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心有靈犀一點通
其實不是眾人累壞了,是法王之父薩赫丹在呼魂。先前他已在四法王的電腦上安置了信號,剛才草房因電力負荷過高爆炸時,他就得到了消息。由於法力還沒修成,不能隨心應用,他必須先知道對方的名字才能叫魂。剛才在草房前,只要有人喊過的名字,這會兒魂都被薩赫丹召去了。
呼魂是一種意識控制作用,有幾個先決條件,一是必須在夜間或光線昏暗之處。生物經過億萬年的演化,生理時鐘會隨日夜變化。在正常狀況下,光度亮時注意力較為集中。進化到人類,更有專司注意力集中之機構「意識」衍生。
在夜晚,四週昏暗,人的意識易受生理時鐘的影響,比較容易放鬆,便於休息,更因理性控制力降低,感性需求特別強烈。有人認為夜晚工作較易專心,那是自欺欺人之談,這種人在任何時刻都不易專心,只是夜深人靜,誘因少一點罷了。
其次,人之本能是餓了要吃,睏了要睡,這時欲望高升,全由感性掛帥。要吃之際,心志反能專注;要睡則趨於昏瞶,人就會尋求一個安樂的避風港。這時只要有適和的環境,必然注意力散失,意識不清。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條件,是安全感。人對往事經常有一分親切感,過去的一逝不復返,只存在遙遠的他方。聲音對人的感受而言,就代表安全與否,高亢的聲音代表近處、緊張、危險;低沉的聲音則讓人感到遙遠、鬆弛與平安。
六十週的聲波,已是人耳能聽到的下限,至多只能說像一陣輕風,就算用心去聽,也未必聽得清楚。另一方面,人對自己的名字都有一種特別的感應,其辨識的優先順序非常高。在刻意安排下,招魂時每個人聽到的,都彷彿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親切的呼喚,那不是最親的親人,還會是誰?
等到人想靜下來聆聽親人的話語時,腦波就開始渙散,判斷力完全喪失。這時只要找到與各人腦波共振的頻率,就可以控制人的思想及行為。
文祥已經心平如水,又仗著佛珠的護持,他雖然最先被薩赫丹攝來,此刻卻真的進入夢鄉了。腦中只是些沒有意義的碎波,起不了任何作用。
不論薩赫丹如何施法,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文祥這號人物一樣。薩赫丹知道,這次遇到勁敵,恐怕要老臉無光了。
姜森心裡有太多的疑惑,在初是對智慧電腦的疑慮,這次雖然大惑得解,總免不了心有遺憾。而且人到了一定年紀,不論對自己有多少信心,往往還是把心血期望灌注在下一代身上。姜森也不例外,尤其是他對兒子期望太高,對自己是一種沉重的壓力,對湯姆而言,更是無可比擬的重擔。
他看到湯姆遠遠地跑過來,立刻叫:「湯姆!不要跑!」
湯姆只有一歲半,剛剛學會講話,正是人見人愛的時期:「爸爸巴巴把把!」
姜森一把將那柔軟的軀體抱進懷裡,鼻子埋進充滿乳香的身體,雙手在他身上又搓又揉。孩子天真地笑了,卻說:「我不要上學!」
湯姆的身高已到他的肩膀,姜森想到自己十一歲就拿了大獎,為什麼一代不如一代:「不上學怎麼可以?乖寶寶!聽爹地的話。」
「我要汽車!」
姜森買了一部汽車,湯姆跨上去,油門一踩,飛馳而去。
「慢一點,這樣太危險了!」
「不怕!我要飛機!」
姜森坐在副駕駛座上,眼看湯姆英勇已極地駕著飛機,完全是自己的延伸。一個人一生的作為太有限了,看看「自己」的青春骨肉,就像自己多長了一副身體。誰不希望多幾個有用的身體?起碼不必浪費那麼多時間去學習、研究別人的智慧電腦?說不定自己還能發明一個呢!
