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誰家新燕啄春泥

  二○○一年底,台灣正式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到第二年才走出千禧年的經濟陰霾,社會又活絡起來。那年錢昆滿二十一歲,大學四年級,學的是資訊,對中醫情有獨鍾,常常自己進修。
  台灣北部桃園縣有個楊梅鎮,從高速公路楊梅交流道口下去,向右即直通鎮上,那裡有十幾條縱橫交錯的街道,商店鱗次櫛比。向左則穿過公路橋下,迴轉到縱貫線,這一帶靠山處有數個白領階級的社區,各形各色人物雜居其中。
  錢昆就住在附近一個山坡地社區中,在這個時代,要說起荒唐事,真是罄竹難書!只是這事也離奇得緊,可稱得上金氏記錄又一章。
  當人性泯滅、財性成為社會宗祖時,見怪不怪的人,是看不出其中有什麼妙處的。房地是一種有價財物,目的在供人居住。若一個社會上,居屋成了無價寶,能令居者無其屋時,可想而知,一定是某一個環節出了嚴重的問題。
  台灣社會從八○年代開始,一股妖風吹起,十年之間人民收入增加了一倍,而房價被炒漲了近百倍。有錢人買了一棟房子,一年後就漲了近一倍。於是他們拼命買房子,房價更隨著飆飛。窮人看中了一棟房子,今年買不起,攢了錢次年再來時,連大門都買不起了。到九○年代,富人擁有數棟房子,卻分身乏術,只能住一棟;窮人沒有自己的房子,就算一輩子不吃不喝,也買不到一間。
  政府說這是自由民主的社會,優勝劣敗!人民投票,選出了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政府,人笨又能怪誰呢?每年的選舉秀,比平日精心製作的電視節目還要精采,人人看得眼花撩亂。看完了秀,選完了官,結果官越做越風光,權勢越來越大,富人更富,窮人更窮,民主更民主,自由更自由!
  有錢賺誰不幹?平地上蓋了房子,水田裡蓋了房子,水源地蓋了房子,山坡上也蓋房子!人人蓋房子,富人買房子,就是不見有人住房子!全台灣八○年代後所蓋的房子,住房率還不到三成!也就是說,大約有八十萬戶空屋,而有幾百萬人住者無其屋!
  撈了錢的人還不滿足,土地越來越少,便打起死人的主意。錢昆一家人住的社區,後來發現竟是某宗族的墓地!於是住戶拒付銀行貸款,官司打起來了。銀行告住戶,住戶告建商,建商告地主,地主告宗社,宗社告代書,代書告政府。
  官司纏訟是一回事,大雨一來,水土流失,山坡下部被淘空,房子倒了一小半。好在下面全是死人骨頭,沒有新死的人。但也壞在沒有新死人,大官住在堂皇的象牙塔中,說了句當代的金科玉律:「又沒有死人,鬼叫什麼?就算死了人,哪裡又不死人?過去死的管不了,現在死的不管了,未來死的了不管!不過是房事吧,什麼大不了?」
  其實,豈止是房事?國事、民事都被白蟻、黃蟻蛀蝕一空!人人為己,有人想做先知,帶奴隸渡紅海;有人想做寓公,裝滿口袋出洋去;更有人憧憬自由,以為憑著選票,憑著洋大人發張模範生獎狀,就可以直昇天堂!
  民主就是讓無知大眾來作主,等到換了天,新人新政,仍然是私慾掛帥。做官的過他的封建大夢,企業家過渡海淘金夢,「愚人現形記」夢中套夢,無知大眾則是噩夢接噩夢。台灣三十年來全民辛勤累積的一些財富,半年之內虧損一空,等到房子不值錢了,土地沒人要了,鈔票變得薄了,經濟蕭條了,人氣消失了,老百姓的頭腦也糊塗了。

  在這個交流道前百餘公尺處,有一間麥當勞連鎖店。附近經常有幾個不知從哪裡流浪來的孤兒坐地乞討,其中有兩個約十五六歲,長相清奇,一胖一瘦。那胖子很矮,五短身材;瘦子則有一百八十公分高,活像一根竹竿。街坊時常取笑他們,不時也賙濟他們,只是沒人真正關心他們。
  大夥為他們各取了一個綽號,瘦子叫不三,胖子不四。無獨有偶,在稍北的埔心鎮上有對孿生兄弟,由於父死母離,乏人照料,加上有些弱智,常被人譏為亂七八糟。久而久之,一個便自以為叫做亂七,另一個則自稱八糟。
  亂七八糟的父親本是一個殷實的農夫,祖上傳下幾甲旱田,靠種植蔬菜維生。不料老天爺喜歡看熱鬧,一個高科技的工業計劃,使他的土地重劃為建地,身價陡升億萬倍。在這貧窮就是罪惡的社會,他馬上被宵小相中,將他綁架,勒索新台幣一億元。
  母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求助自己的兄弟,豈知所謂兄弟只是個傳統的名稱,比起鈔票來,簡直不值一文。兄弟人人眼紅,把土地脫手,錢也分了。結果父親被撕票,母親也跑了,只剩下兩個不到十歲的低能兒,坐在黃金地段上,不知何時變了天。
  這樣一晃就是六年,兄弟倆沒人照料,卻也活得好好的,正像有人說的:「看我們英明的政府,創造了台灣人的奇跡,是歷史上最富庶的時代,連沒爹沒娘的孤兒,都活得比前人健康!」
  街坊鄰居最津津樂道的,就是不三、不四、亂七、八糟碰到一堆,看熱鬧的人便如同蟻群一般,無不奔相走告,人人趕來看他們奇特的行逕。
  這天是一個週末,錢昆剛從學校回來。下了「新竹客運」,卻見街上亂紛紛,爭前擠後地都向「海霸王」後面一條小路跑去。
  錢昆素來不喜歡看熱鬧,這時卻身不由己,被鬧哄哄的人潮推擠著,也走到水洩不通的小路上。
  人群中有人喊道:「不三不四,五六!亂七八糟,九十!」
  一個人喊,一百個人和著。又有人大叫:「不三不四跳一個!亂七八糟唱一段!」一時間吶喊聲此起彼落,街上熱鬧得不可開交。
  錢昆早聽說過這四人可憐的身世,一向對這種殘忍的行逕頗為不齒。因為自己不常出來,沒有親眼見到,也就放在一邊。這次被他遇到了,他很想衝上前去,斥責大家一頓。轉而一想,這些市井小民,平常生活枯燥,難得有機會盡情發洩一下。既已積久成習,一方要打,一方願挨,自己又何必生事?
