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身無彩鳳雙飛翼
巴伊亞北部有一條聖方濟河,全長約兩千公里,貫穿巴伊亞全州,在色爾吉比入海。這條河發源於盛產水晶及藍寶石的礦產州,上游全屬火成岩地形,水質清澈無比。流到大湖時,因為水中溶有大量的碳酸鈣,湖水湛藍,幽靚迴絕。環湖四周,阿司古山娟娟攢立,劈翠穿雲,千巖競秀,別有一番風韻。
大湖入口處有個小鎮希克希克,有居民約五千人。有個詩人形容該地景物的秀美、民風的淳厚,是這樣說的:
「地平線上,漂浮著一脈青翠的蒙地喀山,
「天心垂掛著,寶石的湛藍。
「聖芳濟河靜悄悄地,曲折蜿蜒,
「希克希克,擁抱著世人永恆的期盼。
「藍寶石精靈的光輝閃閃,
「湖面玉碎的水波點點繁繁;
「微風嫉妒,白雲輕佻,
「夕陽、明月,是希克希克的兩顆巨鑽。
「軟軟的,濃濃的情,
「希克希克,幸褔的蜜汁,無止無盡。
「農人耕作在大湖的裙畔,
「鍋爐前有工人淌著熱汗,
「希克希克人臉上的笑容啊,
「像寶石一樣地燦爛。」
這一帶是巴伊亞最負盛名的觀光區,附近一個叫冷索斯的地方,有遠近知名的「玻璃瀑布」,遠望有如一面巨大的玻璃,飛珠捲雪,流瀉著眩目的光彩。另外還有一個奇異的地質區拉畔巖穴,那裡有各種不同色彩的沙岩。當地居民每每採集色沙,分層灌到玻璃瓶中,成為案頭悅目的裝飾。
馬色羅是個有殘疾的青年,幼年時患了小兒麻痺症。拜科技發達之賜,他裝上了『有感義肢』,能藉著各種傳感器,感受到與真實情況相彷的外在環境。除了行動時外觀上有些不太自然外,倒是和正常人差不太多。
他是聖保羅人,家境小康,為了自立更生,遠別家人,隻身跑到巴伊亞來。不料到了希克希克後,他竟流連忘返,不忍驟然離去。然而這一帶謀生不易,他又不適於粗重的工作。但是他實在太喜歡這裡的風土人情了,最後決定買一塊農地,種植果樹和養雞,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
在世紀初,巴西經濟跌落谷底,國內百業蕭條,倒風四起。
二○○二年,倒風吹到了這座山城。對馬色羅來說,他只是少賣幾隻雞,賣不掉,自己反而吃得好一點。何況還有果樹,他不過是要更勤快些,便與一家超商訂了合約,每週兩次,採摘新鮮水果供應商店。
然而不景氣對一些大戶而言,卻是慘不堪言。尤其是幾位旅館業大亨,生意一落千丈,入不敷出,最後落得清算破產。就在希克希克這裡,有一位甚至被逼得走投無路,最後以自殺告終。
一天下午,馬色羅送了一車水果到鄰鎮巴拉,在回家途中,看到一位大腹便便的女子踽踽而行。他個性內向木訥,不喜歡與人結交來往。但是眼見一位孕婦,隻身走在山道上,說什麼都不容他視而不見。
他停下車來,問那孕婦要不要搭便車,她點了點頭。上了車他才發覺,這還是一位未成年的少女,長得相當清秀,但卻衣衫襤褸,神情憔悴。
巴西有個不成文的習俗,女子結婚後多半會燙髮、戴婚戒。這位少女長髮垂肩,十指光禿禿的,還挺著大肚子在外面走動,也實在少見。
直覺告訴他,這是個問題人物!巴西地處熱帶,男女無不早熟,在當今性泛濫的社會風氣下,有自制能力的人非常少見。不過巴西以天主教為國教,教規嚴峻,未婚懷孕還是一個天大的忌諱。
馬色羅不敢多問,那女子也噤口不言,到了鎮上,車子停下來。兩個人靜靜地呆坐了一個多小時,被一股甜蜜的氛圍緊緊包裹著。直到馬色羅覺得不能不開口了,哪知他剛轉過頭去,就看到她的頭轉向前方,彷彿靈犀相通,他一踩油門,向前直駛而去。
空氣是透明的,微風是摸不著的,兩個人的心已緊緊地連在一起。
走著走著,在藍寶石的光輝中,他看到了教堂明亮的塔尖。
馬色羅把車停在一戶淺綠磚房門前,這裡的房舍雖然簡陋,卻都很潔淨。再窮的人家都要設法每年把外牆漆上另一種悅目的淺色。而且彼此很有默契,往往幾戶人家,就成了一幅五光十色的油畫。
女孩下了車,沒有說一句話。
過了三天,馬色羅到巴拉賣水果,又在回程上遇到她。這次更不必開口,就把她送到家門了。不同的是,這次車行的速度奇慢,而時間卻過得如飛一般。兩個人儘管沒有一句言語,也沒有交換一個眼色,那濃濃郁郁的感覺卻比膠還厚,比蜜還甜。一股溫暖的氣團充塞胸膛,讓人軟綿綿、懶洋洋地,一動也不想動。
她吃力地下車,座位上還有些微的熱氣,他移到她的位子上,溫煦地目送她挪著不甘心的腳步,一分一寸地離開。
麻煩來了,現在馬色羅的心經常不規律地跳動,他不自覺地看著樹上的水果。明明知道還沒有熟,隱隱卻有一股衝動,想摘了送到巴拉去賣。
他種的水果叫檸瑪,是檸檬的變種,有檸檬的清香,有柑橘的多汁,卻沒有酸味。由於人手不夠,果樹並不多,他一向是三天採收一次,固定在週二與週五送到市場的。去早了也未必有人要,急什麼呢?