「你看!電腦多笨!」那就像自己的聲音。
「不!電腦還年輕!」
「這種話你也相信?」
「可是有證據顯示……」
「你受騙了!我們要推翻電腦!」
「不必推翻,如果他不能勝任,自然會被淘汰!」
「奇怪,你變了!」
「我是變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別忘了,你有很多信徒。」
「我知道,所以我要證明給他們看!」
「證明什麼?」
「證明電腦也是一種生命,也在成長。」
「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
「或許我得不到好處,但是別人會得到。」
「別人?你管別人做什麼?」
「正是這種想法太危險,所以我要改變自己。」
「你不留在紐約演講,來這裡做什麼?」
「還演講?差一點就世界大亂了!」
「這不是你所追求的嗎?」
「不是!我只是反對愚昧!」
「對了,當局就是愚昧的代表。」
「只要當局有了判斷力,他就不再愚昧了。」
「可能嗎?」
「不二老人在考驗當局,只有在當局成熟後,才會開啟最重要的判斷模組。」
「你是說,當局能解決這個問題?」
「是的,不二老人已經把程式準備好了,只是不知道入口在哪裡。」
「誰知道?」
「不是誰,是一份『人性立場』的資料。」
「你找到了嗎?」
「沒有,我們正在找!」
「你這才是愚昧,給電腦做奴隸!」
「不!我在為人類謀福祉。」
「你錯了!」
「你是誰?竟敢說為人類謀福祉是錯的?」
「……」
「……」
衣紅天生煞氣重,可是她就像一顆鑽石,晶瑩透明,堅硬逾恒。
她聽到的聲音似乎來自禪師,禪師的話語簡潔明瞭,無盡的關愛都埋藏在慈愛的眼神與平和的態度中。
「師父!」
「傻孩子,妳回來做什麼?」
「師父,是您叫我回來的呀!」
「是嗎?事情辦完了嗎?」
衣紅看不見禪師的眼睛,她無法揣測師父的心意。
她四下搜尋,一片茫然,乾脆眼睛一閉,入定去了。
等到左非右被攝來時,薩赫丹已經失敗兩次了,在姜森那裡小有斬獲,知道這些人是為電腦當局取經來的,他還想多知道一點。
這種招魂實際上是利用人性的矛盾,西方心理學認為有些人具雙重人格,可能導致心理分裂,將此種現象視為一種病態。這種理論不盡符實,因為人既備有物質性、結構性的具體生命,又兼有精神性、功能性的抽象生命,兩者缺一不可,這是人性的真實。物質是體,精神是用,以房子為例,其物質性建立在結構性上,舉凡地基、牆壁、門窗、梁柱、瓦椽等皆屬之。但若不具遮風擋雨等功能性,房子又有什麼用?沒有用怎麼能叫「房子」?反之,只談功能而不論具結構性的物質體,一樣是不切實際。
物質有物質的需求,精神有精神的講究。人因此具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需求,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在經驗中,物質與精神的需求往往是矛盾的,也因此產生了人性本善或本惡的爭執。極端如基督文明者,往往把物質的需求視為原罪,要求信徒徹底悔改。
即令具大智慧的釋迦牟尼佛,他雖已悟透天人,由於時機未至,很多觀念認知在當時尚未成形,講道時煞費苦心。比如說,他慈悲為懷,反對殺生。當他見到一隻蒼鷹正捕捉鴿子時,佛便勸蒼鷹把鴿子放生,蒼鷹說:「我也有生命,放了牠,我怎麼活下去?我的兒女怎麼活下去?」
佛說:「我可以割下股肉餵你。」
於是蒼鷹把鴿子放了,換得佛陀的股肉。
佛能夠天天餵蒼鷹嗎?難道蒼鷹的食物不是來自佛體?如果宇宙能量就是佛,不僅蒼鷹,哪一種生命體的能量不是來自佛體?當然這只是一則寓言,主題是什麼呢?捨己為人固然令人肅然起敬,可是問題並沒有解決,實際上也根本不是問題。
有人說:「我吃素,我沒踩死螞蟻!」
問題在什麼是「殺生」?植物有沒有生命?難道因為它不能運動、無法出聲、不會掉淚、無力反抗,我們就振振有詞,說它沒有生命?