  再看人群內不三不四滑稽之狀,果真令人絕倒。而亂七、八糟呆頭呆腦的德性,也難怪眾人揶揄戲弄,成為尋開心的對象。
  再想想人間不過是人比人,聰明才智、貧賤富貴,多一分是多,少一寸則少。在嘲笑他人之餘,多少能給自己添加一分慶幸的想法,否則人活著無所比較,不知自己的分寸,也不知是得是失,那才真是可憐!
  不四又矮又胖,一直不理會眾人的鼓噪,拉著一個苦瓜臉,兩隻眼睛在人叢中搜索,活像一隻步履蹣跚的肥猩猩。他越是不肯表演,人們越是興奮,有人丟錢,有人丟餅乾、麵包,「噓!噓!」不斷地催促、煽動著。
  不三一向板著臉,他倒是很合作,一跳就跳得老高,掉下來時,則像個風箏般,搖搖晃晃地,腳下飄浮不定。
  再有那亂七、八糟兩兄弟,一個蹲著,一個爬著,隨時捕捉丟進場中的鎳幣和食物。人們玩得都很熟練了,丟錢有各種不同的手法,而且有不同的落點。妙的是,傻兄傻弟都能以各種奇特的身段,或凌空一把接住,再不然一個風捲殘雲,保證地上總是空的。即令有時硬幣掉到地上,只要叮叮一響,馬上有影子一掃而過,鎳幣就此不見。
  錢昆博覽群書,眼界自是不同。他一看便知眼前四人,無一凡品。這時人群中走出一位警察,正好一枚鎳幣當空而過,這位警察先生正打算用手抄去,不料一個人影突然在他面前掠過,他一把撈了個空。圍觀群眾大樂,紛紛鼓掌大笑。警察怒道:「你們幾個什麼東西,不務正業,儘在這裡鬼混!都給我滾了!」
  那八糟聽了,問亂七道:「哥哥,什麼叫正業呀!」
  「所謂正業,正人之業也!」
  「什麼又是正人呢?」
  「正人者,懲人之人也!」亂七一說話就搖頭晃腦,好像很有學問的樣子。群眾一聽就樂不可支,至於他講了什麼,那一點都不重要。
  警察不耐煩了,大喝一聲:「還不快給我滾!講什麼有的沒有的。」
  八糟又問了:「哥呀!叫我們沒有的怎麼滾呀!」
  亂七說:「飆車去呀!」
  八糟說:「哥呀!我們沒車呀!」
  亂七說:「行無車?偷之可也!」
  警察怒不可遏,正要喝罵,不料不四像個肉球般滾過來,無巧不巧正撞在他脛骨上,立時摔了個大馬爬。
  「不四!快跟大爺道歉!」不三冷冷地說,他的聲音平平直直,不帶一絲情感。
  「大老爺!不四道歉來了!」不四說著,竟滾到一個婦人面前停下來。抬頭一看,摸摸圓溜溜的腦袋說:「大老爺怎麼會是個娘們?」
  警察坐在地上,屁股摔得隱隱作痛,罵道:「你們幾個爹死娘跑的雜種!今天不把你們抓進去,老子白活了!」
  那亂七原本蹲在一邊,一聽之下,竟然坐在地上大哭:「爹呀!娘呀!一個死了,一個跑了!你們好忍心呀!」
  他這一哭,八糟也把撿來的錢撒了一地,跟著痛哭:「爹呀!娘呀!一個死了,一個跑了,你們好忍心呀!」
  不三無動於衷地說:「不四!不許哭!反正不是我們家爹娘!」
  不四東看看西望望,不知該勸誰好,急得也哭了起來:「勸又不能勸,哭也不許哭!我的命真苦呀!」
  圍觀的民眾看他們出醜,起初無不笑得前俯後仰,等到不四一哭,大家才想到他們可憐的身世。笑聲漸漸平息,一些婦女有感於懷,也啜泣起來。哭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每個人都難免有些傷心事,平日人只能笑,不能哭,所以不論在哪裡,只要一有人哭,就會像流行性感冒般到處傳染,再健壯的身體都很難免疫!