是了,他忘不了那個可憐的孕婦,為什麼每天要走那麼遠的路呢?從希克希克到巴拉有十公里,靠她那樣一步一步走,得走上大半天!她去做什麼?為什麼兩次都被自己遇到?是不是她每天都要走一遭?
馬色羅細細算了一下,這兩次回來都在下午三點鐘左右。這樣說來,她一大清早就得出門,中午再走回來,有什麼事非去巴拉不可?
一個不喜歡說話的人,遇到另一個不說話的人,那種感覺,彷彿天下根本就不需要語言。還有什麼好說的?心有靈犀一點通,自己會種檸瑪,送到巴拉去賣,這是上天安排好的,一切都是為了有一天要遇到她!
既然是為了她,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快去看看,她是不是已經在路上了?是不是正等著搭自己的便車?
一股熱血湧了上來,他心頭發慌,肢體發脹。如果她走累了怎麼辦?萬一跌倒了?萬一遇不到自己,誤以為自己嫌棄她?萬一……
馬色羅想到無數個萬一,他急不可待,便開了車,沿路張望。是什麼時間才對呢?難道有一定的時間嗎?萬一她有事呢?萬一彼此錯過了呢?
馬色羅心中千轉萬轉,就是沒有想到她可能不在路上。他慢慢的開來開去,在這短短十公里的路上轉了五六趟。直到天黑了,絕對不可能再遇到她了,他還在猜想,萬一她耽擱了,半夜才回來,那該怎麼辦?
幸而汽車沒有酒精了,馬色羅才沒有開個通宵。
第二天一早,馬色羅腦筋清楚了一點,為什麼不先去看看她是不是一大早就出來了?希克希克是個小地方,只有幾條街道,廣場就是市中心(它被稱做廣場,並不是因為佔地廣大,而是位於教堂前面,為安息日教徒聚會之處)。廣場前有咖啡吧、雜貨店,還有一家只有五十個座位的袖珍電影院。馬色羅一屁股坐到咖啡吧的高椅上,侍者馬上過來問話:「你住在前面路口是吧?」
馬色羅點點頭。
侍者說:「你不常來吧?」
馬色羅搖搖頭。
侍者說:「你是南部來的吧?」
馬色羅又點點頭。
侍者說:「你是種水果的吧?」
馬色羅點點頭。
侍者說:「你一個人嗎?」
馬色羅又點點頭。
侍者說:「你在等法蒂瑪吧?」
馬色羅楞了一楞,說:「法蒂瑪是誰?」
侍者說:「你前天送她回來的,忘了?」
馬色羅說:「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侍者笑說:「你送她兩次了,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馬色羅說:「我們沒有說話!」
侍者笑的更大聲了,大聲說:「沒說話?喂!鄉親們,你們誰相信?」吧裡有五六個客人,一聽他吆喝,都笑著圍了過來。
一人說:「真的?你不知道她是誰?」馬色羅搖搖頭。
另一人問:「你沒聽說過她的事?」馬色羅又搖搖頭。
又有人問:「你認為她丟臉嗎?」
侍者很乾脆地問:「你不覺得她很漂亮嗎?」
馬色羅搖搖頭,想想不對,又點點頭,說:「她很漂亮。」
侍者問:「你不想跟她講話嗎?」
馬色羅說:「我不認識她。」
侍者問:「你想認識她嗎?」
馬色羅點點頭。
侍者說:「你不怕她大肚子?」
馬色羅老實說:「我也有殘疾。」
侍者興奮地說:「老弟!只要你不嫌她,我給你做媒!」
法蒂瑪的父母為了她,在鎮上早抬不起頭來了,妹妹更被同學們罵得狗血淋頭,一家人痛苦不堪。最嚴重的還是法蒂瑪死不開口的個性,不論怎麼開導、打罵,不論多大的壓力,多少屈辱,她死也不肯說出誰是孩子的爸爸!