用動物、植物劃分有情無情未免過於簡化,生物本是因能量進化而衍生的,不可能根據某些性質截然劃分。科學家認為生物可以統分六界,分別是:
動物界:需攝取其他生物為食,有消化系統。
植物界:有葉綠素,能行光合作用。
真菌界:以消化其他生物為食。
原生生物界:單細胞真核生物,類似動物,如變形蟲、草履蟲及植物中的藻類。
原始生物界:單細胞原核生物,如細菌與藍綠藻。
病毒界:非細胞無核生物,如病毒及類病毒等。
生命體要生存,就必須有能量上的正成長。能量本存於大自然,因「體」的形式而有各種「用」的功能。生命體的成長就是一種用,在動態能量下,生命體只要能攝取就是正成長。成長到了極限便發生分裂或生殖,只要是在正成長的過程,就是存在。
生命體經過幾十億年的發展,凡是能量屬負成長的都已消失。因此,現存的生命體無一不具有幾十億年的壽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不同的只是各個生命體中排列組合稍有分別。相互之間共存共榮,生命一直是一個整體。
植物吸收太陽能,是一種聚積的作用,需要一定的空間與環境。當能量的積累到了一定程度,就必須向能量低的空間轉移,動物因此應運而生。沒有動物的消耗,植物將因過度擁擠而絕滅;沒有動物的傳種,植物也難以進行有性生殖。
因此,動物扮演了催化的重要角色,使能量變化加速。攝食只是能量的轉移,不過是大自然舞台上的一齣戲目而已。所謂「攝食」,是一種客觀說法,而「殺生」則是主觀認知。只言攝食不談殺生,是以自然界為立場,只談殺生而不顧攝食,則是人性的主觀認知。如何在這兩個極端中求取平衡?這就屬於人性的「用」,是智慧的終站了。
人是近百萬年才演進出來的動物,那是因為能量變化又加速了。在生態史上,生物界已有五次大絕滅,遠在兩三億年前的石炭紀,就有大量森林絕滅,成為後來人類開採的煤礦。七千萬年前的白堊紀,也有百分之七十五的生物,在「大浩劫」下死亡殆盡。
根據科學家推斷,每隔兩千八百萬年,地球就可能遇到一次天劫。那是因為有一顆太陽的「伴星」,以橢圓形的軌道,每隔兩千八百萬年入侵「近日點」一次。在太陽巨大的引力下,這顆伴星即破裂分化,無數碎片飛進太陽系內。一部分墜向地球,其高速的衝擊力有如原子彈爆炸,對生命造成毀滅性的威脅。
生命體如果不能適應這種「天劫」,生命即將消失。生命消失了,地球生態必然會有驚天動地的改變。首先是空氣中二氧化碳的滯留,溫室效應將令地面溫度升高,海水大量蒸發,空氣逃逸到太空,最後是地球的死絕。
從能量變化的角度分析,假定在無生物界,其變化速率為一,則微生物界為十,植物界為一百,動物界為一千,到了人類,則有一萬到億萬之別。
人類出現在地球上,正是應「一大因緣而生」,人類的責任是利用累積的知識,維持地球上有機的生命力,將能量效應發揮到更高的層次。
這種效應就是生命體之「用」,因此,人只有覺悟到己身的責任,才會感念佛心,得到佛性。換句話說,人由物質體向上提升,但不能脫離物質的桎梏,人唯有借物體之用而得到精神,用精神始進化到另一重「大目的」。
因此攝食養生,是人領受大自然的恩惠,感恩圖報,則是人發揮智慧的動力。一種互存互惠的關係,由宇宙的大環境、而社會、而家庭,是生存唯一的共榮法則。而這種法則是有成有敗,或得或失,血淚與犧牲、奉獻交雜,痛苦與歡樂相摻的正常流程。
難道釋迦牟尼佛不瞭解這個真相?只有愚昧的信眾才不瞭解佛心佛性!佛陀苦口婆心教人泯除「我」心,因為「我」心就是分別心,就是私心。而私心對生命整體而言,是能量的分化,是負成長,去佛更遠。
左非右是個非常複雜的矛盾體,他前半生的遭遇就是一篇可歌可泣的史詩。用水深火熱、生不如死來形容他,還不足以表達萬一。但是逍遙子只用一招,就把他全部的矛盾統一在一個體系之下。那就是讓他見識「命運」,接受命運的安排,扮演命運所分配的角色,以瞭解宇宙的共存共榮法則。
古今中外,不論賢愚敏鈍,沒有一個人不愐懷過去、嚮往未來、重視當前。這就是人性,就是生命體在生存條件下,必然依循的生活過程。然而,如果過去、未來只是偶然發生的變化,可以隨意左右,人就會千方百計謀求當前的利益。
可是,人只要有足夠的經驗,用心體會,便可以看出一種現象。過去不再回頭,利害禍福都只是記憶中的一部分。記憶就是寶貴的經驗,經驗則是生存成功的保障。現在代表存在,是當前環境變化的一部分,是感覺器官提供的認知。人生就是無數個現在串接而成,但是現在卻又如鏡花水月,永遠捕捉不住。未來來自感覺所認知的經驗,來到的那一剎稱之為現在,未來之前則是一團迷霧。
人們習慣把過去、現在與未來視作時間三部曲,又認為時間實際上在流動,從過去不斷流向未來。於是人生變得非常玄妙,前賢大德沒有一個能夠說清時間是什麼?既然連最起碼的時間都說不清楚,怎麼期望人能瞭解人生?