  很多人忍不住,跟著哭出聲來。等聽到別人的哭聲,大家的膽子也壯了,淚水暴增,嗓門開放。當一群人放聲大哭時,那原本不想哭的人,也都禁不住眼角濕潤,喉頭乾啞。哪知此中哭得最認真的,卻是那個惹事的警察。
  需知人心四大--喜、怒、哀、樂,其中喜、樂是對孿生姐妹,哀、怒則是連體兄弟。一個最容易動怒的人,經常是心中痛苦最多、壓抑最重的可憐蟲。這警察原本滿腔委屈,要做官嘛,就得卑顏曲膝,上下逢迎。上面出了麻煩,要下面背黑鍋,剛剛挨了一頓官腔,正想找人出氣。不料眾人這一哭,卻哭到他的心底,挖出了深埋多時的大塊壘,越哭越是傷心!
  他這一哭,亂七反倒戛然而止,詫道:「這人哭什麼?到底是誰死了爹娘?」
  錢昆見大家鬧得不成體統,只得走出人叢,對四人深施一禮,說:「四位辛苦了,人生不過夢幻一場,何必認真呢?」
  不四沒好氣地說:「不認真?你能賞多少錢?」
  錢昆說:「錢?你瞧瞧,地上不是一大堆?」
  八糟說:「那是我丟到地上的。」
  錢昆說:「有了錢還哭什麼?」
  亂七說:「我們受人欺負,能不哭嗎?」
  錢昆說:「我告訴你們一個法子,可以不再受人欺負,好不好?」
  「求好之心,人皆有之。我不想!」亂七說。
  「哥呀!我也不想!」八糟跟著說。
  這時人群中又走出一個壯漢,拉著錢昆往外走,說:「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來!咱們喝一杯去!」
  錢昆本想拒絕,見那四個渾小子也跟在後頭,他便尾隨漢子走出人群。
  那人沿著小路,領錢昆走到路邊一間破舊的磚房裡。四個活寶也跟了進來,靜靜地坐在一旁,就像石雕土塑一般,動也不動。
  那人沏一壺上好的凍頂烏龍,為眾人斟過茶後,即對錢昆說:「在下是本地的福德正神,你是當局者迷,前因已昧,情況我們知之甚詳。五十幾年前(西元一九四九年),正值道家的三百年人劫(地劫己應,於明亡清興,一六四九年),中原板蕩,諸神劫運降臨。在上位有責有守的本尊,不得不堅守崗位,而在下的分身,神力有限,不得已一個個飄洋過海,都到台灣來了。
  「由於文化綿延,在諸神保佑下,台灣有了今日的繁榮。卻也讓一些台灣人養尊處優,坐享其成,甚至忘恩負義,不忠不孝。因果相循,人謀不臧,最後是人心浮濫,神棍當道,上下交征利,官商互營私。長此以往,所有金壁輝煌的廟宇,將只剩下徒供觀光的外殼,而神明將退位矣。」
  錢昆聽了這話,心神一震,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太真實了。只聽那聲音繼續說:「小神的職責,是隨緣提醒前因已昧的人。明年你將有大難臨頭,塵緣將了,到時切記往西取經,必成正果……」

  陽光由窗外斜射進來,跳動的餘暉把錢昆給刺醒了,原來竟是南柯一夢。他跳了起來,衝出門外,一路跑到海霸王後面,沿著小路找去。不要說那個壯漢,附近連個磚房都沒有!不三、不四、亂七、八糟四個人,從此也消逝無蹤,更奇的是,再問問附近鄰居,誰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錢昆的父親曾任社區管理委員會主任委員,現任委員會遇到了難題,便請他去商討社區的官司事宜。這次錢是花了不少,卻沒有人知道官司進展的如何。
  社區委員說:「要是認識什麼委員就好了。」
  錢父說:「上次不是授權你去找立法委員嗎?」
  社委氣憤地說:「找過好幾位了,我說了不知多少好話,他們一聽我們社區裡只有二十戶,誰都沒興趣!」
  錢父說:「太現實了!」
  「也難怪,他們花了大把鈔票,總要撈回老本!」
  「老本!有什麼了不起?」
  「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是他們口袋裡的零錢,比我們社區總值都大!」
  「其實只要用點謀略,選個立委容易得很!」
  錢昆的父親人很聰明,但行事刻薄寡恩,所以人緣不大好。剛好那個社委有條財路,如果有立委做後盾,馬上大發利市。聞言便慫恿錢父出馬競選,並且和他打賭,賭注是一百比一。他們的社區是某建築公司開發的,那位老板正等著官員民代撐腰,聞言大為動心,大家湊了錢,逼著他出馬。
  錢父想出一個計謀,要建築公司具狀誣告自己,說他侵佔社區公款,挖掘死人墳墓,調戲良家婦女!