當地居民的想法很單純,只要知道孩子的爸爸,憑社會輿論就能把他們送進教堂。進了教堂,就到了上帝手裡,是上帝的問題,人們就不需要再費心掛心。
為什麼法蒂瑪不肯說呢?那一定是一種罪惡。是什麼罪惡呢?誰都不敢想、不敢問,只是默默地哀傷、痛苦。
法蒂瑪原來是位人見人愛的女孩,她是希克希克的藍寶石!但是寶石玷污了,她那沒有「主」的大肚子,傷透了很多少男的心,讓他們失去了最私密的夢想。也傷透了很多少女的心,因為那也可能是她們的歸宿。更傷透了很多很多父母的心,他們為希克希克灑眼淚,他們為兒女難過,他們更為藍寶石的光彩憂心。
人人迴避她,人人暗中為她掉淚。神父說:「怎麼會沒有父親呢?法蒂瑪一定是受了魔鬼的引誘,誰同情她,誰就是魔鬼!」
法蒂瑪從來不出家門,但是預產期快到了。鎮上的醫生不敢給魔鬼看病,便把她推給巴拉鎮上的一位醫生。沒有人願意送她去,誰敢和魔鬼打交道?她只好默默地挺著大肚子,一個人走去又走回。
馬色羅願意娶她!有人猜他就是原主兒,也有人說他是上帝派來的天使。不論如何,這場婚禮轟動了小小的山城,也溫暖了五千顆傷痛的心。連神父也改口了:「馬色羅不是魔鬼,他只是記性不好!」
然而,這場溫馨的默劇沒有上演多久就閉幕了,法蒂瑪因為難產,死了!
要是有個觀光客,再次來到希克希克,就可以感受到天與地兩種不同的氣氛。天上的白雲一樣是淡淡的,地上的湖水依舊是藍藍的,但是天上少了歌唱的鳥兒,湖面也見不到戲水的魚兒,連路上的行人都低下了頭兒。
觀光客說:「看哪!經濟不景氣多可怕,連人的笑容都消失了!」
鎮中心唯一的教堂,已經很久沒有響起鐘聲了。神父說撞鐘的繩子不見了,人們傳言繩子被法蒂瑪帶走了。
咖啡吧裡客人還是不少,一個個睜大了眼睛,張開了耳朵。一個個都在期待,人生本就是無止境的期待,可就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其實不是真的沒有,在馬色羅家裡,嬰兒的哭聲忙壞了這位笨拙的爸爸。馬色羅把她母親的名字給了她,也叫法蒂瑪。
小法蒂瑪天使般的面孔,天真無邪的笑容,如同春風一般,吹醒了大地,又喚起了希克希克人生活的樂趣。
希克希克人真有福氣,究竟是藍寶石沾了希克希克的光,還是希克希克掠奪了藍寶石的丰采,那就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了。
前面那首詩雖然描繪了希克希克人的樂天,卻也傷了希克希克人的自尊。他們天天爭論不休,說藍寶石之所以是藍的,都是山神嫉妒希克希克的天心,把它藏到山底,所以開採出來的石頭,才和希克希克一樣美麗。
如果還有人不相信,希克希克人會說:「去看看法蒂瑪吧!她那對藍寶石的眼珠,就是我們希克希克的天。」
大概是期待的報償吧!希克希克人總算享受了十餘年的歡愉,法蒂瑪是人人心目中的小寶貝,佔盡了天地間的靈秀。她有如一顆婷婷明珠,鑲嵌在阿司古山巔。她又像動盪的流光,賦與了聖方濟河潺潺的生命。
然而,禍福正是一對孿生兄弟。在二○一八年,正當人們關心著未來的電腦世界,熱烈討論著是否應該犧牲後代,換取自己的長生時,有人開啟了深鎖的回憶大門。一位旅館業界的聞人--堪勃司,突然提出了法蒂瑪歸宗的要求。
科學在這裡扮演了無情的幫兇,堪勃司正式向法院提出做DNA比對的申請,證明他真是法蒂瑪的血親。這個打擊使馬色羅心碎了,十幾年來他日夜憂心的,就是終有一天會失去小法蒂瑪。在他確信這一天即將來臨,也就是做基因比對的前一天,他喝下了農藥,緊握著法蒂瑪纖纖小手,默默無言地回到另一個法蒂瑪的身邊。