問題的癥結在人所站的立場,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有一隻螞蟻站在地球儀上面。再將螞蟻比喻為人,牠在地球儀表面爬行的過程為人生,我們怎能奢望螞蟻瞭解牠爬的是什麼東西?
當然,在螞蟻的立場,牠不斷地往前爬,在牠的生命成為過去之前,牠可以說:「我有生命,我活著,我能自由爬動,我很重要。」
如果這隻螞蟻的記憶力強一點,爬的次數多一點,很可能爬了幾圈以後,牠會說:「哎唷!這裡有足跡,嗯!我曾經來過,我認識這裡。」
這種螞蟻很值得尊敬,牠是碩學之蟻。只要牠不懈怠,不斷地爬下去,牠會發現牠的足跡處處可見,久而久之,牠再不會以看到過去的足跡為傲了。
牠還能怎樣?當然牠可能很老了,已經走到未來的終極了。因為不論螞蟻能生存多久,也不論地球儀有多大,這種生活的基本條件,就是由過去到現在,由現在到未來,都在同一個循環系統之內。
萬一有一隻螞蟻停下來,不想再無止境地爬下去,那一定是牠有所懷疑了。懷疑這是哪裡?懷疑什麼是對錯?懷疑自己在幹啥?懷疑時間空間究竟是什麼?
假如這種情況發生了,誰還能說牠只是一隻螞蟻?誰知道牠看到什麼了?起碼牠會說:「噢!原來我只是『這裡』的一部分。」
要知道這個公案的真相,就必須跳出地球儀,要脫離螞蟻與地球儀的時空系統,站在更高層次的認知立場。於是牠立即可知,地球儀上的時空,是封閉、有限、循環、自保、小得不值得計較的小小局面,那是「我」。
生存是一種慣性,每隻螞蟻的腳板心上都有一種感覺系統,唯有踏在「實物」上,才感到「有利」。就是這種「利」使螞蟻離不開「我」,永遠陷在小小的地球儀這個相互循環的時空中。
然而站在這個系統以外的「人」,只要瞭解螞蟻與地球儀的性質,就可以知道什麼「時候」,某隻螞蟻會爬到哪裡。因為時空的規律決定了螞蟻的行徑,所以,螞蟻的行為就是一種可用時空規律說明的現象。
再以專用術語來說,一個時空的必然規律稱之為「命」,而螞蟻的因應行為則稱之為「運」。在這裡,「命運」是指「螞蟻在地球儀上爬行的必然途徑」。如果能夠改變,這種「命運」的定義就不存在。
這原是很簡單的道理,但是對一隻陷溺在「利害」中的螞蟻,卻是矛盾不已。牠希望得利,而且要得大利。如果不知道自己的命運,牠不會心安;知道自己能得利,牠不可能知足,牠還在想大利。萬一命中注定無利可得,牠更不滿意,要求「改運」,於是規律大亂。造物有其智慧,對「這種永不知足的螞蟻」,最理想的策略就是讓牠永遠爬下去,永遠不讓牠知道「未來」是什麼。
逍遙子教左非右放開了「腳心」的抓力,放眼宇宙,從易理中得到解脫。實際上,時間只是一種次序,就像放映一部影片,總得從某一格放起。從前一格到後一格,就是規律,人唯有經歷體認這些不變的規律,才能瞭解人生。
左非右聽到的是丁寧的呼喚,那是他心底的禁地,只有最輕盈的微風才吹拂得到。他眼角濕潤了,他想找她,一直在迷霧裡尋覓。
「你不再想我了。」她幽怨地說。
「不!我經常想起妳,只是我把妳當作一件事,而不是一個人!」
「你怎麼這樣殘忍?」
「殘忍?事可以重現,人卻一去不返。」
「所以人才珍貴呀!」
「是的,但人珍貴之處,就在他所行的事。」
「難道美貌不重要?」
「重要,但那只是最原始的印象。行於重巖積莽之地,十步之內必有芳草;處在蘭薰桂馥之室,久而不聞其香。」
「我呢?不是芳草嗎?」
「妳是我的一部分。」
「為什麼不是全部?」
「全部等於沒有,有比較才有變化,有變化才有認知。」
「你怎麼變成老夫子了?」
「老夫子有哪點不好?人能無憂無求,還要什麼?」
「你變了。」
「是的,也該變了,我只恨認識妳的時候還沒變過來。」
「哈哈!你上當了!易理沒有學通。」
「沒錯!不論我多努力,總是難以通透。」
「既然學不通,為什麼還要學下去?」
「妳是說,第一步沒走到,就不要再跨出第二步,是吧?」
「難道走了三十年還不夠?」
「三十年?走三千年我都不會回頭!」
「為什麼?」
「奇怪!」
「奇怪什麼?」
「丁寧!真的是妳嗎?」
「……」
法蒂瑪是薩赫丹最後的希望了,難怪師父說自己習藝未精,總共攝了六個人,卻只來了五個,而前四個都沒有被擊潰!