  這一來,在選戰熾盛之際,他還能天天上報,一副義正辭嚴,卻又百口莫辯的形象。到了投票前幾天,建築公司公開招待記者,在報上買了全版廣告,承認作業錯誤,還給錢昆父親一個大大的清白。
  於是,選民大表同情,自動替他拉票,結果他以高票當選。
  老板願意作此犧牲打,當然別有目的,錢父一腳跨入政壇,已能呼風喚雨,哪還把這些打爛仗的同袍放在眼裡。飽受敷衍推拖,最後建築公司的老板忍無可忍,威脅要把選戰的內幕公佈出來。錢父找黑道出面,把事情擺平了,卻又因此介入黑道內鬥。一年後,錢昆的父母在家中被人槍殺身亡。
  錢昆感嘆人生無常,突然想起那個福德正神所托的夢境,毅然決然拋棄一切,研究所也不讀了,輟學出走。他一無目的,二無方向,只是隨走隨看。身上沒錢了,便找個工作,做得煩了,掉頭就走。只是原則上,他始終是向西行去。
  二○○六年,錢昆二十五歲,他提著簡單的行囊,來到中國的黃土高原。這一日,他到了黃河龍門峽的上游,壺口瀑布,在那洶湧澎湃的黃色怒濤、轟隆震耳的咆哮中流連了好一陣子。見識過了黃河的泥漿,他發現自己還是比較喜歡寧靜,便繼續西行。
  這裡是黃土高原的中心,天地渾茫,一片褐黃。那一層層、一頁頁,平行交錯、起伏不定的沉積岩,在風吹雨蝕下,早已顯出了蒼老憔悴的窘態。這時已是秋天,在光禿禿、裸露露、礫石崢嶸的丘陵之間,難得見到幾根枯草,更遑論成形的樹木了。
  然而在一些山崖之側,常見有方方圓圓的窟洞。有些比較集中,那是人們的居屋,就勢而挖,因利而住。也有的在荒山野外,格局較小,是農民們工作之餘,在那裡納涼、或者臨時躲避風雪用的。
  生命是頑強的,這片土地曾孕育了華夏幾千年的文明,正像一個慈祥的母親,把她的青春和容顏,全部奉獻給了她的家庭和子女。然後,等一代又一代羽翼豐滿了,各自投奔東西,環境好了,生活改善了,又有幾人慎終追遠,回首一顧?
  錢昆身負包裹,腳踏黃沙,心懷大地,一時感慨不已。
  這時,一個老農駕著一部半舊的拖拉機,停在錢昆身旁,說:「老鄉!去哪?」
  錢昆說:「沒個準。」
  老農笑了:「天快落了,得有個準!」
  「去城遠嗎?」
  「不遠!四十多里路!」
  「近處能歇腳麼?」
  「老鄉哪裡人?」老農聽出口音不對。
  「台灣。」
  「啊!那在河口唄?」
  「不!海的那一邊。」
  「啊喲!海在哪呀?」
  「不遠,有四千多里路!」
  「啊喲!咱車夠嗆!老鄉真能走!」
  「還行,只是包袱太沉。」
  「那就來咱處擠擠唄!四里!」
  錢昆上了車,隨意與老農聊著,頗感親切。
  近年來中國實行西部大開發,頗見成效,老農沾光不少。他收入增加了,房子也修葺一新,他不僅耕種小麥,而且與同村的一些農戶,在附近承包了數十公頃的林地,種了不少果樹及松柏之屬。目前雖是陽氣之末,但在一個山谷中,一條寬不及尺的淙淙小溪,兩側叢林交映,肅殺中又現幽雅,頗令錢昆沉醉。
  在老農誠摯地邀約下,錢昆在農舍住了幾天,亨受了一下田園的悠閒。
  他走過不少地方,從不過問地名,度過了不少時間,也不知年月。不管到哪裡,他都感到無比的新奇,不論離開哪裡,他也無一點戀棧。他總是東看看,西走走,不挑精擇細,也不照單全收,隨來隨往,自由自在。
  他倒是經常自問,這樣像個遊魂似的四處漂泊,究竟有沒有終點?父母冤死,他從來沒有一點報復之意,不過學中醫的夢一直未圓,心裡頗感遺憾。說他沒有出息,確是名副其實,有時候連個入息也沒有。可是他心中坦然,一點也不在意。功業不過是園中的花朵,親情更是黎明的薄露,不論什麼,得到的總會失去,失去的也不再回來。
  從青少年起,他所見所聞,無非是人性的涼薄。還是眼前的山水實在,老農的真誠可感,正因是一應自然,總能讓人心悅神怡。不必刻意追求,四時的景物變化無窮,大有大的好處,小有小的巧妙,任人自在徜徉。
  這天,秋已深,他告別老農,又出發了。待他走到洛河之濱,黃土依稀,山色漸漸轉成深綠。錢昆漫無目的地東逛西走,看看天色暗了下來,山風吹在單薄的衣衫上,掀起無盡的淒清。他正打算明辨方向,以便找一個休息之處,卻看見不遠處有一個相貌清矍、衣衫襤褸的老頭躺在路旁,面色蒼白,氣喘不止,顯然是病了。
  那老頭正是逍遙子,他喜歡遊戲風塵,尋找合意的弟子。