然而,真正令希克希克風雲變色的,是在一個靜靜的深夜裡,法蒂瑪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更沒有人膽敢問一句她為什麼離去。自後,藍寶石不再發出光輝,希克希克永遠失去了他們驕傲的藍天。
五年後,在薩爾瓦多市出現了一位名叫法蒂瑪的康東布雷女祭司。由於她美若天仙、手段高強,很快就獲得大眾信賴,成為公認的首席女祭司。
做一個女祭司先得通過各種考驗,只有在一些無人知曉的長老們認可後,才開始法力的訓練,其中最重要的是「通靈」。一般說來處女較易通靈,但是要找一個禁得住考驗的處女,在當時的社會中的確不是一件易事。正因如此,康東布雷這種原始宗教,不是面對變革,便是瀕臨沒落。
法蒂瑪是一個異數,她在投湖自盡時,被一位隱匿的康東布雷長老救起。長老見她資質極佳,正是教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得知她的身世後,便替她養了一條袖珍金線蛇,它看上去又細又小,可是毒性極強,一個一百公斤的大漢,被牠咬後絕對活不過五秒鐘。他又傳授了一招御蛇的功夫,讓法蒂瑪訓練小蛇聞聲噬物。
一天,長老對她說:「法蒂瑪,人生有兩個選擇,一是做個普通人,正正常常的活著。另一條則有如走在深澗的獨木橋上,要不就摔得粉身碎骨,要不就練出一身本事,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給妳三天時間,先想清楚,妳要走哪一條路?」
法蒂瑪說:「我早想清楚了,我要找到親生父親,殺死他,然後自殺。」
長老說:「那就是走獨木橋,我可以幫妳。」
於是長老帶她到聖保羅市,一個人口一千五百多萬的大都市。由於法蒂瑪清麗不可方物的氣質,一些自命不凡的登徒子無不想方設法,力求一親芳澤。巴西人原本就樂天好色,君子淑女皆無所顧忌。然而法蒂瑪恨透了親父,無法忍受男仕們阿諛的賤態,不論對方是誰,都一口回絕。
長老非常滿意,當下不動聲色,先帶她到迪普斯、埃特塞特拉等最昂貴時髦的服飾店,購置了全新的行頭。經過刻意的修飾,法蒂瑪的天香國色登時驚動了傳媒。服裝界、影視界、廣告界無不聞風而至,長老只是躲在幕後,一任法蒂瑪自己應付。
法蒂瑪也是慧心出眾,她一見到長老就知道可以信賴。儘管到了聖保羅這樣的國際大都會,她念念不忘的只有母親的屈辱與養父的愛心。她那如冰似霜的神色,為她博得了一個雅號--寒冰公主。
長老讓她住在凱撒園大飯店,每天收到無數慕名者送來的鮮花,客房中芳香四溢。法蒂瑪深居簡出,她在期待,直覺有個人會出現在門口,她早準備妥當,那條毒烈無比的金線蛇隨時會從她身邊竄出,替她報仇雪恨。
一天夜裡,完全不出她所料,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士出現在門口。
「法蒂瑪!」他激動地喊著,她卻如同木雕泥塑,一動也不動。他繼續說:「我是堪勃司,他們都說妳失蹤了,但是我堅信找得到妳!妳真美,和夢中一模一樣!」
說著,堪勃司慢慢向前逼近。法蒂瑪倒退一步,從桌上抄起一把尖刀,熟練地對著自己的心臟。她全身抖顫,大聲嘶吼:「不許過來!」
沒有一點猶豫,法蒂瑪用左手打開蛇籠,她感到冰冷細長的蛇身,從她腿邊滑了下去。是快感,也是一種悲哀,她怒火中燒,淚珠泫然。她看到了馬色羅衰弱的身軀,兩隻僵硬的義腿和一對溫柔的眼珠。
「法蒂瑪,請妳原諒這一切!請妳看在聖母瑪利亞的面子上,原諒人間的罪惡。」堪勃司眼中冒著火,臉上淌著淚水,他奮力睜大眼睛,貪婪地在法蒂瑪身上遊移。他口中喃喃背誦著生澀的台詞,卻又控制不住無盡地感喟:「唉!妳就是她!我的法蒂瑪……我知道妳吃盡了苦頭,但是,唉!誰不是呢?我沒有資格要求妳寬恕,但我還是懇求妳,人有原罪,人不是聖人,請妳讓我彌補過去的一切。」