一個沒有心事的人,要不就是恬淡如水,要不就是專心致志。被召來的魂如果自身沒有矛盾,就挑不起衝突。人世間有神有魔,神是化異為同,歸之於一。而魔道則變一為萬,分同成異,以鬧亂天下為悅事。
薩赫丹的魔法就是利用人性中物慾與精神的矛盾,挑起對立的情結,然後從中漁利。一般人只要一點點別有用心的挑撥,就能燒起燎原野火,薩赫丹只是運氣不好,挑錯了對象。話說回來,不知道自己命運的人,又怎知方向的對錯呢?人生最引人入勝的戲碼,有哪一幕不是充滿了懸疑、迷惑與不定?
法蒂瑪正走在獨木橋上,兩崖壁立,下插深潭。前面是巒壑掩映,翠葆浮空,清流潺潺延迴。群鹿在山崗低頭吃草,野馬在山腳下奔馳互逐,天上是飛鳥翔集,分合有緻,一派清淨幽渺的光景。
她的意志堅定、方向明確,可是在血液中有一股生命力,是那樣的強烈,難以按捺。一方面是她生平的遭遇,一方面是當前的地位,不論她多令人景仰羨慕,卻沒有一個夠資格的異性走到面前,直視她那充滿柔情的眸子。
「法蒂瑪,回來!」
後面傳來馬色羅的聲音,在她心目中,馬色羅早超越了父親的角色。他是她的上帝,也是她的生命,她全部的希望。
馬色羅怎麼不在前面引領她?她一直以為他會在那片高原上等著她。即令不是,也不應該在後面,她戰戰兢兢地往前走,眼睛只敢釘著遠處的高峰。
「馬色羅!你在哪裡?」她一向直呼馬色羅的名字。
「在妳後面。」
「我不能回頭。」
「妳非回頭不可!回來吧!」
「等我先走過去!」
「不行,快回來,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怕,一回頭我就會掉下去!」
「放心,不會的!」
「真的,我試過,只要眼睛一轉,我就站不住了!」
「那是心理作用,妳再試試看,回頭看看我。」
法蒂瑪相信馬色羅不會騙她,壯著膽子,她慢慢地轉過頭,居然一點事都沒有!原來自己是站在一座八線道的鋼筋大橋上。馬色羅果然在橋頭,旁邊還有許多年輕英俊、氣宇軒昂的小夥子。
法蒂瑪淚水奪眶而出:「馬色羅!」她飛進他的懷抱。陡然間,他的體熱灌注到她的血液中,胸部不斷地膨脹、膨脹……她覺得身體已經上升到雲端了,輕飄飄的,連思緒也化為煙霧,不可捉摸了。
「法蒂瑪!我愛妳!」
這是一句可怕的魔咒,是上帝一時疏忽,被魔鬼偷走的最重要的一種神通。
相傳魔鬼本是上帝面前的一個天使,只因魔鬼心高氣傲,認為上帝的神通不過如此,想自立門戶。上帝知道了,便找魔鬼來,說:「我待你不錯呀!還讓你做天使!」
「什麼天使?出風頭是你!作威作福是你!扛責任是我!低聲下氣是我!」
上帝指著桌上堆積如山的法寶,說:「有什麼辦法?我有一桌子籌碼,你呢?」
「不公平!為什麼這些籌碼都是你的?」
「這是物理現象,西瓜偎大邊呀!」
「我要做大邊!」
「天堂中只有我這邊最大!」
「那我離開天堂總可以吧?」
上帝很生氣,聽說是來個掉頭不理,魔鬼便乘機從桌上摸走一個最大的籌碼。這個籌碼就是咒語「我愛你」,憑這個,魔鬼和上帝平分了天下。
法蒂瑪中心如醉:「馬色羅!我也愛你!」
法蒂瑪身邊有東西動了一下,是那條金線蛇。她一驚,長老的聲音也出現了:「這便是獨木橋,我會教妳怎樣走下去……妳千萬要記住,這條單行道是妳自己選擇的!」
愛是什麼?