  錢昆立刻跑過去,俯身探了探逍遙子的額頭,觸手處一片冰涼。他大驚道:「老人家,您怎麼了?」
  「怎麼了?我渾身冰冷,分明已經死了,難道你笨得看不出來?」逍遙子怒目圓睜,生氣地說。
  「你還能說話,怎麼死了呢?」
  「難道能說話就算活的?」
  「是呀,不然怎樣才算呢?」錢昆覺得老頭子不可理喻。
  「我已經死了,當然是死人!」
  「可是你沒有死呀!」
  「什麼叫做死?怎樣才是活的?你告訴我吧!」
  「我……我不知道……」錢昆想了想,發覺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還好你不知道,否則我真要被你氣活了。」說著,逍遙子坐了起來。
  「老人家,你既然快要死了,還是多休息一下吧!」
  逍遙子瞪了錢昆一眼,大聲罵道:「休息?沒有長進的死傢伙!從生下來到現在,哪天沒休息了?等我死了,可以天天休息!年年休息!休息個死!」
  錢昆沒頭沒腦挨了一頓罵,又不便搶白,心想還是走吧。當下陪笑道:「說得是!老人家還有什麼吩咐的?」
  「什麼吩咐?看你這小子,油腔滑調的,想沾我老頭的光,沾不到就想開溜!」
  「不是,小的不是這個意思。」錢昆有些煩了,這老頭一定是混吃混喝的,看自己為人忠厚,便賴著不放。
  「哼!外貌忠厚,內藏奸詐!我老頭真看走了眼!」逍遙子氣憤地唧咕道。
  這話顯然是衝著自己說的,錢昆心中更是反感。管他呢!老頭既然沒死,時間也不早了,還是走自己的路吧!
  錢昆站起來,轉身要離開,山道上有幾位遊客,負著行囊,正從對面走下山來。逍遙子起身一把抓住錢昆,大叫:「救命呀!救命!有人搶錢!」
  糟了,錢昆心想,好在自己問心無愧,便站得穩穩的,看看這老頭子耍什麼花樣。遊客氣咻咻地衝到二人面前,其中一人說:「老人家,這小子搶你的錢?」
  「是呀!你們不信搜搜他的口袋,裡面有個勞力士錶,當然是假貨,是我買來給我兒子的,另外還有吃兩餐飯的零錢。」
  真倒霉!連自己的假勞力士他都知道,這一來可真百口莫辯了。
  一個遊客責問錢昆:「你年紀輕輕的,為什麼搶老人家的東西?」
  錢昆歎了口氣,正準備從頭解釋。逍遙子卻搶說:「小狗子,你看,壞事不能做!這些叔叔伯伯都是好人,好人是容不得壞人的。那個錶本來就是要給你的,但是得等你娶媳婦,不然你又拿去賭了!」他又對仗義相助的遊客說:「謝謝各位鄉親了,這年頭養兒育女真不容易,兒子怕學壞,女兒怕行歪!我這小狗子沒有別的毛病,就喜歡搶我老頭的東西。早年我做貪官污吏,反正錢來得不正,被他敗掉也是現世報!」
  錢昆看老頭越說越不像話,懶得答理,趁老頭鬆了手,回頭就想開溜。哪曉得老頭手法奇快,他才跨出一步,就覺得衣襟一緊,被拽得倒退了兩步。
  「唉!我這是造了什麼孽?才講兩句話,我這獨生兒子就聽不下去了!」
  一個遊客說:「老先生,哪家不是這樣?我家那一個,有時候還不肯叫我呢!」
  錢昆實在忍不住了,說:「我不騙你們!他不是我爸爸,我也不認識他!」
  那個遊客也不答理,繼續勸逍遙子道:「老人家你就忍耐忍耐吧!誰叫你想做太上皇呢(當時獨生子被稱為小皇帝)?」
  一個身材碩壯的遊客伸出拳頭,在錢昆面前晃了晃,說:「小夥,招子(眼睛)放亮點!人活著,唯有這父子親情是天經地義的。趁老人家還在,多盡點孝心!這些本不與咱相干,這年頭忘恩負義的人太多了!連自己的家國都不認了,還認父母?不過,咱就是看不慣這事!小心犯了咱,咱可不含糊!」
  說罷,幾個遊客向老頭點點頭,轉身走了。
  錢昆氣得兩眼發直,好端端的,卻被這老頭賴成兒子了!
  逍遙子還不識相地說:「小狗子,你還沒明白過來嗎?」
  錢昆忍住怒氣,自己好心沒好報,就算活該罷!這老頭可能是失心瘋,也可能是老糊塗了。不過他話裡有因,自己一時也反應不過來,算了吧,惹這些麻煩幹什麼?於是錢昆向逍遙子行了個大禮,說:「老人家請原諒,小的生性糊塗,就此告辭了!」
  逍遙子哼了一聲,又歎道:「笑話!還自以為好心沒好報哩!天下有誰相信自己是個活死人?」
  錢昆心裡突然一動,這老頭每次都把自己心底話給點出來。再說,剛才分明身體冰冷,卻沒有死,後來又猜出口袋裡的假勞力士,這老頭不簡單!