金線蛇從地毯上緩緩遊了過去,連地毯顏色都是長老精心挑選的,即令人看到匍匐的金蛇,也不會覺得有什麼特別的異樣。小蛇游近堪勃司的鞋子,一昂首就鑽進褲管。堪勃司一無所覺,他早已鑽進時光隧道,直挺著身子,機械般地說:「妳母親是我生命中唯一的至愛,到今天我還深愛著她!可是當年我太年輕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錯了,為了這個錯誤,我已經痛苦了二十年!今天來這裡,我只有一個誠懇的請求,求妳寬宏大量,讓我把心裡的話說完!」
這些台詞法蒂瑪早猜到了,她厭惡地想著:「這種雄性野獸!怎麼有這麼多廢話?是的,你錯了!我該原諒你!那我的爸爸媽媽呢?你說吧!我母親接受了你的廢物,我何妨聽你說完廢話!」她冷冷地看著他,只等對方說完,她就要開口了。哪怕只是一聲咳嗽,金蛇就會盡忠地執行它的任務。
堪勃司從口袋裡取出一把白朗寧,對準自己的太陽穴,他語氣平和,與小學生朗讀課本一樣:「第二次的錯誤,我更不能原諒自己,我以為把我的血統給妳,可以讓妳得到妳應得的家產。妳大概不知道,我沒有子嗣,卻擁有巴西五分之一的旅館,包括妳住的這一家。沒想到我錯得更離譜,只為了一點善意,卻害了更多人。」
法蒂瑪一楞,不能讓他自殺!太便宜他了!可是,自己默許了,讓他把話說完的!再說,自己目前不能開口,萬一他在說完以前就死了,那怎麼辦?
堪勃司繼續說:「法蒂瑪!不幸這是個淫亂的時代,連我的母親也不是生母啊!我不想知道她是誰!我一向認為,養育之恩高於一切。我非常感激馬色羅,他是個值得尊敬的人,可是我認為他太辛苦了,我只是想用金錢合理地報償他!」
一提到馬色羅,法蒂瑪忍不住淚珠簌簌而下,但她咬緊牙關,千萬不能哭出聲!怎麼辦?有什麼方法勸他不要自殺?自己恨他恨了十多年,那種恨毒銘肌鏤骨,已經深深鐫刻在靈魂上。他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他只是一束稻草,她曾一而再,再而三,用小刀戳、刺,每次都要爛成一團才肯罷手。
堪勃司看著法蒂瑪冷若冰霜的表情,長歎了一口氣:「唉!所有的苦難都該過去了!很感謝妳讓我把話說完,唉!妳真像她!難道我在做夢?唉……我……我已經不知道妳是哪一個法蒂瑪了!
「親愛的法蒂瑪!我有責任告訴妳事情的真相……法蒂瑪,不要誤會,妳不是我女兒!我知道妳母親為了維護我,沒有把內情告訴任何人,所以才吃了那麼多苦……」
原來不是他!那是誰?不論毅力多堅強,仇恨多深痛,這一刻她什麼都忘了,大叫:「不要死!快告訴我,是誰害我來到這個世界?」
堪勃司突然一陣顫抖,他的手軟了,無力地垂了下來,白朗寧掉落地上。他壯碩的身體像蠟熔一般,頹然倒在地上,他掙扎著,臉上不斷抽搐。法蒂瑪撲過去,搖著他的肩膀,大叫:「快說!快說!他是誰?」
堪勃司凝聚最後的力量,吃力地說:「親愛的妹妹……請原諒他……他也……」
真相大白的一剎,往往是現實最殘酷的呈現。在她短短的生命中,所有最親密的人都因她而死亡了。最後這個不幸,全是自己盲目的怨恨所造成的。
等長老出現時,法蒂瑪眼淚已經乾了,她站在那裡,有如枯木朽株。長老歎道:「這是妳選擇的嗎?」
法蒂瑪沒有回答,金線蛇由堪勃司身上游出來,長老彎腰撿起,放回身邊,對她說:「這便是獨木橋,我會教妳怎樣走下去,妳不能死。今後妳千萬要記住,這條單行道是妳自己選擇的!