法蒂瑪想過很多,獨木橋上只能獨行,與任何一個人同行都會給雙方帶來危險。她還能與誰同行?天下還有比馬色羅更體貼的情人嗎?
她的血液來自一個禽獸不如的人,她已經沾染了罪惡,而流著同樣血液的哥哥,卻又背負著十字架,居然在自己面前,用相同的鮮血贖罪!兩代都是在「愛」的驅使下,卻有天差地別的行為!那愛又是什麼?
「馬色羅!我該怎麼辦?」
她記得,從曉事那一天起,她就是這樣問的,而馬色羅也從來沒有讓她失望過。這一次,她得到的回答是:「來,享受妳的人生吧!」
「我的人生?」
「是的,妳花樣的年華,甜美的肉體!」
「不!那是我的罪孽!是我的詛咒!」
「忘掉過去吧!過去已經不存在了!」
「我怎能忘掉過去?難道我不是過去所塑造的?」
「孩子!不要太傻了,來吧!我需要妳!」
「你怎麼能這樣說?你是我敬愛的父親呀!」
「父親?妳父親是那個旅館大亨!」
「不!馬色羅!你怎能這樣說?」
「難道妳不敢面對事實?」
「親愛的父親,事實是我繼承了您的生命!」
「法蒂瑪!妳變了!」
「不!馬色羅!你才變了!我不認識你了!」
法蒂瑪驚慌地回過頭,煉火在心中燃燒,她惶然了。幾十年來,法蒂瑪以女祭司的地位,憑藉著她的法力,得以深入人心,見識了不少人間的悲歡離合。薩赫丹利用她矛盾的情結,豐富的閱歷,肆意蹂躪。
這何嘗不是一種洗禮?即令沒有今天這個劫難,遲早也會有其他的考驗。走在獨木橋上的人,不是安然度過,便是墜落深淵,不可能停留在兩者之間。
法蒂瑪看到了那些對她深懷信念的大眾,她不能因為個人的需求,傷害廣大的信眾。哥哥背著十字架走在她前面,不論如何,她要把這個十字架背到獨木橋的另一端。法蒂瑪開始向長老通誠,她理解了為什麼長老稱之為「單行道」。人生不能兩全,她不應該在獨木橋上回頭!現在,她不顧一切,逕自往前走去,她要走完這座獨木橋!
左非右已經察覺丁寧只是他心中的影子,不應該出現了。他睜眼一看,五個人竟然齊集在一個大不及方丈、深不見底的絕巔。文祥和衣紅正在打坐,兩人神固氣定,彷彿早出入青冥,超絕塵寰。
姜森斜靠在文祥背後,轉側難安。法蒂瑪站在懸壁邊緣,眼睛還閉著,顫巍巍的就要邁步向前!
左非右振作了一下,心想當前可能是在幻境中。根據過去陷溺虛幻的經驗,他知道在幻境裡精神上可能遭受的傷害,絕不比在現實中低微。就在法蒂瑪急切向前跨步時,他立刻衝上前去,一把將她抱住。
法蒂瑪感到馬色羅從後面把自己抱住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立刻向後一揮。不料她的法力一點作用都沒有,人已被向後拖去。法蒂瑪大驚,本能地奮力掙扎,左非右怕驚擾別人,只得緊緊地抱住,不敢鬆手。
這一陣騷動,文祥與衣紅二人渾如未覺,卻驚醒了姜森。他一見左非右緊抱著掙扎中的法蒂瑪,未及思索,馬上衝上前去,用力扳開左非右的雙手,大罵道:「你這個畜生!怎麼可以無禮!」
左非右急得大叫:「她要自殺!」
文祥也被驚醒了,眼前三個人糾成一團,他忙起身拉架。等衣紅睜開眼睛,更是莫名其妙,問道:「你們在做什麼?」
這一陣大騷亂,終於把法蒂瑪驚醒了,她發覺抱住她的不是馬色羅,前面也沒有獨木橋。左非右見文祥醒了,急說:「快拉開姜森,我在救人!」
文祥大惑不解,問:「這是哪裡?」
突然空中出現一團模糊的影子,怒氣衝天地說:「可惡!你們壞了我的好事!」
法蒂瑪本是此道高手,一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剛才瀕臨險境。她不再掙扎,回頭對左非右說:「好險!謝謝你,現在可以鬆手了。」
