢昆見老闆不理,又急著說:「這裡總有電話吧?能不能借用一下?」
  老闆說:「多大的事哩!不過肚子痛吧!讓我瞧瞧。」
  小吃店老闆果然不含糊,他先看看氣色,眉頭一皺,再撥開林桂芳的嘴巴一聞,更是眉尖深鎖,再一搭額,忙說:「老兄!這不是吃壞了肚子,是中了屍毒!」
  「屍毒?怎麼可能?」錢昆一見老闆的架式,知道是個行家,誤斷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屍毒從何而來?這大半天兩個人一直在一起,只有方才林桂芳去方便,才分開了一會。難道那片雜草中有屍毒?
  老闆肯定地說:「錯不了!我那條魚可是活的。」
  錢昆央求道:「老闆,你做做好事吧!至少告訴我該怎麼辦?」
  老闆搖頭說:「這事難辦!吃活魚,中屍毒!打破小店歷史記錄了。」
  錢昆不得已,拉起林桂芳的手臂,打算背他到鎮上求援。
  老闆急道:「喂!你這是幹什麼?」
  錢昆有氣無處出:「幹什麼?總不能讓他在這裡等死吧!」
  老闆說:「你這人說話真奇怪,這裡、那裡的,有誰不是在等死?」
  錢昆懶得理他,轉身蹲下,把林桂芳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哪知他的身體簡直重若山嶽,使盡了吃奶的力氣,簡直可以說是文風未動。錢昆糊塗了,難道又在做夢了?
  這時,一個六十多歲的婆子,從對面走來,她邊走邊唱:「一問寒熱二問汗,三問頭身四問便,五問飲食六問胸,七聾八渴俱當辨,九問舊病十問因,再兼服藥參機變。」
  咦!這不是「十問歌」的口訣嗎?他忙起身過對街,攔著她問:「老婆婆,請問妳在唱什麼?」
  老婆婆說:「流行歌曲呀!好聽嚜?」
  錢昆說:「好聽好聽!是誰教妳的?」
  老婆婆說:「哪要人教嚜?聽聽卡拉奧凱不就得了?你愛聽,我再唱一首給你聽:肺朝百脈,脈會太淵……」太淵是穴道名,又名太泉、鬼心,正當手腕一寸(寸口)的位置,是脈的總會,為中醫把脈之處。
  錢昆不信老婆婆懂醫道,又問:「婆婆,總有人先唱吧?」
  老婆婆說:「有的有的!」
  錢昆問:「是誰?誰先唱的?」
  老婆婆顯然記性欠佳,她想了半天,最後說:「好像是我!可是有人出了光碟呀!是誰?我老啦,記不得了!」
  錢昆急了,說:「婆婆,這人要死了,妳知道哪裡有醫生嗎?」
  老闆看錢昆急不可耐,歎道:「唉!我把你真沒法子!怎麼點化都不成!經歷了這麼多不可思議的事,還是開不了竅!」
  竟是那老頭的聲音,錢昆回頭一看,不是老頭卻又是誰?他趕緊一把抓住老頭,說:「老先生,你要我做兒子也可以,能不能先把他救過來?」
  老頭正是逍遙子,他之所以一再說法點化錢昆,是基於一段前緣。當錢昆在冰晶道長門下時,與左非右是莫逆之交。有一次左非右養的兔子病了,兩人束手無策,錢昆心中便起了一個念頭:「我以後非學醫不可!」
  念頭如果只是思緒變化的現象,如漣漪般由有而無,由大變小,到此為止,倒也沒有什麼。然而有人會對某事念念不忘,一念轉生二念,小念累積成大念,便成了修道者最忌諱的「尸氣」。這種事在人間實屬平常,所以凡人嗔怒愛恨不斷,是非苦樂不停。
  修道之人最怕的就是這種尸氣,來無形,去無影。只要有氣機,輕易就能毀掉一個人的道基,又將轉墮凡物。
  錢昆自生此念,即落凡塵,逍遙子受冰晶道長之托,多世渡化,而孽根始終難盡。逍遙子當然知道因果相循,但是因果也必須透過這些過程,使之冰消瓦解。今生已是最後期限,必須讓他圓夢,一了多生的心願。
  行醫當然有其價值,各行各業都是人類金字塔文明的一部分。但是在進化歷程上,卻有輕重緩急之別。當前人類所面臨的,是進化的方向及途徑問題,一點小小的錯誤,即有可能讓人類名列宇宙絕滅動物之榜首。
  然而人類還有希望,那就是無數先聖前賢、歷劫累積的觀念思想。人之所以能反思,就是擁有過往的精神境界,相較於眼前的現實環境,有了分判認知,才有覺醒的機會。錢昆也曾在那種境界中,只因沾染了一點渣滓,才玷污了純淨的靈性。
  逍遙子一再用生死點化他,不過想提供一個現成的橋梁讓他醒悟。人類已經面臨生死抉擇了,那不是醫生、工程師或政經專家的學養技術,就提得出答案的。更現實的現實是,人類在這一波變革中,真能解脫的並不多,但是能多救一個總是好的。既然解救一個靈魂要花這麼大的功夫,當然要選擇根性佳、有影響潛力的少數人了。
  逍遙子說:「小狗子!你瘋啦?」
  錢昆還要辯解,回頭一看,哪裡有什麼「天廚」?林桂芳不在地上,老闆不見了,老太婆也不知去向。眼前只是一間破舊的小茅屋,逍遙子坐在一個草堆上。
  人一迷糊就神思不清,神思不清就是非不明!更何況錢昆是個死心眼,他腦筋還沒有轉過來,還在做夢!管他呢!人世的真真假假不是自己能分辨的,說不定這個老頭果真是自己的父親呢!
  逍遙子說:「你想做醫生,是吧?」
  錢昆說:「爹,是的!」
  「我只懂中醫。」
  「中醫也行。」
  「你為什麼想做醫生?」
  「要救性命呀!」
  「你要救活的還是死的?」
  「當然救活的!」
  「活的要你救嗎?」
  「活的會生病呀!」
  「生病未必就會死吧!能醫好不死的病只能叫治病,不能叫救命!」
  錢昆一想,是呀!又改口說:「那我救死人!」
  逍遙子大怒道:「沒出息!死人怎麼救?」
  錢昆急了,說:「爹!不管是治病也好,治鬼也好,救兔子也好,救人也好,救得了也好,救不了也好,我就是想做醫生!」
  逍遙子歎口氣說:「唉!天堂有路你不走,放著大羅金仙在眼前你也不動心!宿緣真難擺脫!人的毛病也真多,怎麼辦呢?」
  錢昆求情說:「爹!我不做醫生,死也不瞑目。」
  逍遙子只好說:「好吧!我先來救死人,我教,我教!」接著他面容一整,說:「既是教你,需知水有源頭,道有始終,你必須暫歸我門下才行!」
  錢昆這時才領會過來,拜了師門,隨逍遙子上山修行。逍遙子本是「山、醫、命、相、卜」五術的傳人,他受冰晶道長之託,一再點化錢昆,想教他學「山」術,也就是仙術。哪知錢昆執迷不悟,前孽已定,決心要學醫術。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