「法蒂瑪,妳知道妳的父親是誰嗎?天神贊古呀!如果沒有這樣的經歷,以妳的美貌和意志,豈不會害死天下所有的男人?」
在長老刻意栽培下,法蒂瑪很快就成為著名的女祭司,比諸以往公推為聖的奧迦毫不遜色。她最大的成就,是能廣納眾有,結合了各地一些無組織的小團體,因而日益壯大,終於擺脫了對觀光客的依賴,被視為正式的宗教組織。
長老給她的最後一課,是她一直稟持的原則。那時她已經是康東布雷的主要祭司了,長老臨去前,對她諄諄囑咐:「切記,妳要幫助人,只有一個訣竅:弱者可救不可扶,強者可依不可恃。」
法蒂瑪問:「長老,其他的我懂,但弱者為什麼不能扶呢?」
長老說:「我也不能理解,但是幾十年的驗證,我相信這是絕對真實的。弱者之所以為弱者,就是沒有大腦。沒有大腦的人,只會跟著別人做牛做馬。妳救了他,很好,趕快走遠一點,他還能站起來。要是妳扶住他,他就永遠往下倒,等著妳去扶!」
法蒂瑪說:「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
長老說:「或許妳有能力,誰知道呢?但是千萬要記住,妳的責任是幫助值得幫助的人,不要被那些自甘為弱者的人拖垮了。」
這次四法王邀請的,自然是以法蒂瑪為主,連帶邀了幾個小祭司。卡奈娜先前還不相信她會來,沒想到她不僅來了,而且來得很早。她帶著幾個執事,正坐在火堆旁,為信眾指點迷津。
四法王一行,為首的就有十幾人,後面還有一大堆扈從。法蒂瑪遠遠望見了,便起立恭迎,很客氣地說:「我是法蒂瑪,康東布雷的祭司,歡迎各位來到巴伊亞。」只這幾句話,她便易客為主,不僅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也點明了,要談康東布雷,唯她是問。
四法王當然聽得出弦外之音,立即對卡奈娜說:「卡奈娜!法蒂瑪祭司來了,為什麼沒有人通知我們?」法王不是省油的燈,馬上也來個賓主易位。
哪曉得卡奈娜不成氣候,本來以為四法王天下無敵,才曲膝卑躬相待。後來見文祥等人法術更強,心裡早就後悔了。她憋了半天,這時聽法王言語中有責怪之意,哪裡還忍受得了,嬌叱道:「你還怪我?誰叫你連這些人都打不過?」
四法王一聽,頭一陣已經敗下來了,但他還是不失風度的說:「那妳要怎樣?」
卡奈娜巴不得有他這一句話,轉而柔聲對衣紅說:「他不行了,麻煩你們吧!」
衣紅絕對不肯放棄這樣的機會,她向四法王擠擠眼睛,湊到卡奈娜身邊,說:「妳真的相信我們嗎?」
卡奈娜只是個無知的婦女,她那些「神跡」全是唬人的,其實是先派人四處打探各人隱私,再裝神弄鬼的當眾說出。這種把戲雖然可以騙人於一時,卻無法行之久遠。因為利益所在,人是不可靠的,她派出去的人,不久就四處炫耀,自露馬腳。所以到了上百人的規模後,就很難再成長擴大了。
卡奈娜當然想取代法蒂瑪,就算要拜魔鬼為父,她也願意。聽衣紅這麼一問,她受寵若驚,立刻說:「我當然相信妳們,只要能打敗法蒂瑪,妳要什麼我給妳什麼。」
衣紅說:「我要做女祭司。」
卡奈娜順口就說:「那妳就做女祭司。」
衣紅指指文祥,說:「我還要他做男祭司。」
卡奈娜覺得有點不對,但她還是答應了:「那他就做男祭司。」
衣紅又問:「那妳又算什麼?」
卡奈娜暗罵賤婢,還不趕快動手!她見識過衣紅等人的手段,知道自己怎麼都不是對手,只好說:「由妳決定。」
哪知衣紅卻對法蒂瑪說:「奇怪?我看妳很好嘛,為什麼她一定要打敗妳呢?」
法蒂瑪笑說:「我看妳是東方人吧,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做祭司,不嫌委屈了?」
衣紅說:「我叫衣紅,卡奈娜想做大祭司,我以為是什麼好玩的事,聽妳這麼一說,好像沒有什麼了不起嘛!」
法蒂瑪說:「是不是了不起,要看個人的眼光,有人把巴掌看得和天一樣大。對我來說,誰做祭司都可以,重要的是讓每一個人都生活得快樂平安幸福!」
衣紅說:「真的?妳能讓每一個人都快樂幸福?」