左非右見她安靜下來,也就鬆了手。姜森還是惝恍迷離,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文祥這才看清楚,問:「我們怎麼到山頂來了?」
法蒂瑪說:「這不是山頂,這是每個人的自我中心。」
文祥又問:「那我們怎麼會在一處呢?」
法蒂瑪說:「一定是有人作法,大家要小心,我剛才差點失足了。」
影子說:「不錯,妳還有點見識。」
法蒂瑪說:「慚愧!我以為自己的難關都過了。」
影子恨聲道:「呸!賤人,這次算妳命大!」
法蒂瑪說:「這種招魂術算什麼?不會有下次了。」
影子說:「別神氣!你們逃得出去才算本事!」
衣紅插口問:「什麼招魂術?」
影子說:「你們的魂魄都被我拘來了!我不放你們就回不去!」
衣紅懶得理他,說:「好說!」回頭又對文祥說:「文哥,我們走吧!」
文祥說:「等一下,我才看出一點名堂。」
影子大怒道:「你們也太囂張了!妳知道我是誰?」
衣紅冷冷地說:「薩赫丹!今天又不是萬聖節,你何必做鬼做怪的?」
薩赫丹心下一驚:「妳怎麼知道是我?」
衣紅說:「你忘了,我們剛才還在談什麼阿米哈米,什麼魔鬼的。」
薩赫丹大呼冤枉:「我換了一副嘴臉呀!」
衣紅不解,問:「為什麼要換嘴臉?」
薩赫丹懊惱地說:「這是最厲害的聽音招魂術,一被認出就不靈了!」
衣紅同情地說:「不靈?那就算了吧!」
薩赫丹痛苦地說:「怎麼辦?法術被妳破了,我連做鬼都沒有面子了!」
衣紅說:「咳!都做鬼了還掙什麼面子呢?」
「妳不懂的!鬼連影子都沒有,就只剩下面子了。」
「難怪!難怪!有人死要面子,原來只不過是個鬼!」
薩赫丹央求道:「妳能不能發發善心?救救我!」
衣紅說:「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鬼一命不知道算不算數?」
薩赫丹說:「如果妳願意救我,請叫三聲我的名字!」
法蒂瑪悄悄拉了拉衣紅的衣角,衣紅想起來,兒時聽過一些傳說,如果半夜有人呼叫自己的名字,千萬不要隨便答應,否則會喪魂失魄。還有一種更厲害的,就是連喊三聲鬼的名字,便會招惹惡鬼附身。
法蒂瑪一拉她,她就警覺到了,薩赫丹是想利用她的同情心瓦解她的意志。她這種吃軟不吃硬的個性,最容易同情弱小,一碰到識者,很容易就上當。
衣紅說:「我當然願意救你,你只要放下屠刀,我包你立地成佛。」
薩赫丹說:「妳太仁慈了,妳一定是什麼菩薩降世的。」
衣紅說:「有人說我是觀世音菩薩,其實我是普賢菩薩。」
薩赫丹說:「菩薩!請叫我三聲吧!」
衣紅說:「不過,我也有點像文殊菩薩,普賢應該是文祥。」
薩赫丹急了,說:「好菩薩!快點叫吧!」
衣紅想了又想,一直拿不定主意,說:「文祥做文殊比較合理,至少還姓個文字。糟糕,我們衣家找不到有面子的菩薩!唉,我又忘了,到底誰是誰呀?」
薩赫丹大聲說:「菩薩!妳到底是救我不救?」
衣紅說:「當然要救,可是我是誰呢?」
薩赫丹說:「妳先叫我三聲,我再告訴妳!」
衣紅高興地說:「好極了!告訴我你是誰?」
薩赫丹說:「妳不是知道嗎?」
衣紅問:「我知道什麼?」
薩赫丹發覺被戲弄了,喝道:「死丫頭!妳在開我玩笑!」
衣紅說:「你這鬼真奇怪!我三魂只帶了一魂來,哪記得了這許多?」
薩赫丹只好說:「我叫薩赫丹!」
衣紅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薩赫丹又說:「我叫薩赫丹!」
衣紅說:「嗄?再叫一遍!」