  「有什麼好奇怪的?天下事我無所不知,我對好人壞人瞭若指掌!」
  錢昆問:「那麼請問老人家,我是活死人嗎?」
  「你說說看,你和死人有多大分別?」
  「老人家,我是好心來看看你……」
  「好心來看看我?你閒著沒事幹,東晃晃西蕩蕩,看到路邊躺著一個老頭,順便過來瞧瞧。也不先想想自己有沒有能耐,自身難保,這就叫好心?」
  「那什麼叫好心?」
  「好有大好、小好,小好好自己,大好好別人。」
  「那好自己也算好呀!」
  「你自己是誰?你要什麼?」
  錢昆想了想,確實是說不上來:「我不知道。」
  「要做好人,就要付出。用自己的時間,用自己所得去幫助別人。而且不能希望有回報,如果有報酬,就是做買賣,以物易物,算不得好!」
  「天下哪有這等好人?」
  「是呀!就是因為好人太少,所以世人煩惱多,孤兒寡母得不到照料,死活都沒有好教養。因為人人都只顧自己,所以人間就只剩下自己,偏偏這個自己還要排斥那個自己,最後都變成敵人了。可是人好還不夠,還要活著才行,否則好人天天遊山玩水,不就和死了一樣嗎?所以我專找好人,放到田裡去種,讓好人欣欣向榮!」
  錢昆心中又是一動,老頭不是在說自己嗎?但是他怎麼知道的呢?他仔細看看逍遙子,乾瘦的臉龐上滿佈風霜,一根根雪白的鬍鬚,從扭曲的皺紋中鑽出來,堅硬挺拔。最令人望而心驚的,則是那兩顆炯炯有神的眸子,好像兩盞明燈,筆直照透人心。
  這老頭彷彿在哪裡見過,既親切又熟悉。可是在回憶中搜尋,卻是一片空白,似乎在極為遙遠的某處,有種力量牽引著什麼,讓他對老頭子一時難以割捨。真有個這樣的父親也還不錯,反正自己孤魂一個,認個父親也沒什麼,可是……
  「唉!還是個糊塗蟲,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就想找個爸爸了!」
  怎麼老頭每句話都說到心坎裡呢?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自己神智不清了?
  「當然是囉!這樣好了,如果你真想做好人,快到山那頭,大約離這裡十里左右,有個小孩快要餓死了,剛才你不知道,所以我也不怪你,現在,你快去救他吧!」
  「奇怪!我為什麼要救他?」
  「我以為你想做好人呢!如果你承認不是好人,當然可以見死不救!」
  「可是我怎麼知道你不是騙我呢?」
  「騙你?怕受騙算得上好人嗎?我就是從那裡趕來,向你這種好人求救的。」
  「你既然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救他呢?」
  逍遙子搖搖頭,滿臉失望,自言自語地說:「算了吧!好人?好說!天下哪有好人?我只提一個小孩子,就把他難住了,還有那千千萬萬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冤鬼呢?」他看都不看錢昆,只是搖頭說:「你走吧,沒心肝的傢伙!」
  「老人家,要是光聽你一句話,我就跑到十里外去,我豈不是神經不正常了?」
  「是呀,你很正常,要眼睛看到了,才來做現成的好人!如果只憑一句話,就有人不顧自己去救別人,當然不正常!難道正常人就是好人?」
  錢昆覺得老頭說得有理,自己倒不是想做好人,果真有個孩子快要餓死了,自己能見死不救嗎?至於是真是假,不去看看又怎麼知道呢?
  再說,自己雖然很窮,可是身上還有一點錢,買一點食物,救急也是應該的。
  「孺子可教!那麼你快去買食物吧!我先去那邊等你。」他說完頭也不回,拔步就向先前手指的山頭飛奔而去。
  錢昆還來不及反應,逍遙子已經跑出數十丈開外了。他一時思緒紊亂,對剛才的遭遇還沒法整理出個頭緒來。
  這老頭子到底是什麼人物?聽他句句話中有話,好像另有所指。又似乎有一種莫測的能力,居然能猜透自己的心意,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論如何,自己似乎和這老頭子很投緣,儘管被他捉弄了一番,心裡也不作惱,還希望多向老頭子討教一點。說不定真的認個父親,彌補一下失去的親情。
  於是,錢昆快步趕到山腳下一個小商鋪,買了些熟食,又急急忙忙回身往山頭奔去。天色已晚,太陽躲到山後,沒了蹤影。好不容易爬上山崗,錢昆極目前眺,四下不見人蹤。那老頭子說十里地外,當時沒問清楚,這下可好了,這裡本來就不熟悉,現在視野又不清,小孩和老頭又在哪裡?
  錢昆又向前疾奔數里,已經氣喘如牛,額間見汗。山道崎嶇,樹木蓊茸,東迴西繞的,一時也不知身在何處。如果孩子真快餓死了,自己到的太晚,豈不誤事?