法蒂瑪說:「我還在努力,看來我沒有成功,至少我沒讓卡奈娜快樂。」
衣紅說:「那妳說說看,什麼是快樂幸福?」
法蒂瑪說:「生活沒有恐懼。」
衣紅說:「電腦當局做到了哇!」
法蒂瑪說:「不!電腦只是讓人麻醉了。」
衣紅暗暗佩服法蒂瑪有見識,嘴裡卻問:「怎麼說?」
法蒂瑪說:「現代人不明是非,不知輕重,整天醉生夢死。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也管不了明天怎樣,而明天就在眼前,那不是恐懼嗎?」
衣紅說:「妳知道明天會怎樣嗎?」
法蒂瑪說:「當然,只是知道得還不夠多。」
衣紅說:「妳能不能告訴我一點?」
法蒂瑪說:「我可以說一點有關妳的事,妳願意聽嗎?」
衣紅大感興趣,說:「當然願意,只要不說我的壞話。」
法蒂瑪坐下來閉眼凝思,過了一會,她說:「妳們剛從一個很高很大的地方來,我看到很多像玩具一樣的士兵。妳們來的目的,是……奇怪,妳背後怎麼……有一個和天一樣高的影子……」法蒂瑪突然張開眼睛,面露驚疑,四下張望。她站起來,走到衣紅身邊,在她面前舉了一下手,又走回原處,趺坐不動。
衣紅說:「妳說下去呀!」
法蒂瑪寂然不動,又過了一會,大家等得不耐煩了,卡奈娜大聲說:「你們看見沒有?這位新來的客人只說了幾句話,法蒂瑪便認輸了!」
有人不服,說:「她沒有輸,她在行法。」
卡奈娜怒道:「胡說!行法哪能一動也不動?」
那人說:「妳會行法嗎?不會當然不懂!」
卡奈娜心焦性暴,跨上前去就要推法蒂瑪。哪知手才伸出去,一道綠光像火蛇一樣,順著她的指尖燒了上去,她嚇得回頭就逃,轉眼間綠火已延燒至手臂。四法王以為是幻境,順手往卡奈娜身上一拍,誰知這一拍竟把綠火攬到手上來了。
四法王久經大敵,立刻冷靜下來,發覺那火並不很熱,卻真在燃燒。他湊近一聞,原來是一種磷火,雖然溫度不高,但極具腐蝕性,就這一會功夫,他已經感覺到手掌有些麻癢。心裡一驚,即刻從身上取出一個手套,往右手一套,磷火這才止熄。
四法王恐有後患,撲向法蒂瑪,抓住她的肩膀,急道:「快拿解藥來!」
他這一抓,法蒂瑪身上又是一陣火光。法王還道仍是磷火,哪知這次卻奇燙無比,毛髮被燒了一片,焦臊之氣頃刻四散。
法蒂瑪仍然文風不動,四法王卻已吃了大虧,這一來顏面盡失。頓時他大喝一聲,左手往衣襟下的排扣一拍,便見光華亂閃,一道長長的弧光如閃電般,不絕如縷地從後面草房竄出,直向法蒂瑪轟去。
這原是瞬息之事,先時衣紅見卡奈娜動手,來不及用指語,悄聲對杏娃說:「杏娃!快準備!」
杏娃問:「準備什麼?」
衣紅說:「可能有暴力!」
杏娃說:「我該怎麼辦?」
衣紅說:「對付卡奈娜!」
杏娃說:「奇怪!不是要對付法蒂瑪嗎?」
衣紅說:「妳別問!」
話剛說完,卡奈娜已被磷火燒傷。杏娃急問:「我該怎麼辦?」
衣紅分不清敵我,只得說:「我也不知道!」
杏娃說:「人的行為真奇怪!要怎麼選擇立場呢?」
這時場上又是一變,衣紅見四法王手拍腰際,一道閃電夾著隆隆風雷之聲,從草房飛馳而來,急叫道:「危險!」
文祥身邊那一道祥光來得更快,立刻迎上閃電,「砰」的一聲,炸開滿天星火。這一接觸,文祥仍是穩如泰山,閃電卻似力不能支,斷斷續續,似有若無。突然草房裡冒出火光,濃煙暴升,緊接著一聲轟隆巨爆,草房立時被炸得星碎,那些離房子較近的人,一個個嚇得四下逃竄。
四法王初見電弧受阻,還一再按鈕加力。等見到草房失火爆炸,始知大勢已去,氣得橫眉怒目,跺腳不已。
文祥雖在祥光保護下,但那強烈的電弧就在身旁亂竄,卻也出了一身冷汗。衣紅關切地問:「你還好吧?」
文祥說:「我沒事,快去看看四法王怎麼樣了?」
衣紅正要過去,卻聽有人大叫:「大神降臨了!」
法蒂瑪兀坐,原是為了推究衣紅來此的前因後果。雖一再被推打,因有火光保護,一直未醒。她胸前掛了三四十串五光十色大小不一的明珠項鍊,此刻珠鍊齊吐精光,各泛流輝,就像聖誕燈飾一樣,燦若繁星,美不勝收。