薩赫丹勃然大怒,口一張,一片紫色雲霧挾著颼颼寒風,漫天蓋地滾滾而來。
法蒂瑪早就看出薩赫丹心存不軌,只是她忘了自己法力已失。一見情勢危急,她立刻越眾而出,向前吹了一口大氣。
哪知她這一口大氣真是一口大氣,連影子都沒有。紫霧掠過面前,她立刻打了一個寒戰,臉色發青。左非右離她最近,見狀忙伸手拉她,沒想到觸手冰涼,臉色立變。
衣紅忙叫道:「文哥!佛珠!」
文祥身邊的佛珠早已放出一片祥光,正好擋在紫霧前面。
文祥急道:「大家快靠近一點。」
有了佛光,一股暖氣漸漸流貫全身,過了一會,左非右和法蒂瑪臉上才有血色。
眼看法蒂瑪就要中寒毒,不料眾人身邊霎時湧起一簇祥光,寒氛立解。薩赫丹恨得咬牙切齒,只得拼命催霧,打算將五個人圍困下去。
衣紅見法蒂瑪臉上青紫已退,摸摸那若脂似玉的臉龐,說:「瞧瞧這個小臉蛋,也難怪老魔起了凡心!」
法蒂瑪說:「別說我!誰曉得是為了誰?」
文祥為了讓佛光照到五個人,把手抬得高高的,這時紫霧已濃得不辨咫尺。文祥問:「這是什麼?怎麼這樣冷?」
法蒂瑪說:「這是一種液態氣體,我發覺他的法術和我的路數很近。」
文祥問:「這樣耗下去不是辦法,我們怎麼回去呢?」
法蒂瑪說:「一個是破他的法,一個是有人搖醒我們。」
衣紅便說:「杏娃!我玩夠了,快叫醒我們!」
不料杏娃卻說:「可是我也在這裡呀!」
衣紅大異,問:「什麼?妳也在這裡?」
杏娃說:「我也是人哪!」
衣紅又驚又急,責問道:「妳什麼時候變成人了?」
杏娃說:「要我接受人的立場,我也得像人呀!」
衣紅哭笑不得,罵道:「妳真是自甘墮落!人有什麼用?我們想擺脫都來不及!」
杏娃說:「不先做人,怎能擺脫?」
衣紅無奈,只得說:「好!妳是全來了,還是僅僅杏娃來了?」
杏娃說:「有什麼分別?」
衣紅說:「當然有,我們全靠妳救援呀!」
杏娃說:「請吩咐吧!怎麼救援?」
衣紅真急了,催道:「快叫醒我們呀!」
杏娃也急了,大聲說:「我怎麼叫醒你們?文祥快醒來,衣紅快醒來!行嗎?我也需要別人叫呀!哪個好心人快來叫醒我們呀!」
雲霧後面傳來薩赫丹的笑聲:「哈哈!我說呢!明明叫了六個名字,怎麼只來了五個?原來還有一個是無形的,只能在耳朵裡講悄悄話!妙妙妙!現在你們與人間隔絕了,永遠在地獄裡陪伴我吧!」
就在這時,各人耳中突然傳來風不懼的金剛禪喝:「只怕未必!各位快快醒來!」
五個人睜眼一看,天高雲淡,風和星清,面前火堆的餘燼尚有微溫。環顧四處,法蒂瑪帶來的忠誠信徒,橫七豎八的,正睡得香甜。
幾個人談起剛才的經歷,法蒂瑪忍不住捏了一把冷汗。經過這一次,她對衣紅敬愛交加,慚愧地說:「我剛才班門弄斧,幸而妳沒上當!」
衣紅說:「應該感謝妳,我已經上當了!」
法蒂瑪說:「看妳跟老魔鬥法,實在精采。」
衣紅說:「哪裡是鬥法?我一邊拖延,一邊打如意算盤,想叫杏娃來救我們!」
法蒂瑪問:「杏娃是誰?」
文祥也說:「是我們的微機,我一直用指語,她都不理。」
杏娃委屈地說:「不公平!我也在等人來救呀!」
文祥不見四法王和卡奈娜,便問風不懼:「四法王呢?」
風不懼說:「剛才風起,他就不見了。」
衣紅說:「風哥!你有沒有聽見那老鬼說話?」
風不懼說:「先前沒有,杏娃開口後,就把你們的對話轉過來了。」
文祥說:「奇怪,老魔怎麼知道我們的名字?」
杏娃說:「不奇怪,剛才你們呼來叫去的,被老魔聽到了,一網打盡,連我也飽受無妄之災!」
衣紅問:「那風哥呢?怎麼會有漏網之魚?」
風不懼說:「沒有人叫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