  誰知道那老頭說的是不是真話?很可能只是年紀大了,一個人寂寞,找個陌生人尋開心。最後下不了台,編了個小孩挨餓的謊言,溜之大吉。
  可能嗎?老頭的神態不期然而然地浮上腦海,他無法相信老頭在開他玩笑。且不說是否有個垂危的孩子,能再見見這個老頭,也是心裡急切的願望。
  錢昆雖然年輕,奔跑了一陣子,這時也覺得累了。天色昏暗不明,路徑再難辨認。他游目四顧,一眼見到前面不遠處有棵大樹,樹根向上曲突約一尺許,又轉迴環繞樹幹,挺像個躺椅。他一屁股坐上去,先冷靜一下,考慮清楚再作打算。
  思前想後,錢昆倒有些慚愧了,想想自己的心態,居然希望老頭子沒有騙人。那就等於說,真的希望有個餓得半死的小孩,正等著自己去做好人!
  這不是荒唐嗎?憑良心說,如果老頭子真是騙自己最好,辛苦了半天有什麼關係?一方面老頭達到目的了,滿意了,再說沒有人在垂死邊緣,豈不是好事一件!
  正在胡思亂想,卻見前面樹叢裡有影子晃動,漸漸往這邊移來。
  只聽一個嬌柔的聲音說:「真不瞭解師父為什麼如此安排,輪迴數十載,只是道途艱險,若是一靈已昧,恐怕難成氣候。」
  另一個男聲說:「乾坤本一,何來氣候?」
  錢昆聽那「乾坤」兩字,與自己的姓名暗合,其中似有玄機。再說夜深天黑,怎麼會有閑人雅士,在這裡談什麼千年輪迴,一靈已昧的?
  那女聲說:「若談乾坤,來日不多了!」
  男的說:「反正是機緣,你我也不過剩下這幾樁公案罷了!」說話時,二人已自樹叢中緩步而出。
  此日正值初朔,新月甫升,霧靄環圍,四下寧靜蕭索。突然一陣清香掠過,眼前大放光明,竟是纖毫畢現。錢昆見一位身材嬌小的女性,頭梳朝天髻,上著窄袖羅襦,下著長裙,肩披披帛。另一位是雄偉壯碩的中年男子,頭戴道冠,穿著交領斜襟褐色道服,兩人都是宋人打扮。
  錢昆看得心神恍惚,周遭的一切和國畫裡的山水人物一模一樣。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神細看,這兩人依稀是往日舊識,心中更是迷離難解。
  原來他們置身在一個雲霧飄渺的半山中,這時月華似水,疏密有致的枒杈間,不時漏下點點銀色天雨。風聲颼飀,蟲鳴唧唧。更令人心神一空的,是漫天的檀清桂香,直把錢昆接引到無邊的玄都靈境。
  沉醉了半晌,直到一陣寒涼侵肌,錢昆始如夢方醒。方才那種感覺,好像自己是在一個熟悉的地方。是哪裡呢?他一時也想不起來。
  再一看,時空又變了,夕陽下,那一男一女靜靜坐在前邊一塊色碧形幻的大石上,兩旁垂柳宛如飛紳流帶,不住地來回游移。他們的正前方,是不見邊際的一片湖蕩,蘆葦水草,淵碧如黛,把人的視線送到了九天之上。
  錢昆一肚子疑惑,卻很識相地等候著,不敢破壞了這分寧靜。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那男子說:「該走了,沉迷就是沉迷,難悟終是難悟。」
  「是啊!想我玄都八友,一劫未終,何時方能聚首?」
  「痴仙子此話未免著相了。」
  「傻道人也多慮了。」
  「有道是,冰雪飛升去,天庭盡餘歡!」
  「此言差矣!天庭不過另一個道場,有何歡愉?」
  「仙子又饒舌了,聚首之說始自何人?」
  「天庭不聚首,人間難回頭!」
  「話是如此,乾坤又如何?」
  錢昆聽二人專談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正在沉思,忽然又聽到他的名字,他不自覺地應了聲:「嗄?」
  「是誰?」那道人問。
  錢昆不得不硬著頭皮走出來,說:「在下錢昆。」
  痴仙子笑說:「錢昆是乾坤,只是格局太小了。」
  傻道人說:「尚須假以時日,逍遙道長雖有擔當,奈何時機未至。當今物質文明泛濫成災,經得住考驗的人太少,大限到時,灰燼自歸灰燼。」
  「我是歎歷劫多生,到頭來金仍是金,砂仍是砂,何苦多此一舉?」
  「仙子此言差矣!若非金,何知其為砂?若無砂,金亦難為矣!歷劫多生,不過使金更純,砂益礫,天道圓融,歸之於正而已。」
  「眼下四九天劫將臨,應劫諸人何在?」
  「活的活,死的死,我等愛莫能助。」
  「行將就木的人倒還罷了,沒有希望就是沒有希望,了不起來世再多積德。真正可憐的,倒是那些背著包袱,難以擺脫的人,雖發了心,卻是萬緣纏身,拿不起又放不下,那才可憐呢!」
  「仙子只此一念,地獄已經點燃一盞明燈。」
  錢昆聽了,心中隱約有一絲熟悉的感覺。回憶父親在世之日,家裡聽到的不過是賺錢發財等萬變不離牟利的話題。及後離家出走,浪跡天涯,思想更是一片空無。直到近幾年來,徜徉名山大川之間,自然的氣息才逐漸喚醒了沉睡的靈魂。