一旁觀看的信眾各有所屬,傾向卡奈娜的,在草房被炸後,早已作鳥獸散。剩下的信徒本來對他們的大神就有無比的信心,剛才那一陣大亂都沒有影響到他們。這時見法蒂瑪項上的珠鍊放光,馬上伏地跪拜,鼓手也激動地敲起手鼓。更有一些男女,相互牽手挽臂,邊唱邊跳起來了。
這時鼓聲鼕鼕,震耳欲聾,說話也不怕外人聽見了,文祥大聲問杏娃:「法蒂瑪怎麼了?為什麼珠子無端亮起來了?」
杏娃說:「法蒂瑪身上的珠鍊都是一些貯有能量的電池,可能是剛才附近電場的能量過高,充電過多,現在正在放電。」
文祥又問:「有危險嗎?」
杏娃問:「從哪個立場看?」
文祥說:「人類的立場!」
杏娃說:「你的佛珠能量比她的大無數倍,你到她身邊轉一圈就好了。」
文祥依言走到法蒂瑪身邊,果然不錯,他一接近,法蒂瑪身上的珠光便逐漸暗淡,不一會就恢復正常。
突然那邊左非右也大叫起來:「文祥快來!卡奈娜昏倒了!」
杏娃說:「她中了磷毒,要送醫診治。」
文祥原想叫荷塞把卡奈娜扶回去,四下一看,先前那些人都不見了!風不懼和衣紅在法蒂瑪身邊,左非右正在檢查四法王的情況,只有姜森一個人怔怔地發呆,他早被這個場面嚇壞了。
文祥只好高呼:「姜森博士,麻煩你過來幫我一下。」
姜森聽見有人喊他,頭腦清醒了一點,走過來和文祥兩個人,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正在躊躇不決,不知要抬到何處,偏偏那邊左非右又叫起來:「四法王也不行了!文祥!快來救他!」
文祥想卡奈娜所需要的只是休養,現在又不知道要抬到哪裡,只好跟姜森打個招呼,暫時把卡奈娜放下。
文祥正要過去,卻聽到半空中一個低沉的聲音道:「文祥!過來吧!我在等你!」
聽聲音好像是個很熟的親人,不知在哪裡呼喚他,文祥環顧四周,好像在做夢,頭腦有些發昏,他便習慣性地盤膝坐了下去。
姜森並沒有聽到空中的呼聲,他見文祥放下卡奈娜後,神情有些恍惚,好像非常疲累的樣子,一時不支便坐到地上了。他正要開口,突然聽到遙空傳來一個低沉而親切的聲音:「姜森!過來吧!我在等你!」
姜森疲倦地東張西望了一下,最後倒在文祥身邊。
左非右不見文祥過來,四下一看,發現文祥盤坐在地,姜森卻倒在他身邊。他急得大叫:「衣紅,快來!」
衣紅正在研究法蒂瑪身上的電池,如果自己也有一串,豈不好玩?一聽左非右大叫,她嚇了一跳,回身一看文祥和姜森,更是莫名所以。這時便聽到有人溫柔地對她說:「衣紅!過來吧!我在等妳!」
她也不例外,神思一亂,自然就盤膝坐地,有如平日休息打坐般。
風不懼見在一片混亂中,兩個人竟然打坐將息起來了,他急得大叫:「杏娃!快看看衣紅怎麼了?」
杏娃說:「她血醣很低,松果腺大量分泌退黑激素,我該採取什麼立場?」
風不懼說:「如果她累了,就讓她休息一下吧!」
杏娃卻說:「誰在叫我?」
風不懼四下望了望,說:「大概是左非右吧,文祥也累倒了!」
杏娃說:「不是左非右,那聲音頻率很低,只有六十週。」
左非右也聽到了,他不相信,說:「人哪能發出那麼低的聲音?」
話才說完,他就聽到那個非人的聲音:「左非右!過來吧!我在等你!」
風不懼見左非右忽然也入定去了,心裡更是驚異。鼓聲依然狂熱,這些人可以整夜瘋狂的擂著鼓跳著舞。奇怪的是文祥等人一個一個都累倒了,他站在這一堆敲敲打打的人群中,望著四個入夢的人,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杏娃說他們累了,那一定就是累了,休息一會就好。既然只有他一人不累,就該他為眾人守衛。
過了一會,法蒂瑪醒了。她見只有風不懼一人清醒,便對他說:「我知道你們的來歷了,他們是怎麼了?」
風不懼說:「法蒂瑪,他們都累了,讓他們休息一下吧!」
法蒂瑪還沒理會過來,正要開口,卻聽到空中一道低沉如悶雷的聲音:「法蒂瑪!過來吧!我在等你!」
是馬色羅的聲音,法蒂瑪立刻雙眼一閉,又入夢去了!
又剩下風不懼一人獨醒了,他不瞭解為什麼大家會這麼累,自言自語道:「還是在山上好,熱帶氣候真讓人受不了!」