  眼前二人恍若舊識,卻又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一時沒聽懂他們說的,但兩人那種氣質風範、穩重自信,又如行雲般不著痕跡,讓他心儀不已。
  自己早認為人生本是南柯一夢,離家後雖然飄泊無定,倒是了無牽掛。方才老頭子一番話讓自己醒悟到,人連活得安心都不是件簡單的事,眼下那個孩子的生死,已經成為當前心中一個莫大的負擔,更別說天下還有多少人掙扎在生死邊緣?真要活得安心,還得有力量幫助他們才是。
  有一點絕不會錯,過去從來沒有遇到過什麼真知灼見的人,眼前二位卻迥不相同。既然他們的話高深難解,何不虛心請益,總比站在這裡白白浪費機會要好。
  想到這裡,錢昆清了清喉嚨,放膽說:「兩位道長,在下能否請教一二?」
  「喔!你還在這裡?」
  「在下不敢驚擾,但是兩位說的話,在下一句也聽不懂!」
  「你知道不懂就不錯了。」痴仙子說。
  「不懂沒關係,多想想!體會夠了就懂了。最怕你自以為懂,那我們就只好走了。」傻道人也說。
  錢昆真以為他們要走了,急道:「兩位請不要走,在下不再打擾了。」
  痴仙子對錢昆說:「你且聽著,我們剛才說的,你本來都知道,只要潛心向道,就會回到來處。」
  「我本來是什麼呢?」
  「時至自知。」
  「怎麼潛心向道呢?」
  「潛心是刻苦修行,向道指鎖定目標。」
  「什麼叫修行呢?」
  「就是練習自我控制。」
  「為什麼要自我控制呢?應該是控制別人才對。」
  「古往今來,有誰真正控制誰了?」傻道人問。
  錢昆一時無從回答,怔怔地望著兩人。
  痴仙子不忍,說:「人學習自我控制,就相當於把自己這部機器準備好。由於鍛鍊要吃苦,人人害怕,避之唯恐不及。可是沒有拖曳機怎麼耕田?就算牛耕也要學習呀!」
  「啊!我懂了,」錢昆心中點燃了一盞明燈:「控制別人是要求別人做工具,自己享受成果,要做事就要訓練自己做自己的工具。」
  痴仙子說:「說的不錯,人生存在精神界及物質界之間,所以人有神靈也有軀體。神靈與天相連,依據天理行事;身體則為地的一部分,遵循物質的規則。然而天地有別,人的神靈與肉體也互有矛盾。所謂的人生,實際上就是一處一處爭鬥的戰場。
  「神靈追求和諧,身體貪圖享受;神靈指導方向,身體採取行動。如果神靈在戰鬥中佔上風,便會進入精神領域,控制住身體。再若身體得勝,人就停留在物質界裡,處處要求別人。在物質界,人的神靈不斷闇弱,智慧漸漸散失,最後變得愚昧不堪。
  「人在愚昧中一代一代地煎熬,永遠重複著同樣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一直要到人覺得煩苦了,才能悟及人生的真實,然後開始追求,這就叫做修煉。目的是壓制自己的身體,以求喚起已經渙散的神靈,等到神靈堅凝了,自然就回到道上。」
  傻道人問錢昆:「你為什麼不問什麼是向道呢?」
  「道不必問,我只想學醫,方向已經確定了,只是沒有機會。」
  「學習只是為了瞭解如何使用某種工具,就像農夫學開拖曳機一樣。駕馭機械不是目標,人生要先有目標,才能決定要學什麼。」
  「我的目標是救人濟世。」
  「好極了,那學什麼最有效?」
  「學醫!」
  「學醫能救多少人,濟什麼世?」
  「有一個救一個,腳踏實地。」
  「沒錯!腳踏實地的目標呢?永遠釘在地上?」
  「那有什麼不好?」
  「當然好,只是還要等別人來救。」
  錢昆一時心花怒放,立刻撲地跪倒,向兩位納頭拜道:「兩位道長如不嫌棄,請收我做徒弟吧!」
  痴仙子微笑說:「錢昆,快起來!我們不能做你師父。」
  傻道人也說:「你自有你的師父!人生如同打鐵,燒鍛淬礪,功夫夠深了,才能成器,你自去吧。」
  錢昆若有所思,正琢磨這幾句話,不料兩位道長微微頷首,傻道人又說:「錢昆,天機不可洩漏,我們言盡於此了,後會有期!」說畢,一陣濃郁的桂香飄過,光華閃處,眼前頓時一暗,錢昆面前仍是一片月林疏影。方才那一幕,簡直如同虛天玄境,竟未留下一點痕跡。可是,他分明還感覺得到那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桂香。
  這時他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兩位就是傳說中的仙人!只可惜自己錯過了大好良機。那麼,先前那個老頭子呢?是不是也是個仙人?不大可能,這兩位衣飾古雅,身上一塵不染,來無影去無蹤。老頭子卻是一身邋遢,還用兩隻腳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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